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近衛軍 第23章
    在德國軍隊和跟著軍隊而來的「新秩序」管理機關的數不清的官員中間,克拉斯諾頓來了一個非常瘦削的、頭髮有點灰白的中年德國人,所謂採礦營的技師施維德中尉。沒有一個克拉斯諾頓人記得他是哪一天來的:他像所有的官員一樣,也穿著標準軍服,佩著令人莫名其妙的級別標誌。

    他個人佔用了一座很大的、有四套房間的標準式房屋,有四個廚房。從旋維德先生在房子裡出現的第一分鐘起,所有四個廚房都有了足夠的工作。他隨身帶來一大群德國官員,但是他們都不跟他住在一起。和他住在一起的是幾個德國廚子、一個德國管家婆和一個勤務兵。然而很快他的僕人的人數就已經靠增添俄國婦人1而增加了;凡是職業介紹所給他送來的女僕、洗衣婦、女翻譯、女裁縫,不久之後還有養牛的、養豬的和養家禽的婦女,他都一律稱為俄國婦人2。施維德先生養的牛和豬真的就像變戲法似的越來越多,但是他個人特別愛吃的卻是家禽——

    12 原文為德語。

    事實上,這並沒有使這位採礦營中尉比別的德國官員顯得突出。但是他卻成為城裡閒談的話題。施維德先生和同他一起前來的其他官員佔據了公園裡的高爾基學校的校舍。在原來的校舍裡出現了一個新機關——第十辦事處。

    這個軍事化的機關,原來竟是最主要的經濟管理機關,現在所有的礦井以及克拉斯諾頓區各個和它們有關的企業,包括它們的一切來不及運走或炸掉的財產和裝備,以及一切來不及撤退或是不能夠撤退的工人,都要歸它管轄。這個機關不過是那個有著一長串妄自尊大的名字「東方煤業冶金業開採經營公司」的大股份公司的無數分公司之一。公司的總管理處設在重又恢復舊稱「尤佐夫斯克」的斯大林諾城裡。所謂「東方公司」管轄著各「礦業冶金業區管理處」。許多辦事處之一的第十辦事處,隸屬於設在沙赫特城裡的區管理處。

    這一切都安排得非常好,而且計劃得更妙,所以蘇維埃頓巴斯的煤和金屬現在只能像洪流似的源源流進德國「東方公司」的口袋。於是施維德先生就下了一道命令:原克拉斯諾頓煤業聯合公司所屬各礦井和工廠的全體工人、職員和工程技術人員立即前來上工。

    當家鄉的礦井和工廠變成了祖國的敵人的財產,當兒子和兄弟、丈夫和父親在戰場上和祖國的敵人作戰,獻出自己生命的時候,每一個勞動者在他被迫作出決定出去工作之前,有多少痛苦的疑慮折磨著他的靈魂啊!到中央工廠去上班的工人和職員一個個都是臉色陰沉,同時又面有愧色,人們都避免目光相遇,幾乎都不交談。

    自從最後一次疏散以後,工廠的門一直大敞著,沒有人去把門關上,也沒有人看守它,因為再也沒有人關心使留在工廠裡的一切保持完整了。工廠的門開著,但是誰也不走進車間。工人們坐在院子裡的垃圾和廢鐵中間,默默地等待著上級。他們甚至不是三五成群地聚在一塊,而是單個兒,很少有兩個人在一塊。

    這時機械工程師巴臘柯夫出現了,這是一個體格強壯而勻稱的人,雖然有三十五歲,看上去卻顯得非常年輕。他臉上帶著自信的表情,穿得不僅整潔,而且有些要出風頭。他的黑領帶打成蝴蝶結。他把帽子拿在手裡,剃得光光的頭在太陽下面閃閃發光。巴臘柯夫走到院子裡這些零零落落的工人面前,彬彬有禮地同他們打招呼。他躊躇了一剎那,接著就邁開堅決的步子走進正房。工人們沒有回答他的問候,默默地看他穿過機械車間的敞著的門,走進了那間小小的辦公室。

    德國長官並不著急。等施維德的副手費耳德納先生和一個頭髮蓬鬆的俄羅斯女翻譯穿過通行亭走進院子的時候,天氣已經很熱了。

    造物常常有這樣的安排,費耳德納先生在體質和氣質上跟他的上司恰恰相反。施維德中尉是個瘦子,性情多疑,沉默寡言。費耳德納卻是個矮胖子,大嗓門,說起話來沒完沒了。他的嗓子可以發出各種不同高度的音調,老遠就可以聽到,並且總使人覺得,走過來的不止一個德國人,而是幾個互相爭吵著的德國人。費耳德納先生穿著軍裝和皮靴,戴著帽頂前面翹得老高的灰色制帽。

    費耳德納由女翻譯陪著走到工人們跟前,——他們一個跟著一個站起來,這使他感到某種程度的滿足。他對女翻譯剛把話說完,現在又要對工人們說話,中間毫不停頓,就一口氣說出了一句很長的,也許是幾句短的德國話。在那女人翻譯的時候,他繼續叫嚷著。大概,他從來不知道什麼是沉默。可以猜想,從他出娘胎發出第一聲叫喊以來,他就沒有住過嘴,一輩子都是在不同形式和不同程度的叫嚷的狀態中度過的。

    他要知道這裡有沒有人是原來管理處的人員,接著吩咐工人們陪他費耳德納到車間裡去。這個叫叫嚷嚷的德國人帶著女翻譯走在前面,幾個工人陪著他們向巴臘柯夫剛才進去的機械車間小辦公室走去。費耳德納擺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樣子,拚命昂起他的戴著帽頂翹起的制帽的腦袋,用胖拳頭推開小辦公室的門,走了進去。那婦人跟他進去,掩上了門。工人們都留在門外聽著。

    起初只聽見費耳德納的叫嚷,彷彿有好幾個德國人在吵架。大家預料女翻譯就要翻譯他還在叫嚷的那些話了,但是使大家驚奇的是,巴臘柯夫自己竟說起德語來了。他說得很客氣,很鎮靜,而且根據門外的工人們所能夠判斷的,他的外語說得很流利。

    也許是因為巴臘柯夫會說德語,也許是他的話使德國人感到滿意,費耳德納的叫嚷聲竟漸漸地變得愈來愈低。突然出現了奇跡:德國人住嘴了。巴臘柯夫也住嘴了。幾秒鐘以後,德國人再叫喊的時候,聲調已經非常溫和了。他們走出了小辦公室——先是費耳德納,巴臘柯夫跟著他,再後面是女翻譯。巴臘柯夫冷冷地、憂鬱地朝工人們看了一眼,叫他們不要走散,等他回來。然後他們又照原來的次序經過車間向大門口走去,漂亮強壯的巴臘柯夫還不斷地從後面跑上來,給矮胖得滑稽可笑的德國人指點,怎麼走方便些。這種情景使人看了覺得真是可怕!

    過了一會,巴臘柯夫已經坐在高爾基學校的教員休息室裡,現在這裡是第十辦事處主任施維德先生的辦公室。談話的時候,費耳德納和那個不知來歷的女翻譯也在場,但是女翻譯始終沒有機會顯露一下她的德語知識。

    上面我們已經說過,施維德中尉和那個喜歡說話、感情外露的費耳德納不同,他不是一個能說會道的人。由於不能表達自己的意思,他甚至給人一種陰沉的印象;其實他並不陰沉,而是喜歡尋歡作樂,追求生活享受。他瘦得出奇,可是食量卻大得驚人。甚至難以理解,他吞下那麼多的食物都往哪裡放,這些東西是怎樣通過他的機體的。他不論對於姑娘1,還是婦人2,——在他目前的情況下特別是對於俄國姑娘和俄國婦人3,一律都喜歡到神魂顛倒的地步。為了把她們裡面意志最薄弱的人引誘到他的屋子裡來,他每天晚上在他的有四套房間的公館裡舉行熱鬧的晚會,擺上各式各樣的烤肉和甜食,更不必去說各種美酒了。他總是對廚子們說:「多預備些!多預備些吃的東西!4讓俄國婦人5吃飽,喝夠!……」

    的確,他連話都說不清楚,也只能靠這種手段來俘擄那種居然會到他家裡來的俄國婦人6——

    12345 原文為德語。

    6原文為德語。

    施維德先生沒有本領把單詞聯成句子,這使他對所有很容易做到這一點的人都產生了懷疑。他甚至不信任他的副手費耳德納。可以想像,施維德對別的民族的人是抱著怎樣不信任的態度了!

    從這個意義上來講,巴臘柯夫的處境是極為不利的。但是,第一,使施維德先生最為驚佩的是,巴臘柯夫居然能夠不是用俄語、而是用德語把單詞很容易地聯成句子。第二,巴臘柯夫以阿諛奉承贏得了施維德的歡心。中尉先生除了接受他的奉承之外,已經毫無辦法了。

    「我是少數活著的舊俄特權階級代表之一,」巴臘柯夫說,他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住施維德先生,「我從小就愛慕德國的天才,特別是經濟方面的,尤其是生產方面的……我父親是舊俄著名的最大企業之一西門子——蘇克特公司的經理。在我們家庭裡,德語是第二國語。我受的教育都是從德國技術書籍得來的。現在,我有幸能夠在像您施維德先生這樣出色的專家領導下工作,我一定會做到您命令我做的一切……」

    巴臘柯夫忽然察覺,那個女翻譯正帶著她甚至無法掩飾的驚奇望著他。鬼才知道,德國人是從哪裡挖出了這個披頭散髮的女屍!她如果是本地人,她就不會不知道,巴臘柯夫並不是舊俄特權階級活著的代表之一,而是世代相傳的姓巴臘柯夫的頓涅茨礦工的光榮的代表。巴臘柯夫的剃得精光的頭上冒出了汗珠。

    在巴臘柯夫說話的時候,施維德先生默默地做了一點思考工作,但是臉上並沒有反映出來,過了一會,他又像肯定、又像詢問地說道:

    「您是共產黨員……」

    巴臘柯夫擺了擺手。對於這個手勢和他臉上同時露出的表情,可以解釋成這樣:「我算是什麼共產黨員!」或者是:「您自己知道的,我們這兒所有的人都一定要做共產黨員。」或者甚至是:「不錯,我是共產黨員,但是如果我來給您做事,對您反而更好。」

    這個手勢暫時使施維德先生感到滿意。現在要向這個俄國工程師解釋,使中央工廠開工是多麼重要,因為要靠它來恢復礦井的裝備。施維德先生把這番複雜的意思構成一句否定的話。

    「什麼都沒有。那邊什麼都沒有1」他說著,一面痛苦地望了望費耳德納。

    費耳德納因為在長官面前不得不這樣長久地沉默著,正感到痛苦得要命,他趁此機會就機械地喊出一連串的「沒有」來證實長官的意思:

    「沒有機器!沒有運輸工具!沒有工具!沒有做支架的木料!沒有工人!」他叫著。

    他甚至惋惜他不能再叫出其他「沒有」的東西。

    施維德滿意地點點頭,想了一想,然後吃力地用俄語重說了一遍:

    「稀(什)麼都沒有,所以2,沒有煤!」——

    12 原文為德語。

    他朝椅背上一靠,先望望巴臘柯夫,再望望費耳德納。費耳德納理解這種目光是行動的信號,就用他的大嗓門喊出「東方公司」到底希望巴臘柯夫做些什麼的那一段話。

    巴臘柯夫好容易才在這一連串的叫嚷中挑到一個休止的間歇,搶著插進一句話去。他說凡是他力量辦得到的,他一定盡力去做。

    這時施維德先生又感到不信任。

    「您是共產黨員。」他又說了一遍。

    巴臘柯夫苦笑了一笑,又把他的手勢重複了一下。

    巴臘柯夫回到工廠之後,就在大門上貼出了一張長長的佈告說:他,第十辦事處中央工廠廠長,命令所有的工人、職員和工程師都回到自己的崗位上,並且招收一切有某種專長、願意來廠工作的人。

    甚至那些肯違背自己的良心而決定去上工的人們裡面最落後的人,想到巴臘柯夫工程師,芬蘭戰爭和衛國戰爭的參加者,竟會自願同意去做對德國人是最重要的企業的廠長,精神上都受到打擊。但是佈告上的墨跡未乾,到工廠裡來的不是別人,而是費裡普-彼得羅維奇-劉季柯夫——就是那個不僅僅在工廠裡,就連在克拉斯諾頓整個黨組織裡面也被稱為「共產黨員的良心」的劉季柯夫。

    他早上就來了,沒有迴避任何人,穿得乾乾淨淨,臉刮得很光,黑色上裝裡面穿著白襯衫,打著節日用的領帶。他立時被錄用了,在工廠裡擔任機械車間主任的原職。

    地下區委的最初幾張傳單的出現,正巧和工廠開工同時。傳單和舊的《真理報》一起貼在各個最醒目的地方。布爾什維克並沒有撇下小小的克拉斯諾頓不管,聽它由命運擺佈,他們在繼續鬥爭,並且號召全體居民起來作鬥爭——這就是傳單上面的話!因此許多在和平時期認識巴臘柯夫和劉季柯夫的人,曾不止一次想過:將來我們的人回來的時候,他們還敢去瞧一瞧自己同志們的純潔的眼睛嗎?

    不錯,實際上工廠裡什麼工作都沒有。巴臘柯夫陪德國長官們的時候越來越多,他很少關心工廠裡在幹些什麼。工人們上工經常遲到,在車床旁邊閒晃,一連幾個鐘頭聚集在院子裡背陰角落的草地上抽煙。劉季柯夫大概是為了討好工人,總是鼓勵他們到農村去休假,給他們開證明,彷彿他們是因公出差。工人們替居民做些小東西來賺點外快。做得特別多的是打火機,因為到處都沒有火柴,汽油卻可以用食物去跟德國士兵交換。

    軍官們的勤務兵常常拿著裝滿奶油或是蜂蜜的罐頭跑到工廠裡來,要工人們把罐頭焊好,以便寄回德國去。這樣的事每天總有幾起。

    有的工人有時試圖跟劉季柯夫談談,——跟巴臘柯夫,是根本沒有機會接近的,——問他究竟是怎麼會來替德國人做事的,今後究竟該怎麼生活?他們從老遠的地方談起,老是在題外繞圈子。但是劉季柯夫馬上戳穿對方的花招,厲聲說道:

    「沒關係,我們替他們幹活就是了……」

    或是粗暴地說:

    「老弟,這件事你管不著。你來上工了沒有?來了。你是我的上級,還是我是你的上級?我是你的上級……那麼,就應該是我向你提出要求,而不是你向我提出要求。我叫你幹什麼,你就幹什麼。懂嗎?」

    每天早晨上班,傍晚下班回家,劉季柯夫都要步行穿過全城,他邁著一個患有氣喘病的中年人的緩慢而沉重的步子走路。誰也想像不到,劉季柯夫竟會那麼精力充沛地、迅速地、同時又是那麼周密地展開了他的主要的活動。這個活動後來給小小的礦城克拉斯諾頓帶來了世界性的聲譽。

    在他剛剛開始活動的時候,就突然獲悉,他最親近的助手之一舒爾迦竟令人不解地失蹤了,這時他心裡真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作為地下區委書記的劉季柯夫,知道城裡和區裡所有的秘密住所和接頭地點。他也知道舒爾迦預定要利用的康德拉多維奇和福明的住所。但是劉季柯夫沒有權利派任何一個區的聯絡員到這些住所去,更不能派波裡娜-蓋奧爾吉耶芙娜去。如果舒爾迦是在這兩個住所裡面的一處被出賣給德國人,那邊的房東只要一看見聯絡員,就能夠根據她的線索發現劉季柯夫和別的區委委員。

    如果舒爾迦是平安無事的話,他早就會去問總聯絡處,他是不是該到工廠去上工了。他甚至不必到這所住宅裡去,只要在它旁邊走過就行。在波裡娜-蓋奧爾吉耶芙娜把劉季柯夫的命令傳達到這所房子的那一天,大門旁邊第一個窗台上馬上就擺出了一盆天竺葵。但是葉夫多金-奧斯塔普楚克——他就是舒爾迦——卻沒有去上工。

    過了相當久,等劉季柯夫搜集了所有關於去德國「警察隊」做事的叛徒的材料,才知道福明是個什麼人。一定就是福明出賣了舒爾迦。但這是怎麼發生的,舒爾迦以後的命運又是怎樣呢?

    在疏散期間;區黨委根據普羅慶柯的指示,在公園裡埋了區印刷所的鉛字;鉛字埋藏地點的準確圖紙到最後一刻才交給劉季柯夫。劉季柯夫非常擔心鉛字會被守衛汽車庫的德國高射炮手和兵士發現。無論如何要找到鉛字,並且要在德國哨兵的眼皮底下把鉛字拿出來。這件事誰能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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