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古代世界上的帷幕就要落下的時候,有個人物在歷史舞台上出現了,他過早的死去十分可惜,可「聖徒」的稱號他當之無愧。我所說的是朱利安皇帝,君士坦丁大帝的侄子,三三一年出生在帝國的新首都。三三七年,其聲名顯赫的叔叔死了,三個兒子馬上撲到共同的財產上,如餓狼般地扭打成一團。為了不讓其他人分得到產業,他們下令將住在城裡和周邊的全部皇親殺死。朱利安的父親便慘遭不測。他母親在生下他之後沒過幾年就去世了,六歲的孩子成了遺孤。一個體弱多病的表兄同他分擔寂寞,兩人一起唸書,大部分學習的內容都是弘揚基督信仰的好處,給他們講課的是待人親熱可又庸庸碌碌一事無成的尤斯比厄斯主教。孩子們長大之後,大家都認為最好將他們送得遠一些,以免樹大招風,遭受小拜占廷王子們的厄運。兩個孩子被送往小亞細亞中部的一個小村裡,儘管生活枯燥,卻讓朱利安有更多的學習有用的東西機會,因為他的鄰居全部是凱帕多西亞的山裡人,非常淳樸,依然在信仰祖先傳下來的天神。在那裡孩子根本不能掌管什麼要職。他希望可以專心做學問,被批准了。首先他來到尼科姆迪,只有在那兒以及別的幾個寥寥無幾的地方還在繼續教授古希臘哲學。
他滿腦子都是文學和科學,從尤斯比厄斯那兒學來的所有東西都被擠掉了。後來他獲准去雅典,在蘇格拉底、柏拉圖以及亞里士多德待過的地方學習。與此同時,他的表兄也暗遭殺害了。他的堂兄,君士坦丁唯一剩下的兒子君士坦蒂厄斯,想起來只有他和他的堂弟,小哲學家,才是皇族中的唯獨兩個倖存的男性,就親熱地將他接回來,還把自己的妹妹海倫娜許配給了她,並命令他去高盧抗擊野蠻人。這樣說來從希臘老師那兒朱利安學到了比唇槍舌戰更加有用的東西。三五七年,阿拉曼尼人威脅法國,在斯特拉斯堡周邊朱利安擊垮了他們的軍隊,且運用計謀,將默慈與萊茵河納入了自己的版圖。他入住巴黎,在圖書室滿載自己喜愛的作家的書籍,儘管他平時不苟言笑,可這次也不禁面露喜色了。皇帝聽到勝利的消息後,卻沒有將慶祝的火焰持續多長時間。與之相反,他們制訂嚴密的計劃,要剷除這個對手,因為他的成功似乎有些過頭。然而在士兵中朱利安享有很高的威望。一聽總司令將被召回(某種客氣的邀請,回去就要砍頭),他們便闖入宮殿,宣佈他為皇帝,同時還四處聲明說,要是朱利安不接受,便殺死他。朱利安頭腦清醒,他欣然受命了。
那時,前往羅馬的道路依舊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朱利安以極短的時間,率先將部隊從法國中部開到了博斯普魯斯海岸。可是當他還未到達首都的時候,傳來消息說,他的堂兄君士坦蒂厄斯死了。這樣一來,異教徒又一次當上了西方世界的統領。朱利安要做的事情肯定是不會實現的,說來也怪,如此聰明的人竟會覺得,已經死了的東西能夠憑借某種力量復活,能夠讓伯裡克利的時代復甦,只要重新構建衛城的廢墟、教授穿起過時的寬外袍在荒蕪的學園樹林裡居住、相互用五世紀前就已消失的語言交流,過去的一切便都能再現。可這正是朱利安嘗試著要做的。他在掌權的短暫兩年中,將全部精力都花在了恢復當時大部分人都不屑一顧的古老科學,想重新探索研究僧人們統治的世界,那些僧人大字不識一個,認為所有值得知曉的東西都包括在一本書上了,獨立的思考和調查只會讓信仰喪失,導致地獄之火燒身;朱利安希望恢復有著高度活力和熱情的人的快樂生活。他陷入了崩潰的邊緣,就算是比他更為堅韌的人也會因反對之聲弄得寢食不安、悲觀絕望。至於朱利安,他簡直被逼瘋了,有段時間還乞靈於祖先的真灼經驗。安提阿的基督平民向他投來了石塊與泥巴,可是他不願對這座城加以懲罰。
愚昧的僧人們想激怒他,重新上演受迫害的悲劇,但是皇帝卻一再告誡他的官員:「不要產生任何犧牲者。」三六三年,一支仁慈的波斯箭將這個傳奇的人的生涯結束了。對這位最後、最偉大的異教徒統治者來說,這樣的結局或許是最好不過了。倘若他活得再長一些,容忍以及對愚蠢行為的憎恨反而會讓他成為當時最專橫跋扈的人。在醫院的病床上他能非常坦然地回憶起在他的統治期間裡沒有一個人因和他有不同的見解而被處死。然而,朱利安的基督臣民用永久的仇恨報答了他的仁慈。他們大肆誇耀說是皇帝的士兵(一個基督徒團的士兵)將他射死,而且精心準備頌詞讚美兇手。他們大肆鼓吹朱利安在死前是如何承認自己做法的錯誤和怎樣承認基督的權力的。他們搜腸刮肚,將四世紀流行的貶義形容詞都用上。就是為了誹謗這位儉樸苦行、全心全意為臣民謀福利的正人君子的名聲。朱利安被下葬以後,基督教的主教們終於能夠以帝國名副其實的統治者自居了。他們馬上開始掃蕩歐洲、亞洲以及非洲的每一角落,將所有的反對勢力摧毀。在瓦林廷尼安與瓦林斯兄弟掌權的三六四至三七八年,通過了一項法令,禁止所有羅馬人為舊的天神祭祀。這無疑就把異教教士的收入給剝奪了,他們不得不另謀生路。
可這些規定還算是輕的。狄奧多斯皇帝頒布的法律不單單是讓全部的臣民都接受基督教義,並且還要接受「天主教」的形式;儼然他自己成了天主教的庇護者,這位大主教將人們的精神世界都壟斷了。法律頒布之後,一切堅持「錯誤觀點」的人,一切抱住「愚昧的異端邪說」不放固執己見的人,一切繼續忠於「可恥教義」的人,全都都要承擔拒不執行法律的惡果,被流放到外地或處以極刑。從那以後,舊世界加快了走向滅亡的腳步。在意大利、高盧、西班牙以及英格蘭,異教徒的廟宇不復存在,要麼被拆去修建橋樑、街道、城牆以及瞭望塔,要麼被重新建造成基督教徒的會場。上萬座自共和國建立之始就聚集的金製與銀製神像被勒令沒收或者偷盜,剩餘的殘存也被打得粉碎。
六百年來希臘人、羅馬人與埃及人非常尊崇的亞歷山大的塞拉佩尤姆廟被夷為平地。自亞歷山大大帝以來起就聞名天下的大學仍然留在原來的地方,繼續教授與闡釋古代哲學。地中海各個地方的學生蜂擁而至。亞歷山大主教下達命令不關閉這所大學,可教區的僧人自行干涉。他們闖進教堂,嚴刑逼供了最後一位柏拉圖學派的教師海帕蒂婭,將她不完整的屍體,扔到街上餵狗。
羅馬的情況也不容樂觀。丘比特的神廟關閉了,古羅馬信仰的經典讀物《古羅馬神言集》被燒成灰燼。帝國首都化成一片廢墟。在聞名的圖爾斯主教執政的高盧,舊的天神被宣佈是基督惡魔的前身,因而全部寺廟都從地球上消失了。在偏僻遙遠的鄉間,農民有時會起來捍衛自己心愛的天神,軍隊便開來,用斧子和絞架將「撒旦的叛亂」平息下來。希臘的破壞行動相對進行得慢些,可是到了三九四年,奧林匹克運動會最終被禁止了。希臘國家生活的中心(持續了一千一百七十年)終止後,別的活動也土崩瓦解。哲學家驅逐出境,後來賈斯蒂尼安皇帝下了一道命令,雅典大學也關閉了,大學基金被沒收。最後的六位教授無以為生,逃到了波斯。喬思羅斯國王十分友好地接待了他們,讓他們過著世外桃源般的晚年,允許他們玩神奇新鮮的印度遊戲——棋。到五世紀上半葉,克萊索斯陀大主教能夠毫不誇張地宣告,古代作者與哲學家的書在地球上已絕了蹤跡。
西塞羅、蘇格拉底與荷馬(更別提被全部基督徒恨之入骨的數學家與天文學家)都躺在頂樓和地窖被人們所忘卻。要再過六百年他們才可以喚醒,在這之前人們只能唯唯諾諾地對待文學藝術,對神學家的擺佈聽之任之。的確是稀奇的飲食(按醫學行話來說),可營養並不均衡。雖然基督教戰勝了異教徒,卻沒有脫離困境。大聲高呼要給自己的舊的諸神進香的高盧與盧西塔尼亞貧民還是極易制服的。但可怕的是,奧斯特羅戈斯、阿拉曼以及朗戈巴德人給亞歷山大教士艾利厄斯所描繪的真實的基督面目是否正確、相同城市裡艾利厄斯的死敵阿塔納修斯是否是錯的,在是否堅持基督和上帝「不是同類,只不過是類似而已」的問題上朗戈巴德人與法蘭克人爭得面紅耳赤,為證明內斯特所說的聖母馬利亞只是「基督的母親」而不是「上帝的母親」的正確性范達爾人同薩克遜人撕破了臉,為耶穌是否具有二重性,即半人半神布爾戈尼人和弗利西人而劍拔弩張。儘管這些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野蠻人接受了基督教義,卻誤入了歧途。
不過他們依舊是教會的堅定的朋友與支持者,不能依照普通戒律驅逐出教門,也不能用地獄煉火威脅他們。對待他們要用婉轉的語言說服,將錯誤指正出來,把他們帶到有仁愛與獻身精神的信徒隊伍中。可是首先他們必須要有明確的教旨,分清好壞對錯,這樣才可以將問題解決。人們要求把各種各樣有關信仰的說法統一起來,這便產生了有名的集會——「基督教聯合會」。從四世紀中葉起,就不定時地召開這種會議,用來決定哪些教義對,哪些屬於異端邪說,應被歸結為錯誤、謬論與邪說。第一次聯合會會議在三二五年於特洛伊周邊的尼西亞召開,五十六年後第二次會議在君士坦丁堡舉行,第三次是四三一年在以弗所召開。以後,連續在查爾斯頓召開了幾次,在君士坦丁堡開了兩次,在尼西亞開了一次,最後一次在八六九年又於君士坦丁堡舉行。
自此以後,會議是在羅馬或教皇指定的歐洲某一城市召集,所以在四世紀,人們已默許,儘管皇帝有佈置會議地點的權利(該權利也逼迫他為忠誠的主教出旅費),然而權力無邊的羅馬主教提出的建議卻要予以高度的重視。是誰主持了第一次尼西亞會議我們無從知曉,可是後來的會議都由教皇主持,不經教皇或他的代表批准聖會的決定就無效力。如今我們告別君士坦丁堡,前往西部風調雨順的地區看一看。寬容和專橫的爭奪一直此消彼長,一邊將寬容視為人類的最高美德,另一邊卻將它抵毀成道德觀念淡薄的產物。我並非想從理論角度來討論這個問題。可是不可否認,在為殘酷鎮壓異教徒而辯駁時,教會的支持者講得都頭頭是道。他們說:「教會與別的組織一樣,就像一個村莊、一個部落以及一片森林,應該要有一個總指揮官、一套明瞭的法規與準繩,一切成員都應該遵守。所有發誓效忠教會的人無異於立誓尊重總指揮官、服從法規一樣。假如他們做不到,就要依照他們自己作的決定,從教會裡離開。」到目前為止,這些都非常正確,合理。
現在,倘若一個大臣不再信仰浸禮會教派的教義,能改信美以美教派,如要是出於某種原因對美以美教派的教旨也不再信仰,還可以轉信唯一神教派、天主教派或是猶太教,也能信印度教與土耳其的穆斯林教。大千世界道路縱橫,任人馳騁,除去食不果腹的家人外,沒有人與他唱反調。這是輪船、火車以及充滿經濟機遇的時代。五世紀的世界可不像想像中這麼簡單。羅馬主教的影響無孔不入,無處不在。當然,人們可以去波斯或是印度,可惜旅途遙遠,十個去就有九個回不來,並且還要妻離子散天各一方。既然人們明白自己對基督的理解是對的,勸告教會修訂教旨僅僅是時間的問題,那為何將自由信仰的權利放棄呢?這正是關鍵所在。早期的基督教徒,不論是否虔誠,都覺得思想的價值是一個相對的概念,並非是絕對的。博學的神學家極盡所能的試圖說明不能解釋的事情,將上帝的本質歸結為公式,這正如數學家們為x絕對值的爭論將對方送上絞刑台一般可笑至極。然而,整個世界都被自詡正確與專橫跋扈的風氣所瀰漫,直到最近,在「人們從沒法分辨對錯」的基礎上倡議寬容的人在行使自己的主張時還要冒殺身之禍,他門只有小心翼翼地將忠告隱藏在拉丁文裡,可能夠明白他們意思的聰明人卻相當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