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岳汪鑒,自升成都府後,有一天,忽據一個差役密報,說是草堂祠裡,上個月到了一班匪類,行為很是詭秘,似乎不能不查。汪鑒聽說,便問那個差役,怎麼知道此事。那個差役又說道:「草堂祠裡,有個香火和尚,本是小的親戚,昨天晚上,親到小的家中,告知此事。大人要知這個底細,只要立將草堂祠的方丈傳來一問就得。」
汪鑒即命那個差役去傳方丈,等得傳到,汪鑒問那方丈,祠裡到了匪類,何故秘不稟報,方丈聽了一嚇道:「大人怎麼知道他們都是匪類?僧人看來,恐怕還是一位北京出來查辦事情的王爺也未可知的呢。」
汪鑒道:「你且把此事細細稟明本府,本府自然明白。」
方丈道:「上個月的初上,有天來了三四個客商模樣的人物,據他們說:要租一庭院子,以便辦事。當時僧人便問他們,說是城內有的是客棧,你們何故一定要租這個祠裡的院子呢?他們說:『城裡客棧,人頭太雜,我們是大商家,進出銀錢很多,當然謹慎為妙。你們此地清靜一點,就是房金貴些,倒也不妨。』僧人的祠裡,本靠出租院子,去做香火錢的,因此就答應了他們,他們也照例付了定銀而去。第二天大早,即搬進二三十個人去,以及不少的行李,僧人還算仔細,當場又去暗暗留心一番,並沒什麼異人之處,故而一任他們住在那座西院子裡頭。一直到了本月的初上,僧人瞧見他們進進出出的人眾,雖很忙碌,但是都還正派,故又不去注意他們。
「不料在前天的下午,他們的下人,出去叫了一個剃頭司務進去,等得剃頭司務出來的當口,頗有一些令人可疑之處,僧人就把那個剃頭司務,喚到方丈房裡,正待設法用話盤問他的當口,他已不待僧人盤問,早已神色張皇起來。僧人便去檢查他的身上,即在身上搜出一隻五十兩重,戶部所存二七色的元寶,僧人當時還當是偷出來的,正要命人前去告知那班客商,那個剃頭司務,就向僧人跪地磕頭,說是那只元寶,並非偷竊,確是一位王爺賞給他的剃頭錢。僧人當時自然不信,那個剃頭司務又說:『王爺因為我替他剃頭,在卷領子的時候,忽然被我瞧見了他那裡面穿的龍袍,所以賞此元寶,封封我的嘴的。』」
汪鑒一直聽到此地,方問方丈道:「此話靠不住了,就算是位王爺,他也不穿龍袍的呀。」
方丈點言道:「大人說得不錯,僧人當時也用這話去駁那個剃頭司務的,他回答僧人說:『龍袍不龍袍,我是一個剃頭的,自然弄不清楚。不過我見他所穿花花綠綠的,我們川裡人,從沒瞧見過這種衣裳,我所以才敢咬定他是王爺。但是我當場並未稱呼他王爺,他就賞我這只元寶,叫我千萬不准在外面張揚。我因他既吩咐這句說話,我又只剃了一個頭,就得一隻元寶,心裡有些著慌,因此所有的舉動,反被你這位大和尚看破了。』
「僧人一聽此事的關係很大,一面放走那個剃頭司務,一面等到深夜,就叫一個香火悄悄的走到西院子裡,瞧瞧有沒什麼怪異的地方,果有什麼怪異的地方,本要報官的。那知那個香火稍稍的進去之後,就見那班客商已在收拾東西,似乎次日早上就要動身的樣子。別樣地方,雖沒什麼可疑,只是一疊一疊的公文案卷很多。」
方丈講到這裡,忽把話頭停住,反問汪鑒道:「近來地方上,很有一些謠言,都在說,北京怕有欽差到來,要來密查此地的幾樁大案,大人可也聽見這些說話沒有。」
汪鑒點點頭道:「這些謠言,可也發生好久好久的了,但也不能一定說是謠言。」
方丈接口道:「對羅,他們既有那公文之案卷,必非客商可知。僧人當時一據香火回報,正待連夜前來密報大人和兩縣,就在當晚上,又得一個秘密信息,說是還有幾天耽擱,僧人因此還想再探一番,再來稟報,否則所報不實,僧人也有罪名的。」
方丈說完,又問汪鑒道:「不知大人怎麼已經預先知道,是不是就是那個剃頭司務前來報告的。」
汪鑒搖搖頭道:「並不是剃頭的,倒是你的那個香火,前來報告我們此地的一個差役。」
方丈聽到這裡,又接口說道:「今天早上,西院裡的一班人物,忽然統統出去,直到大人去傳僧人的時候,尚未回去。」汪鑒忙不迭的問道:「此刻呢?」
方丈笑上一笑道:「僧人已來大人這裡半天的了,怎麼會得知道。」
汪鑒聽得方丈如此說法,也不覺失笑起來道:「本府這句說話真的未免問得太急了。本府此刻打算同你回去私探一下,你瞧怎樣?」
方丈大喜道:「大人能夠自己前去一探,僧人的責任,便好輕了一大半,怎麼不好呢。」
汪鑒聽說,立即傳到成都、華陽兩縣,大略告知幾句,就與兩縣,各自換了青衣小帽,便同那個方丈,一腳走到草堂祠裡。因見西院子裡的客商,尚未回來,趕忙命人開鎖進去,第一眼看見桌子上面,堆上幾大疊的公文案卷,汪鑒就同兩縣,分頭翻開一看,果然就是密查四川一切弊政的奏折,內中雖有些捕風捉影之話,可是若被太后知道了去,倒也有些麻煩。
原來滿清官場的老例,本有好些瞞上不瞞下的公事,此弊由來已久,早成習慣,但被太后知道,一經打起官話起來,那就上自督撫將軍,下至州縣佐雜,個個都有發往軍台效力的罪名。
汪鑒雖是一位強項官兒,然已做了年把夔州府的實缺,因知此等舊例,斷斷不能由他去翻案的。當下也嚇得將他舌頭一伸,問著兩縣道:「此事一經鬧出,大家都是不好。究竟如何辦法,貴縣可有什麼主見麼?」
兩縣異口同聲的答稱道:「照卑職等的愚見,只有趕緊稟知督憲,余外別無辦法。」
汪鑒聽說笑上一笑道:「兄弟真正晦氣,鮑超抄家一事,督憲已在怪著兄弟。」
兩縣不待汪鑒再往下說,忙又接嘴說道:「此事關係歷任督撫的考成,更比鮑超的案子為大,大人似乎不可輕視。」
汪鑒聽說,只好吩咐方丈幾句,同了兩縣去稟制台。劉秉璋一見又有巨案發生,恨得拍著桌子道:「快快去請徐營務處和陳石卿陳老爺。」
戈什哈奉命去後,沒有多久,即來回報,說是徐營務處立刻就到,陳老爺有病不能前來。
劉秉璋聽了,又很生氣的說道:「石卿的毛病,真也生得奇怪,倒說一逕沒有好過。」
汪鑒方待答話,只見他的親家徐春榮已經匆匆走入,劉秉璋將手向大家一攔道:「此地不便,且到簽押房裡細商。」劉秉璋說著,先在頭裡領路,大家進了簽押房裡,分別坐下。汪鑒即將私查草堂祠一事,重行詳詳細細說給徐春榮聽了。
徐春榮靜心聽畢,始問汪鑒和兩縣道:「親翁既和二位仁兄1親去查勘過的,這末可曾查出他們是不是真的王爺的呢?」
劉秉璋首先問道:「杏林你莫非還疑心是騙子不成?據我看來,天下那有這般大膽的騙子。」
汪鑒也接口說道:「就是騙子,也得設法敷衍。因為此事一被御史知道,誰不搶著奏聞,奪這大功。」
劉秉璋對著汪鑒一笑道:「你就做過那些多嘴御史的。」
汪鑒也和劉秉璋略開頑笑道:「大帥怎麼未忘此事,好在卑府沒有參動大帥。」汪鑒說著,用手指指他的嘴巴道:「我還恨他不會多呢?」
徐春榮不來插嘴這笑玩話,單對劉秉璋說道:「只要老師包得定他們不是冒充王爺,門生有法對付他們。」劉秉璋道:「不管是真是假,你的法子姑且說給我聽聽。」
徐春榮笑笑道:「門生因為現在皇帝所得的天下,未免太覺便宜。我們那位崇禎皇帝,死得也太可憐。」徐春榮的一個憐字,猶未離嘴,一座之人,無不嚇得變色。
徐春榮雖見大家替他驚慌,他卻仍然形若無事的笑著說道:「老師和親家,以及二位仁兄,不必如此害怕,我昨天晚上,因為別件事情,已經私下卜了一卦,這座大清朝的天下,怕不長久了吧。」
劉秉璋又一嚇的問道:「將來誰做皇帝。」
徐春榮微微地皺眉答道:「爻辭上面,非但瞧不出誰做皇帝;而且連皇帝的名目,似乎還得斷稱,不知何故。」劉秉璋搖手道:「我們此刻應該急其所急,緩其所緩,先將這樁案子,商妥再談閒話。」
徐春榮聽了,卻正色的答道:「門生何嘗在談閒話,正為這等瞞上不瞞下的弊端,很於我們大漢百姓有益。例如好些報荒的錢糧,國家少一點收入,百姓卻極沾光。再加這班旗人,一生下地來就有皇糧可吃,這些弊端,倘若一被滿人知道了去,我們大漢百姓,豈不更加吃苦。所以我主張大家坐觀其敗,保全此弊,萬萬不能去給滿洲皇帝知道。」
汪鑒聽說大讚道:「我們親家,大有思明之意,這個所謂清朝的弊,正是給漢民的恩惠呢。」汪鑒說著,又問徐春榮如何辦法,可了此案。
徐春榮道:「只要捨出一二十萬銀子,去叫那個方丈,和那位王爺交涉,我是久知道的,滿洲人的貪錢,更比我們漢人厲害萬倍。」
劉秉璋連說兩聲好好,即命成都、華陽兩縣下去辦理。
汪鑒便向劉秉璋請示,如果說成,此款何處開支。劉秉璋未至答言,徐春榮岔口道:「這很容易。我此番打平馬邊一帶的蠻子,本有一筆報銷,只要開在這帳上,各方都安逸的。」
劉秉璋忙問道:「你此番出差,前去打平了蠻子,可要四五十萬的用度麼?
徐春榮伸掌一比的說道:「不過五萬。」
劉秉璋一樂道:「怎麼只用了這一點點的數目麼?怎麼歷任的制台,動輒就是幾十萬的報銷呢?」
徐春榮笑道:「這就是歷任制台和下屬的好處。」徐春榮說了這句,又向汪鑒說道:「我跟了我們老師一二十年,從前打長毛時候,因為費用真大,確有幾十萬的報銷。自從在那江西四五年,又到我們敝省浙江兩三年,何曾有過幾十萬的報銷呀。」汪鑒未曾答言,劉秉璋又來岔口道:「那是打土匪,不是打蠻子,我知道蠻子確比土匪厲害。」
汪鑒笑著道:「我們這位親家,他能實報實銷,正是大帥的春風化雨所教。方能如此不欺。」
徐春榮也笑笑道:「這就叫做春風化雨之中,沒有莠草。」
劉秉璋連聽汪徐二人之話,很是樂意,忽然抬頭瞧見成華兩縣,還在候他的示下,便朝兩縣一笑道:「款子已有著落了,你們為何還不去呀?」
兩縣聽得制台如此吩咐,方與汪鑒略略斟酌一下,先行告辭而去。
汪鑒等得兩縣走後,很認真的問徐春榮道:「親家的文王卦,聽說卜一卦准一卦的,從前左文襄、彭玉麟宮保、李少荃制軍,他們三位進京的時候,對於親家的文王卦,確曾面奏太后過的,太后也極讚許,我此刻倒要請教一聲。」
徐春榮道:「有何見教,知無不言。」
汪鑒道:「我知道古人講易,言理不言數的,因為理字較實,數字稍泛。況且數之一道,自從康節先生之後,沒有真傳。現在講太乙數的,竟有能驗運祚災祥,刀兵水火,並知人之死生貴賤,其考陽九百六之數,歷歷靈驗,其說可得聞乎?」
徐春榮莊色的答道:「宋南渡後,有王oe-太乙學後備既卷,為陰陽二逆,繪圖一百四十有四。以太乙考,治人君之善惡,其專考陽九百六之數者,以四百五十六年為一陽九,以二百八十八年為一百六。陽九奇數也,陽數之窮,百六偶數也,陰數之窮。王oe-說謂后羿寒浞之亂,得陽九之數七;赧王衰微5醚艟胖數八;桓靈卑弱,得陽九之數九;煬帝滅亡,得陽九之數十。此以年代考之,歷歷不爽。又謂周宣王父厲而子幽,得百六之數十二;敬王時吳越相殘,海內多事,得百六之數十三;秦滅六國,得百六之數十四;東晉播遷,十六國分裂,得百六之數極而反於一;五代亂離,得百六之數三;此百六之數,確有可驗。然又有不可驗者。舜禹至治,萬世所師,得百六之數七:成康刑措,四十餘年,得百六之數十一;小甲雍已之際,得陽九之數五,而百六之數九;庚丁武乙之際,得陽九之數六;不降亨國,五十九年,得百六之數八;盤庚小卒之際,得百六之數十;漢朝明帝章帝,繼光武而臻泰定,得百六之數十五;至唐貞觀二十三年,得百六之數二,此皆不應何也?甚至夏桀放於南巢,商紂亡於牧野,王莽篡漢,祿山叛唐,得陽九百六之數,皆不逢之,又是何故?據我所授者說來。數不敵理。因為理生於自然,數若有預定。所以聖人只知言理,不肯言數;數之全部,僅不過理之一端而已。」
汪鑒、劉秉璋一同大悟道:「著著著,此諭甚明,真正可破古今之疑的了。」
徐春榮又微笑道:「話雖如此,我的往常卜卦有時理不可測的當口,偶也以數來決之,倒也十分靈驗。」
汪鑒又問道:「親家,這末你的這個學問,究為何人傳授。」劉秉璋接口道:「我也常常問他,他總含含糊糊的答應。」徐春榮道:「老師既是如此說法,門生今天,只好略說一個大概了。我家住在白巖,白巖的對面,有座搬山,歷代相傳,都說搬山最高峰上,那塊大石,石中有個玉匣,內藏天書一部,就是數學,可惜無處去尋鑰匙。我在十九歲的那一年上,因痛先君無疾而終,理不可解,數亦難知,便到那塊大石之下,前去癡望,要想覓得那部數學,解我疑團。後來忽有一位老人走去問我望些什麼?我即老實說出想得天書。老人笑謂我道:『此乃子虛烏有之事,你何以想信如此。』老人說完,即以上說講給我聽,我還不甚明白,他又畫了一個樣子給我去看,我方有悟,老人忽又不見。又過年餘,又見那位老人一次,復又指示一切。我現只好以此而止,其餘斷難宣佈。」
汪鑒大喜的說道:「親家既得數學真傳,這是我的這位坦腹東床,一定可以繼述先人的事業了。」
徐春榮連搖其頭道:「不能不能。此子倘若早生二十年,此學或望有傳。現在這個孩子太小,我又不能久於人世。」汪鑒不待徐春榮說畢,忙接口道:「親翁此話太奇,難道真個能夠預知自己的壽數不成。」
劉秉璋雙手亂搖道:「林杏此話,我早不信。」
劉秉璋說到這句,又問徐春榮道:「石卿究生何病?自從你保舉了他代理這個營務處,可是他一天也沒辦過什麼事情。」
徐春榮聽說,先望了一眼汪鑒,始接說道;筱潭親家也非外人,說說不妨。」
徐春榮說著,即將陳石卿受了松藩台之氣的事情,詳詳細細告知劉秉璋聽了。
劉秉璋聽完,微微地將眉一蹙道:「這也難怪石卿,松藩台太沒道理。石卿可下他的官廳,營務處卻不能下他的官聽。況且本朝定例,只講差使,不講底官。譬如參將署了提台,他的部下,很有總兵副將等職,難道一位提台還去遞部下的手本不成。」
汪鑒笑著岔嘴道:「松方伯確也難得說話。卑府有天前去稟見,等得公事回畢,他因瞧見卑府的靴子太舊,便向卑府開玩笑道:「貴府這雙靴子,未免太覺破舊,若被歡喜說笑話的人看見,豈不要以那個破靴黨的牌子,加在你這位堂堂知府的頭上麼?」
卑府當時聽了,便答還他道:「卑府此靴的面子雖破,他的底子很好。大人的靴子,面子雖好,可是說到底子,那就不及卑府多了。」
徐春榮接口道:「親家的這句不及卑府多了六字,松方伯一定大氣,因為你是翰林出身,他的出身自然不及你呀。你若在不及卑府四字之下,多了二字之上,加進靴子二字進去,他自然不生氣了。」
汪鑒連聲著著著的說道:「親家此話一絲不錯。我當時卻是無心的,那知他卻有意。」
汪鑒說著,還想再說,劉秉璋已在問徐春榮道:「這末石卿難道盡病下去不成麼?」
徐春榮笑上一笑道:「門生已經教他一個報復的法子,叫他馬上去報捐一個雙月道,再請老師就替他明保一下,那就變了特旨道了。這個營務處的差使,暫且讓石卿代理下去,等得石卿的上諭一下,松藩台自然要去拜石卿的。那時教石卿一面吩咐請,一面又教執帖的去對松藩台說,說是營務處現看要緊公事,請大人稍候一候。那時松藩台當然在他轎內等候,讓他等他三四個時辰,方把他請入,這也可以算為報復了。」
劉秉璋、汪鑒兩個,不待徐春榮說完,都一齊指指徐春榮道:「你真刻薄,此計虧你想出。」
徐春榮又笑著對劉秉璋道:「這末門生下去照辦去了。」
劉秉璋一面點頭應允,一面端茶送客,徐汪二人出來,分別回去。正是:
計策全虧才去用
聰明也要福能消
要知以後還有何事,且閱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