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近衛軍 第62章
    幾挺輕機槍從三個點,就像是從三角形的三個角,對著兩個小丘中間好像雙峰駱駝鞍部的一個窪地射擊。子彈噠噠地落在雪和泥混成的泥漿上,快落下時發出「哦—嗚……哦—嗚……」的聲音。但是謝遼薩已經到了鞍子的那一邊。一雙有力的手抓住他的手腕,把他拉進戰壕。

    「你不害臊嗎?」一個小個子、大眼睛的中士用純粹的庫爾斯克方言說道,「這算什麼!一個俄羅斯青年,可是幹這種事……是他們恐嚇了你呢,還是許了什麼好處給你?」

    「我是自己人,自己人。」謝遼薩神經質地笑著說,「我的證件縫在棉襖裡,帶我去見指揮員吧。我有重要消息!」

    在離鐵路不遠的一個莊子裡,在唯一沒有被破壞的一所農舍裡,師參謀長和謝遼薩站在師長面前。以前這個莊子周圍遍植槐樹,現在槐樹都被飛機和大炮掃光了。這裡是師指揮所,沒有隊伍通過這裡,並且禁止機動車來往,所以莊子裡和農舍裡都非常清靜,如果不算南方小丘後面一直隆隆作響的各種各樣的戰鬥的聲音。

    「我不單是根據他的證件,我也根據他的話來判斷。這孩子什麼都知道:地形,重炮火力陣地,甚至第二十七、第二十八、第十七區的火力點……」參謀長還舉出幾個數字。「好多都跟偵察隊的情報相符合,有的他知道得更準確。順便提一句,兩岸都是斷崖構築。您記得嗎?」參謀長說。他是個鬈發的年輕人,領章上有三條槓。他因為牙痛不時皺著眉頭,歪著嘴吸氣。

    師長檢查了謝遼薩的團證和一張印著簡陋的表格、有指揮員杜爾根尼奇和政委卡蘇克簽名的手寫證明書,證明謝爾蓋-邱列寧是克拉斯諾頓城地下組織「青年近衛軍」的總部委員。師長檢查了團證和這張證件之後,並不是把這些東西交還原來交給他的參謀長,而是還給謝遼薩本人,然後帶著有點粗野的天真的表情把謝遼薩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

    「好……」師長說。

    參謀長牙痛得愁眉苦臉,歪著嘴吸了一口氣,說道:

    「他有重要消息,他只肯講給您聽。」

    於是謝遼薩向他們講述了「青年近衛軍」的情況,並且說了他的想法:他認為師團無疑應該立即出動去救出關在監獄裡的青年人。

    參謀長聽完要師團向克拉斯諾頓移動的戰術計劃,笑了一笑,但是馬上又輕輕地呻吟了一聲,用手摀住了腮。師長沒有笑,顯然他並不認為師團向克拉斯諾頓進軍是一件荒謬的事。他問道:

    「卡緬斯克你熟悉嗎?」

    「熟悉,不過不是從這裡過去的路,而是從那邊過來的路。

    我是從那邊來的……」

    「費多連柯!」師長聲若洪鐘地喚了一聲,震得什麼地方的杯盤都響起來。

    屋子裡除了他們之外,並沒有別人。但就在這同一剎那,費多連柯像是從空氣裡生出來似地站到了師長面前,他使勁碰著靴跟立正致敬,使大家聽了都高興起來。

    「費多連柯到!」

    「第一,拿雙鞋給這個小傢伙。第二,拿點東西給他吃。

    在我沒有喚他以前,讓他在暖和的地方好好地睡一覺。」

    「是,給他鞋子,給他東西吃,在您沒有喚他以前,讓他睡覺。」

    「在暖和的地方……」師長帶著警告的意味豎起一根手指。「澡堂怎麼樣啦?」

    「快好啦,將軍同志!」

    「去吧!」

    費多連柯中士親切地摟著謝遼薩的肩膀,跟他一同走出了屋子。

    「司令員要來了。」師長笑著說。

    「真的嗎?」參謀長霎時間甚至忘了牙痛,笑容滿面地說。

    「得搬到掩蔽部去。吩咐他們生起火來,不然的話,『圓麵包』1,你知道,是會狠狠訓你一頓的!」師長帶著高興的笑容說——

    1「圓麵包」出自俄羅斯童話。寫一個圓麵包從家裡出來,一路上敏捷地滾過丘陵和山谷,克服種種障礙,機智地騙過它遇到的一切兇猛的野獸。它是善於克服困難和機智勇敢的象徵。

    這時候,師長用士兵們起的「圓麵包」這個親切的外號提到的那位集團軍司令員還在睡覺。他睡在他的指揮所裡,指揮所不設在房子裡,而且根本不設在有住房的地區,而是在小樹林裡以前的德軍掩蔽部裡。雖然集團軍神速前進,司令員還是遵守著這樣一條原則:指揮所不設在居民點;每到一處新的地方就佔領德軍的掩蔽部;如果掩蔽部已經被破壞,那麼就給他和整個司令部挖一些新的掩蔽部,像在戰爭初期那樣。自從戰爭初期有不少和他同事的高級軍官認為無需挖掩蔽部而死於敵人的轟炸之後,他就一直嚴格遵守這條原則。

    集團軍司令員不久前還是謝遼薩遇到的那個師的師長。這也就是恰恰在半年前應該和普羅慶柯領導的游擊隊協同動作的那個師。而過去擔任這個師的師長的這位集團軍司令員,就是在克拉斯諾頓區委大廈跟普羅慶柯當面商談的那位將軍。在伏羅希洛夫格勒和卡緬斯克的防禦戰中以及在接踵而來的一九四二年七八兩個月令人難忘的撤退時期的巧妙的掩護戰中,他都先後立下了卓越的戰功。

    司令員的姓是他父親和祖父傳給他的普通農民的姓。經過幾次戰鬥,這個姓在其他的軍事將領的姓氏中間變得顯赫起來,它一直保留在北頓涅茨河和中頓河區居民的記憶中。現在,在西南方面軍兩個月的戰鬥中,像其他在偉大的斯大林格勒之戰中揚名的軍事將領的姓一樣,這個姓也全國聞名了。

    「圓麵包」是他的外號;他自己根本沒有想到,他會得到這個外號。

    就某些方面來說,這個外號倒和他的外貌相符。他生來是矮個子,寬肩,闊胸,一張胖胖的臉表情剛毅,臉型完全是普通俄羅斯型的。他的外表看上去雖然有些笨重,但是行動卻非常靈活敏捷,一雙小眼睛聰明而快活,動作靈巧利落。

    但是他被叫做「圓麵包」卻並非因為他的外表。

    由於各種情況的巧合,現在他進攻時經過的恰恰是他在七八兩個月裡撤退時所經過的地方,雖然在那些令人難忘的日子裡戰鬥非常艱苦,當時他還是相當容易地甩掉敵人,朝著無人知道的方向退走,使敵人連他的影蹤都找不到。

    他併入了後來組成西南方面軍的部隊之後,就和他們一起隱蔽在戰壕裡,跟大夥一起待到敵人的瘋狂進攻在他們的堅如磐石的頑強抵抗下遭到徹底失敗為止。時機一到,他就和大夥一起爬出戰壕,先是率領這個師,後來是率領這個集團軍,在敵人後面緊緊地跟蹤追擊,俘虜成千上萬的敵人,繳獲成百門大炮,趕過敵人,把零星的敵軍殘部留在自己後方讓別的部隊去收拾。今天他一隻腳還在頓河,另外一隻腳已經跨到契爾河上;明天他一隻腳在契爾河上,另外一隻腳就已經跨到頓涅茨河上。

    就在這個時候,從他的兵士們的心底裡就滾出了「圓麵包」這個童話裡的名字,後來這個名字就牢牢地粘在他身上了。實際上,他也是像圓麵包那樣滾著。

    謝遼薩是在一月中旬局勢發生轉折的那些日子裡來到我們的部隊裡,那時沃羅涅什方面軍、西南方面軍、頓河方面軍、南方方面軍、北高加索方面軍、外高加索方面軍、沃爾霍夫方面軍和列寧格勒方面軍正展開了聲勢浩大的攻勢,其結果是:徹底殲滅和俘虜被包圍在斯大林格勒城下的德國法西斯軍隊,突破列寧格勒兩年多的封鎖,僅僅在一個半月之內就解放了像沃羅涅什、庫爾斯克、哈爾科夫、克拉斯諾達爾、羅斯托夫、新切爾卡斯克、伏羅希洛夫格勒那樣一些城市。

    謝遼薩在一月的那些日子裡來到我們的部隊裡,那時正巧在傑爾庫爾河、阿依達爾河、奧斯科爾河(頓涅茨河左面北部的幾條支流)一線開始了對德軍防禦工事的新的強大的坦克攻勢,那時在卡緬斯克—康傑米羅夫卡的那一段鐵路上已經摧毀了被圍困在米列羅沃的德國駐防軍的最後抵抗,而在這以前兩天還收復了葛洛鮑卡雅車站,我軍還準備好強渡北頓涅茨河。

    在師長跟謝遼薩談話的時候,集團軍司令員還在睡覺。他像所有的司令員一樣,習慣把一切最重要、直接有關指揮的工作都放在夜間來準備和處理,那時候跟這些問題無關的人就不會來打擾他,他也可以擺脫開軍隊生活中的日常瑣事。但是身材像彼得一世1那樣魁偉的米欣上士已經在不時望著手上戴的贈送給他的戰利品手錶,考慮是不是該叫醒他了。米欣上士在集團軍司令員將軍身邊的地位就相當於費多連柯中士在師長將軍身邊的地位——

    1十七世紀末至十八世紀初的俄國沙皇,身材高大。

    司令員總是睡眠不足,今天他應該比平時起得還要早。由於在戰爭中各種屢見不鮮的情況的巧合,去年七月在他指揮下防衛卡緬斯克的師團現在卻要去奪取這個城市,雖然這個師團裡的「老人」已經不多。不久前提升為將軍的這位師長那時候是個團長。像他這樣的「老住戶」在軍官裡還可以找到,但是在戰士裡面就寥寥無幾了:師團裡的人十分之九是在中頓河地區發動攻勢之前補充的人員。

    米欣上士最後一次看了手錶,就走到將軍睡的架子跟前。這正是一個架子,因為將軍怕潮濕,所以總是給他在架子上層搞個舖位,好像火車裡的臥鋪一樣。

    將軍側臥著,他的胸懷坦然的健康人的臉上帶著孩子氣的表情。米欣像平時一樣先用力把他搖了一陣。但是,這當然不能打破他的勇士的好夢,這只不過是米欣下一步工作的前奏。米欣把他的一隻胳臂伸到將軍的腰下,另一隻胳膊從上面伸過去抱住他的胳肢窩,像抱孩子那樣小心翼翼地、毫不費力地把將軍的沉重的身子從床上扶起來。

    穿著晨衣睡覺的將軍立刻醒了,他的眼睛非常清醒地望了望米欣,好像他根本沒有睡過覺。

    「謝謝你。」他說,一面以出人意料的輕捷從架子上跳下來,摸了摸頭髮,就在方凳上坐下,環顧理髮師在哪裡。米欣把便鞋給將軍放在腳旁。

    理髮師穿著一雙其大無比的軟革皮靴,軍便服上面圍著雪白的圍裙,已經在分掩蔽部的廚房裡攪和肥皂。他像精靈似的毫無聲息地到了司令員身邊,把一塊餐巾塞在司令員晨衣的領子裡,非常輕柔地一下子就把司令員在一夜之間長出了又黑又硬的胡茬的臉上塗滿了肥皂。

    不到一刻鐘,將軍已經穿著整齊,軍服上的鈕扣全部扣上,重重地坐在一張小桌旁邊,利用給他端來早餐的空隙,迅速地瀏覽他的副官從一隻皮面紅氈裡子的文件夾裡敏捷地一份份取出來遞給他的公文。副官最先遞給他的是剛剛收到的關於我軍收復米列羅沃的消息,但是對於將軍,這已經不是新聞,他知道米列羅沃在昨夜或是今晨必然要攻下。後來遞上來的是各種各樣有關日常工作的公文。

    「這些該死的東西,糖既然已經被他們拿去,就把糖留給他們好啦!……把給薩弗朗諾夫呈請的『勇毅獎章』換成『戰鬥紅旗勳章』:他們師裡一定以為,給普通戰士只能呈請獎章,勳章是專門呈請授給軍官的!……還沒有槍斃?這不是軍事法庭,這簡直成了《知心話》1的編輯部!馬上槍斃,不然我把他們也要交法庭審判!……唉,這是什麼鬼話:『要求請人替換……』我雖然也是當兵的出身,可是老實說,俄語根本不這麼說。告訴那個連看都沒看就在這上面簽字的克列庇柯夫,叫他去讀一遍,用紅鉛筆或是藍鉛筆把錯誤改正,再帶著這份東西親自來見我……不,不!你今天給我的儘是些瑣瑣碎碎的東西,特別麻煩,一切都放一下再說。」將軍說著,就精力充沛地開始吃早餐——

    1《知心話》是俄國革命前的的兒童雜誌,這裡指公文裡的語氣太緩和。

    司令員快喝完咖啡的時候,一個身材不高、四肢勻稱的將軍拿著一個文件夾來到桌旁。他的白皙寬大的額頭因為前面光禿而顯得更大,兩鬢淺色的頭髮修剪得很整齊。他態度從容不迫,動作準確利落。他的外表與其說像軍人,還不如說像學者。

    「坐吧。」司令員對他說。

    參謀長拿來的公文比副官塞給司令員的要重要一些。但是在談公事之前,參謀長先笑著把一份莫斯科的報紙遞給司令員,這是一份最新的報紙,是由飛機運到方面軍司令部,今天早上再分發到各個集團軍司令部的。

    報上刊登著一張獲獎者以及提升為軍官和將軍的名單,其中有幾個是他那個集團軍裡呈報上去的。

    司令員以軍人特有的那種興致勃勃的勁頭高聲朗讀名單,碰到在軍事學院裡和在衛國戰爭中認識的熟人的姓名,就朝參謀長望望,臉上的表情時而意味深長,時而驚訝,時而懷疑,有時乾脆就像孩子那樣笑逐顏開,特別是在碰到和他的集團軍有關的時候。

    名單裡有「圓麵包」以前指揮過的那個師的師長的名字(他已經多次獲獎),現在的集團軍參謀長也是從這個師裡出來的。師長獲獎是為了很久以前的事,但是請獎要一級一級地呈報上去,所以直到現在才在報上公佈。

    「在他要去攻打卡緬斯克之前知道這個消息真不是時候!」司令員說,「他要格外松勁了!」

    「相反地,他會更賣力。」參謀長笑著說。

    「我知道,你們的那些毛病我全都知道!……今天我要到他那裡去,我要祝賀他……給楚維陵發個賀電,給哈爾欽柯也發一個。至於給庫柯遼夫,只要說幾句有人情味的話就行,懂嗎,別打官腔,要說得親切。我很高興,為他高興。我還以為,他在維亞茲馬那次戰役以後就會一蹶不振了呢。」司令員說。他忽然狡猾地笑起來,「肩章幾時能來?」

    「快運來了!」參謀長說,又笑了一笑。

    最近頒布了一項命令,軍隊裡的士兵、軍官和將軍都要佩帶肩章。這件事引起了全軍的興趣。

    師長只消把司令員要來的消息告訴他的參謀長,這個消息轉眼之間就傳遍了全師,甚至傳到了這時趴在頓涅茨河遼闊的草原上稀粥似的雪泥漿裡的戰士們那裡。從草原上可以看見頓涅茨河陡峭的右岸,可以看見多處在冒煙的卡緬斯克城裡的建築物和在霧中轟炸這個城市的我方衝擊機的側影。

    師長親自到師的第二梯隊來迎接司令員。在司令員乘車向這裡開過來,以及後來他們一同步行到指揮所的時候,他一路上經過的地方都彷彿是偶然地出現一些單個的人和一群群的戰士和軍官,大伙不但希望看見他,並且還希望他也看見他們。大伙都特別瀟灑而豪邁地碰靴立正致敬,在每一張臉上都帶著赴湯蹈火在所不辭的表情或是親切的笑容。

    「請您承認,您是一小時以前才鑽進掩蔽部的吧。該死,牆上連水汽都還沒有呢!」司令員一眼就看穿了師長的花招,說道。

    「這倒是真的,是兩小時以前。不過在卡緬斯克沒有拿下以前,我們就不再出去了。」師長說,他恭恭敬敬地站在司令員面前,眼睛裡帶著狡猾的表情,嘴唇上帶著沉著而有把握的神氣,好像是說:「在我自己的師裡,事情由我作主,我知道你為什麼事會認真地罵我,至於這件事,算不了什麼。」

    司令員祝賀他的獲獎。於是師長就利用一個適當的機會,彷彿是隨便地說:

    「趁我們還沒有談正經事之前……這兒附近村子裡有個沒有被破壞的澡堂,我們正在生火。將軍同志,您大概也有好久沒有洗澡了吧?」

    「唔?……」將軍非常正經地說,「那麼準備好了嗎?」

    「費多連柯!」

    哪知道澡堂要到傍晚才能使用。師長狠狠地賞了費多連柯一個白眼,顯然,為了這件事他得好好地挨一頓罵!

    「要到傍晚……」司令員想了一下,能不能把什麼事情挪後一下,把什麼事情取消,但是他忽然想起,在到這兒來的路上還有一件事插進來。「只好等下次再說了。」他說。

    根據被全軍一致公認為軍事權威的集團軍參謀長出的主意,師長擬就了一個奪取卡緬斯克的計劃,現在他就開始向司令員匯報這個計劃。司令員聽了一會,臉上就露出不以為然的神氣。

    「這哪裡算是什麼三角形:河流、鐵路、城郊——這全是築有工事的……」

    「我也表示過同樣的懷疑,但是伊凡-伊凡諾維奇正確地指出……」

    伊凡-伊凡諾維奇就是集團軍參謀長。

    「你強渡過河,但是以後你在戰線上就沒有地方可以展開了。他們在你一路過去的時候一直可以狠狠地揍你。」司令員說,他巧妙地避而不談伊凡-伊凡諾維奇的問題。

    但是師長懂得,伊凡-伊凡諾維奇的威信可以使他的觀點更站得住腳,所以他又說道:

    「伊凡-伊凡諾維奇說,他們不會料到我們會從這邊攻過去,他們會把它當做佯攻,我們的偵察隊的情報也證實了這一點。」

    「你們從這邊剛衝進城,他們就會沿著街道和從車站這邊給你們來個迎頭痛擊……」

    「伊凡-伊凡諾維奇……」

    司令員懂得,除非他掃除了以伊凡-伊凡諾維奇為代表的障礙,否則他們的談話就不會有進展,所以他就說:

    「伊凡-伊凡諾維奇的看法不對。」

    在這以後,他就用相當委婉的措辭,再加上一隻寬大的手和短手指的靈活有力的動作,在地圖上和假想的地形上說明了包抄敵人並從一個完全不同的方向突擊這個城市的計劃。

    師長想起了早上從城郊越過戰線的那個孩子,司令員所擬的主攻方向也就是從那邊出發。於是突擊這個城市的計劃就突然不言而喻地、毫無阻礙地在他頭腦裡形成了。

    到了夜裡,一切主要的和決定性的工作都在師部裡安排就緒,並且交給了各團。指揮員們也到附近一個破壞殆盡的小村子裡倖存的澡堂去了。

    早上五點鐘,師長和負責政治工作的副師長下到各團來檢查他們準備的情況。

    在團長柯諾寧柯少校的掩蔽部裡,人們通宵達旦地在工作,因為根據各級下級指揮員的很小的、局部的、實際上卻是主要的和決定性的任務,各級高級指揮員通宵都有相應的命令和說明發給他們。

    雖然一切都下達過命令,解說清楚,師長仍然一絲不苟地、耐心地把昨夜已經說過的話又重複了一遍,並且又一次檢查了柯諾寧柯少校所做的工作。

    柯諾寧柯少校是一個年輕的指揮員,典型的刻苦耐勞的軍人,精神飽滿的瘦臉上英氣勃勃,說話嗓門不高。他的軍便服領口下面露出了毛衣,外穿棉襖棉褲,為了行動靈便,沒有穿軍大衣。他也同樣很有耐性地、然而並不十分注意地(因為這一切他都已經知道了)聽完了師長的話,又向師長報告他已經完成的工作。

    謝遼薩就是到了這個團裡。他從師部起,又一級一級地往下回到連長那裡,領了一枝自動槍和兩枚手榴彈,被編入應該最先衝進卡緬斯克附近一個錯車站的那個突擊隊。

    最近幾天來,在卡緬斯克周圍一帶丘陵起伏、有著稀疏的灌木叢的開闊地帶的上空,不斷刮著溫暖的吹雪。後來南風趕來了大霧。在開闊的地方,還不很深的積雪開始融化,田野和大路都變得泥濘不堪。

    頓涅茨河兩岸的村子都遭到轟炸和炮轟的嚴重破壞。戰士們都待在舊的掩蔽部裡、土窯裡、帳幕裡,或是不生篝火就待在露天裡。

    在突擊的前夕,他們在迷霧中整天都可以看見對岸那個相當大的城市,看見它的荒涼無人、縱橫交叉的街道,高聳在住宅屋頂之上的車站水塔,有些地方還保存下來的工廠煙囪以及毀於炮火的教堂的鐘樓。肉眼可以看到城市前面山崗上以及城郊的德軍碉堡。

    在解放這樣的居民點的戰鬥之前,穿士兵大衣的蘇聯人心裡真是百感交集。一種是由於他這個穿軍大衣的人是在進攻和解放與自己血肉相關的城市而產生的興奮情緒。一種是對城市和它的居民、對躲在冰冷的地窖裡和潮濕的防空壕裡的母親和幼兒的憐憫。一種是對敵人的仇恨,——根據經驗知道,敵人因為意識到自己的罪行和即將受到的報復,一定要以加倍的或是三倍的力量進行頑抗。一種是由於瞭解到死亡的威脅和任務的艱巨而產生的不由自主的不安。還有多少顆心因為自然的恐懼而揪緊!

    但是沒有一個戰士流露出這些心情。大家都興奮快活,有點粗野地開著玩笑。

    「『圓麵包』,他既然開始了,他就會滾進去。」戰士們說話的口吻,簡直好像並不是他們自己,而是童話裡的那個「圓麵包」將要滾進這個城市似的。

    謝遼薩加入的那個突擊隊的指揮員,就是在他越過戰線時遇到的那個中士。這是一個矮小靈活、性情快活的人,滿臉細皺紋,一雙大眼睛是藍色的,但是閃爍不定,好像是在不斷地變換顏色。他姓卡尤特金。

    「那麼你是從克拉斯諾頓來的囉?」中士帶著高興的、同時甚至又像將信將疑的表情重問了一遍。

    「你去過那裡嗎?」謝遼薩問。

    「我在那邊有個朋友,是位姑娘。」卡尤特金有點抑鬱地說。「不過她撤退了。我跟她是在路上認識的。真是個好姑娘……我曾路過克拉斯諾頓。」他沉默了一會說。「我還保衛過卡緬斯克。所有參加那次保衛戰的人有的犧牲,有的被俘,可是我又到了這裡。你聽到過這樣一首詩嗎?」

    於是他臉色嚴肅地朗誦道:

    我在進攻中多次掛綵,

    養好後,幾乎傷疤都看不出來。

    我三次陷入包圍,

    三次——瞧他!——都突圍出來。

    我雖然有過不安,

    但在斜射的和三層的,

    曲射的和直射的炮火下,

    依然沒有受到傷害……

    在熟悉的路途上,

    在路旁被隊伍揚起的塵埃中,

    多少次有人說我被「驅散」,

    有人說我被「消滅」……

    「這裡面寫的就是像我這樣的人。」卡尤特金說完就笑了一陣,對謝遼薩擠擠眼。

    白天就這樣過去,黑夜降臨了。在師長再次給柯諾寧柯少校交待任務的時候,將要執行這個任務的戰士們都在睡覺。

    謝遼薩也睡了。

    早晨六點鐘,值日兵把他們喚醒。戰士們喝了一小杯伏特加,吃了半鍋加了米粒的肉湯和一份相當多的麥糊。在迷霧的掩護下,他們沿著窪地和灌木林到進攻出發點集合。

    在分批移動的戰士們腳下,濕雪和泥濘混成了泥漿。兩百米以外已經什麼都看不見。重炮已經隆隆地響起來,可是最後幾批戰士還在向頓涅茨河岸集結,他們就在這一片稀粥似的泥漿裡趴下。

    大炮均勻地、有規律地轟擊著,但是大炮實在太多,所以開炮聲和炮彈的爆炸聲竟融成一片接連不斷的隆隆聲。

    謝遼薩趴在卡尤特金旁邊,只見時而是圓的、時而是帶著火尾的紅球從他們右面和他們頭頂上在迷霧中飛過河去。他聽到它們滑過去的沙沙聲、到了對岸的刺耳的爆炸聲和在城裡遠處爆炸的隆隆聲,這些聲音對他和他的同伴們都起著鼓舞作用。

    德國人只朝他們設想的步兵集結地點開迫擊炮。城裡有時用六管迫擊炮還擊。這種時候卡尤特金就帶著幾分擔心的口吻說:

    「瞧,它響起來了……」

    突然遠遠地從謝遼薩背後滾來一陣雷鳴般的響聲。這聲音愈來愈響,在地平線上擴展開來。趴在岸上的戰士們的頭頂上也響起了隆隆聲和呼呼聲。駭人的炮彈的爆炸,裹著黑色的濃煙籠罩了整個對岸。

    「『卡秋莎』1出場啦。」卡尤特金說,他全身縮攏做好準備,皺紋滿佈的臉上也現出殘酷的神氣,「『伊凡鑿子』2馬上還要來揍他們,那時候可就……」——

    1「卡秋莎」是一種多發火箭炮。

    2「伊凡鑿子」是對大口徑近衛迫擊炮的戲稱。

    他們背後的隆隆聲還沒有停,對岸的爆炸還在繼續,這時謝遼薩並沒有聽到是否有號令,只看見卡尤特金探出身子直往前奔,於是他也從小戰壕裡跳出來跑到冰上。

    他們好像是在絕對的寂靜中在冰上奔跑,事實上對岸正對著他們開炮,人們也不斷在冰上倒下。黑煙和硫磺氣味一陣陣地透過大片浮動的迷霧向奔跑的人們滾來。但是,每個戰士已經強烈地感覺到,一切都在順利進行,一切將會進行得很順利。

    謝遼薩被這陣突然降臨的寂靜弄得莫名其妙,等他明白過來,他已經到了對岸的一個被翻出的泥土還在冒煙的彈坑裡,趴在卡尤特金身旁。卡尤特金臉色可怕,在用自動槍對著正前方的什麼東西射擊。在離他們大約不出五十步的地方,謝遼薩看見從被泥土填沒了半邊的避彈壕裡,翹著一挺機槍的架尾,不住地震抖,他便也朝這個避彈壕射擊起來。那邊的機槍手看不見謝遼薩和卡尤特金,只看到一個更遠的目標,所以一下子就被打悶了。

    城市在他們右面很遠的地方,城裡幾乎已經不對他們射擊。他們也越走離河岸越遠,到了草原深處。過了好一會,才有從城裡朝他們推進的方向發射的炮彈落在草原上。

    在霧中看不見的、但是謝遼薩很熟悉的一些小莊子附近,他們又遇到猛烈的機槍和自動槍的火力。他們臥倒,趴了很久,一直等到幾乎是直對著那些小莊子開炮的一些輕炮趕上他們。最後,有好幾隊戰士跟著一些高大、快活、微有酒意的炮兵不斷推著的這些輕炮一同衝進莊子。這裡馬上出現了營長,通信兵也已經把電線拉進一所被毀的小磚房的地窖裡。

    這樣,在向他們小小的、局部的軍事行動的最後目標——會讓站——推進之前,一切都很順利。如果他們有坦克的話,他們早就到了這個錯車站,但是這一次坦克沒有出動,因為頓涅茨河上的冰承受不住坦克。

    現在戰士們是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進攻。敵人一開火,親自領導這次作戰的營長就只好帶著他手邊的幾隊戰士去進攻,這時主力部隊還在路上。戰士們向這個莊子衝去,卡尤特金的一隊人沿著大街已經衝進去相當深,開始了校舍的爭奪戰。

    學校裡發出的炮火非常猛烈,謝遼薩只好停止射擊,把臉埋在泥漿裡。一顆子彈打穿他左臂肘的上部,但是沒有碰到骨頭,在緊張的時候他並不覺得疼痛。等他最後下決心抬起頭來,他身邊已經一個人都沒有了。

    最正確的假設是:他的同伴們受不住炮火,退到莊子邊上自己人那裡去了。但是謝遼薩還沒有經驗,他覺得他的同伴都被打死了,於是恐怖鑽進了他的心。他匍匐爬行著退到一所小房子的屋角後面,開始側耳細聽。有兩個德國兵在他身旁跑過。他聽到左、右和後面都有德國人的聲音。這裡的射擊已經停止,莊子邊上的射擊逐漸增強,後來那邊也寂靜下來。

    在遠遠的城市上空,大片的火光晃動著。被它映紅的不是天空,而是一團團濃密的黑煙,接著從那邊傳來了各種各樣的吼聲。

    在這個被德國人佔領的莊子裡,受了傷的謝遼薩,孤零零地趴在冰冷的稀粥似的雪泥漿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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