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國藩剛將國荃留下。忽然同時接到皖撫李續賓,鄂藩李續宜,兄弟二人之信。展開一看,都說賊方既有內亂,正是我們報國之時;不過賊據沿江一帶,非借水師之力不為功,務乞剋日出發水師,以便水陸夾攻,定能得手。曾國藩看完了信,忙將彭玉麟、羅澤南、楊載福、塔齊布、張玉良、曾大成、曾國荃、曾貞干以及一切的文官武將,統統傳至大營,開上一個軍事會議。
當下楊載福先開口道:「洪軍之中只有偽軍師錢江、偽忠王李秀成、偽翼王石達開三個,確是有些才具。余如韋昌輝、林鳳翔、黃文金、羅大綱、陳開、李世賢、賴漢英、洪宣嬌以及那個四眼狗陳玉成等人,也有一點武藝。現在既有內亂,我們這邊,應該分路殺出,不可同在一起,分而效大,合而效小。不知大帥以為怎樣?」
曾國藩單把頭點了幾點。又聽得張玉良已在接著說道:「厚庵,既在稱讚賊中的錢李石三個,標下願領本部人馬,獨自去取九江。」
曾國藩聽說,也把頭連點幾下。彭玉麟也岔口道:「我們的船舶,從前郭意誠曾經說過,應該分開大小數十隊,不可合而為一。若是合而為一,一旦有警,便至不可收拾。方才厚庵之言,可見英雄所見相同。門生願統本部水師,去守湖口門戶。」
曾國藩點頭道:「雪琴能夠去守湖口,自然放心。前幾天蘿山已愁得人才不敷分配,雪琴和厚庵都是主張分路殺出,這又怎麼辦呢?」
曾國荃接口道:「一軍人眾,只在將帥得人。我們此地,至多也不過分出幾路,兄弟之見,我們人數,足敷分配。況且外邊各軍的將士,大都願意來歸大哥節制。大哥揀中那個,即可咨調那個。為軍之道,本來變化無窮,似乎不可拘執一端。」
曾國荃剛剛說至此地,忽見國華專人送信到來。曾國藩拆開一看,只見長篇大頁的寫上二三十張信紙,便命國荃去看。國荃接到手中只見寫著是:大哥大人手足:弟到廬州,聞皖撫行轅,已進駐桐城,追蹤趕至,李中丞極為優待。次日即下札子,委弟統領五營,作為游擊隊伍。弟雖不才,既出報國,性命已置度外。常觀軍興以來,各路軍隊,不能即制賊人死命者,皆由將帥不肯以死報國耳。近聞胡潤芝中丞,以籐牌兵編入撫標,1重其月餉,倡勵敢死。於是凡統將營官,莫不求敢死者,以作親兵。現在此種籐牌兵,已遍全鄂矣。出戰之時,確有效力,大哥似宜仿照辦理。
弟之所部後營營官龐得魁,方自南京偵探歸來,所言偽東王為偽北王戕斃之事甚詳,特錄以奉告。先是偽東王楊秀清,自鄂敗歸,即假彼中偽教,以天父臨身一事,挾制偽天皇。既裸笞偽皇后徐氏,徐氏畏其凶焰,竟至與之通姦。楊氏復乘機納偽天皇西妃陳小鵑之姊陳素娟為妃。復令男科狀元朱維新為其秘書。女科狀元傅善祥為其書記。有女皆奸,無男不犯,淫亂之聲,通國皆知,甚至偽天皇之寡妹洪宣嬌,亦被奸占。又自稱九千歲,幾欲逐驅偽天皇自登大位之勢。偽北王韋昌輝,本為接近天皇派人物。見楊氏跋扈,每向偽天皇獻策,欲將楊氏誘而殺之。偽天皇不敢即允。偽北王遂與徐後、洪宣嬌等人計議。徐洪二人,雖非貞婦,然為楊氏所污,心有不甘,即令偽北王瞞過偽天皇速行其事。偽北王佈置未妥之際,適接偽東王之公文,下蓋九千歲之印章,而不書名。偽北王詢其左右,左右答以此即東王之官銜也。
偽北王聞言大怒,撕毀公文曰:「東王者天皇所封也。此九千歲之名,誰賜之耶。此賊雖有王莽篡漢之志,奈有我北王在,必有以懲之。」
事為偽北王王妃吉寶兒所聞,寶兒之姊妹兒,即偽天皇之東妃。吉妃既有所聞,乃托故歸寧。其母伍氏,為偽比王兼第四十七天將伍文貴之姑,尚識大體。是日睹女歸,即設盛筵為之接風。時吉妃之兄吉文元,方為偽東王遣出犯我。席間僅有其嫂吉夫人陪座。吉妃猝然問其母曰:「父母與丈夫孰親?」伍氏答以未嫁親父母,已嫁親丈夫。吉妃聞言,默然無語。席散,吉夫人約吉妃偕至其私室,意欲探其底蘊。吉妃復猝然問曰:「兄妹與夫妻孰親?」吉夫人即答以兄妹同姓,夫妻不同姓,當然兄妹較親也,吉妃又問曰:「吾兄非靠東王為活者乎?」吉夫人曰:「然。」吉妃又曰:「如是吾兄危矣。」吉夫人大驚,方欲再詢,吉妃已辭出。吉夫人甚疑懼,以夫外出,無可告者,次日適偽東王王妃蕭氏過彼,吉夫人即以吉妃之語,告諸蕭氏。蕭氏曰:「北王欲殺吾東王久矣。東王雖有可殺之道,然殺之者為北王,非正理也。」吉夫人駭然曰:「如是,惟有請東王善為防範。」蕭氏曰:「請夫人早晚為我再探吉妃,我自有計防之。惟囑吉妃縝密行事,否則彼亦危殆。」吉夫人允諾。次日,即赴偽北王府訪其姑,告知偽東王王妃蕭氏所囑之語。吉妃感蕭氏之德,遂將偽北王欲謀偽東王之事,全行告之吉夫人。
語尚未完,適偽北王經過窗外,略聞其語,不覺駭然曰:「吾之事機不密,險些為此二婦人所敗。惟有速行,遲則吾必先受禍矣。」是夕偽北王歸寢室,有意謂吉妃曰:「東王將殺我,為之奈何?」吉妃不知是計,大驚曰:「此事妾實未聞東王妃為妾言及。妾當於明日往東王府,托名問候東王妃,偵探其情,回報王爺何如?」偽北王冷笑曰:「在下僅有你這癡婦,不識輕重。人家婦人,孰不愛其丈夫,豈肯將其丈夫之秘密告爾耶?」吉妃大笑曰:「王爺真癡耶,誰敢將王爺之秘密,前去洩諸外人。王爺體冤妾也。」偽北王大怒曰:「韋某惟知有國,不知有家。
殺一婆娘,只當兒戲事,爾豈不知桂平之事耶!」吉妃戰慄答曰:「妾實未洩王爺之事,王爺可以調查。」偽北王又問曰:「連日汝回家,汝嫂復來探汝,汝二人鬼鬼祟祟,究幹何事?」吉妃曰:「吾母有疾,歸家探候耳。」偽北王曰:「待我明日親去看來,汝母究有病否?」吉妃戰抖,哀求其夫恕彼。偽北王不答。次日,偽北王先將吉妃鎖於寢室,並令其弟韋昌祚把守室門。無論何人,不准入見吉妃。及謁伍氏,見伍氏無甚病容,稍坐即出。歸語吉妃曰:「本藩已見令堂,果已病篤。」吉妃明知反語,懼至面無人色。
偽北王亦無他語,即伏刀斧手於兩廊下,始至偽朝堂,俟偽東王退出,上前握手相見。偽東王笑問偽北王曰:「吾弟何來?」偽北王曰:「頃聞威王林鳳翔兵敗淮安,已潰退徐州府矣。」偽東王失驚曰:「吾弟此信何處得來,恐非事實。」偽北王曰:「現有威王手下之部將杜某尚在敝府。」偽東王曰:「吾甚願一見此人。吾弟回府,可令此人速赴吾邸,候吾問話。」偽北王答曰:「此人現懼仇家,不敢出大門一步。王兄如願問彼言語,不妨屈駕隨小弟至敝府,與之一見可也。」偽東王不妨偽北王有詐;復因威王果退徐州,金陵即危。急欲探信,即與偽北王偕至北王府邸。及入大堂,偽東王復問曰:「此人何在?」偽北王曰:「猶在內室。」
遂同偽東王入內。路經廊下,偽北王突然喝令偽東王站住曰:「你這老賊,欲登大寶,想作操莽事耶。」偽東王大驚曰:「吾無是心,賢弟勿聽他人挑撥之言。」偽北王又喝問曰:「然則九千歲之稱,是誰封爾者。況大局未定,遽懷異心,多結黨羽,擅發號令,姦污嫂妹,淫亂男女狀元,阻天皇北征,梗軍師調度,其罪大矣。我與你雖為弟兄,然不肯以私廢公。」偽東王急問曰:「汝忽言此,意欲何為?豈汝已奉天皇之命,欲殺本藩耶。」
偽北王大聲應之曰:「吾非奉天皇之命,乃奉全國人民之命。」偽北王言已,將手一揮,預伏之刀斧手全出。偽東王至此,始知生命難保。立即跪地向天大呼曰:「天父速臨吾身,遲則吾將為小人害也。」偽東王未言畢,其時已亂刀齊下,偽東王一身被砍數十刀。結果偽東王之性命者,為偽北王之死士,廣東人拳師溫大賀也。當偽東王為眾刀斧手尚未砍斃時,大聲求救。彼之衛士,屢欲沖人,悉為偽北王之衛士殺斃,竟無一生還者。
偽北王既見偽東王已死,即匆匆入偽朝堂。時偽天皇方與偽軍師商議軍事,見偽北王至,即問曰:「賢弟匆匆來此,有何大事語朕。」偽北王曰:「特來請罪。」偽天皇又問曰:「賢弟何事有罪。即使有罪,朕當念手足之情赦爾也。」偽北王曰:「東王自稱九千歲,非欲造反而何?
臣弟不能再忍,已為天皇誅之矣。」偽天皇一聞已誅偽東王,不禁大變其色曰:「賢弟未免太魯莽矣。東王所行所為,誠不可赦。惟現今大局未定,遽興內亂,豈非自授外人以柄。況東王之羽黨,如李秀成、林鳳翔、李開芳、楊輔清輩,各擁重兵,一旦有變,豈不危殆。」偽天皇言已,日視偽軍師錢江。錢江故作不見,顧視他處。
偽北王乃厲聲謂偽天皇曰:「小不忍則亂大謀,古有明訓。臣弟之殺東王非私也,實為公也。然擅殺大臣,自知不合,敵特來自首,請天皇治我之罪,以明國法可也。」
偽天皇曰:「朕非無情之人,況賢弟此為,也是為公。朕此時所懼者,東王手下羽黨太多,若有變事,不能制之耳。」偽天皇言罷,復目視偽軍師錢江,似在望其為偽北王解圍然。
偽軍師錢江至此,始答偽天皇曰:「東王有應殺之罪,北王無擅殺之權,兩言盡之矣。至於陛下所慮東王之黨羽作亂,尚無足懼。蓋李秀成為沈機廣識之英雄,非黨於東王者。即林鳳翔、李開芳,亦老成持重,明於大體,毋須顧慮。余只吉文元、楊輔清數人而已。今吉文元統兵在外,可速選一心腹將士,統兵前往,明曰助戰,實則監視,以防其變。」偽天皇聽畢,即召入羅大綱告知此事,命其率兵五萬,立刻起程。羅大綱領命,方欲退出,偽軍師錢江又叮囑道:「吉氏如有變意,汝即自由處治可也。」
羅大綱去後,錢江復問偽天皇曰:「倘有近畿東王手下之將士,來逼陛下處治北王,以償東王之命。陛下何以答之?」偽天皇淒然曰:「朕決不為同室操戈之事,能以言勸散眾人則已。否則惟有偕北王披髮入山,以讓賢路。」偽軍師錢江太息曰:「此婦人之仁也,臣實不敢贊同。為北王計,不如暫避數日,且俟東王黨羽鎮定之後,再行入朝未晚。」偽北王奮然曰:「韋某殺東王之時,已存抵償之心。方才軍師說得極是,東王有應殺之道,韋某無擅殺之權。韋某知所處矣。」
偽北王言至此,方欲退出,忽見偽翼王石達開,已汗流滿頰飛奔而至。喘息問偽天皇曰:「殺東王之命,可是陛下降者。若然,當速錄東王之罪狀,佈告天下,無令民心疑懼也。」偽天王未及置答,偽北王挺身而出曰:「殺東王者,乃韋某之意,不敢推於天皇身上。」偽翼王即怒責偽北王曰:「東王即使有罪,其家人何罪,乃一併戳之耶。」偽北王急答曰:「焉有此事,韋某一殺東王之後,立即入朝,豈有分身之術耶。翼王必誤聽謠言矣!」偽翼王又言曰:「城中已傳遍矣,此等大事,那得誤聽。」
偽天皇曰:「二位賢弟,毋庸爭論,趕快命人一探,自然明白。」偽天皇言已,即派人探聽。不半刻,即據回報曰:「北王入朝後,北王之弟韋昌祚將軍,恐防東王家人謀報復,私矯北王之命,親率衛士數百人,奔入東王府中,即將東王全家老小八十餘口,一併殺戳。除女狀元傅善祥,跪地哀求,保全一命外。即蕭王妃,陳素鵑,均已遇難。
現在城中人心惶惶不可終日。東王黨羽,即將生變。偽天皇不待聽畢,早已雙淚交流,噎至不能言語。偽翼王復質問偽北王曰:「此非石某說慌。北王肇此大禍,害了自己,其事猶小。倘誤國家,如何是好?」偽北王聞言,大叫一聲,暈倒地上。眾人將其救醒,彼尚昏昏沉沉。偽天皇命人送回,生死未知。此即偽東王被殺之詳細情形也。
弟因此事,關乎我方之進攻戰略不少,務乞大哥速與雪琴,以及諸將一商,迅速出兵,不可失此機會。余俟後述,敬請時安。
國荃細細的一直看完,始將信中大略撮要說與曾國藩聽了。曾國藩聽畢,立即發令,一是命彭玉麟統率船舶二千艘,出守江西湖口。二是命張玉良率兵五千,去攻九江。三是命羅澤南率兵五千,助守湖北。四是命曾國荃率兵五千,助攻安慶。五是命楊載福,統帶船舶一千艘,助攻安慶。六是命塔齊布率兵五千,策應湘鄂皖贛四省官兵。七是命曾貞干調查各地義倉,每百抽五,以充軍糧。八是命曾大成率兵一千,押運各路湘軍的軍糧。九是命四川試用知府大營文案委員馮卓懷,擬出釐金制度的詳細章程,以便奏請權時設立,以裕軍餉。十是命大營文案委員程學啟,擬出各營冠以本軍統帶的名字,作為營名,以便認識。大眾奉命去訖。
曾國藩即在大營坐候捷報。又因國華能於軍務倥傯之際,寫來如此詳細之信,很覺高興。但防國華少讀兵書,軍謀不夠,急寫回信示以軍謀道:來信俱悉。李中丞一見,即待之甚優,委以統領,此非為弟之才具,實為弟之家世也。弟既受此知遇,第一須不負此知遇,方對得起李中丞,亦對得起吾家之家世也。統領五營,已是古時之旅將;五營兵士之性命,名譽、道德、風紀,全在吾弟一身之處置。來書謂既出報國,性命置諸度外,義固如斯,事宜斟酌。此即古人所謂死有輕於鴻毛,重於泰山者也。應死而死,死得有名。
不應死而死,死得無謂。為將之道,亦非隨便一死,即盡責任也。
兄將軍謀之大略,撮要告之。凡用兵主客要正,夫人而能言之,未必果能知之也。守城者為主,攻者為客。
守營壘者為主,攻者為客。中途相遇,先至戰地者為主,後至者為客。兩軍相持,先吶喊放槍者為客,後吶喊放槍者為主。兩人持矛相格鬥,先動手戳第一下者為客,後動手即格開而即戳者為主。中間排隊迎敵為正兵,左右兩旁抄出為奇兵。屯宿重兵,堅札老營,與賊相持者為正兵。分出遊兵,飄忽無常,伺隙狙擊者為奇兵。意有專向,吾所恃以禦寇者為正兵。多張疑陣,示人以不可測者為奇兵。旌旗鮮明,使敵不敢犯者為正兵。羸馬疲卒,偃旗息鼓,本強而故示以弱者為奇兵。建旗鳴鼓,屹然不輕動者為正兵。佯敗佯退,設伏而誘敵者為奇兵。忽主忽客,忽正忽奇,變動無定時,轉移無定勢,能一一區而別之,則於用兵之道,思過半矣。吾弟須注意之。
又將平日記於筆記中者,擇其切要者,摘錄數條:一、約期打仗,最易誤事;然期不可約,信則不可不通也。二、治軍之道,以勤字為先。身勤則強,佚則病;家勤則興,懶則衰;國勤則治,怠則亂;軍勤則勝,惰則敗。惰者暮氣也,常常提其朝氣為要。三、凡打仗,一鼓再鼓而人不動者,則氣必衰減。凡攻壘一撲再撲而人不動者,則氣必衰減。四、守城煞非易事。銀米子藥油鹽,有一不備,不可言守;備矣,又須得一謀勇兼優者為一城之主。
五、軍中須得好統領營官,統領營官須得好真心實腸,是第一義;算路程之遠近,算糧仗之缺乏,算彼己之強弱,是第二義;二者若有把握,方能作將。此外良法雖多,調度雖善,有效有不效,盡人事以聽天命而已。六、兵者不得已而用之。常存一不敢為先之心。須人打第一下,我打第二下。七、近年從事戎行,每駐紮之處,周歷城鄉,所見無不毀之屋,無不伐之樹,無不破之富家,無不歎之貧民。大抵受害於賊者十之七八,受害於兵者十之二三。以上數條,尤其不可忽略。匆匆手復,俟復再述。
曾國藩發出此信之後,僅過月餘,忽接探子來報,說是漢陽、武昌,復又失守。曾國藩不待聽畢,頓時吐出一口鮮血,暈了過去。正是:
運籌帷幄書才去
失守城池報又來
不知曾國華性命如何,且閱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