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汪二人,出了制台衙門,汪鑒自行回去,督率成華兩縣,辦理草堂祠交涉之事。徐春榮回到公館,即將陳石卿請至,告知制台業已答應行計報復松藩台之事。陳石卿聽說,自然十分歡喜,他的假病,頓時好了。一邊回去上兌報捐道員,一邊銷假視事。後來他那特旨道台到手,就照徐春榮之計,狠狠的報復了松藩台一下。松藩吃了那個暗虧,起先當然怪著陳石卿的,以後探出此計乃是徐春榮代為出的,於是又恨徐春榮起來。那時四川將軍,可巧又是旗人岐元,他們兩個,暗暗商量,打算害死徐汪二人,方才甘休。誰知事有湊巧,居然被松岐兩個,查出徐汪二人兩樁把柄出來,一樁是汪鑒命成華兩縣去和草堂祠的王爺交涉,王爺得了十萬款子之後,立即飄然而去。後來打聽出來,京中並沒什麼王爺到川查辦案子,明是一班騙子。
江鑒身為現任首府,當然要負不會辦事之嫌。
松岐兩個,正待暗托北京御史奏參徐汪二人之際,還要火上加油,復又得到徐汪二人兩樁錯事。徐春榮的是,背後謗毀太后,說她有那漢朝呂後之奸,以及清朝不久滅亡之語。汪鑒的是,那個鮑超族人鮑藩,卻在岐將軍處,控告汪鑒任夔府的時候,本批准了他的五萬借款,何以至今一字未提,1汪鑒似有受著鮑超家屬賄賂之嫌。
這些事情,徐春榮的功名心淡,只要能夠安全回籍得以奉事乃母的天年終身,已是喜出望外,至於奏與不奏,參與不參,毫不在他心上。只有汪鑒,他是寒士出身,十年燈火,十年郎署,才得熬到一個知府地位;只要從此循資按格的好好做了下去,將來陳是開藩,升到督撫,甚至入閣大拜,都是意中之事。況且他那兩樁事情,本是奉了制台之命而行的,如何肯受這個冤枉。所以一經得著松岐兩個預備奏參他和他們徐親家之信,立即氣烘烘的前去告知徐春榮說是他要捐升道員,離任2赴京,去與松岐二人,大告京狀3。
1前清例子,實缺府縣因事不能離任者,只要捐升一級便可如願。五萬款子本要向鮑超家屬追的,嗣因那椿奏案既由彭玉麟領銜後求情下來,他便成懸案,劉徐汪三人本在幫助鮑超家屬,此款因之未提。
2因汪氏曾充御史,左都御史乃其舊上司也。
3即赴都察院左都御史處控告;
當下徐春榮笑著相勸道:「親家,你也上了年紀的人,何必如此盛氣,凡事總有一個公論,斷無不水落石出之理的。」汪鑒道:「這些事情,論情方面,我們自然不錯。若論大清律例,我和親家二人,就有與制軍通同作弊之嫌。我若進京去和我那舊上司老實說明,他便不去出奏,只要不去出奏,我們二人便沒事情。」
徐春榮聽說,想上一會道:「這樣也好,我們準定一起同走。」
汪鑒道:「制軍不肯放你走路,你又怎麼呢?」
徐春榮道:「照我之意,連我那位老師春秋已高,也好歸隱的了。」
汪鑒道:「這末我們二人,快快分頭行事。」徐春榮點頭應諾,汪鑒欣然告辭回衙。
誰知汪鑒和劉秉璋本沒什麼深交。他的捐升道員離任之事,倒也被他辦妥,立即離川赴京。只有徐春榮這人,卻是劉秉璋的靈魂,如何肯放他先回家。至於劉秉璋自己,本也贊成辭官歸隱的計劃,無京聖眷尚隆,每逢奏上,總是慰留,劉秉璋無可奈何,自然死死活活的留住他這門生不放。
後來汪鑒到京之後,竟蒙太后召見兩次,問問四川情形,便將汪鑒以道員交軍機處存記,遇缺開單簡放。吏部書辦,要他化筆銀子,說是可以立即放缺,汪鑒是個強項官兒,焉肯做此舞弊之事,於是一怒出京,即在安徽六安州城內,賣下一所巨廈,享他林泉之樂起來。甲午那年,李鴻章因赴馬關與日本議和,曾經奏調他去充作隨員,1他也一口謝絕。只與在籍紳士,前任台灣巡撫劉銘傳卻極投機,因此把他第二位小姐,許與劉銘傳的胞侄、名劉樹人的。一直又納了二十多年的清福,方始壽終正寢。算起年代,還比他那徐春榮親家遲死幾年。
汪鑒之事,既已敘完,現在又回過來再說徐春榮既被劉秉璋苦苦挽留,只好仍舊黽勉從公,為民造福。因之四川的一班老百姓,見他很為制台相信,有權辦事,於是替他起上一個小制台的綽號,這樣一來,更遭松壽、岐元兩個的妒嫉了。
有一天,徐春榮方將應辦公事辦畢,正待休息一下,忽見一個差官報入,說是在籍紳矜鍾魯公鍾大人拜會。徐春榮聽了大喜,急命請入簽押房中敘話。鍾魯公走入,首先緊握徐春榮之手不放道:「杏翁,我們二人,又好久好久不見了呢。」徐春榮請他坐下道:「魯翁,我本想早去瞧你,無奈連一連二的事情,鬧不清楚,真正是契闊久矣。」
鍾魯公道:「我的事情,恐怕杏翁尚不知道。我自那年回川之後,又被彭雪琴宮保找去,幫著辦了年把事情。此次因為先荊逝世,還是苦苦的請假回來的。」
徐春榮聽了一愣道:「我若知道魯公又被雪琴宮保找去,我的幾樁事情,老早就好前去拜託你了。」
鍾魯公忙問道:「可是報銷的事情麼?」
徐春榮道:「不止一件。」說著,便把入川之事,簡括告知鍾魯公聽了。
鍾魯公聽完道:「雪琴宮保,對於杏翁,真是二十四萬分的心悅誠服的,莫說杏翁的事情,毋須你去叮囑,斷無不關心之理,就如那位蔣薌泉中丞,他們二人的私交,還不及杏翁多多,他也十分關切。」
徐春榮聽到這句,忽岔嘴道:「薌泉中丞,不是已經作古了麼,我還聽說他的那位錢夫人,似乎還在打著家務官司。」
鍾魯公皺眉的答道:「豈止家務官司而已。錢夫人此次的事情,若沒雪琴宮保暗中替她幫忙,恐怕此時早已身首異處的了。」
徐春榮大駭道:「錢夫人究犯何罪,何至於說到身首異處,難道也有人冤枉她和鮑爵爺的家屬一樣,要想造反不成。」鍾魯公道:「杏翁還在此地,當然不很清楚。你且莫問,讓我細細的告訴你聽。原來這位錢夫人,雖然很是能幹,可是她的性情,未免有些風流,她與那個羊瀚臣,名雖居於賓主,實則已是情同伉儷的了。自從薌泉中丞逝世之後,她就同了羊瀚臣兩個,雙雙扶樞回籍。薌泉中丞既是湖南安福縣的巨紳,她的靈樞到家,當然有人前去祭奠。當時不知怎樣一來,她和羊瀚臣兩個的行徑,已被一個名叫蔣榮柏的壞本家瞧破。那個蔣榮柏,開口就要二十萬銀子,薌泉中丞在日,本來不會貪錢,又加錢夫人化得厲害,算起蔣府上的家產,不過三五萬銀子,怎麼拿得出這筆巨款,當時自然一口復絕。誰知那個蔣榮柏,也和鮑爵的那個鮑藩一樣,既是發了風,總得下些雨,於是便到安福縣裡,告了一狀,第一樣告的是錢夫人自開藥方謀斃了薌泉中丞。這是應該凌遲的罪名。第二樣告的是,錢夫人和羊瀚臣通姦,這是杖一百流三千里的罪名。第三樣告的是,錢夫和姦夫二人,虐待十歲的一個入繼之子。1這又是杖一百流三千里的罪名。當時雪琴宮保既知此事,命我去拜託湖南巡撫,須得格外看顧。」
徐春榮忙問道:「難道三樣事情都是真的麼?」
鍾魯公搖頭道:「只有第一樣事情是冤枉她的。錢夫人本來知醫,她雖和那羊瀚臣有染,此事已經多年的了。對於薌泉中丞,本沒什麼殺父之仇,只要薌泉中丞不去捉她之奸,她已別無奢望,何致去害丈夫之命。至於虐待繼子,一個十歲孩子,打兩下也是有的,其事甚小。所以雪琴宮保,對於這樁案子,本是雪雪亮的。不然,難道眼看薌泉中丞,被人謀斃,反而去幫淫婦不成。當時湖南的那位中丞,雖然不認識薌泉中丞,卻是很尊敬雪琴宮保的,一見我去囑托,自然一口答應,立即派人傳諭安福縣官,叫他模模糊糊了事。豈知那個蔣榮柏,竟去請了一個有名訟師,倒說第一堂就把錢夫人盯得不能開口。」
徐春榮又問道:「不是錢夫人很會講話的麼?」
鍾魯公笑上一笑道:「要末薌泉中丞,恨她犯奸,竟在陰間顯靈,也未可知。」
徐春榮道:「後來倒底怎樣了案的呢?」
鍾魯公道:「姓羊的仗一百,充發三千里,錢夫人杖一百流三千里。」
徐春榮太息道:「唉,一位一品命婦,真去赤身露體的,在那公堂受辱,這也未免有負蔣中丞了。」
鍾魯公正待答話,陳石卿奉了劉秉璋之命,忽來和徐春榮有話,等得說完,徐春榮方將鍾魯公介紹見了陳石卿,陳石卿本也久仰鍾魯公之名的,自然相見恨晚,彼此道了寒暄,徐春榮又把鍾魯公方纔所講這樁案子,述給陳石卿聽了。
陳石卿聽完道:「我雖歷充文案差使,可是沒有做過刑名老夫子,對於一部大清律例,真有好些不解。我只知道尋常百姓,只要化上一百多兩銀子,捐上一個監生,便好作個屁股架子。何以一位堂堂命婦,竟致不能折贖的呢?」
鍾魯公笑著道:「照大清律例所載,凡是婦女,非但逢杖可以折贖;就是流罪,也可折贖,這位錢夫人本是辦的流三千里的,她只化了十五兩三錢銀子,便把罪名折贖。」
陳石卿道:「五兩銀子一千里,倒也便宜。這個三錢的零頭,又是什麼費用?」
徐春榮接言道:「這是補折的庫平。」
陳石卿道:「這末三千里的流罪,都能折贖,何以這一百下刑杖,反而不能折贖的呢?」
鍾魯公道:「因為她是奸案,凡是奸案,便不准贖。」徐春榮道:「朝廷設律,本也幾經斟酌,凡是婦女可以折贖的道理,因欲保其廉恥。若是奸案,本人既已不顧廉恥,與人犯奸,國家也就不必再去保她廉恥了。」
陳石卿連連點首道:「杏翁此諭,極有意味。」說著,又對鍾魯公道:「魯翁,你能把錢夫人受杖的內容,詳詳細細的講給我聽聽麼。」
鍾魯公笑笑道:「我是親眼所見的,倒也十分詳細。不過那班皂隸在他行杖的時候,不免有些凌辱婦女。」
陳石卿道:「魯翁此言,可是因為脫去下衣受刑而發。」鍾魯公道:「不是為此,這是大清法律,怎好怪他。現在且讓我來從頭講起,你們方能明白。我當時既奉雪琴宮保之命,去托湘撫,湘撫立即如命辦理,命人前去知照安福縣官。誰知那個蔣榮柏所請的訟師,十分來得,第一堂錢夫人就被他駁得無言可答,安福縣官不能了結此案。湘撫便命把那案子提省,發交善化縣裡審問。幸虧署理善化縣的那位文大爺,也與雪琴宮保友善,我又前去囑托一番,文大爺回復我說:這件案子,打了好久,鬧得通省皆在注目,錢夫人的這個對頭,又很厲害,我當見機行事。第一樣總要保全她的性命,至於面子,可不能保,因為原告本有叩閽之說,倘若真的鬧到叩閽,錢夫人一個嬌滴滴的身子,如何受得起那些宮刑,就是官司打贏,恐怕已經半條性命不著槓了。」
鍾魯公說至此地,又朝徐春榮單獨說道:「杏翁,你是知道雪琴宮保脾氣的,我所以必待那樁案子了結,方好回去覆命。」徐春榮道:「雪琴宮保為人,本是最講公誼私情的,現在的世人,見他常常的斬殺貪官污吏,惡霸土豪,已經替他起上一個彭鐵頭的名號。」
鍾魯公點點頭又接說道:「我那時既然不能空手回去覆命,索性住在善化縣的衙門裡面。所以錢夫人一共問了十四堂,方才結案,我可沒有一堂不去看審。那位文大爺,確能公正無私。第一堂問過,就將錢夫人發交捕廳看管,沒有下監,這就是賣了雪琴宮保的私交。當時錢夫人明知難免刑訊的了,她便托人去和值刑差役講定鋪堂之費,每逢提審,不問是否動刑,每堂都給五百元的堂費。捕廳那裡,也講定每天十元,所有飲食一切,仍由錢夫人自己出錢。堂費既已講定,那班差役,都去向她各獻慇勤,有的教她對於縣官,不能稱公祖,須稱大老爺的;有的教她自己不可就稱犯婦,應稱職婦,因為案未斷結,罪名未定,尚無犯字可加。」
徐陳二人一同說道:「這個教得就有理。」
鍾魯公又說道:「有的還去教她,說是官府如問誥封,可說未曾發下,1因為刑部只管刑名,吏部只管吏治,二部各不相問,只要外邊沒有指名請革誥封的公文到部,他們毫不過問的。」
陳石卿接口道:「此事我倒明白,縣裡對於犯人,要動刑的時候,照例須得詳請革職或是革去誥封,只要不是死罪犯人,大家一任刑訊,不肯提著官銜誥封字樣,因為案子一了,可以保全功名或是誥封。」
徐春榮笑著道:「石卿很懂這個訣巧,何以方纔還在推說不懂大清律例。」
陳石卿也笑道:「此事本來不關律例,都是一班滑吏蠹役,想出來的弊端。」
鍾魯公不來插嘴此話,單接說道:「總而言之,銀錢是好東西,錢夫人既肯化錢,那班差役真的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了。」
陳石卿又問道:「這末那位文大爺,究是第幾堂才動刑的。」
鍾魯公道:「大凡對於命婦動刑,照例總在三堂。當時錢夫人更有面子,第四堂方受刑訊。」
陳石卿道:「莫非第一次就挨小板子不成。」
鍾魯公道:「第一次僅打了二百嘴巴,以後一連審上十堂,錢夫人一共挨了二千多下嘴巴,三千多下籐條。至於那些什麼天秤架,什麼老虎凳,什麼跪練,什麼夾棍,凡是衙門裡應有的刑罰,這位雪膚花貌的錢夫人,可說沒有一樣未曾嘗過。後來據她自己說,別樣刑罰,固是厲害,都還罷了,當場最難承受的,就是那樣解去裹腳,站在一塊磚頭上面,不到半個時辰,全身筋骨縫中,都會發酸起來。」鍾魯公說到此地,又低聲說道:「我當時眼見她的小便,竟會直流出來。」
陳石卿道:「這是裹過腳的吃虧了,倘若是雙天足,那就不怕此刑。」
徐春榮大笑道:「石卿真在亂說了,若是天足,他們何必去用此刑。我知道還有一種拔手指甲腳指甲的刑罰,真是非刑。」陳石卿不答此話,又去問鍾魯公道,「那位文大爺,既然在賣雪琴宮保的交情,又有本省撫憲交代過的,何以連用這般大刑呢?」
鍾魯公道:「我當時也用此話問過,據文大爺說,原告是有訟師在他身邊指點的,倘不經過這些大刑,他們要去京控,被告到了京裡,恐怕受刑還要厲害十倍。」
陳石卿點點頭道:「這末難道錢夫人真肯認了奸案不成?」鍾魯公道:「她在頭一堂當口,就認了姦情、虐待兩案,這都是那班差役指教她的。」
陳石卿聽了懸空的罵了一聲狗屁二字道:「這叫什麼說話,原告一共只告三樁案子,頭一堂就認了兩樣,若說謀殺親夫是真有其事的,還可以說是避重就輕之法,這樁謀殺之案,既是冤枉,難道三樁案子,照例都須硬認的麼。」
鍾魯公笑上一笑道:「石翁此話,自然不錯。不過那個訟師,當時業已教唆蔣榮柏,當堂呈出藥方證據,藥方上面之藥,本來可以辦錢夫人誤殺親夫之罪的。誤殺親夫之罪,可以辦絞立決的。奸案、虐待兩案,倒底沒有死罪。至於當堂受杖,一則照例而辦,二則也是平平原告之氣的。當時因為原告已經聯合了全族人等,動了公呈。文大爺若不把錢夫人當堂一辦,錢夫人之命,我可以說,一定難保。」
鍾魯公說著,又問徐春榮道:「杏翁,你說一個婦人,除了斬立決,絞立決的罪名外,裸體受杖,是不是已算很重的了麼?」
徐春榮點頭道:「斬絞徒流,杖流的罪名,雖在第三等,可是比較斬絞罪名,一死一活,那就相去很遠了。」鍾魯公道:「這話對了,否則我在善化縣裡,也不肯答應的呀。」
陳石卿笑著道:「魯翁,這末你就講錢夫人受杖的事情,我還要去回制軍的話去呢。」
鍾魯公道:「錢夫人受杖的那一天,卻是十月初一,她外邊仍是補褂紅裙,裡邊穿的銀鼠小襖,銀鼠褲子,她被皂隸拖下掀在地上的當口,皂隸要她自去下衣,她呢,自然害臊不肯,那個皂隸在她的耳邊,悄悄的說了一句說話,她竟不待皂隸說完,頓時紅暈雙頰,連忙自褪下衣起來。鍾魯公的一個來字,猶未出口,徐陳二人一齊忙問皂隸所說何話。正是:
衙中惡習原該殺
口上歪才足濟奸
不知鍾魯公答出何言,且閱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