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冬至,白天又一天天長了起來,不過風寒如刀,剛剛擦黑城中便家家關門閉戶,只有東西兩市,燈明如晝,街上依舊人湧如潮,皮毛店、絲織店、肉鋪茶肆,旅館酒捨依然買賣興隆。
兩市中仙客來是多年老店,招牌硬,飯菜好,住宿乾淨,是西市出了名的住宿、打尖的寶地,許多遠自波斯大食的客人來大唐,都慕名而來。而且店中規矩,只要會得起錢便是大爺,無論穿戴如何,均畢恭畢敬,一視同仁。
馬周便是因此才勉強算得上是個客人,他一身儒生的青衣打扮,衣服早洗得發白,不起眼處打著幾個補丁。馬周自秋入京以來,本以為憑自己滿腹才學,找地容身易如反掌,沒有想到訪遍京中權貴,竟沒有一次進得了大門,一次咬牙去沖當朝宰相,尚書右僕射杜如晦的車駕,竟被亂棍打了出來。眼看身上的銀子越來越少,回家,是有家不能歸,留在京城,銀兩總有用盡一天,馬周此時方知坐吃山空的道理。
他走進前堂飯廳,見有幾桌已坐上了客人,角落一桌是主僕兩人,衣著華貴,桌上擺了幾盤菜餚,卻幾乎都沒有動,兩人似乎更注意看廳中人等及門外行人。另有一桌熱鬧非凡,四名文人正圍做一圈,吟詩下酒。
馬周來到四文人席旁,聽席中一人正呤誦《三都賦》中句子:「布綠葉之萋萋,結朱實之離離。迎隆冬而不凋,常嘩嘩以猗猗。孔、翠群翔,犀、象競馳。白雉朝一,猩猩夜啼。太沖之王都賦奇碧瑰麗,恣洋洶湧,無怪乎一文畢而天下驚,洛陽為之紙貴。」
馬周在一旁冷笑道:「左思《三都賦》雖妙,無奈四六文徒增詞藻之美,難敘世事之情,文若不能載道,更何用?」
四文人聞言,不由都一驚,仔細上下打量他一番,見他一身落拓打扮,不禁笑出聲來。適才吟句的人在席上揮揮手道:「怪怪奇奇,寒冬臘月,為何還有蒼蠅?」另一人道:「蒼蠅嗡嗡,無非是為酒香所引罷了!」四人放聲大笑。馬周的臉漲得通紅,牙咬得咯咯做響,他雖然背井離鄉,幾近窮困潦倒,但以文自負,何時受過文人的這種欺凌!
馬周伸手從袋中取出一塊碎銀,暴喝道:「小二,取一鬥酒來!」
滿店客人都將目光轉向他,便是牛,也難灌得下一鬥酒。小二提著酒來,卻見馬周已回房將腳盆拎來,便在四文人一側放下,將酒倒進去,除去鞋襪,旁若無人的洗起腳來。
四文人大為尷尬,坐也不是,立也不是,說笑也不是,只好推桌而起。馬周依然不急不慢,洗完腳,又用布擦乾,忽聽身後有人清晰地說道:「此人有晉人名士之風。」他一回頭,是一角的主僕二人,公子打扮的人三十歲左右,天庭飽滿雙目有神,他見馬周轉過頭來,便將手中的酒杯一舉,微笑道:「在下想請先生賞光,請先生同飲一杯水酒,不知先生是否給個薄面?」
馬周毫不推辭地走過去。坐在了主人對面,道:「小生馬周,不知先生如何稱呼?」公子笑道:「敝姓李,名澤海,適才見先生整治這幾個文人酸才,很是有趣,因此冒昧打擾。」馬周道:「哪裡。其實剛才也怪我冒昧,只是小生生性剛直,受不慣閒氣,雖然闖了不少禍,卻也改不了這臭毛病。」
李澤海提起酒壺,給他滿了一杯,道:「不知仁兄在長安擔任何職?恕小弟直言,你一身打扮,顯是日子清苦,為何不找點掙錢的事做?」這一句正問中馬周的心事,他抬手仰脖將酒飲下,長歎一聲道:「學成文武藝,賣與帝王家,我自幼習文,熟讀詩書,本想進場應試,為國為民一展抱負,誰知得罪了本縣縣令,千里逃來長安。」
李澤海很感興趣的說道:「你怎麼得罪了縣令?是抗租不交嗎?」馬周搖頭冷笑道:「那是一個假道學,嘴裡喊清正廉明,暗下裡伸手要錢。他曾言『我為縣令,縣中四旺:水中魚鱉,山中麋鹿、田中米谷,村裡人庶!』我恨他恬不知恥,四句後加了一個盡字,成了水中魚鱉盡,山中麋鹿盡可能、田中米谷盡力,村裡人庶盡。縣令說我對他不恭,他皇上所選,對他不恭便是對皇上不恭,要治我欺君之罪!幸好衙中差役看不公,私下給我透信,我才連夜逃了出來。」李澤海眼中燃起兩團怒火。原來他正是當朝天子李世民!長安東西市商賈雲集,李世民一直想親來看看,這夜無事,便換上便裝,微服私訪。雖然身過只跟了一名侍衛,但店裡店外,街頭房頂,不知有多少侍衛暗中保護。
李世民緩緩道:「你對他不恭是實情,他怎麼能說是對皇上不恭?他是皇上嗎?」馬周搖頭歎道:「縣令乃一方父母,有罪無罪一人即判,只要不讓上級拿到貪贓枉法的把柄,錯罪一個小民算得了什麼?」
李世民覺得幾乎壓不住怒火,前朝隋煬帝雖無德,底下一班州縣吏亦是貪贓枉法之輩,欺壓百姓無惡不作,民不聊生,怨聲載道,本朝立國未滿十年,底下竟又有這種墨吏!轉念一想,也不能只聽他一面之詞,問道:「依仁兄看,這種貪吏多不多呢?」馬周搖搖頭,說道:「小弟一路逃亡至長安,耳聞目睹,不是很多,當今聖上身經百戰而登基,親見百姓受荼毒於前朝,推行愛民之策。幾位朝中重臣,均清正廉明,諫議大夫魏征剛直不阿,下面諸官自然也要小心。不眶公子說,小生便本想投一位重臣,免了牢獄之災,又能為國效力,無奈投靠無門。」
李世民笑道:「朝中大臣,我倒是認識幾個,不若我替你引見如何?」馬週一愣,前面這位公子面帶威嚴富貴,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不怒而威,確實不像一般百姓。於是拱手謝道:「萍水相逢,怎敢有勞公子。」李世民從懷中想掏個信物,臨行前卻什麼也沒帶,於是摘下腰間玉珮遞過去道:「你可執此到杜如晦大人府上,將今日情形講與他聽,他或許給小弟一個薄面。」馬周將信將疑地接過,只覺玉質溫潤,入手後一股暖流順手臂直達全身,馬周出身沒落士族,也曾見識過,此乃上等溫玉,冬夏涼,只此一塊,足值萬金以上,李公子竟隨便送人,或許是某位皇室宗親吧,正疑惑間,李世民問他道:「下方官吏欺上眶下的招數多得很,若杜大人問你有何對策,你如何應對?」馬周想也不想,張口便答道:「本郡官員不出幾年便同枝同心,若要查一人,通郡都有可能互相包庇隱瞞,最好打亂郡縣,單設官員監察之道,由皇上親派大臣專查官員政績,京官與地方官牽連總要少得多,查案自然不會有太多顧忌。」
李世民微笑道:「你若來監察百官,定沒人逃得出法眼,你不去御史台做監察御史,實在是可惜了。」馬周搖頭道:「小生可沒那麼大能耐,只要能有個官職,為百姓做幾件實事,小生於心足矣。」李世民站起身道:「也不一定,你去找杜如晦,也許他能給你安排個好差使。」說畢出了客棧大門。
馬周如在夢中,低頭看玉珮,的確在手中,仔細觀察,玉珮上雕有雲中一條龍張牙舞爪的圖案,另一邊則有「亢龍時悔」四個篆字。馬周心中一驚,這個李公子到底是何方神聖?他追了出去,來到大街上,看到兩匹馬從遠處急馳而來,街上行人車水馬龍,這兩騎竟不減速。
行人聽到馬蹄聲,紛紜到街兩旁躲避,一個小孩卻立在大街中央,顯然是嚇呆了。馬周衝出去一把抱住他,待要離開險地,已然晚了,兩匹馬已衝到近前,馬周閉上眼睛,用身體護住小孩,等待馬蹄踏下的一霎。良久卻沒有動靜,睜開眼睛,只見兩匹馬在他的身體兩側,馬上騎士都跳了下來,手中還一人拿著一支羽箭。
街對面,剛剛分手的李澤海身前身後圍了十幾個宮城侍衛,一個個如臨大敵,箭上弦,刀出鞘。
原來就在剛才,每個人都以為馬周要被馬踏到的時候,兩名騎士一聲輕喝,馬竟在千鈞一髮之即左右分開,且在高速中一下立住,與此同時,以為有剌客的侍衛們紛紛現身護駕,有兩箭分向兩名騎士射去。兩名騎士抬手接住羽箭,順勢下馬。
這一切在電石火光間發生,圍觀百姓都目瞪口呆。良久才發出了歡呼聲。
兩名騎士都鼻高眼隆,一個頭髮卷屈,另一個眼帶異色,竟都不是中士人士。
其時長安城是商業大都市,不僅中原四方貨物彙集到此,草原上突厥、回紇等諸部,西域各國,遠到波斯、大食、天竺、琉球,都有客商往來,長安人對胡人並不是很陌生。只是驅馬沖街這種事,一般都是些小地痞或不懂事的權貴子弟才幹的事,往往不一會便被市令手下衙役拿住訓斥一番,若不小心傷人,輕的賠錢醫治,重了更要送城衛所嚴加管束,甚至送大理寺治罪。外國人在長安一般都小心翼翼,奉行和氣生財之道,誰也不敢得罪。像這兩個胡人般膽大的,西市開市以為是第一次。
皇上在前,眾侍衛豈敢殆慢,一部保衛李世民,另有十幾個人將兩名胡人團團圍住,一人喝道:「護小孩的書生,如果沒事就趕快離開,別和刺客站在一起。」
高胡鼻樑的人大笑道:「刺客?我們若是刺客,你們大人早就沒命了。我們不管你們護衛的是哪一個朝臣,請你讓他轉告皇帝陛下,韋-提、斛斯正受他之邀,特來投靠。」李世民頓生疑意,自己並不認識這兩個胡人,他們說是受已之邀,這是怎麼回事?抬頭一看,兩人已要牽馬離開,出聲制止道:「你們說受當今天子之邀,可有憑據?」依舊是高胡鼻樑的胡人回答道:「這能有什麼憑據?我們數次要進皇宮,都被護衛轟出,所以此次縱馬騷擾西市,想遇位達官貴人,哪怕被抓進大牢也再所不惜了。」李世民沉聲說道:「那你們若誤傷平民怎麼辦?」兩人仰天大笑道:「經我們兩人親手訓出的馬,怎麼可能會傷人?你沒見剛才我們雙馬橫位嗎?我們速度再快一倍,也能安然通過此街。」
一說起訓馬,李世民陡然想起在何處聽說過這二人,是自己剛登基不久,突厥大軍兵臨長安,列陣於渭水河北,派來了一位使臣名叫興勒,興勒極有頭腦,當時李世民便有挽留之意,無奈興勒老母尚在,無法留在大唐,臨走前便推薦了這兩人,曾言他們乃訓馬能手,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正在此時,聽到說有人鬧市的市令陳濮帶著差役氣喘吁吁地趕到,一看眾侍衛群星捧月般護衛的,竟是當朝天子李世民,忙幾步竄上去,跪倒大街上大聲道:「臣陳濮不知聖駕蒞臨,接駕不力,使陛下受驚,罪該萬死!」
李世民民見身份已經洩露,再裝李澤海就沒意思了,換上嚴肅的神情道:「朕特意微服私訪,你不知道不足為怪,何罪之有?只是,此二人乃國家急需之才,他們便住宿在你的西市,難道說你就一點也不知情嗎?」
陳濮一臉尷尬道:「請恕臣遲鈍,只是西市人流量大,臣只能掌握個大致數目,還有維持治安,監督各戶清掃垃圾,終日忙得不可開交,實在無力去觀察客人中哪些是人材。」李世民假裝沒有聽出他的牢騷,說道:「你說的有理,朕有些苛求你了。」
說話間,長街上的百姓都跪了下去。馬周跪在地上,感到心在激烈的跳動,沒想到剛才與自己同桌飲酒的,竟是當今聖上。他握緊手中的玉珮,有種喝醉酒的感覺。
高鼻子胡人也拉拉同伴,兩人跪了下去,朗聲說道:「小民韋-提,斛斯正不通漢語,小民求見陛下心切,無奈用此下策,以至衝撞了聖駕,請陛下恕罪。」
李世民笑道:「你們也不算魯莽,心中有把握才敢這麼大膽。幸虧你們武藝不錯,不然被射死了,豈不空懷大志,冤枉至極。」轉向侍衛道:「都是誰射的箭,過去取了。」卻見黃明從侍衛中起身,走過去將兩支箭都取了過來。李世民訝道:「怎麼,兩支箭都是你射的嗎?」黃明躬身道:「臣見見方才事態緊急,以陛下所授之連射兩箭,無奈技藝不精,反而獻醜了。」李世民道:「朕練連珠箭術,自幼習之,十年乃成,你幾月時間便可連發兩箭,堪稱進步神速,其他只欠火候,勤練下去,終有成時。」
這時,已有侍衛牽馬過來,李世民翻身上馬,說道:「黃明將他二人帶到國賓驛館,明日來見朕。」又回頭掃了一眼馬周,說道:「馬周,朕親口許你,堪任監察御史,你明日不要忘了找杜愛卿才好。」續對陳濮道:「西市繁華勝於前朝,足見你治理有方,今日朕在你西市上得了三個人才,可知西市藏龍臥虎,以後不可小視市井才是。」
李世民在一眾侍衛的護衛下席捲而去,黃明騎著自己的馬來到韋-提、斛斯正身邊,說道:「我送兩位去國賓驛館,如何?」
黃明隨韋、斛二人回客棧取了行襄,一路閒談。原來李世民曾告訴興勒,讓他告訴二人來後投奔監牧的太僕少卿張萬歲,誰各張萬歲在南方水暖之處放牧馬匹避寒,尚未回京,二人投靠無門。閒聊了幾句,黃明問道:「聽說兩位乃馴馬大家,卻不知身手如此之妙,在馬行如此高速的情形下,仍能接住我射的箭。」韋-提道:「大草原上出來的人,誰也不會輕易被箭射到,你覺得街上人聲噪雜,放一箭是悄無聲息的,孰不知拉開弓時弓弦的聲音再小也會被我們從噪聲中析出,而且放箭時弦音更響,無論箭多快,也不如弦聲先至,只要稍做準備,讓過箭頭,四尺長的箭身誰也能抓得往的。」
黃明聽得瞠目結舌,這才知道自己所學依然甚為低微。
這時眼中瞳仁略帶藍色的斛斯正說了一長串的突厥語,韋-提翻譯道:「他說你因為放連珠箭,精力分散,兩箭力度、速度均難做到最佳,所以我們接起來才很簡單。不過他還說你的準確度很高,上戰場的話士兵們沒有幾個能躲得過的。」黃明不失時機的問道:「那怎麼樣才能射出速度、力量都是最佳的箭呢?」韋-提答道:「你要集中你的全部精力、意志在箭上,要有種整個世界都濃縮到箭上的感覺,這樣射出的箭是無敵。」韋-提見黃明似乎不相信,同斛斯正用突厥語談了幾句,然後說道:「斛斯正也這麼認為,你知不知道現在的大唐皇帝陛下,曾在征討劉黑闥時,一箭射死時稱超過處羅、頡利二可汗突厥第一勇士的榮利?那支箭傳到突厥後,幾乎所有的箭術勇士都去看過,無不歎為觀止。」
黃明說道:「這件事我知道,但我不明白,只看從死人身上取出的箭,而不看當時的情形,就能知道這一箭是怎麼射出來的嗎?」韋-提聞言道:「真正的箭手當然可以。我曾聽扎特朗講,這支箭的箭尖依然鋒利無比,沒有絲毫磨鈍的痕跡,要知箭是穿透身前身後兩層輕甲的,可見,箭射入的地方,正是輕甲最薄弱的地方。而且箭尖稍有熔融的痕跡,是箭在高速飛行中,箭尖與空氣磨擦的結果。箭的箭桿平直沒有任何彎曲,說明箭的速度極快、穿透力極強,在體內沒有做任何停留便迅速飛出。箭的尾羽只受到了輕微的損壞,但並非是射箭時壞的,可見箭在飛行過程中非常穩定,有一道美麗的弧線,所有的這些表明,這一箭是完美的一箭。」
聽完韋-提的話,黃明變得沮喪起來,喪氣的說道:「也許無論我怎麼練習,也成不了優秀的箭手了。」韋-提安慰他道:「不要灰心,沒有哪個優秀的箭手是在一兩年中練成的,你可以常來找我們,由我們教你改進射箭的姿勢。」黃明興奮地道:「那真是太好了!我可以帶你們到長安城各處逛逛,宮中侍衛的面了,好多地方還是要給一分的。」
韋-提翻譯過去後,斛斯正問道:「我們來長安幾天了,卻不知有什麼好玩的地方,能不能給我們介紹一下?」
黃明一副地頭蛇的模樣,如數家珍般道:「長安城中有大小雁塔,東南角有曲江池芙蓉園,還有些地方,其實這些沒什麼意思,還是東西兩市有些好玩的東西。若單說遊覽,貫穿城南北的朱雀大街寬四十餘丈,兩邊有排水溝,夾道遍植槐樹,也值得遊玩,可這寒冬臘月,誰那麼傻?還不如在市上找間酒樓,溫壺酒喝上幾杯。」
韋-提道:「我們初到長安,幾乎被長安城的宏偉驚倒,當真山河千里國,城闕九重門,不睹皇都壯,安知天子尊。整個城象用刀切成一塊一塊一樣,整齊劃一,光明大街、安化大街、永安大街等縱橫交錯,交通發達。而突厥諸城畫地建房,亂無章法,一比之下,文化高低立判。」
黃明道:「正所謂千百家似圍棋局,十二街如種菜田。長安的佈局始於隋,是先作規劃,繪成圖紙,再逐一建成,歷時整個隋朝。雖然自古以來,有周、秦、漢、西晉、前趙、前秦、後秦、西魏、北周、隋建都於此,還是要數本朝最為氣派,不負秦中自古帝王的稱號。」
黃明與韋、斛二人邊走邊聊,到國賓驛館後亦不肯走,直說到深夜方才離去,他卻不知道,此時李世民正在大發雷霆之怒。
事情起於白天。因一年將過,張公謹奉旨,任檢點使,外出到民間徵兵。唐初徵兵,多為府兵,府兵由朝庭授田,亦農亦兵。府兵不用納賦役,但要輪流到邊疆及京都等要地戌衛,且要自備兵甲衣糧。如此負擔,非一般農民所能承受,因此多從富貴人家挑選,比如京城衛士選兵標準即為財均者取強,力均者取富,財力又均,先取多丁。唐以二十一歲成丁,一般只征長男。
而經當年渭橋之盟後,李世民一直憂慮京師長安的防禦力量。畢竟那是智取而非力勝,突厥實力未損,隨時都可能捲土重來,李世民可不相信頡利會遵從立下的誓言。因此李世民想趁此次徵兵的機會,擴大兵源,以補充京城的防禦力量。
尚書右僕射杜如晦心領神會,在早朝中上本,請李世民下令,把十八歲至二十歲的次子也簡點入軍,此本正中李世民下懷,誰知身為諫議大夫、中書令的魏征當朝提出異議,認為此舉甚傷民心。魏征與杜如晦在朝中即針鋒相對,各不相讓,李世民一氣之下,命杜如晦草詔,就是不滿十八歲,身體強壯的次男,也應當入伍為國家效力,言罷即拂袖而去。李世民夜遊西市,也是為了散散心。
誰知回到皇宮才知,魏征竟將詔書退回,拒不簽署!李世民在西市的一點好心情消失殆盡,立宣魏征進宮見駕!
當魏征來到兩儀殿外時,只見殿外侍衛宦官均屏息靜氣,小心翼翼,唯恐大禍臨頭的樣子,便知道所為何事,他整整衣冠,跪在殿外道:「臣魏徵求見!」足足過了一盞茶功夫,裡面才傳出一聲壓抑著怒火的聲音:「進來吧。」
魏征走進殿中,只見杜如晦所書,被自己退回的詔書被撕成幾段扔在了地上,宮女、宦官跪了一地,李世民沒有戴帽子,衣帶解開,用憤怒的眼光盯了過來。魏征神態自若,跪在地上道:「臣叩見皇上。不知皇上夜召微臣,有何要事?」
李世民惡狠狠地說道:「你不知道?你怎麼會不知道朕為什麼傳你來?你來說,朕為京師著想,為百官安危著想,下詔多簡新兵,擴充軍隊,壯大京師護衛力量,朕是為自己想嗎?你竟然抗旨不遵?朕難道錯了嗎?」
魏征不慌不忙道:「臣不敢言陛下有錯,只是此旨不妥,況且臣是依旨行事,算不上抗旨不遵。」
李世民怒極反笑道:「你說說看,你依的是哪個旨意?」魏征正色道:「陛下曾言,中書、門下,均為機要之所,若詔旨偶有不妥,不宜照抄照發,皆須執論。臣以為此詔不妥,據旨批回,非是抗旨不遵。」
魏征這樣回答,李世民不禁愣了一下,隨即逼問道:「那此詔有何不妥?朕要擴軍也錯了嗎?」魏征道:「如若次男以上盡皆簡點入軍,田地由誰為種?租賦雜役由誰付給?民為重,君為輕,如國無租賦收入,縱有精兵百萬,又有何用?若國力強盛,兵本貴精不貴多,又何懼突厥?陛下登基不足半載已數次失信於民,陛下日理萬機,難及瑣事,臣自當盡力輔佐,事無遺漏。陛下可治臣之罪,但此詔萬萬不簽。」
李世民心頭的怒火一點點熄滅了,他踱回殿中央,坐在椅子上,看看魏征,又看看地上的詔書,殿中寂靜無聲,只偶爾牛油大紅燭辟啪爆上一聲。
李世民徐徐說道:「魏愛卿請起。此事是朕考慮不周。若將壯男盡入府兵,田地自無人種,如此淺顯道理朕竟沒有想到,如果不是你提醒朕,朕幾乎要犯下大錯。」
魏征道:「陛下總理河山,天下萬事無不慮及,難免有疏漏之處,以臣職責,自當點出。陛下聖慮高深,亦非臣所及,若治國如建大殿,陛下大興土木,臣只挖泥勾縫而已。」
李世民釋懷一笑道:「你這個挖泥的也挖得狠,朕下的詔書竟也敢退回。退得好!朕寧讓你駁回,也勝於讓百姓唾罵!朕有一事不明,適才朕發那麼大火,你就不怕嗎?」魏征苦笑道:「實不敢瞞陛下,臣已內衣盡為汗水所濕,在公臣要為國為民,在私臣要對得起國家俸祿,臣不得不言。」
李世民道:「朕讀史,三帝以降,鮮有如你諫議之多之臣,前有比干之鑒,你就不怕被朕一怒而殺嗎?」
魏征道:「臣雖愚鈍,也略知明哲保身之道。實是陛下善納人諫,知臣一心盡忠,因此臣方敢大膽進諫。若陛下不受臣言,臣又怎敢犯龍鱗,事與陛下意見相違背?」
李世民大笑道:「今日聽魏愛卿口吐實言,不錯,你忠心為國,無論所諫正誤,朕都不會怪你。歷代或有明君,或有賢臣,更所謂昏君顯賢臣,如本朝你我之君臣,可謂前無古人,若朕之子孫皆肖我,子孫之臣代有魏愛卿,我大唐江山何愁不萬年永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