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長安各部官員紛紛舉辦酒會,給出出征的將士送別的時候,李靖已率軍悄悄開拔,在十二月到了距定襄不遠的馬邑。
被任命為定襄行軍副總管的張公瑾已先期率軍到馬邑,出城迎接李靖。一見李靖身後的兵馬,張公瑾不禁一怔,哪裡是數萬軍馬的浩蕩氣勢,竟只有寥廖幾千人。待張公瑾見過禮之後,李靖笑道:「張將軍,是否見我只帶了這麼一點兵馬,感到很意外呢?」
張公瑾上馬,引李靖率軍進城,邊走邊答道:「眼看已到突厥之境,將大軍隱藏起來當然好,只是你只帶這麼一點騎兵,若被突厥知道了……」李靖點頭道:「張將軍所慮有理,只是你有沒有看這兩千人是哪支部隊?」
張公瑾聞言,回頭看去,只見將士們衣甲鮮明,士兵都是黑衣黑甲。坐下戰馬腿短臀肥,都是胡種良馬,且馬身上未帶護甲。張公瑾心中一驚道:「這是聖上的黑甲輕騎兵!」
李靖笑而未答,到馬邑城中,未進張公瑾為他選的館驛,在馬上道:「張將軍,不是李某駁你的面子,我若在這裡住上一天,恐怕兩千騎兵攻突厥就要被人當笑話傳遍整個大漠了,所以我要不待休整,直殺定襄城!」
儘管張公瑾身經百戰,亦飽讀兵書,也不禁為李靖的打法打個冷顫,說道:「李將軍甫抵馬邑,對地形、對突厥的兵力部署都不清楚,勞師遠征,貿然出擊是兵家大忌!」張公瑾與李靖同為秦王府的幹將,曾一同打過不少漂亮戰,從未見李靖這麼冒險過,因此不顧上下級之別,大膽據理直辯。
李靖道:「突厥無固定的要塞,甚至連固定的沙漠綠洲也不多,兵力部署一回一變,我知你曾下大功夫刺探突厥軍情,但頡利向以詭變多疑著稱,若他聽聞我大唐出兵的消息後,對部隊稍作變動,而我還以原來情報進攻,就會吃大虧。我不敢率兵馬太多,就是怕驚動了風聲,頡利將各汗庭部落的兵馬都集中起來。我此次行險一搏,若不能成,憑黑甲輕騎的馬力足可脫身,而數日後,李績率四萬大軍就要開到雲中了。」
張公瑾被他說服了些,舒了一口氣道:「李將軍用兵如神,算無遺策。不過尚有人等候,李將軍怎麼也該一見吧?再說今天就是除夕,算著日子也得讓將士們歇一天,過個年吧?」
李靖道:「誰在府中等我呢?」張公瑾笑道:「任你智比天高,怕也猜不到,是突利可汗和郁射役、蔭奈特勤!」
李靖果然大吃一驚,他甩鞍下馬,對身邊的黃明道:「傳我將令,全軍下馬,給馬卸鞍,人不卸甲,就地休息一個時辰!」說罷隨張公瑾邁步走進府門。
黃明向兩個營總管傳達了李靖的將令,然後湊到軍中,去找作為小隊長的蘇定方。
蘇定方見黃明後笑道:「一個時辰你也過來,不怕一會兒李總管找不到你。」黃明道:「我實在有些事不明白,不找你來問一下心裡面發堵。」
蘇定方給馬卸下鞍轡,找了塊乾淨地方,讓黃明坐在馬鞍上,自己坐在一旁,說道:「你有什麼問題?問吧。」
黃明道:「李將軍下令說,給馬卸鞍,人不許卸甲,這是為什麼呢?」蘇定方哂笑道:「黃明,你箭術不錯,可怎麼對這些事不動腦筋?這說明李將軍要兵行險著,直接去進攻定襄!」
幾名小隊長圍攏了上來,大家都不解,黃明問道:「這你是怎麼看出來的?」
蘇定方看了一眼大家道:「若長途奔襲作戰,是人力重要還是馬力重要?將軍讓我們在這一個時辰中給馬解下鞍轡,正是要馬好好休息,我們若在這馬邑城中紮營,又何需這片刻的休息時間?由此可知,我們還要起兵行軍。若突厥探知我們只有兩千騎兵,只要隨便調用一兩萬人馬就足以吃掉我們,所以李將軍一定是要我們去攻打定襄城,只要打退了頡利,就會打亂他的全部部署。」
黃明和幾個小隊長頓開茅塞,黃明很不好意思的問道:「那為什麼不讓我們把鎧甲也脫下來休息一下呢?」蘇定方道:「廢話,若我們一鬆懈,哪裡還能提得起精神?況且寒冬臘月,這下不一定要有多少人會傷風寒的,不如一鼓作氣。」
黃明感歎道:「大蘇果然厲害!看來你站將來肯定也能成為李將軍那樣的大將!」
蘇定方笑道:「別瞎吹了,我這點本事是讀書讀出來的,哪能和本朝諸將相比。」
蘇定方果然沒有猜錯,李靖將自己的兩萬軍馬交由李績代管,自己親率這兩千大唐軍中之精銳晝夜兼程,便是為了打頡利一個措手不及。
不到一個時辰,張公瑾的一個千人營也集合起來,蘇定方對黃明悄悄道:「你快回去等著吧,李將軍快要到了,恐怕馬上就要整裝出發了。」
片刻之後,李靖便在幾名將佐的陪同下走出府門,與突利可汗簡短而精要的會談,使他進一步掌握了突厥軍隊的形勢,對自己的進攻方略更加有信心。
頡利在身邊的護衛並不多,他聽說李世民下旨伐突厥後,急令下屬各可汗、各屬國起兵來援,而自己六路軍馬分五路分進突厥境內,其他幾路若不出差錯,足以消滅大部分援軍,這樣,決定勝負的便只是自己的這一路了。
隨著令官的一聲令下,三人一組,五十人一隊,千人一營,三營軍馬整齊地排在校場上,各營總管、押官在陣前肅立。本來唐軍建制,步兵與騎兵、步兵各種武器的配備都是混合的,但黑甲輕騎純為用作奇兵,乘敵不備,衝散敵軍所用,所以一律是角弓、長綃、腰刀,每人弓弦也是三付,但箭卻配有每人七十支之多,幾乎是其他軍隊的兩倍。
只見李靖大紅色的大將軍旗高高飄揚,李靖站在點將台上,向台下環視一圈,除了風吹動旗幟的獵獵之聲外,沒有一人一馬發出一點動靜。他滿意的道:「諸將士,今李靖奉旨領軍來討伐突厥,代天行義,拯突厥萬民於水炎,重任在肩,不敢稍有懈怠。爾等乃陛下於萬軍之中親選之精兵,自隨聖上起兵以來,戰無不勝,從未嘗敗績。而張將軍的這一千精騎更有對突厥作戰的豐富經驗。你們想不想攻下定襄城,在史書上留下千秋美名?」
三千將士如雷般齊聲高呼:「願隨將軍,直搗定襄!」
「好!」李靖眼中閃耀著自信的光輝,說道:「今日是除夕,我們要在行軍路上過年了。李靖在此,向諸將士拜年。」說著,一撩戰袍,竟向將士們單膝跪倒!
三千將士不禁熱淚盈眶!頓時軍心大振。李靖道:「突厥軍在我中原橫行無忌,燒殺搶掠,無惡不作,更曾威逼我大唐都城長安,此辱不雪,我等何以面見皇上?」
李靖見將士的作戰決心已被自己鼓足,下令道:「斥侯軍出陣,由副總管張公瑾將軍親率先行,遇有敵情速來報我!」
張公瑾得令,剛要上馬,一個驛丞飛騎趕來,滾鞍下馬,高難度聲道:「大同道行軍總管、任城王李道宗急報!」
張公瑾接過拆看,只掃了兩眼便向李靖說道:「任城王在靈州遇到欲谷設的三萬各族聯軍,已將其擊潰!」
李靖拿起急報向下面的將士道:「任城王傳來捷報,大敗突厥悍將欲谷設,此次征突厥首功已為任城王手下將士所得,你們想不想早一點遇上頡利,立下首功?」
眾將士雷鳴般回答道:「想!」
李靖道:「好!斥侯軍開拔!」
張公瑾帶馬駛出校場,一個百人隊緊隨其後。
兩刻鐘後,中軍出動,只留兩個百人隊在後殿後。
三千輕騎晝夜行軍,很快趕到了定襄城外的惡陽嶺,諸將士主張立即攻城,李靖卻下令就地紮營。
李靖將黃明和蘇定方叫進中軍大賬,道:「你二人是首次隨軍上戰場,想不想立一個大功?」
兩人老實不客氣的答道:「末將千方百計隨將軍出征,便是為了建功立業。」
李靖道:「如此甚好。我這裡有一件大事,只有極為聰明伶俐的人才能做,我想來想去,除了你二人外,實在沒人能讓我放心,只是事情極其危險,你們兩個要好好想想,肯不肯幹。我可不是以將軍名義命令的。」
兩人興奮地對視一眼,現成的功勞怎麼能落到別人手裡?蘇定方施禮道:「只要將軍令來,小將赴湯蹈火,再所不辭。」蘇定方說完,黃明也說道:「只要將軍覺得我們能夠做到,即使豁出性命不要,也不負將軍的重托,請將軍明示。」
李靖欣慰地點點頭,說道:「定襄城雖沒有中原之長安、洛陽、襄陽等那麼守備森嚴,甚至連護城河都沒有,但是,畢竟它也有城牆,而我們都是騎兵,只善於流動作戰,不善拔寨攻城,況且攻城器械幾乎未帶。故不能強攻定襄城,只能智取。」
蘇定方道:「李將軍可是想讓頡利感到大唐大軍壓境,不得不撤?」
李靖驚訝地看著這個毛頭小伙說道:「孺子可教,看來大唐名將代不乏人呀!我要你們換成便裝出門,去定襄城一趟……」
定襄城雖然是頡利牙帳的駐地卻並不像中原重鎮那樣城牆高聳,因為在大漠中作戰,講究的是速度,以殺傷對方人口,擄掠財富、牛馬為目的,很少注重一城一地的得失。對於突厥人來說,遷徙是每年都要進行的大事,哪裡水草豐盛便在哪裡居住,因此也沒有什麼家鄉寸土不失的觀念。
儘管得到了李靖兵馬到了惡陽嶺的消息,但定襄城還是城門大開,沒有禁止居民出入。定襄城中有突厥的精銳騎兵一萬名,頡利認為如果大唐兵力過強,用來逃走還是綽綽有餘,他將八千騎兵派出城,在城西、城東各扎一營,對李靖的大營呈合圍之勢。
黃明和蘇定方打扮成兩個販賣茶葉的小商販,剛從中原回來。他們兩個均年輕力壯,又顯然是生面孔,立刻引起了守門官兵的注意,一個小卒走過來,問道:「你們兩個,是幹什麼的?」
蘇定方看了一眼黃明,見他有點緊張,施了個眼色,然後笑嘻嘻的用突厥語流利的答道:「這位官爺好。我們是康國的商販,剛從長安進了一批上等好茶,其中有些是康蘇密大人特意要我們捎來的。」
突厥小卒道:「外面駐著中原蠻子的軍隊,你們別是他們派來的探子!」
蘇定方笑道:「怎麼會呢?探子哪敢在官爺您面前過?那您還不得一眼就看出來?那是自投死路呀。」說著沖黃明施個眼色道:「康明,給官爺拿包茶葉嘗嘗。」
黃明拿了一個小包遞過來。一包茶葉打發誰?小卒待要推辭,再刁難他們一番,手一觸到紙包,硬梆梆沉甸甸,顯然不只一包茶葉那麼簡單,臉色頓時好看了,一邊往懷裡邊揣,一邊說道:「你們還算懂事。不過以前怎麼沒見過你們?」
蘇定方見是一個頭目發現這邊不對,往這裡走,連忙道:「過去都是我們的父親老康頭往康大人府上送茶葉的,上次不小心扭了腰,只好讓我們兄弟出來歷練一番,我們第一趟出遠門,不如兵哥您見多識廣,還請您多多照顧。」
一番話說的這個小兵眉開眼笑,恰好門上的十夫長走過來道:「契可,這兩個人有什麼問題嗎?」
契可感覺著胸前厚重的感覺,說道:「沒問題,是老朋友,起敘敘。」
十夫長打量了黃明和蘇定方一眼,說道:「都很面生呀。」契可道:「以前都是他們的父親老康頭來的,專門給康蘇密大人送茶葉,老康頭不小心扭了腰,就讓他們哥倆出來歷練一番了。」
十夫長聽是熟人,便不再仔細的審視他們對黃明漫不經心的問道:「學過射箭吧?」黃明和蘇定方頓時緊張起來,黃明知是他看到自己手上的繭皮,情知無法隱瞞,便將心一橫,回答道:「練過。家父在外經商,難免遇到馬賊,便讓我從小練習射箭,以能自保,碰到大股馬賊就只能自認倒霉了。」
十夫長看另一邊又為人進城吵起來,便心不在焉地道:「中原的漢人蠻子要來了,會箭術的話可以幫著守守城,你們去吧,不認識的話可以讓契可給你們帶路。」扭頭看看他們用來駝茶葉的兩匹老馬,笑道:「真難為你們了,用這麼兩匹老馬從長安到定襄。」一面說著,一面走了。
蘇定方和黃明兩人見不但順利的過了第一關,還多了一個嚮導,不禁興奮地悄悄互握了一下手,然後跟在契可的後面,向康蘇密的官邸走去。
康蘇密乃是頡利的親信,熟悉中原文化及歷史,亦是頡利的得力助手。突厥原本是一個流動部落的聯合體,哪個部落強大了,首領便可以為大汗。康蘇密獻策將各部落首領都封為可汗,然後給他們指定城市作為汗庭,這樣若有人心生二異,頡利便可以調兵直搗他的汗庭,而不必像以前那樣,將整個部落殺燒搶掠殆盡,從而避免了實力的內耗。康蘇密又在隋亡之際,將隋煬帝的皇后蕭後及隋煬帝之孫,隋朝齊王楊11的遺腹子楊政道迎入突厥,以備有朝一日在中原掀起風浪。
由於康蘇密作用重大,所以李靖首先要對付的便是他。
三人一路示遇阻攔,碰見巡邏官兵,一見契可便不加任何詢問而去。蘇定方暗暗觀察,突厥外鬆內緊,實際上已經做好了作戰的準備,如果頡利看透了李靖的意圖,只要守城官兵傾城而出,李靖這三千騎兵就要不戰而退。蘇定方不禁捏一把冷汗。
三人來到康蘇密府外,契可大大咧咧地向看門的人道:「去告訴康大人,給他送茶葉來了。」
看門人很奇怪,什麼時候軍中跟康大人這麼親熱?還要送茶葉?但也不便多問,連忙開門請三人進去,契可大方的揮揮手道:「我就不去了,照顧好他們兩個就可以了。」
蘇定方心生一計,進門前又來到契可身邊,悄聲道:「剛才忘告訴你了,實際上我不但給康大人送茶葉,還帶來了突利可汗定給康大人的一封信。」
說罷,蘇定方轉身進了大門,契可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待察覺不對,想說細詢問的時候,蘇定方等人已進了康府,不見蹤影了。
看門人顯然從未見過這種事,問蘇定方道:「茶葉收下就可以了,還用得著見康大人面交嗎?」
蘇定方狡黠的一笑,道:「進了康府大門大家便是自家人了,實不相瞞,我們是以給康大人送茶葉為名混進城的,其實是突利可汗要我們給康大人送一封信,我想還是面呈比較好吧?」
看門人不禁倒吸一口冷氣,退了一步。突利叛國歸唐,這在定襄城中一直是傳聞,誰也不敢肯定,但頡利可汗同突利的關係,大家都是清清楚楚,這事是很有可能的。一年前突利便跑到他自己的汗庭,頡利召見他,他卻稱病不來,由於內憂外患嚴重,頡利也無力對突利進行清剿,更不敢把他迫到唐朝一邊去,反而忍氣吞聲的派使臣去探望他,這些事情,看門人職份雖小,占的卻是探聽消息的位置,所以是很清楚的。
那麼,突利可汗怎麼會突然給康蘇密大人定信?這麼多年以來,他們什麼時候有過這麼好的交情?
看門人不敢做主,將黃、蘇二人領到會客廳坐下,便匆匆通知康蘇密去了康蘇密此時正處在極度的不安之中。上午,頡利召集定襄城中的高級將領開會,執失思力等人對他大加指責,說他建議向大唐派使臣請求和親,使李世民認識到突厥勢弱,不然為何軍隊來得如此之快?
康蘇密極力主張應與大唐求各,哪怕稱臣納貢也在所不惜。因為此時突厥是建國以來國力最空虛的時候,別的不說,一旦開戰,突利可汗占突厥約三分之一的兵力是否肯來助戰,都是問題,而大唐養精蓄銳數年,必定是以傾國之力來打這場戰爭,僅靠突厥騎兵的驍勇善戰,也不過是將戰敗的時間拖得長一些,不致太難看而已。
康蘇密這本來非常冷靜的分析一講出來,眾將大嘩,執失思力當時便說他已被大唐收買,要請頡利可汗斬他以正軍威。
幸好頡利可汗沒有那麼糊塗,雖然不同意康蘇密的意見,也沒有治他的罪。因為李靖的軍隊剛到,頡利決定先看看再說,於是下令各部按兵不動,而所屬各部落援軍要星夜趕來,看看李靖有什麼動靜。
臨散會時,康蘇密要私下與頡利可汗密談,頡利扔下一句「我累了,改日再談」便揚長而去,這還是從未有過的事。
頡利既然開始懷疑自己,就不能不想一想對策了。不然,此次突厥戰敗,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誰也不會有好日子過。若突厥戰勝,自己也不會有什麼功勞,頡利生性多疑,對親侄突利尚且如此,何況自己呢?此次他顯然對自己已經起了疑心,所謂合則留,不合則去,自己非是無能,何若陪著這窮途末路的突厥完蛋呢?
正胡思亂想間,有家奴來報,說突利可汗派人送信來。康蘇密大驚,待要不見,突利與頡利尚沒有撕破臉皮,自己又何苦在突厥得罪這樣一個貴族,若要見吧,突利早晚會反叛頡利,這事傳出去一定會把自己也給牽連進去。
康蘇密左思右想,終於想出了一個萬全之策,見了信使後,無論信寫得是什麼內容,都立即送給頡利可汗過目。突利可汗一定與大唐暗通款曲,自己同他拉上關係,也好將來可以多一條退路。
康蘇密打定主意,來到會客廳,先從窗中向裡掃了一眼,卻見二人坐在椅中慢慢喝茶,泰然自若,毫無侷促之意,雖然年紀輕輕,卻有一番大將風度。不禁心中暗讚,突利到哪裡找的這兩個人才!顯然不是胡人,而是中原各族的人。
康蘇密輕咳一聲,走進會客廳內,笑道:「突利可汗從哪裡找來兩位少年英雄?做信使可是屈才呀!」
蘇定方同黃明將茶杯放下,雙雙施禮道:「大唐兵部尚書,定襄道總管李靖大將軍座下小卒蘇定方、黃明,奉將軍之命,給康大人送突利可汗之書。」
康蘇密的嗡的一聲,如遭雷擊一般,他不禁一陣暈眩,手扶旁邊的花架才沒有摔倒,他的第一個念頭竟是:「快跑,李靖已經打進城來了!」
康蘇密慢慢穩住心神,說道:「兩位可真會開玩笑,先說是賣茶葉,又說是突利可汗的信使,召集又成了李靖的小卒,到底哪一個是真的?」
蘇定方歉然道:「若不撒謊,又怎麼能進得了定襄城,見得康大人,不過後兩句都是實言,突利可汗已經歸附大唐,人便在馬邑城中,此時可能已經赴長安了吧。他有一封信請李將軍交給康大人。突利可汗曾言,突厥頡利帳中,多是酒囊飯袋之輩,惟有康大人堪稱人中之傑,若隨定襄而去,實是我大唐的損失。因此再三叮囑李將軍,一定設法將此信交到康大人手中。」
康蘇密喃喃自語道:「這麼說,突利真的降唐了?沒想到,突厥之中,意只有他才算得上上我的知已。」
抬頭看時,蘇定方已從衣服的夾層之中取出一幅絲絹,遞了過來。康蘇密打開一看,只有八個大字:「速速來唐,可免大禍」。下面沒有落款,但以康蘇密的眼力,當然一眼就可以看出是突利親筆所書。
康蘇密振作一下精神,說道:「這信並無題頭,怎能說是給我的這個還可以不論,你以為我不知道嗎,李靖只帶來三千騎兵,而我只定襄城內外便有萬騎之多,如此兵力懸殊,我有必勝之把握,我為什麼要降唐呢?」
蘇定方不卑不亢的笑道:「請恕我直言。若頡利可汗也如康大人般想,便不會至現在還按兵不動,靜觀我軍下一步動作了。恐怕我軍來襲速度之快,勢頭之猛,讓諸位都吃驚了吧?」
康蘇密再次沉默起來。的確,此次李靖軍來勢之快令所有人都措手不及,除夕夜李靖軍到達馬邑的消息剛到,三千軍馬在城外紮營的消息便來了,也就是說李靖在馬邑幾乎連飯都沒有吃。按一般的作戰情況判斷,李靖應該是孤軍直入,但是,李靖自隨秦王以來身經百戰,包括蕭銑這樣的軍事天才都敗在他手中,突厥中包括他康蘇密在內的許多將領都與李靖打過交道,李靖用兵如羚羊拉角,無跡可尋,李世民也是軍事天才,但李世民愛用奇兵致辭勝,這是盡人皆知的事實,而李靖則全無成法。頡利曾召集麾下諸將逐一研討唐朝大將,對李靖的戰法只一個「穩中求險」,但若能做到穩中求險,就幾乎等於是立於不敗之地了。
那麼,若李靖這次三千兵馬是「險」的話,他的「穩」在哪裡?誰敢保證他的左右兩翼或後方沒有隱藏著數萬大軍?
蘇定方見康蘇密沉默不語,趁熱打鐵道:「小子只是一個信使,不敢對康大人做何承諾,但吾皇陛下求賢若渴,如今朝中諸臣公不少都曾是他的敵人,包括此次領兵的靈州大都督,暢武道行軍總管薛萬徹將軍在內。皇上的容人之量,大人總有耳聞吧?」
康蘇密猶豫道:「可是大汗一向厚待我,在這國難臨頭之時,我怎麼忍心離他而去?」
正在這時,家人來報:「大汗派人來,說聽說突利可汗派信使來,特召他們到大汗的牙帳去,大汗很關心突利可汗,要詢問一番。」康蘇密略一遲疑,說道:「請來人稍候,我馬上就帶他們去。」
蘇定方笑道:「怎麼,這就是頡利大汗的優待嗎?我們到你府上不過喝了杯茶的功夫,他便派人來請了,果然是關心你。如何,你是不是要把我們綁縛後送到頡利可汗的帳中,以示清白呢?」
康蘇密自負聰明,突厥國事,大都由他處理,然而他卻從未遇到過如此棘手的事情,他知道,若他一清楚蘇定方和黃明的身份,便立即將他們連同書信送到頡利可汗處,大汗還有可能相信自己,但他派人來後,自己怎麼做,都無法消除頡利的疑心了。
這時,家人又來報:「頡利可汗派人,請康大人親自帶突利可汗信使立即入宮。」
康蘇密冷笑道:「好!這就是忠心為國的下場,大汗,非是我負你,而是你負我呀!」他對外面家人說道:「去把蕭後和楊政道王子請來,越快越好,告訴大汗派來的人,請他們先回去,我馬上就到。」
待家人走後,康蘇密扯了一下花架帝的細線,立刻,一名婢女出現在門前,康蘇密吩咐道:「通知夫人,內房半刻鐘之內收拾好細軟,全部上馬,只挑最值錢的一兩件即可,馬選最好的,給我準備三匹,備好鞍鐙,還有,將我的彎刀也準備好。」
黃明在一旁續道:「準備一張弓,多備箭矢。」
婢女複述一遍,無誤後退下,蘇定方道:「康大人,細軟就不必收拾了,小子抖膽放言,不出三天,你就可以重回府邸了。」康蘇密仰天長歎道:「突厥軍有我一半心血,我又何償忍心看他們敗得如此之快呢?」說完,從牆上摘下一柄短刀,抽出後慢慢撫拭著。
蘇定方和黃明不敢再說什麼,害怕刺激到他,只目不轉睛的盯著他,以防他突然自殺,那他們兩個便插翅也飛不出定襄城了。
這時家人又來報:「蕭後和楊政道王子很快便到,頡利可汗的兩個侍衛也打發回去了,只是頡利可汗又派殿前米形次設,求見大人。」
康蘇密仰天發出一陣悲憤的長笑道:「大汗呀大汗,沒想到,昨日你還與我推心置腹,今日便反目成仇!」
康蘇密並未將短刀放入鞘內,便將它收入了懷中,對黃、蘇二人笑道:「這請兩位幫忙,演一段好戲!」然後吩咐道:「請米形次設大人進來。」
只過了片刻,一個身材魁梧,留著大絡腮鬍子的大漢走了進來,向康蘇密施禮後道:「康大人,大汗有令,請你與突利可汗的信使一同去他的牙帳。」
康蘇密笑道:「還勞次設跑一趟,真是過意不去,請坐下喝杯茶吧。」米形次設搖搖頭道:「大汗吩咐,一刻也不能耽擱。」
蘇定方在對面椅子上坐得四平八穩,笑道:「我們可汗只要送信給康大人,並沒有要我們去見大汗呀!」
米形次設轉過身,對蘇定方惡狠狠地說道:「你們可汗也要聽大汗的吩咐,你們敢不聽從嗎?」蘇定方懶洋洋地道:「一刻也不能耽誤嗎?」米形次設厲聲道:「當然!」,踏上一少,竟要去拉他們兩個。這時,康蘇密出手如風,以與他的年齡絕不相稱的速度掏出短刀,一刀刺入米形次設的後心,米形次設一聲未吭就栽倒在地上。
蘇定方和黃明一躍而起,黃明笑道:「康大人好準的手法!這小子還真著急,讓他多活一會兒也不願意。」蘇定方無心說笑,道:「大人,我們要快走了。」
康蘇密從一旁取出一塊絲絹擦了擦手,歎息道:「此子與我一向不和,若是個與我交情深厚的,怕就難為我了。大汗算這些一向精準,故意讓他來催我。」說話間將兩人引入後院,饒是蘇定方和黃明身在長安見過世面,也不禁驚呆了。
後院安安靜靜,卻有近百人騎在馬上列隊靜候,將已很寬敞的大院子擠得滿滿的。其中有男有女。一邊尚有十幾匹配著鞍轡,卻無人騎乘。
康蘇密來到一個蒙著面紗的淡裝女子馬下,施禮道:「臣無能,只好投奔大唐,若娘娘恐鞍馬勞頓,可暫不與臣同行。」蕭後充滿憂鬱的聲音道:「國破之日我便該死了,苟活至今也只是多讀佛經而已,與你同歸大唐也免得有人拿我們祖孫做招牌,掀風作浪多傷人命。」
康蘇密命兩人保護蕭後,隨即來到一匹紅馬旁,翻身上馬,向眾人道:「箭上弦,刀出鞘,搶關出城,若有人阻攔,殺無赦,若有人掉隊,除了蕭後和王子外,一律不管,包括我在內,聽明白沒有?」眾人輕聲答道:「聽明白了。」
隨即,所有的男丁都抽出了彎刀,黃明和蘇定方發現自己的馬鞍邊竟是中原制式的腰刀,不禁暗歎康蘇密手下辦事的效率。而黃明的馬上還有一支角弓和兩匣箭矢。
康蘇密看看自己苦心營建的府邸,再看一眼在馬上端坐的妻子兒女,咬牙道:「開後門,衝出城去!」
頡利大汗顯然沒有想到康蘇密竟真的敢這樣大張旗鼓的叛逃出城,並未下令閉門,所以一行百人順利地衝出了定襄城,出城之時黃明大笑道:「康大人,我們全軍的茶葉都丟在你府上了,等攻回定襄,我可還是要取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