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我的朋友!……我要動手寫到這部小說最令人悲痛的幾頁的時候,就不由得想起了你……
要是你能知道,在那些遙遠的童年歲月裡,當我和你一同乘車進城入學的時候,我的心情是多麼激動啊!我們住的地方相隔五十多俄裡1,每次從家裡出來,我總是擔心碰不到你,生怕你已經走了。我們不是整個夏天都沒有見面嗎!——
1一俄裡合一-○六六公里。
我在大車上坐在父親背後,夜裡進了你們的村子,馬累了,在街上一步一挨地走著,這時候,我惟恐會發生這種叫人難受的事,心裡愁得簡直無法形容。車子還沒有走到你們家,我就從車上跳下來。我知道你一向睡在乾草棚裡,如果你不在那裡,就表示你已經走了……但是你不等我來就自己走掉的情形,連一次也不曾有過,——我知道,你寧肯開學遲到,也不願意把我孤零零地撇下……我們一直到天亮都沒有合眼,把光腳從乾草堆上耷拉下來,坐在那裡說個沒完,用手捂著嘴笑著,驚得架上的母雞不住撲扇著翅膀。空氣中散發著乾草的氣息,秋天的太陽從樹林後面探出頭來,突然照亮我們的臉,這時我們才看到,過了一個夏天我們有了多大的改變……
我記得,有一次,我們幾個少年人捲起褲腿站在沒膝深的碧綠的河水裡,你對我承認說你愛上了一個姑娘……坦白地說,我不喜歡她,但是我對你說:
「是你在戀愛,又不是我!祝你幸福!……」
於是你就笑起來,說道:
「說實在的,為了阻攔一個人做壞事,甚至可以跟他決裂,但是在戀愛方面怎麼能提意見呢?最接近的人往往要以監護人自居,來干預別人的戀愛,給人家拉攏,拆散,搬弄他們聽來的關於你鍾情的人的流言蜚語……要是他們能知道,他們這樣做會造成多少危害,破壞生活中多少永不重現的純潔的時刻啊!……」
我還記得,那人來了,那個某某來了,——我不願說出他的名字,他帶著嘲弄的微笑,開始肆無忌憚地信口亂扯他的一些朋友:「這個人愛某個姑娘愛得神魂顛倒,簡直是拜倒在她腳下,可是她的指甲很髒,——不過這只能在我們中間講……這一個,您可知道,昨天去做客,拚命地喝酒,喝得嘔吐起來,——不過這只能在我們中間講……某人穿得破破爛爛,裝窮,其實他只是小氣,這一點我確實知道,——他喝啤酒盡讓別人掏錢也不感到害臊,——不過這只能在我們中間講……」
你對他望了望,說道:
「你聽著,某某,你趕快給我滾開……」
「怎麼滾開?」某某吃了一驚。
「滾開就是滾開……一個人要是光看自己同志的短處,他就一點也看不見人家的優點,再沒有比這種人更卑鄙的了!還有什麼比一個專愛說人壞話的青年更可鄙的呢?……」
我是懷著怎樣的欽佩望著你啊!我心裡也有同樣的想法,可是,我也許拉不下面子……
但是我記得最清楚的是那個夏天,那時我和你相隔很遠,我考慮來考慮去,除了入團,我沒有別的道路……
秋天,我們像往常一樣,仍舊在那個乾草棚裡會面,我感到你對我的態度有些尷尬和疏遠。我感到自己對你的態度也是如此。我們像童年那樣耷拉著光腳坐著,彼此都不開口。
後來你說:
「也許,你對我會不瞭解,甚至會責怪我不跟你商量就這樣決定。但是夏天我一個人待在家裡,我想來想去沒有別的道路。你知道,我決定要入團……」
「但是到那時候你就會有新的任務和新朋友,那叫我怎麼辦呢?」為了考驗我們的友誼,我故意這麼說。
「是啊。」你憂鬱地回答說,「這種情形當然會發生。是的,我懂得這是良心問題,但是如果你也入團,那不是很好嗎!」
這時我已經不能再使你苦惱:我們互相望了一眼,就大笑起來。
也許,我們從未有過像在你的乾草棚裡最後這一次這樣幸福的談話。那時母雞還在架上,太陽正從白楊後面探出頭來,我們宣誓決不離開我們已經踏上的道路,永遠忠於我們的友誼……
友誼!世上有多少人在說這個詞的時候指的是茶餘酒後愉快的談話和彼此對弱點的寬容!可是這跟友誼有什麼關係呢?
不,我們碰到任何問題都要爭論不休,我們毫不顧惜對方的自尊心,——不錯,要是我們意見分歧,我們會把對方批評得體無完膚!可是我們的友誼反而因此更為鞏固,更為深厚,變得像金石那樣堅固。
我常常對你蠻不講理,但是如果我認識到我錯了,我決不怕向你認錯。雖然在這種場合我唯一能說的只是我錯了。可是你總是說:
「別難受,這又有什麼用呢……要是你都想通了,你就忘掉它吧,這種事是常有的,因為這是鬥爭……」
以後你對我的照顧就比醫院裡最和藹的護士還要好,也許,甚至比我的母親還好,因為你並不多愁善感,而是一個有些粗獷的少年……
可是現在我卻要來講述,我是怎樣失掉了你,——這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可是我覺得,這彷彿不是在上一次大戰裡,而是在這一次……我從湖畔拖著你穿過蘆葦走著,你的血流到我手上。驕陽似火,在湖岸那邊的人大概已經全部犧牲,對準這條蘆葦叢生的狹窄地帶射擊的炮火實在太猛烈了。我拖著你走著,因為我不能設想你會死去……這時你躺在鋪著的蘆葦上面,神志清楚,只是你的嘴唇焦乾,你說:
「要喝水……給我點水喝喝……」
但是這裡已經沒有水,而且我們的杯子、小鍋和背壺都沒有了,否則我可以回到湖邊去取水。那時你就說:
「你小心地把我的靴子脫下來,它還挺結實……」
於是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我從你腳上脫下一隻經過長途跋涉的大軍靴,——我們行軍這麼久都沒有換過包腳布,但是我仍舊拿著這只靴子,先是走,繼而向湖畔爬過去。我自己也口渴得要命。當然,我想都不敢想自己能在這樣的炮火下喝個痛快,——要是我能把靴子汲滿了水再爬回來,這已經是奇跡了。
但是等我爬到你身邊,你已經死了。你臉上非常平靜。我第一次發現,你是多麼高大,難怪人家常要把我們倆認錯。淚水從我眼睛裡湧出來。我渴得要命,我就伏到你的靴口,伏到這個充滿我們戰士友誼的粗陋的苦杯上,一邊哭一邊把水喝盡……
華麗雅疲憊不堪,凍得發僵,腹中飢餓。她既不覺得寒冷,也不感到恐懼,她像一頭母狼似的沿著戰線流浪,從一個莊子到另一個莊子,有時就在草原上露宿。在戰線每一次新的移動之後,一批批撤退過來的德國人就逼得她愈來愈走近她自幼熟悉的地方。
她流浪了一天、兩天、一個星期,她繼續流浪著,自己也不知道目的何在。也許她還希望越過戰線,到後來她自己也相信起她哄騙謝遼薩的那套謊話來了:他為什麼不會當真帶著一隊紅軍過來呢?他說過:「我一定要來。」他說話一向是算數的。
一天夜裡,就在卡緬斯克城裡發生了戰鬥。在周圍幾十俄裡的地方都能看到裹著一團團黑煙的大片火光。華麗雅在離卡緬斯克大約十五公里的一個莊子裡找到一個安身之處。莊子裡沒有德國人,華麗雅也像大多數居民一樣,徹夜不眠,觀看火光。有什麼東西使她不斷地等待著,等待著……
上午十一點鐘光景,莊子裡知道紅軍部隊已經衝進卡緬斯克,戰事正在城裡進行,德軍已經被擠出大部分城區。馬上就要有敵人中最可怕的敵人——在戰鬥中吃了敗仗的敵人——像潮水似的湧過來。華麗雅又拿起背包,走出了莊子,女主人憐惜她,在她的背包裡放了一個麵包頭……
她漫無目的地走著。解凍天氣一直持續著,但是風已經變了方向,天氣更冷了,霧消散了,滿天都是輪廓不清的雪雲。華麗雅背著背包,在大路當中站住,久久佇立。她消瘦了,她的從帽子下面鑽出來的、潮濕的亞麻色鬈發被風吹亂。
後來她就沿著全是雪水的村道緩慢地朝克拉斯諾頓那邊走去。
這時候,謝遼薩卻拖著一隻裹在血污的衣袖裡的胳臂,沒有帶武器,就在莊子的另一頭敲著最盡頭一所農舍的小窗。
不,命運注定他不死在這一次。……他在會讓站附近那個莊子當中的又髒又濕的雪地上趴了很久,等待德國人安靜下來。不能指望自己的軍隊今天夜裡再衝到莊子裡來。得走,得離開戰線。他穿的是便服,武器可以留在這裡。他又不是第一次穿過敵人的陣地!
當他費力地拖著一隻受傷的胳臂爬過鐵路的時候,天空籠罩著黎明前朦朧的霧靄。平常在這時候,農舍裡的勤勞的主婦已經起來,點上松明等待天亮。但是現在勤勞的主婦都帶著孩子躲在地窖裡。
謝遼薩越過鐵路之後大約爬了一百米,再站起來走。他就這樣勉強支持著走到這個莊子。
一個梳著亞麻色辮子的姑娘剛打了一桶水回來。她撕下一塊舊衣服給他裹了傷,洗乾淨他衣袖上的血漬,又用爐灰揩了揩。主人們非常擔心馬上會有德國人闖來,連一點熱的東西都沒有給謝遼薩吃,只給了他一點吃的,讓他帶走。
於是整夜沒有睡覺的謝遼薩就沿著戰線一個莊子一個莊子地走過去——尋找華麗雅。
頓涅茨草原上往往如此,天氣突然又變得像冬天了。大雪紛飛,落下來就不融化。後來嚴寒突然降臨。在一月的最後幾天裡,帶著孩子單獨居住的謝遼薩的姐姐菲尼亞,有一天從市場回來,看見門鎖著。
「媽媽,你是一個人嗎?」她的大孩子在門裡邊問道。
謝遼薩坐在桌旁,一隻胳臂撐在桌上,另一隻胳臂耷拉著。他本來就瘦,現在臉完全凹進去,背也有些駝,只有他的眼睛望著姐姐的時候,還像原來那樣活潑,奕奕有神。
菲尼亞告訴他,中央工廠裡捉了人,大部分「青年近衛軍」隊員都被捕入獄。奧列格被捕的消息,她也從瑪麗娜那裡知道了。謝遼薩默默地坐著,眼睛可怕地閃爍著。過了一會他說:
「我這就走,你別害怕……」
他感到菲尼亞在替他和替自己的孩子擔心。
姐姐給他包紮了傷口,給他換了一件女服,把他原來的衣服折好打了一個小包袱,趁著暮色蒼茫送他回家。
父親經過監獄裡的折磨,身子更佝僂了,他幾乎一直躺在床上。母親還硬挺著。兩個姐姐——達莎和他最喜愛的娜佳——都不在:她們也朝著戰線那邊去了。
謝遼薩仔細詢問:他們有沒有聽到華麗雅的消息?
在這個時期裡,「青年近衛軍」隊員們的父母彼此關係變得密切起來,但是瑪麗雅-安德烈耶芙娜對謝遼薩的母親一點也沒有提到自己的女兒。
「她不在那邊嗎?」謝遼薩憂鬱地問。
不,華麗雅不在監獄裡:這一點他們是確實知道的。
謝遼薩脫了衣服,整整一個月來是第一次躺到自己的乾乾淨淨的床上。
桌上點著油燈。一切都像他童年時代那樣,但是他什麼都沒有看見。父親躺在隔壁房間裡,咳得連牆壁都在震動。可是謝遼薩卻覺得房間裡寂靜異常:沒有姐姐們平常的嘁嘁喳喳聲。只有小外甥在「爺爺」房間裡的泥地上爬著,在咿呀學語。
母親出去料理家務。「爺爺」的房間來了一個女鄰居,一個年輕婦女。這個女人幾乎每天都來串門,謝遼薩的父母由於老實和心地純樸,從來沒有考慮過,她為什麼往他們家跑得這麼勤。女鄰居來了就跟「爺爺」聊天。
小孩在地上爬著,拾到一樣東西就爬到謝遼薩的房間裡來,嘴裡含糊不清地叫著:
「舅舅……舅舅……」
那個女人很快地朝上房裡掃了一眼,看見了謝遼薩,接著又跟「爺爺」聊了一會就走了。
謝遼薩在床上蜷起身子,不動了。
母親和父親已經睡了。屋子裡黑暗而寂靜,但是謝遼薩久久不能成寐,懷念著……
突然院子裡傳來一陣猛烈的敲門聲:
「開門!……」
一秒鐘以前,他還以為帶領他通過種種考驗的那股不屈不撓的生命力已經永遠離開了他,還以為自己已經垮了。但是就在聽到敲門聲的同一剎那,他的身子頓時又變得柔韌靈活,他毫無聲息地從床上一躍而起,跑到小窗前面,微微掀起黑窗簾的一角。周圍是一片雪白。一切都浴著均勻的月色。非但持槍站在窗前準備著的那個德國兵的身形,就連他的影子也像是印在雪地上似的。
母親和父親都醒了,驚駭地、迷迷糊糊地商量了幾句,再靜下來細聽擂門的聲音。謝遼薩已經習慣於用一隻手做事。他穿上褲子、襯衫和鞋子,只是沒法把師部發給他的紅軍戰士的皮鞋的鞋帶繫起來,他走到母親和父親睡的上房裡。
「你們誰去開開門,不過別點燈。」他輕輕地說。
泥屋好像眼看就要被擂塌似的。
母親在房間裡直轉,她已經急昏了。
父親輕輕地從床上起來,根據他的默默的動作,謝遼薩感到老頭的行動是多麼困難,這一切使他多麼痛苦。
「沒有辦法,只好去開門。」父親說話的聲音顯得異樣地尖細。
謝遼薩明白了,父親原來是在哭泣。
父親篤篤地拄著手杖走到門道裡,一面說著:
「來了,來了……」
謝遼薩悄悄地跟在父親後面溜出來。
母親沉重地跑到門道裡,把一樣金屬的東西動了一下,接著好像有一陣冷空氣衝進來。父親開了外面的門,手扶在門上,身子閃在一旁。
三個暗色的身形從一塊長方形的月光地裡魚貫走進了門道。最後進來的人隨手掩上了門,接著門道裡就被探照燈似的強烈的電筒光照得雪亮。電筒光先照到母親身上,母親站在門道裡邊,靠著通往做牛棚的邊屋的門。謝遼薩在他的黑暗的角落裡看見門上的搭鉤已經拉開,門半開著,心裡明白母親這是為他做的。但是就在這一剎那,電筒光照到父親和躲在他背後的謝遼薩身上:謝遼薩沒有料到他們會用電筒照亮門道,他原來是希望等他們進了上房再溜到院子裡去。
兩個人抓住他的手。他的受傷的胳膊裡引起的劇痛使他叫了起來。他們把他拖進了上房。
「點燈!幹嗎那麼嬌滴滴地站著!」索裡柯夫斯基對母親吆喝道。
母親的手哆嗦得半天沒有能把油燈點亮,還是索裡柯夫斯基自己按了打火機。抓著謝遼薩的是芬龐和一個黨衛隊兵士。
母親一看見他們,就嚎哭起來,跪在地上。這個高大笨重的老婦人在地上爬著,她的滾圓的雙手在泥地上亂扒。老頭撐著手杖站著,身子幾乎彎到地上,渾身哆嗦。
索裡柯夫斯基草草地搜查了一下,——邱列寧家已經被他們搜查過不止一次。那個兵士從褲袋裡摸出一根繩,把謝遼薩的雙手反綁起來。
「只有一個兒子了……行行好吧……把牛和衣服統統都拿去吧。」
天曉得她在說些什麼……謝遼薩實在心疼她,甚至流了眼淚,可是他不敢開口,怕自己會大哭起來。
「帶走。」芬龐對那個兵士說。
母親來攔他,他就嫌惡地一腳把她踢開。
那個兵士推著謝遼薩往前走,芬龐和索裡柯夫斯基跟在他後面。謝遼薩轉過身來說:
「永別了,媽媽……永別了,我的父親……」
母親向芬龐衝過去,用她的還很有勁的雙手打他,一面嚷叫著:
「殺人的兇手,宰了你們還嫌便宜!你們等著吧,我們的軍隊就要來了!……」
「哼,你……又想到那邊去了嗎?」索裡柯夫斯基怒吼道,不顧「爺爺」衝口而出的嘶啞的哀求,就把亞力山德拉-華西裡耶芙娜拖到街上。她身上只穿著她平時睡覺穿的寬大的長衣,「爺爺」差點沒有來得及把大衣和頭巾扔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