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劉季柯夫就消失了,等他再出現的時候已經換了新的身份。
這一段時間裡他發生了什麼事呢?
我們記得,他早在去年秋天就被派做地下工作。當時劉季柯夫把這件事瞞過了妻子,並且對自己的預見非常得意,因為被佔領的威脅果然推遲了。
但是劉季柯夫把這件事記在心上,一直記在心上。而且普羅慶柯這個深謀遠慮的人,也使他經常保持這樣的精神準備狀態:
「誰知道那邊會發生什麼事情!我們得像少先隊那樣:
『準備著!』——『時刻準備著!』1……」——
1蘇聯少先隊的口號。
在去年秋天指定的人選裡面,波裡娜-蓋奧爾吉耶芙娜-索柯洛娃,一個家庭婦女,一個非黨員,全城有名的婦女工作積極分子,也堅持不懈地留在自己的崗位上。克拉斯諾頓所有的居民對市蘇維埃代表劉季柯夫是太熟悉了,在地下工作的情況下,他在行動方面和同人們的聯繫方面可能受到限制。波裡娜-蓋奧爾吉耶芙娜便應當做他的耳目、手腳,——她被指派做他的聯絡員。
波裡娜-蓋奧爾吉耶芙娜從她同意擔任這個工作的時候起,就聽從劉季柯夫的勸告,完全退出了社會活動。在她的女友中間,這種行動先是引起了懷疑,繼而引起了非難:為什麼在祖國這樣困難的時候,一個一向非常活躍的婦女竟然退出了社會工作?可是歸根到底,誰也沒有任命她、推薦她做這種工作。她高興做這種工作的時候,她是自願來干的。人的變化是不可預測的。人家當然也可以突然決定要去專心管自己的家務。也許,是戰時生活的困難促使她這樣做?漸漸地大家也就把波裡娜-蓋奧爾吉耶芙娜忘記了。
她買了一頭牛,——碰巧有一家人要疏散到東方去,把牛仨錢不值倆錢地賣給了她,——開始到人們家裡去賣牛奶。劉季柯夫一家並不需要這麼多牛奶,他們一家只有三口人:妻子葉芙多基雅-費奧多托芙娜、十二歲的女兒臘雅和他本人。但是女房東彼拉蓋雅-伊裡尼奇娜有三個孩子,她的老母親也跟著她過,所以女房東也開始喝波裡娜-蓋奧爾吉耶芙娜的牛奶。左右鄰居都看慣了:每天早晨,天剛剛亮,就有一個長著善良的俄羅斯式面孔、穿得很樸素、頭上照農村式樣包著白頭巾的婦人,不慌不忙地走到彼拉蓋雅-伊裡尼奇娜的房子前面,把細長的手指伸進板縫,撥開門閂,自己打開柵欄門,然後輕輕地敲著台階旁邊的窗子。開門的總是起身最早的彼拉蓋雅-伊裡尼奇娜的母親。波裡娜-蓋奧爾吉耶芙娜親切地向她問好,走進屋子,過一會又提著空奶桶出來。
劉季柯夫一家在這所房子裡已經住了多年。劉季柯夫的妻子葉芙多基雅-費奧多托芙娜跟彼拉蓋雅-伊裡尼奇娜很要好。臘雅和女房東的大女兒李莎同年,又是同班同學。女房東的丈夫是後備役的炮兵尉官,從戰爭的第一天起便上了前線。他的職業是細木工,比劉季柯夫小十五六歲。他自認是劉季柯夫的學生,對他就像學生對待老師那樣。
遠在去年秋天,劉季柯夫就打聽清楚,彼拉蓋雅-伊裡尼奇娜因為人口太多,丈夫又不在,假如德國人來了,她是下不了決心拋下家業離開的。所以那時候劉季柯夫就計劃,在必要的情況下把家屬送往東方,自己仍舊留在原來的房子裡。
他的女房東彼拉蓋雅-伊裡尼奇娜是我們人民裡面不可勝數的那種單純、誠實、純潔的婦人。劉季柯夫知道,她什麼都不會問他,她即使知道,也會故意裝出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這樣她的良心會覺得平靜些、舒服些:她既沒有承擔什麼義務,對她也就不能有什麼要求。但是她會保持沉默,會掩護他,甚至受刑也不會出賣他,這是由於她對這個人十分信任,由於她同情他的事業,或者,只是出於婦女的富於同情的好心腸。
而且她的房子對劉季柯夫也很方便。彼拉蓋雅-伊裡尼奇娜的房子是緊靠以前這裡的礦工楚利林的孤零零的小房子建造起來的第一批木頭房子,——這一區至今還叫「楚利林諾」。她的小房子背後有一個山溝遠遠通到草原,也叫「楚利林」。整個這一區還被認為是偏僻的區域,它也確實如此。
七月裡那個可怕的時刻來臨了,劉季柯夫終於不得不向妻子說明情況,葉芙多基雅-費奧多托芙娜哭了起來,對他說道:「你年紀大了,又有病……你到區委會找他們談一談吧,他們會讓你走的……我們到庫茲巴斯去。」她突然這樣說,眼睛裡露出了他所熟悉的神色。每當她回憶起青春時代,回憶起善良的人,或是什麼快意的事,就會露出這樣的神色。戰時有許多頓涅茨礦工帶著家屬疏散到庫茲巴斯去,其中也有劉季柯夫的友人和他妻子從小就要好的女友。「我們到庫茲巴斯去吧!」聽她的口氣,似乎他們現在到了庫茲巴斯,也可以過著他們年輕時代在這兒故鄉所過的那種美好生活。
可憐的女人,——她彷彿不瞭解自己的費裡普-彼得羅維奇似的!
「別再對我提這件事。事情已經決定了。」他說,一面嚴厲地望著她的祈求的眼睛,顯然,他對她的請求和眼淚都不能容忍。「你們不能留在這裡,你們只會妨礙我。看著你們,我的心都碎了……」他吻了吻妻子,緊緊地摟著自己獨生的愛女,久久捨不得放開。
像許多家庭一樣,他們家也走得太晚,還不到頓涅茨河就回來了。但是劉季柯夫卻不讓妻子和女兒跟他住在一起;他把她們安頓在離城較遠的一個莊子裡。
在前線形勢變得有利於德軍的三個星期中,州黨委和克拉斯諾頓區委會都在積極進行工作,給地下組織和游擊隊補充人員。在劉季柯夫下面也派來了一大批克拉斯諾頓區和其他各區的領導幹部。
在劉季柯夫和普羅慶柯分手的那個值得紀念的一天,他像平時一樣回到家裡,——這是他從工廠下班回家的鐘點。孩子們在街上玩,老太太怕熱,躲在百葉窗緊閉的昏暗的房間裡。彼拉蓋雅-伊裡尼奇娜坐在廚房裡,曬黑的、青筋突露的手交疊著。她的還不顯老的、可愛的臉上露出深思的神情,連劉季柯夫進來都沒有能使她立刻覺察。她對他望了好一會而沒有看出他來。
「我在你們這裡住了這些年,還是第一次看見您這樣坐著,不幹活。」劉季柯夫說,「您是在發愁吧?別發愁。」
她一言不發地抬起一隻青筋突露的手,但是又把它放在另一隻上面。
劉季柯夫在女房東面前站了一會,然後邁著沉重緩慢的步子走進上房。過了一會他出來了,已經脫了帽子,解了領結,穿著便鞋,但是翻領白襯衫外面仍舊穿著那件新的黑上裝。他一邊走一邊用一把綠色的大梳子梳著他的濃密的花白頭髮。
「我有件事要問您,彼拉蓋雅-伊裡尼奇娜。」他仍舊用那把梳子迅速地把兩撇粗硬的短口髭往兩邊梳,說道,「從我被接受入黨的那一天起——那是在一九二四年,為紀念列寧而吸收黨員——我就訂閱我們的《真理報》。每一份我都保留著。我在工作上非常需要它:我要做報告,要領導政治小組……我房間裡的那個箱子,您也許以為那裡面是破爛吧?那是我的報紙。」劉季柯夫說,接著微笑了一下。他不常笑,也許是因為這個緣故,微笑頓時就改變了他的面貌,使他臉上帶有一種不常有的溫柔的表情。「我現在怎麼處理這些報紙呢?我攢了十七年。燒掉很可惜……」他帶著詢問的神氣望望彼拉蓋雅-伊裡尼奇娜。
有一會工夫他們倆都不作聲。
「把這些報紙往哪兒藏呢?」彼拉蓋雅-伊裡尼奇娜好像是在自己問自己。「可以埋起來。夜裡可以在菜園裡刨一個坑,乾脆就連箱子一起埋下去。」她說,並不望著劉季柯夫。
「如果要用呢?可能再用的,」劉季柯夫說。
果然不出他所料,彼拉蓋雅-伊裡尼奇娜並沒有問他,德國人來了他要蘇維埃報紙做什麼用,連她臉上的那種事不關己的表情都沒有改變掉。她又沉默了一會,然後問道:
「費裡普-彼得羅維奇,您在我們這裡住了這麼久,對一切都非常熟悉,可是我要問您:要是您到我們房子裡來,特意來找點什麼東西,您會不會發覺我們廚房裡有什麼特別的地方?」
劉季柯夫非常仔細認真地環視了一下廚房:這是外省小房子裡的整潔的小廚房。作為一個手藝人,劉季柯夫只注意到:漆過的地板不是用長板條,而是用結實的短而寬的木板釘成的,木板排列在兩根橫檔中間,兩頭釘牢。造這所房子的人是一個好當家人。為了牢固耐久做了這樣結實的地板,使它不至於被俄羅斯式的爐子壓得塌下去,同時在這種容易弄髒、需要經常擦洗的地方,也使它能經久不爛。
「我看不出有什麼特別,彼拉蓋雅-伊裡尼奇娜。」劉季柯夫說。
「這兒廚房下面有一個老地窖……」彼拉蓋雅-伊裡尼奇娜從凳子上抬起身來,彎下腰,摸了摸一塊地板上的一個很難察覺的黑點。「這裡是環。下面還有一個小梯子……」
「可以看看嗎?」劉季柯夫問。
彼拉蓋雅-伊裡尼奇娜掛上門鉤,從爐子底下取出一把斧頭。但是劉季柯夫怕在地板上留下痕跡,不願意用斧頭。他們拿了工具——劉季柯夫拿著廚刀,她拿著普通的餐刀——細心地把方蓋縫隙裡的變硬的垃圾剔除乾淨。最後他們好容易才把釘在一起的三塊沉重的短木板掀了起來。
有一個四級的小梯子通到地窖。劉季柯夫走了下去,劃了一根火柴:地窖裡很乾燥。現在甚至難以預料,這個奇妙的小地窖將來對他會有多大的用處!
劉季柯夫沿著梯級走上來,小心地蓋上了蓋子。
「您可別生我的氣,我還有個問題要問您。」他說。「當然我以後會安排妥當,使德國人不會來碰我。可是在德國人剛來的頭幾天,我怕他們一發火會殺了我。所以為了防備萬一,我想躲到這裡。」他用指頭指指地板。
「要是有兵士到我這裡來過夜呢?」
「他們不會到您這裡來的:這裡是楚利林諾……我又不是什麼要人,我就在那邊坐一會……您別驚慌不安。」劉季柯夫雖然這麼說,自己倒被彼拉蓋雅-伊裡尼奇娜臉上的滿不在乎的表情弄得有點不安起來。
「我沒有感到不安,我的問題不大……」
「要是德國人問,有個劉季柯夫在哪裡,您就說:住是住在這裡,他到鄉下買吃的東西去了,一定會回來的……至於躲藏,李莎和彼季卡會幫我的忙。白天我會叫他們放哨。」劉季柯夫說了又笑了一笑。
彼拉蓋雅-伊裡尼奇娜用眼角瞟了他一下,突然像年輕人那樣搖了搖頭,笑起來。外表這麼嚴厲的劉季柯夫倒是一個天生的教師,他懂得孩子們的心理,喜歡他們,並且知道怎樣讓他們喜歡他。孩子們總是跟著他。他對待他們就像對待成年人一樣。他是一個多面手,差不多樣樣東西——從玩具到家用的東西——都能夠當著他們的面做出來,而且幾乎是空手做出來的。在民間,這樣的人叫做「巧手」。
他對房東的孩子和自己的女兒一樣疼愛,只要他動動指頭,這所房子裡的孩子們都會高高興興地執行他的任何派遣。
「你最好領他們做自己的兒女,費裡普伯伯,他們跟你在一起慣了,——他們對你比對親老子還聽話!」彼拉蓋雅-伊裡尼奇娜的丈夫從前常這樣說。「你們以後就給費裡普伯伯做孩子好嗎?」他生氣地望著孩子們,問道。
「不好!」他們齊聲叫著,但是卻團團圍住費裡普伯伯,緊挨著他。
在各種不同的活動領域裡,可以碰到各種不同性格的黨的領導幹部,可是他們都有一種特別顯著的、引人注目的特點。善於教育人的黨的幹部恐怕是他們中間最普遍的一種。這裡所說的黨的幹部不僅是,甚至不完全是主要做黨的教育工作和政治教育工作的人,而恰巧是指不論在經濟、軍事、行政或文化部門工作的那種善於教育人的黨的幹部。劉季柯夫正是屬於這一類型的善於教育人的黨的幹部。
他不僅僅喜歡教育人,認為這樣做是必要的;對於他,這是自然的要求和必需;教導人和教育人,傳授自己的知識和經驗,這是他的第二天性。
不錯,這固然使他的許多發言帶有彷彿是教訓的性質,但是劉季柯夫的教訓並不是糾纏不清的、嘮叨得令人討厭的教訓,這是他的勞動和思考的果實,並且也正是這樣被人們接受的。
劉季柯夫的特點,總的說來也像這一類型的領導幹部的特點一樣,是言行一致。善於把他所說的一切化為行動,善於把各種不同的人團結在某一工作的周圍並用這件工作的意義去鼓舞他們;這正是使劉季柯夫成為完全新型的教育者的主要特點。他所以是一個優秀的教育者,正因為他這個人是一個組織家,是生活的主人。
他的教訓不會使人聽了無動於衷,更不會引起人家的反感,它們打動人們的心靈,特別是年輕人的心靈,因為青年的思想愈被範例的力量所激勵,就愈會發出強烈的光輝。
有時他只要說一個字或者甚至看一眼就夠了。他天生不喜歡多說話,甚至非常沉默寡言。初看他似乎動作緩慢,——有人甚至覺得他是懶洋洋的,——其實他卻總是處在一種鎮靜的、理智的、組織得有條不紊的活動狀態中。他把生產工作以外的全部空閒時間非常恰當地分配在社會活動、體力勞動、閱讀和娛樂上,從來沒有顧此失彼。
劉季柯夫待人接物心平氣和,從不發火。他在談話中善於沉默,聽取別人的意見——這是人們非常罕有的品質。因此他被公認為是一個很好的交談者、一個熱心人;好多人甚至把他們同親人都永遠不敢談起的公事和私事講給他聽。
雖然如此,劉季柯夫卻絕對不是所謂好好先生,更不是軟心腸的人。他為人正直、嚴厲,如果需要的話,他也可以無情。
有人尊敬他,有人喜歡他,可是也有人怕他。說得更確切些,所有同他交往的人,包括他的妻子和朋友,對他都有這些感覺,不過因為各人性格不同,所以在一部分人心中佔優勢的是這一種,在另一部分人心中是另一種,在第三部分人心中又是第三種。如果把這些人按年齡來分,那麼可以說,成年人對他又是尊敬,又是喜歡,但又是畏懼,青年是喜歡他和尊敬他,而孩子們就只是喜歡他了。
正因為這樣,所以當劉季柯夫說「李莎和彼季卡會幫我的忙」的時候,彼拉蓋雅-伊裡尼奇娜會笑起來。
在德國人剛來的頭幾天,劉季柯夫躲起來的時候,孩子們的確是輪流在街上放哨,守衛著他。
他運氣很好。德國兵誰也沒有到彼拉蓋雅-伊裡尼奇娜家裡來住。因為在城裡,甚至在附近都可以找到比較大、比較好的房子。德國人害怕房後的山溝:他們怕游擊隊。不錯,德國人有時也要過來看看房子,順手拿走一些沒有藏好的東西。劉季柯夫每次都是躲在廚房的地板下面。但是誰也沒有來打聽他。
謙遜、溫順的波裡娜-蓋奧爾吉耶芙娜,頭上照農村婦女的式樣紮著一條乾淨的白頭巾,每天早晨還照常到這裡來,把牛奶倒在兩個瓦罐裡,然後提著奶桶去劉季柯夫那裡。她待在他那裡的時候,彼拉蓋雅-伊裡尼奇娜和她的母親總留在廚房裡。孩子們還在睡覺。波裡娜-蓋奧爾吉耶芙娜從劉季柯夫那裡出來,再到廚房裡跟她們閒聊一會。
這樣過了一星期,也許還要長些。有一天,波裡娜-蓋奧爾吉耶芙娜在把馬路新聞告訴劉季柯夫之前,低聲說道:
「他們要叫您去上工呢,費裡普-彼得羅維奇……」
他突然完全變了樣子:鎮靜冷漠的表情、緩慢的動作、有時幾乎是紋絲不動,——劉季柯夫在自己隱蔽期間的全副偽裝,霎時間都從他身上消失了。
他像猛獅那樣有力地一步跨到門口,朝隔壁房間裡張望了一下。那邊像平時一樣,一個人也沒有。
「叫所有的人都去嗎?」他問。
「是叫所有的人……」
「尼柯拉-彼得羅維奇呢?」
「他……」
「他去過嗎?……」劉季柯夫探究地望著波裡娜-蓋奧爾吉耶芙娜的眼睛,問道。
他無需向波裡娜-蓋奧爾吉耶芙娜說明巴臘柯夫去什麼地方,——這一切她都知道,事先她和劉季柯夫早已商量好了。
「去過。」她的聲音僅僅能讓人聽見。
劉季柯夫並沒有忙亂,也沒有提高嗓門,——他沒有這樣。但是他整個胖大而沉重的身子、胖得朝下墜的臉、他的眼睛和他的嗓音,似乎都充滿了精力,彷彿他身體裡面一個捲得很緊的螺旋彈簧放開了。
他把兩個結實的、不會彎曲的、同時又很準確的手藝人的手指伸進上裝的口袋,取出一張很小的、密密麻麻寫滿了字的紙條,交給波裡娜-蓋奧爾吉耶芙娜。
「明天早上要……要多一些!」
波裡娜-蓋奧爾吉耶芙娜很快地把紙條藏在懷裡。
「您在餐室裡稍微等一等。我馬上讓女主人們來看您……」
波裡娜-蓋奧爾吉耶芙娜提著奶桶走進隔壁的房間,彼拉蓋雅-伊裡尼奇娜和她的母親跟著也走了進去。她們站著交換街頭新聞。過了一會,劉季柯夫在廚房裡喊波裡娜-蓋奧爾吉耶芙娜,她又到了他那裡。
他手裡拿著一卷報紙。波裡娜-蓋奧爾吉耶芙娜看見這是一大卷一折為四的《真理報》,臉上露出了驚異的神色。
「放在奶桶裡,」劉季柯夫說,「讓他們也貼在那邊最顯眼的地方。」
波裡娜-蓋奧爾吉耶芙娜的心都跳了起來。儘管這是絕對不可能的,她最初一剎那仍然覺得,劉季柯夫是接到了新的《真理報》。波裡娜-蓋奧爾吉耶芙娜忍不住了,所以在把這卷報紙塞進奶桶之前,先望了望日期。
「舊的。」她說,無法掩飾自己的失望。
「不舊。布爾什維克的真理是不會陳舊的。」劉季柯夫說。
她迅速地翻了幾份。大部分都是歷年的節日號,刊登著列寧和斯大林的像。她明白劉季柯夫的意圖了。她把報紙卷緊,塞到奶桶裡。
「免得我一會兒忘記,先跟您說一下,」劉季柯夫說,「讓奧斯塔普楚克也出來工作。明天就去……」
波裡娜-蓋奧爾吉耶芙娜默默地點點頭。她不知道奧斯塔普楚克就是馬特維-舒爾迦,也不知道他躲在哪裡,她只知道需要把劉季柯夫的命令傳到的那所房子:她也給那邊送牛奶。
「謝謝您。沒有別的了……」劉季柯夫伸出大手跟她握了一下,就回到房間裡。
他重重地坐在椅子上,手指叉開,手撐著膝蓋,坐了一會。他望了望表:現在是七點過一點。他用緩慢鎮靜的動作脫掉穿舊了的襯衫,取出一件潔白的新襯衫,打了領結,把兩鬢和前面特別灰白的頭髮梳了一梳,穿上上裝,走到廚房裡。波裡娜-蓋奧爾吉耶芙娜走後,彼拉蓋雅-伊裡尼奇娜和她母親又在那裡忙碌了。
「啊,彼拉蓋雅-伊裡尼奇娜,要是有,請給我一點瘋牛的牛奶1和麵包。我要去上班了。」他說——
1指伏特加酒。
過了十來分鐘,他穿得整齊、乾淨,戴著黑便帽,仍舊沿著平時走的路線,毫不迴避任何人,在城裡的街道上朝克拉斯諾頓煤業聯合公司的中央工廠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