等他步履蹣跚地走出門,迪克和蘿絲瑪麗隨即相擁在一起。他們兩個身上都沾著巴黎的塵埃,他們透過塵埃聞到對方的氣息。迪克的鋼筆封套有一股橡皮的味道,蘿絲瑪麗的脖子和肩膀散發出細微的溫馨的香氣。在接下來的片刻時間之內,迪克正沉醉在眼前的情形之中,而蘿絲瑪麗率先回到了現實。
「我得上了,小伙子。」她說
他們四目相視,慢慢地分開,蘿絲瑪麗擺出一副退場的姿勢,這是她小時候就學會的,而以後也沒有哪個導演能挑出什麼毛病來。
她打開她的房問的門,逕直走到書桌跟前,她突然想起她的了表遺留在桌子上了,手錶還在那兒,她趕緊把表套在手上,眼睛便看到了她每天寫給她母親的信,心裡也想好了信的最後一句話,然而,漸漸地,她沒有轉身就覺得她不是單獨一個人在房間裡。
在一間住人的房間裡,有一些能折射光線的物品往往不太被人注意:刷上油漆的木製傢俱,或多或少被擦得珵亮的銅製品、銀製品和象牙製品。此外,還有許多能傳遞光與影的東西,由於過於細微而人們幾乎想個到它們,如畫框的頂端,鉛筆或煙灰缸的邊邊,水晶或瓷器飾品的表面。所有這些能折射光線的物品,無疑對在潛意識裡糾纏著我們的那此聯想片斷起著作用,猶如一個玻璃裝配工,留下那些不規則形狀的碎片,說不定日後能派上用場——這一事實也許能說明後來被蘿絲瑪麗神秘地稱為「覺得」的現象、也就是「覺得」有人在房間裡,儘管她還不能確定,但等她一旦覺得房間裡有人,便像芭蕾舞演員,腳跟一旋迅即轉過身來,她看見一具黑人屍體橫在她的床上。
她「哎呀」一聲驚叫起來,還未扣好好的手錶啪的一聲掉到桌子上。她有一個荒謬的念頭,死人就是艾貝-諾思隨。隨後她衝出門去,穿過廳堂。
迪克正在做些清理工作。他尋著了一下那天戴過的一副手套,把它們扔到箱角的一堆髒手套裡。他把外套和背心掛起來,把襯衫抖平掛在另一隻衣架上——這是他的一個習慣。「你可以穿一件稍有些髒的襯衫,但你不能穿一件皺巴巴的襯衫。」尼科爾進來,想把艾貝的一隻別緻的煙灰缸扔進廢紙紙簍裡,這時,蘿絲瑪麗衝進了房間。
「迪克!迪克!快來看!」
迪克快步穿過廳堂到了她的房間。他跪下聽聽彼德森的心臟,摸摸他的脈搏,屍體還有些熱,但那歷受生活磨難、不夠坦誠的面孔,顯出了死亡的醜陋和痛苦。工具包還夾在膀子下面,但懸在床邊的那隻腳上的皮鞋並沒有擦亮,鞋底也磨破了。根據法國法律,迪克無權觸摸屍體,但他抬起死者的一條手臂察著一下——綠色床罩上有一處污跡,下面的毛毯肯定會有血跡。
迪克關上門,站在那兒考慮起來。他聽見過道裡有輕輕的腳步聲,隨後尼科爾在叫他的名字。他打開門,小聲地說:「去把我們床上的被子和蓋毯拿來——不要讓別人看見你。」他注意到她臉上緊張的表情,又趕忙加上一句,「你不必驚慌失措——這個過是黑人的一次鬥毆。」
「我希望這事快點了結。」
迪克托起屍體,發覺它很輕。顯然彼德森生前缺少肖養。他扶著屍體、好讓仍從傷口向外冒的血流到死者的衣服裡。他將屍體放到床邊。掀開床罩和蓋毯,隨後把門打開一點兒,傾聽著——廳的一頭響起碗碟的眶啷聲,接著有人高聲說,「謝謝,夫人!」侍者往一另方向,朝專用樓梯走去。迪克和尼科爾趕緊跑過走道交換了抱著的東西。把被子和毯子鋪到了蘿絲瑪麗的床上,迪克渾身冒汗地站在暖洋洋的黃昏的光線下,細細思量起來。在察看過屍體之後,他覺得有些情況是可想而知的。首先,那起初對艾貝懷有敵意的印第安人跟蹤了對艾貝友好的印第安人,並在旅館的過道裡發現了他,當後者情急之中躲到了蘿絲瑪麗的房間裡,那傢伙追了進去,殺死了他。其次,如果聽任事態自然發展,那麼,世界上沒有任何力量能使蘿絲瑪麗免遭名譽損害——阿巴克爾一案1的血跡尚未干呢。她訂下的合同的有效性取決於這樣一項責任:繼續嚴格、無可指摘地保持「老爸的女兒」這一形象——
1阿巴克爾(F.Arbuckle,1887—1933),美國早期無聲喜劇電影明星,被控姦殺一位女電影演員,對他的審判轟動一時,後罪證據不足無罪釋放。
儘管他只穿了一件無袖汗衫,但迪克仍習慣性地往上捋捋袖子,低頭面對屍體。他一把抓住死者外衣的肩頭,用腳後跟踢開了房了房門,飛快地把屍體拖到過道的一個看起來可能發生兇殺的地方。他回到蘿絲瑪麗的房間,將長毛地毯的紋路弄弄平整。隨後他回到自己的套房,給旅館經理掛了個電話。
「麥克白斯嗎?我是迪克醫生——有件事很要緊。我們是否用專線私下談談?」
可喜的是,他曾做過額外的努力,同麥克白斯先生建立了牢固的聯繫,迪克在範圍很小的社交圈子裡表現出來的眾多可愛之處這回派上了用場,雖說他不再回到那個圈子裡去了……
「我走出房間,發現有一個死去的黑人……在廳裡,不,不,他是個平民。請等一會——我知道你不想讓別的客人見到這具屍體,所以我給你打電話。當然,請你務必不要披露我的姓名。我可不願意因為發現了這個傢伙,就同法國官僚機構打交道。」
為旅館考慮得多麼周到!就在兩天前的晚上,麥克白斯親眼目睹了迪克醫生身上這樣的品質,所以他對迪克說的話深信不疑。
不一會,麥克白斯先生到了,又過了一會,來了一個憲兵。麥克白斯先生得空低聲對迪克說,「你可以放心,每一位客人的姓名都受到保護,我對你的辛苦感激不盡。」
麥克白斯先生隨即採取了一個旁人不知其詳的步驟,但它明顯影響了憲兵。憲兵手拈著鬍鬚,臉上露出既不安又貪婪的激動神情。他馬馬虎虎地做了一些記錄,又給局裡打了個電話。與此同時,人們手腳麻利地(對此,商人朱爾斯-彼德森是會理解的)把屍體搬到這家世界上最豪華的旅館的另一間房子裡去了。
迪克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怎麼回事?」蘿絲瑪麗叫道,「巴黎的所有美國人一直都這樣互相開槍嗎?」
「看來這是個放縱的季節,」他回答,「尼科爾在哪兒?」
「我想她在盥洗室裡。」
她敬重他,因為他解救了她——她心裡預感到這一件事可能帶來的災難過去了,她聽著他有力、自信又不失禮數的談吐,對他崇拜極了迪克把問題解決了,但她還來不及全身心地投向他,他的注意力已集中到別的什麼事上了。他進了臥室,向盥洗室走去。此刻,蘿絲瑪麗也能聽見從鎖孔和門縫中傳出的聲音越來越大的狂暴的喊叫,這聲響穿堂入室,恐怖又降臨了。
蘿絲瑪麗以為尼科爾在盥洗室跌倒,傷了什麼,便跟著迪克過去,但她看到的是另一番情景,迪克用肩膀碰碰她,要她回去,並粗暴地擋住了她的視線。
尼科爾跪在浴缸旁邊,身體不停地搖來晃去。「就是你!」她叫道,「——就是你侵犯我唯一的隱秘——你的床單上濺滿了鮮紅的血我就來為你披上它——我並不感到羞恥,雖說這很遺憾愚人節1我們在蘇黎世湖有一個舞會,所有的傻瓜都在那兒,我想用一塊床單裹在身上,但他們不讓我——」——
1也稱「萬愚節」,每年的4月1日,根據西俗在這一天可以對別人要惡作劇。
「你安靜點!」
「——所以我坐在浴室,他們給我拿來一件連帽化裝斗篷,說穿上它,我就穿了。我能不穿嗎?」
「你安靜點,尼科爾!」
「我從不指望你愛我——這太晚了——只是別到浴室來,這是我能擁有隱秘的唯一地方了,把那些沾上血的床單弄走,別讓我來處理它們。」
「安靜點。起來吧——」
蘿絲瑪麗回到客廳,聽到浴室的門砰的一聲關上了。她站在那兒渾身發抖。現在她明白瓦奧萊特-麥基斯克在黛安娜別墅的浴室裡看到的是什麼了。電話鈴響了,當她拿起話筒,聽出是科利斯時,她如釋重負,幾乎要哭起來了他為了找到她,把電話打到戴弗夫婦的房問來了。她讓他上樓來,說完就開始戴上帽子,因為她害怕一個人上自己的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