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白天格外短,整整一下午全軍都在準備乾糧,二十天的糧食乍一聽似乎不少,但實際上,由於李靖下採用了一些濃縮的代用品,所以並不是很累贅。
把粗棉布一尺用一升釅醋浸泡,在烈日下曝干,一直到醋盡為止。每頓飯剪下一小塊用水煮,便可抵醋用,這便是兩個人二十餘天的醋。
將豆豉三升用舂搗成膏糊狀,加鹽五升,捻成餅子,在烈日下曬乾,每頓每人吃棗核大一塊,用來代替菜餚,這也可以使兩個人支持二十多天。
由於醋布和醬豆餅都是過去做好的,所以下午準備的主要是饃饃、餅等乾糧。條件好點的準備些肉乾之類。
醋湯、醬豆餅、乾糧,這便是李靖軍隊在急行軍時一日三餐的飯。但由於李靖深知「軍進未達,將不言渴,軍幕未辦;將不言倦;軍灶未炊,將不言饑」的兵法要旨,自已身體力行,不顧自己已經六十一歲,還和戰士們吃同樣的飯菜,戰士們自然也就沒什麼怨言了。
儘管如此,三天路趕下來,大家也都有點吃不消了,主要是沒有蔬菜。原來在軍營的時候天天吃白菜蘿蔔,吃得一聞到蘿蔔味便噁心,可現在連白菜蘿蔔也想了。
眼看到陰山腳下,斥候軍蘇定方遣人來報,前方發現突厥人的帳篷,大約有一千頂左右,像是平民部落。
其實,突厥又哪裡分什麼平民與戰士了?他們在牧場上的時候就是牧民,拿起了箭、彎刀,披上鎧甲便成了戰士,這本來就是個全民皆兵的民族。
但是,畢竟在牧民居住的帳篷裡,還有老人、婦女和孩子。
李靖下令,包圍整個區域,同時每個小隊負責五到六個帳篷,待中軍旗號一動,即圍死每一個帳篷,但不許動武。
人銜枚,馬摘鈴,一盞茶工夫,前方旗號傳來,包圍圈已經形成,並已確認了每個小隊負責的帳篷,李靖看看天,似乎有了淡淡的薄霧。一定要在霧變濃以前處理好這件事。李靖暗下決心。
被包圍這麼久還沒有發現,看來,真的是個平民的帳篷。
李靖想著,帶著黃明及中軍護衛的一個百人隊策馬衝進了帳篷群中,突如其來的變故使裡面休息、放牧、玩耍的大人小孩都驚呆了,李靖帶人在一座最大的帳篷前停下,護衛的四面散開,佰刀手、長綃手在前,弓箭手在後,形成了一個護衛圈,黃明弓箭在手,揚聲道:「大唐皇帝所遣定襄道行軍總管李靖到,請你的頭領速來迎接!」
大帳之中沒有動靜,黃明又喊了一遍,見裡面象沒有人一樣,向後一招手,中軍李靖的大紅色大將軍旗向下斜,中軍旗手熟練的揮動著手中的五面小旗,隨著一聲長長的號角,十個營從四面八方同時以號角聲作答,號聲未落,一萬騎兵湧了下來,等踏起的塵埃落定,所有的帳篷都被十名左右的大唐士兵圍住,空曠的牧區中格外寂靜,一個孩子剛剛嚇得哭出來,就被大人摀住了嘴巴,所有的人都躲進了帳篷裡,驚惶地關注著外面從天而降的神兵。
黃明忽然聽到帳幕中有輕微的弦響,他警覺的道:「將軍小心!」
一支鳴鏑帶著淒厲的嘯聲穿透帳幕,向李靖射來,黃明從自己的馬上躍起,直撲過去,讓過箭頭,一把撈住箭桿,他覺得箭的勢道極沉,幾乎脫手,咬牙力卡住了箭尾,自己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李靖端坐在馬上,連眼睛都沒有眨,看護衛們如臨大敵,緊張地盯著帳篷,淡淡一笑,說道:「不用那麼緊張,如果他有敵意,剛才就不會是去掉箭鏃的鳴鏑了。這樣的箭都能射穿牛皮帳篷,若是點鋼箭或破甲箭,你們以為能防得住嗎?」
只聽帳篷中有人放聲大笑,用味道奇特的漢語說道:「兵強而不肯凌弱,圍而不攻,臨危而色不變,頭腦如此冷靜,李將軍真不愧是李世民手下第一愛將。」
語音甫落,一個人從帳中走了出來,只見他身材高大威猛,臉上一會飽經滄桑的樣子,兩眼灼灼有神。
這時黃明已從地上爬了起來,動一動身子,發現沒有傷著筋骨,再看來人的模樣,不禁高聲叫道:「扎特朗,怎麼是你!」
原來這個以鈍箭頭都能射穿牛皮帳篷的箭手,就是曾與興勒一同出使長安,指點過黃明箭術的回紇第一箭手扎特朗!
李靖也不禁動容,翻身下馬,與扎特朗見禮道:「原來這個部落有你這位高人坐陣,怪不得遇亂不慌。不過,你這個部落駐紮在此,與我大唐是友是敵?」扎特朗無奈的笑道:「我這幾千男女老幼,像是要打仗的樣子嗎?這裡邊有些是與我一樣在突厥的回紇人,另外是受頡利壓搾排擠的突厥人,這次借頡利被你打敗的機會,一同逃了出來,說起來,你還是我們的救星呢?」
李靖做個手式,中軍旗手將五色小旗收到一起,向各軍發令,這時霧已大了,旗號打完後,又吹起了號角,十營自己的號角也開始回應,散佈在各處的唐軍開始收起兵器,迅速彙集,方纔還三五成群,轉眼間已按建制各歸各隊,各奔各營。
李靖低聲道:「霧越來越大,暫時紮營,保護住部落的平民,派出斥堠軍警戒。」
隨著李靖的命令,旗手的號角吹出長短不一的聲音,一個千人營開了過來,很快用扎槍和繩索圍成營地的外欄,在裡邊拉起帳篷。
扎特朗將李靖讓進大帳,李靖向黃明招招手,道:「你也進來吧,難得見到你的老師。」
三人進了帳篷,落座後扎特朗道:「聽說頡利可汗遣執失思力入長安向大唐求和,你們皇上已經允許了,為什麼你還要進軍?」
李靖道:「頡利會是真心求和嗎?」
扎特朗又用他那爽朗的聲音笑了起來,說道:「我真的害怕你會就此罷手,那樣頡利一旦緩過氣來,最先遭殃的就是我們這些臨戰逃脫的叛徒。我看你指揮兵馬,才知道中原軍隊訓練有素,雖然個人素質比不上突厥,但陣形訓練及全軍配合要遠遠超過突厥和草原各部族,怪不得幾百年來,馬上民族能取得一時勝利,卻無法立足中原。」
李靖謙虛了幾句,見黃明一付蠢蠢欲動的樣子,笑道:「你這個弟子不負你指點,大有長進,被皇上親封為『中原第一箭手』,你又多了一個得意門生。」
扎特朗道:「我哪裡算他的師傅?只是稍加點撥了一下而已,從他聽弦而知箭的功夫來看,應該進步不小,這段時間一定下苦功夫勤練了。」
黃明道:「前輩的指點讓我受益匪淺。剛才我接你的一箭,覺得力道極大,而鈍箭射穿牛皮,恐怕四石的強弓也不行吧?」
扎特朗點頭道:「你的進步確是不小。我用的是五石弓!」
這下,連李靖也大為震驚。弓的張力以「石」為單位,一石為七十斤左右,常人用一石或兩石弓,射程在一百五十步左右,像黃明用三石弓,已屬罕見,射程可達二百步。一般來說,五石弓無法以臂力拉開,要用「腰引」「蹶張」這樣的工具才行。
扎特朗說自己用五石強弓,當然不是用工具拉開的,那豈不讓人笑掉大牙?先不說射箭的精確度,只這臂力、胸腰力量便讓人望塵莫及。
扎特朗顯然早已習慣了讓人用崇敬的眼光凝視,毫不在意的說:「這也沒什麼,一點蠻力而已。外面霧這麼大,行軍困難,反正這裡離保鐵山也就兩個時辰的馬程,你們休息半天再上路也來得及。」
「兩個時辰?」李靖站起身說道:「那還休息什麼?這麼點霧還能擋得住大軍前行嗎?我們立刻拔營出擊!」
扎特朗阻止道:「恐怕不行,我說的兩個時辰是指一條小路。若大軍過去很不好走,而且霧這麼大,路更難走了。」
李靖道:「請你派人給我帶路吧。如果我們能在大霧散去之前殺到,會讓頡利更加措手不及,效果會更好。」
黃明怯生生地在一旁說道:「我有一個提議不知可不可以說?」
李靖不高興地瞥了他一眼,道:「你說吧,不要瞎說。」
黃明道:「在出兵之前,大蘇,哦,蘇定方就曾說過,只要時機合適,三兩百騎便可以踏翻頡昨的牙帳,我覺得現在似乎就是這個時機!」
李靖眼睛一亮,說道:「這也不失為一個好辦法,叫他進來。」
蘇定方聞令趕來,臉上的興奮之情溢於言表,李靖故意冷冷地問他道:「你興奮什麼?是不是猜到什麼了?」
蘇定方搖搖頭,大聲道:「沒有!」
李靖道:「以你的聰明,怎麼會猜不出來?現在想起收斂鋒芒了?我給你兩個百人隊作為先鋒,從小路先行,找到順利牙帳的位置,因為大唐的兩位使臣唐儉大人、安修仁將軍還在那裡,所以不要輕舉妄動,待我率大軍趕到後,再一同進擊,不過你也可以見機行事,明白了嗎?」
蘇定方施禮道:「得令!不過能不能讓黃明也同我們一起去?」
李靖看看黃明一臉懇求的樣子,道:「好吧,就讓你們一同去,不過千萬莫要射到自己人才好。」又轉向扎特朗道:「還請將軍派嚮導隨他們一同去。」
扎特朗站起身,道:「我給他們帶路吧,這條路沒人比我更熟悉。」
李靖驚道:「不可以!將軍,你的部落怎麼能離得開你?」
扎特朗笑道:「有你在這裡,我還有什麼不放心的?頡利對我族人犯下無數罪行,我定要親手射死他!」
蘇定方親自選了四隊人馬,湊成了二百人,其中大多是初生牛犢的年輕人,蘇定方命每人帶了三袋箭矢,除了武器外,帳篷、軍被等其他物品統通扔下不帶。整理好隊伍後,蘇定方去請李靖。
李靖站在大帳前,士兵們一手牽了馬站成兩排,李靖看著他們興奮的面孔,說道:「蘇定方告訴我,說他要用二百人去踏破頡利的牙帳,我不相信,但現在看到你們,我相信了。我們三千人能攻下定襄城,二百人為什麼打不掉頡利的老窩呢?你們說,你們有沒有信心?」
「有!」二百人齊聲回答。
李靖一揮手,下令道:「出發!」
霧越來越大了,若沒有扎特朗帶路,恐怕一步也走不了,放眼看出去,只能看見兩丈左右。
扎特朗在最前面,蘇定方緊隨其後,後邊每一隊人都抓著一根長繩,以免掉隊。扎特朗每走一段路,都要下馬看一下地面的情況,以便確定所走的方面是否正確,一次上馬之後,他忽然輕聲問蘇定方道:「李靖將軍知不知道頡利請了一批拓羯效命的事?」
蘇定方奇怪的問道:「什麼是拓羯?我沒有聽說過。」
扎特朗道:「李靖將軍既然收服了康蘇密一定從他口中聽說了,不過可能他以前也不知道拓羯的厲害,所以沒有在意。」
蘇定方笑道:「拓羯能有多厲害呢?難道比突厥精騎還厲害?」
扎特朗道:「他想想看,若非如此,頡利又何必花重金從安國雇他們來?突厥精騎不過是擅長騎射而已,至少還能算人,安國所以訓練的拓羯,簡直就是吃人的野獸,」
接著,扎特朗低聲給蘇定方講起來。安國是昭武九姓國中的一國,有大城四十座,小堡千餘。拓羯都是國王招募的職業軍人,不事家稼,亦不行入牧,衣食住行,均由國家供養。在選拔時,已儘管選擇健壯、勇敢的人,選定後,更在粟特地區對他們進行殘酷的訓練。若能通過訓練,成為拓羯的人,都擅長各種殺人、破壞技術,能用各種兵器,最可怕的是,他們性情勇烈,賓至如歸。
安國在九姓國中不算是大國,但未有人敢侵犯他,就是因為他們的士兵主力便是由拓羯構成的。而且其他國家或個人都可以向安國僱用拓羯來給自己當保鑣或替自己打仗。當然,價格也是非常昂貴的。
蘇定方問道:「你怎麼知道的這麼清楚?你見過拓羯嗎?」
扎特朗的臉上浮過一抹苦笑,說道:「他們的射箭技術便是我教的!我曾受聘做他們的箭術教頭,當時親眼目睹了他們精湛的武藝和殘忍的心態,我曾發誓,不到不得已,決不和他們為敵。你知道嗎,他們有幾個人能拉得開六石的強弓!」
蘇定方吸了一口冷氣,說道:「頡利手下有多少拓羯在?」
扎特朗道:「恐怕不會超過五十個,太多了,他哪裡雇得起?」
蘇定方道:「幸好還不算多,若有上幾百人,我這二百人還不夠他們一人一個。」
說話間,他們已從小路轉上了大道,扎特朗對蘇定方道:「這裡距頡利的牙帳不足三十里。」
蘇定方咬一咬牙,說道:「如果我想不出主意,我們可能不是那些拓羯的對手。」他命令道:「收起長繩,做好戰鬥準備,攻破頡利牙帳後,每人可選三件能裝得下的珍寶,不許出聲,離頡利只有三十里!」
扎特朗道:「一讓搶珍寶,老實人也便成了野獸,想不到你小小年紀,打起仗來便這麼狠!你不怕李靖怪罪你嗎?」
蘇定方道:「突厥入我中原,什麼時候不是燒殺搶掠無惡不做?我這二百人又能搶得了多少東西?至於李將軍,我想他能知道我這是迫不得已。」
一行人小心翼翼地前行,有幾次被人察覺扎特朗用突厥話和他們熟練的應答,用在無意中聽到的口令,順利過關。並非是突厥不小心,他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在霧中過去的這二百來人,竟然是來進攻的。
在離突厥牙帳不過六七里的地方,扎特朗取下他的大弓,架上了一去箭,向蘇定方道:「前面是牙帳的警戒,口令與外面不同,我們只能以快打快地衝過去!」
話音未落,濃霧中傳來一聲厲喝,是突厥語的「口令」,扎特朗的弓已張開,蘇定方發現他的手臂穩定地如一塊磐石一般。二百多名戰士一線排開,都看著扎特朗和蘇定方。
對面的哨兵又喊了一聲,不等他說完,扎特朗的箭已沒入濃霧之中,對面的聲音嘎然而止。
蘇定方手一揮,命道:「吹號角,衝上去,見人便殺!」
蘇定方帶來了四名號手,此刻同時吹起了號角,二百餘騎三人一組衝了過去。
二百人排成了一個扇面,聽到前面有動靜便亂箭齊發,見帳篷便放火燒,若看到馬廄,便將戰馬放出,任其四散奔逃,突厥的整個營區立刻亂成了一團。濃霧中誰也不知道唐軍來了多少人馬,只見四面八方似乎都有敵人的影子。
黃明、蘇定方二人緊跟扎特朗,只見扎特朗根本不用眼看,只策馬向前飛奔,聽到前邊有人的叫喊聲,抬手一箭立刻音響全無,待馬奔到原來說話的地方,竟大都是頭頸的要害部位中箭,往往一箭貫穿。黃明這才知道,自己雖然也被稱為第一箭手,但實際上有多大的差距。
扎特朗領的,正是頡利的可汗牙帳的方向,那裡才是他們的主要目的地。頡利可汗在保鐵山有四萬餘部隊,若在正常情況下做戰,這二百人都不令讓他正眼看上一眼,而若被他回過神來,集結部隊,收縮到牙帳附近,也會難有作為,所以只要他們衝破頡利的牙帳,就算不能斬下他的人頭或活捉他,也能使他亂了陣腳,那時蘇定方的任務,就只餘集結部隊,頑抗到李靖大軍到來了。
正向前衝著,忽然一支冷箭射來,蘇定方猝不及防,被射落馬下,黃明立刻勒住了馬,向扎特朗道:「你帶人去抄頡利老巢,我來照顧大蘇!」
兩名士兵亦跳下馬來,黃明一看,竟都是在長安時的玩伴,扎特朗道一聲「保重」,帶著剩下的人繼續向前奔去。
三人扶起蘇定方,傷的不重,只是正射在肩胛上,恐怕左臂是無法再同人動手了。
蘇定方見遠處隱隱約約有一座帳篷,道:「你們把我放在那裡就可以了,然後去殺敵吧!我們人本來就不多,不能這樣一下減員四個。況且人多了,也容易被突厥發現。」
一個士兵扶著蘇定方,另一個牽著馬,四人小心翼翼地摸到帳篷邊,非常幸運,這是一座糧倉,守倉的士兵顯然已經逃走了。蘇定方指著糧倉一側道:「我們不能時帳篷,否則可能被自己人放火燒死,我就靠在一側裝死就可以了。」
黃明在這麼緊張的情況下也不禁被蘇定方逗得一笑,道:「你是裝死的人嗎?你死了都能嚇別人。」他對兩名士兵道:「大蘇就交給你們了。無論如何你們都不許離開他,我去取頡利的首級,功勞是咱們大家的!」
不多時,黃明已看到那座圓而又高高的大帳,他的心激動地跳了起來,他終於可以實現每一個大唐將士夢寐以求的願望了。
黃明左手穩住弓,右手一探,挾住了三支小羽的短箭,這種箭射程短,但力量足,穿透力很強,非常適合近戰使用。
黃明沒有減速,旋風一般衝進了大帳,為了不成為靶子,他使用從韋磐提處學到的策馬之術,輕夾馬腹,馬在進帳的一剎那,由極快的速度下突然停頓,再向左方挪了一個馬位,這兩個動作都做得極快,若有人在帳中埋伏,以弓箭瞄入口的話,一定會全部射空的,可是沒有預想中的伏擊,大帳中圍了一圈矮几,幾上還有水果菜餚,正對著帳門的矮几後,端坐著兩人,黃明認得他們,正是大唐派來撫慰頡利的鴻瀘寺卿唐儉和將軍安修仁。在他們兩側,幾十名士兵刀出鞘,箭上弦,都是李靖派來護送他們的唐軍。
唐儉微笑道:「無論你是誰,都辛苦了,李靖竟然真的不管我們死活,若不是我早有所料,還真的能被他害死呢!」
黃明道:「讓兩位大人受驚了,不知頡利可汗去了哪裡?」
唐儉道:「你們一來進攻,他就騎上千里馬跑了,這裡是最安全的地方了,李靖將軍又在哪裡呢?」
黃明道:「李將軍隨後便到。」一邊說著,一邊帶馬出去,又問了一句道:「剛才有沒有唐軍來過?」
安修仁開口道:「有一個胡人帶了幾名士兵來過,往那個方向追去了!」
黃明一直往他指的方向追過去,一面喊道:「你們耐心等候,李將軍很快便來救你們!」
黃明加快了速度,讓戰馬以全速奔跑著,沒想到頡利居然嚇成這個樣子,跑得如此之快。誰知道扎特朗他們能否追得上呢?
路上不時有突厥軍的零星士兵,黃明無心戀戰,能躲則躲,有時便以弓箭連續射殺,箭無虛發,這時他才明白當年李世民授他們箭法時曾言,若箭術精湛,敵人不會近身的道理。正急如風火的趕路間,忽然黃明的戰馬身子一側,將黃明摔了出去,接著轟然倒地,黃明爬起身,只見馬腹上插著兩支長箭,眼看是活不成了,而後面的路上有一長溜血跡,顯然是早就中箭了,但馬一直堅持到此刻才倒下,黃明含淚抽出腰刀,一刀砍斷了馬的頸部,讓它免受痛苦。
這時霧已經漸漸變薄了,黃明從馬上摘下僅剩的一個箭囊,剛要去找一匹馬,聽到有蹄聲奔來,附近避無可避,而聽蹄聲,敵人要有三五騎,黃明一咬牙,將箭抽出十餘支擺在馬屍上,手中挾上三支,對著蹄響的地方瞄準。
為了偷襲時容易辯清敵我,他們的二百騎都穿的李靖所帶黑甲輕騎兵的黑甲。蹄聲越來越近,四騎從霧中閃出,都沒有穿黑甲,顯然是突厥軍,黃明想也不想,三箭齊射,三匹馬先後摔倒在地。為了讓馬盡快失去戰鬥力,黃明所取得都是馬的要害,幾乎都一箭斃命。黃明探手取箭,又是三箭連珠,剛才落馬的人兩人中箭,而依然在馬上的騎士揮刀撥開了射向他馬的長箭,繼續衝了過來。
黃明默念著:「別慌!別慌!」又是三箭連珠,那名突厥騎士擋住了兩支,第三支終於沒能擋住,正中前胸,他翻身落馬,而戰馬來勢不減。等馬奔到身前,黃明拎著弓箭躍身跳了上去,繼續趕路,便在這查,他感到脅下一熱,伸手一摸,一支箭插在那裡,是剛才他未來得及射殺的人回敬的。
黃明用力將箭拔出,一陣疼痛幾乎讓他昏過去,他撕下一角戰袍堵在傷口處,為了解開戰甲,他不得不暫時勒住馬。
等黃明包好傷口,透過已變得稀薄的霧,他看到地上躲著一具黑甲的唐軍屍體。
黃明把馬帶過去,發現這屍體上有著三道箭傷和數處刀、槍傷,有一道肩部的傷口根本沒有出血,竟是在他死後砍的。誰對人如此的殘忍?黃明不禁打了個冷顫。
黃明的眼光向遠處望去,發現遠方還有一具唐軍屍體,再看,遠處還有,每具屍體都受了十處以上的傷,有的手腳被砍斷,有的耳鼻被割下來,死狀慘不忍睹。
黃明發現,這些人都是跟著扎特朗去抄頡利牙帳的士兵,心不由一下子提了起來,難道扎特朗也同他們一起殉難了?
扎特朗帶人首先闖入了頡利的牙帳,不過他沒那麼冒失,先進行了試探後才闖進去,當然所見與黃明所見相同。幸好唐儉和安修仁事先到李靖軍中傳旨勞軍後才到保鐵山的,扎特朗帶的士兵中有人見過他們,不然,恐怕也得成了殺紅了眼的扎特朗的箭底遊魂。
扎特朗帶人繼續追趕,因為跟著他的這些人騎射工夫也不錯,所以他們一路上沒受什麼像樣的抵抗,士兵們也只輕傷了幾個。扎特朗估計,頡利可汗倉皇逃走,身邊人不會太多,而且他逃出一段路後,很可能會停下來看看戰局,收編一下逃出的士兵,因此並不是沒有追上的可能。
忽然幾支箭射了過來,箭又準又快,力道十足,三名士兵中箭落馬,扎特朗一看這又長又粗,箭鏃分作六稜的大箭,暗叫不妙,這正是他所教的拓羯士兵所用的大箭。
四騎兵馬如凶神惡煞般在薄霧中出現了,早已被鮮血激起悍性的唐兵吶喊著衝了過去,扎特朗情知他們不是拓羯的對手,拿起自己的強弓,挑上三支羽毛較大,箭身最長的箭,趁他們把注意力集中到衝去的唐兵身上,如閃電般三箭一支接一支射了過去,兩人應箭而落,第三人眼疾手快,用手中彎刀撥開了羽箭。
扎特朗掉轉馬頭便跑,他知道儘管只餘下了兩名拓羯,那十來個唐兵也不是對手,自己還想去取頡利的腦袋,不能在這裡耽擱太久,更不能死在拓羯手中。
拓羯是頡利可汗重金聘來的,一定會用來保護最重要的人,既然這裡見到了拓羯,就說明一定會有厲害的頭臉人物在附近。
扎特朗耐心的尋找著,忽然聽到輕輕地抽泣聲,是女人的聲音,扎特朗詢聲看去,不禁心中一驚。儘管女人穿一身牧民衣服,但也擋不住她的相貌和氣度。扎特朗一眼認出,這女人是處羅、頡利兩位可汗的夫人,出過無數餿點子的前隋公主,義成公主。
當然,此刻她渾身泥污的躲在一叢灌木後面,實在與平素高高在上的樣子扯不上邊。
扎特朗縱與頡利有天大的仇恨,也無法沖這個可憐的女人射上一箭,他下了馬,走過去說道:「你害怕什麼?難道唐軍還會傷害你不成?」
義成公主不肯答話,只是低頭哭泣,扎特朗站在她身旁,感到比遇到最勇猛的拓羯都難對付。他只好強打精神道:「你不要哭了,小心哭壞身子。頡利大汗往哪個方向走了?」
義成公主止住哭聲,但沒有答話,扎特朗又問道:「頡利大汗逃到哪個方向去了?」這一次聲音便有些宏亮了。
義成公主忽然指著扎特朗身後道:「那不是他嗎?」
扎特朗回頭去看,除了淡淡的霧外什麼也沒有,他知道上當了。急著回頭時,腰眼上挨了乾淨利落的一刀。
看著扎特朗痛苦地倒下,義成公主站起身,冷笑道:「哭壞身子?我是那麼蠢的人嗎?」
兩名渾身是血的拓羯走了過來,他們也受了不輕的傷,兩個人護著義成公主步行著向遠方逃去。
義成公主一個女人手勁要小的多,這一刀並沒有讓扎特朗馬上畢命。扎特朗看著他們的背影,掙扎著要用弓箭去射他們,他發現,平時視若無物的弓突然變得像山一樣的沉重,怎麼舉也舉不起來,而他們三個人的背影也越來越模糊、越來越模糊。
迷霧之中,扎特朗彷彿聽到有個人在叫他的名字,他掙扎著睜開眼睛,看到黃明滿臉淚水的看著自己,他努力的扯扯嘴角,露出一個笑容道:「大男人哭什麼?戰士死在戰場上不是死得其所嗎?我只是有些不甘心,中了奸計死在女人的手上,義成公主是大唐的死敵,你一定要殺掉她,既是為我報仇,也為大唐立上一功。」
黃明抹了一把眼淚,起身道:「我一定追上她,殺了她給你報仇!」
扎特朗示意他拿自己的弓,艱難的點了點頭,然後合上了雙眼,手依然指著他們逃走的方向。黃明摸摸扎特朗的脈搏,發現已經停止了,他摘下扎特朗的箭袋,取過他的大弓,輕聲說道:「放心吧,我一定追上他們,為你報仇!」
黃明拉過馬,翻身上去,脅下的傷口又是一痛,黃明屏住呼吸,停了一會,感到額頭上滿是汗滴,他拂了一下,策馬向扎特朗指的方向追去。
義成公主和兩個僅剩的護衛拓羯一邊走著一邊尋機找馬,但此時奔過的空馬一般都受驚了,這兩名拓羯傷勢很重,若殺一匹馬可能還綽綽有餘,若活捉一匹卻力有未逮。因此他們走的並不快。
黃明追上了刻鐘工夫,看到了前邊由兩人護衛著前行的女人,他用漢語大喊了一聲:「義成公主!」對方果然回過了身,看到她,兩名護衛立刻轉身停住了腳步,而女人繼續向前走。
黃明抽出扎特朗的一支足有五尺長的大羽長箭,架到他的大弓上,伸手拉弓,果然只拉開了一點,黃明牙關緊咬,吐氣開聲,「」地一聲將弓拉成了滿月,他感到自己全身都在緊張的跳動著,脅下的傷口又在大量地出血,他甚至還感到有些暈眩,這是失血過多的先兆,但這一切都沒能讓他鬆開手,他的手忽然穩定了下來,他穩穩地托住了,瞄準了急急逃走的義成公主。
黃明在瞄準精度最高的一剎那射出了箭,他感到右臂像失掉了一樣又酸又麻,然後便一頭從馬上掉了下來,他沒有看到射出的箭和後來發生的一連串事情。
這一箭幾乎沒有什麼弧度的疾射而去,一名拓羯不及擋隔,竟閃到義成公主身前,用自己的身子保護公主,箭從他的小腹穿了進去。但這箭的力道實在太強了,它不但帶著這名拓羯向後走了幾步,更穿過他射進了義成公主的後心。
義成公主不加置信的轉過身,慢慢癱倒在地上。而幫她擋箭的拓羯再也支撐不住,也摔了下去。
另一名拓羯不逃跑了,反而回身走了過來,一邊走一邊抽出了腰間的彎刀。
黃明是因為失血過多而暈死過去的。他脅下的箭傷一直沒有處理好,所以始終在大量流血,剛才他射的那一箭,更是凝聚了全身的力量,箭傷進一步撕裂,鮮血已將傷口上下的衣服浸透。
拓羯舉著鋼刀一步步走過來。在安國,任務的成功率成為決定好壞拓羯的標準,而此次四個人受頡利可汗之托保護義成公主,非但沒有達到目的,反而丟了三名同伴。若不拿黃明出氣,怎麼能對得起自己和同伴所受的艱苦訓練?
拓羯一步一步走向黃明,他似乎聽到了弦的聲音,但由於他受傷很重,已失去了正常的反應速度。等他看到箭時,再想躲已經來不及了,三支箭命中了他的胸前要害。
蘇定方在兩名唐朝士兵的攙扶下,慢慢的走了過來,剛才情急之下他也咬牙射了一箭,幾乎令他傾盡全力。
蘇定方顧不上自己的傷勢,單膝跪地,把黃明的上半身扶起,不住的叫他,黃明緩緩睜開眼睛,艱難的說道:「可惜,我……我不能……看……看到你成……成為大將軍的樣子了。」蘇定方眼含熱淚道:「別胡說了,大男人受這麼一點點傷怎麼就會死呢?你會沒有事,很快變的活蹦亂跳的。」
黃明搖搖頭道:「我知道我……我肯定不……不行了,告訴水玲,我對……對不起她。」
黃明精神忽然煥發起來,原本蒼白的臉上飛起兩抹紅暈,說話的口齒也清晰起來。
黃明盯著蘇定方道:「也許我們錯了。我為了建功立業,不惜扔下水玲,可召集呢?再也見不到她了,大蘇,你一定要以我為借鑒,千萬不要讓女孩傷心了。這時我才明白,匈奴未滅,何以家為,不是豪言壯語,而是害怕戰死沙場,扔下妻兒老小,死都不得瞑目呀!」
從四面八方傳來了嘹亮的號角聲,蘇定方喜道:「黃明你聽!李將軍的大軍殺到了!只要一見到軍醫,你就有救了!」低頭看時,卻見黃明已經閉上了雙眼。
蘇定方在喝一所,眼淚終於不受控制的流下來,他把頭埋在黃明的胸前,泣不成聲,低聲道:「黃明,你說要同我在沙場上建不朽功業,可這才是第一仗呀!」
兩刻鐘後,蘇定方見到了李靖,李靖聽說扎特朗、黃明兩位頂尖箭手雙雙斃命於此,也不禁惻然,蘇定方低聲道:「是我害死了他們!若我不是逞強勝,堅持說幾百人便可踏平頡利的牙帳,也就不會有這些事了。」
李靖道:「你看看你的身周,有多少士兵戰死在這保鐵山?難道都是因為你的緣故嗎?你承擔的起這個責任嗎?如果沒有你的二百騎奇兵,兩軍正面對壘的話,會有數千萬計的士兵陣亡,黃明他們以一人之性命換得如此多的士兵,難道還不值嗎?」
蘇定方勉強振作精神道:「是!李將軍教訓的是,有一件事我必須首先向您報告,請你治我擅專之罪。」
蘇定方說的便是在進攻前下令每人可取三件珍寶的事。李靖不禁吸了口冷氣,沉吟片刻後說道:「我雖然聽了康蘇密的勸告,但卻過於大意了,沒有想到拓羯竟如此強悍,方纔我驗證了一下,死去的拓羯身上至少都有十處傷口,而身邊至少躺著五名唐軍的士兵,你這一仗不容易!活著的人取幾件珍寶算什麼?這道命令出自我口,與你沒有關係。」
「李將軍!」蘇定方不禁驚呼出聲,縱容士兵搶掠,將來一定會受御史彈劾,李靖竟把這麼大的麻煩攬到了自己的身上!
李靖道:「我已經老了,此次又立如此大功,有些過錯有益無害。你是少年之中最有將才者,大唐未來三十年還要靠你去帶兵,你有智有勇有情,只要記得勝不驕敗不餒,我看足以縱橫天下了!」
這當面的盛譽令蘇定方手足無措,李靖拍拍他的肩膀,道:「去追殺殘敵,收編士兵吧,收兵後我為你們擺酒慶功。」
蘇定方轉身出了大帳,腳步一下變得沉重起來。他若有命回長安,如何向在隴佑陪哥哥牧馬的水玲交待?
蘇定方的耳邊彷彿又響起了當年在長安時,常常在酒酣之際以箸擊桌,高聲放唱的歌:「頂天立地我少年,上陣殺敵勇向前,杯盛敵血當酒飲,馬踏突厥牙帳翻,何顧嬌妻盼我日復日,縱馬大漠年復年……」
寒風吹過,蘇定方才發現臉上的兩道淚痕已凝成冰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