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江忽把他手向江秀全一指的當口,洪仁發、洪仁達、馮雲山三個,大家盯著錢江嘴巴在看,急於要聽講出甚麼說話。
當下只見錢江對著洪秀全很決斷的說道:「秀全先生,既是手下已有一二萬教徒,就從此事入手,做個號召眾人的吸力。主持這件大事,現在自然只有秀全先生擔任。」
洪秀全大失一驚的答道:「小弟奉求先生,正怕沒有這個才力,萬萬不能擔任。」
馮雲山、洪仁發、洪仁達三個搶著答道:「現在有了我們這位錢先生,隨時可以指教,大哥自然不可畏難。」
錢江已接口道:「這是一件復仇的大事,並非其他貪圖富貴之事可比。誰有甚麼本事,誰幹甚麼,既不可以強求,也不可以推委,秀全先生只有答應下來,我們還得商量別事。」
洪秀全聽說,連連稱是道:「這末小弟暫且擔任,將來再說。」
錢江不答這話,單問洪秀全可能任勞任怨,以及種種吃苦之事。
洪秀全毅然決然的答道:「這是做大事的人應該如此的。
先生不必管小弟能否如此。就是不能如此,也得如此。」
錢江擊掌大讚道:「秀全先生能夠抱此決心,兄弟放心一半矣。」
馮雲山岔嘴道:「此等事情最宜秘密。我們幾個,不能常常聚在一起;甚至官府一有風聞,我們便得東逃西散。不如今天趁大家在此,當天一拜,結個生死之交,諸位以為怎樣?」
錢江一口允諾道:「結義以堅心志,最好沒有。」
洪秀全不敢命人拿進香燭福禮,生怕因此漏洩出去,誤了大事,就同大家當天空身一拜,成了桃園之義。
大家拜畢,錢江又對洪秀全說:「大哥只管竭力進行,做到那裡,就算那裡。兄弟回去之後,還想到各處走走,以便幫同大哥搜羅各項人才。」
洪秀一等人聽說,都說:「好,好,東平賢弟請便。」
錢江一個人回到衙門,只見伺候他的家人前來回道:「張老爺已經來過幾次,說有要緊事情,要和師爺商量。」
錢江即令這個家人進去通知。沒有半刻,張尚舉已經手持一信,匆匆的走了進來。一見錢江之面,便把他的雙眉一蹙道:「省裡林制台忽有一封聘函送來,擬請我兄前去替他辦事。我兄鶯遷喬木,自然可喜,小弟不好強留。不過我兄一去,小弟便如失了左右之手,如何是好?」說著將手上的一封信,遞與錢江。
錢江接到手中一看,見那信上,倒還露出求賢若渴之意。暗忖他是一位制台,且負德望。我到那兒,比較的可以發展一些。至於此地不忍捨我,乃自私情,如何有顧一己的私情,誤了我那進取的大事。
錢江暗忖一過,放下那信,便對張尚舉微笑著說道:「兄弟此去,於兄公事方面,不無益處。大丈夫的志向要大,眼光要遠。依弟之意,我們正好各幹各事。大家果能各做一番事業,將來回到故鄉,再去優遊林下,也還不遲。」
張尚舉因見錢江責以大義,無可如何,只好命人擺出一桌灑席,便替錢江餞行。錢江略略吃了幾口,也就欷s[而別。
及到林制台那裡,林制台居然放炮迎接,升坑送茶。寒暄之下,相見恨晚。
原來林制台的官名,就是則徐二字,別字少穆。祖籍福建,曾由翰林出身。憑著清正廉明四字,一直位至兩廣總督。不但愛民如子,而且求賢若渴。因聞他的屬下,花縣張令署內,有個幕賓,名叫錢江,是位奇材異能之士,故此專函聘請。及見錢江,略略一談,即知名實相符,真正的佩服得五體投地。便請錢江辦理折奏一席。
前清督撫衙門裡的幕賓,單辦筆墨的,分為折奏師爺、陞遷師爺、刑名師爺、錢谷師爺、文案師爺、繕折師爺、書啟師爺、朱墨筆師爺,甚至還有專寫馬封的師爺;只有用印,卻是二爺,不是師爺。這些師爺之中,只有折奏師爺最為東家重視。因為折奏之上,往往因為一字之訛,斷送前程的事情,很多,很多。
從前那個年羹堯,他因征金川之功,業已封到脫頭無字大將軍之職。1也因一位折奏老夫子把那頌揚皇上,朝乾少惕四字,因要句子押韻,改為夕惕朝乾;就被一位御史參上一本,說是年某輕視皇上,不能朝乾夕惕,有意顛倒其句,應生大不敬之罪。年羹堯後來一夜工夫降了一十八級,大不敬也是內中的一款。
還有乾隆時候,不才的鄉人鄔師爺,他充兩江督署折奏的時候,因為能夠窺測乾隆皇上的聖衷,也和本書一回所敘穆彰阿能測道光皇上的聖衷一樣,所上折子,沒有駁過一回。後來鄔師爺因愛賭錢,又喜穿了釘靴鑽入被中。那位江督,惡他脾氣不好,將他辭退。哪知換了一位老夫子,無事不碰皇上釘子。皇上因見那位江督,前後判若兩人,嚴旨詰問,那位江督,無法隱瞞,只好老實奏明鄔師爺辭退之事。乾隆皇上念他尚能不欺朝廷,據實陳奏,1總算未降處分,單命江督速將鄔師爺聘回。並有該幕何日回署,附片奏聞之語。江督只好急以重修去聘鄔師爺,鄔師爺知為聖意,乃與江督約定,按日須紋銀百兩,始就此席。江督不敢不允。後來鄔師爺每日清晨,睡在被中,必先望望桌上有無兩隻元寶。帳房師爺偶然忘記,他便長眠被中,不肯起來辦公。
有一次,江督接到批回,末尾竟有乾隆皇上御筆親書「鄔先生安否」五個大字,江督嚇得慌忙衣冠接旨。這件公事,不能再落檔房。後由刑名師爺上了一個條陳,此旨付與鄔師爺收藏,鄔師爺拿回家去,用著聖旨亭子裝了,掛在正梁之上,作為曠世之典。
再有慈禧太后七十萬壽的那一年,川督鹿傳霖,也因一位折奏老夫子賀那萬壽折子裡頭,有了當年舉案齊眉一句,慈禧太后見了大怒,說是鹿傳霖明明知她不是咸豐元配,有意用這梁鴻孟光的典故,挖苦她是妃子,不是皇后,幾幾乎要將鹿傳霖革職。後來還虧慶親王代為陳奏,說是此乃折奏老夫子之錯,鹿某所用非人,罪尚可恕,方始了事。
本書下文,左宗棠任湘撫駱秉章折奏的時候,笑話鬧得更其厲害。不才也要賣個關子,下文再講。
錢江既充兩廣督幕,所辦公事,自然辦得朝廷稱許,百姓謳歌。
有一天,忽見一件公事上面,卻是林制台親筆批著「仰府縣嚴拿怡和行主伍紫垣到案按律懲辦」的字樣。連忙仔細一看,始知伍紫垣躉售外商的鴉片起家,已有千餘萬的財產。林制台平生最惡煙土害人,他見伍紫垣經售外商的煙土,打算懲一儆百,且絕外商之望。錢江既知林制台之意,便暗忖道:這件公事,我卻不能順著東家的意思辦理,一則洋人本有通商條約,既有通商條約,姓伍的經售煙土,不算有罪,如何可以拿辦。二則姓伍的既有千萬家資,京中的王公大臣,斷無不通聲氣之理。我們這位東家的聖眷雖隆,但也不是王公大臣的敵手。三則洋商若鬧賠款,豈非牽涉外交,這還是講的公事方面。若講我的私事,姓伍的既有千萬家當,我若暗中幫他一個大忙,他一定感謝我的。他若和我有了交情,憑我三寸不爛之舌,必能說得他來投降我們。我們辦此大事,正在愁得缺少軍餉,有他一來真是絕大好事。錢江想到這裡,便把這件公事壓了下來,但防林制台為人樣樣都好,只有嫉惡如仇,他一發了牛性,無論何人,難以挽回的一樣不好。
錢江正在一時想不出刀切豆腐兩面光的時候,忽見他的家人,送進一張名片,見是花縣衙裡的舊同事朱少農前來拜他,即命請見。等得少農走入,見他背後還有一人,忙問那人貴姓。少農疾忙代為答道:言是敝友潘亮臣。錢江不知來意,不便深問,只好先和姓潘的隨便寒暄幾句,正擬去向少農敘述別後之事,以及訊問張尚舉的近狀,只見少農吞吞吐吐,彷彿有件絕大的要事要說,又像一時不敢說的樣子。錢江為人何等玲瓏,忙去偷眼一看那個潘亮臣,見他坐在一旁,也在那兒有急不及待之勢。暗暗一想道:難道此人就是伍紫垣那邊的人,特地挽了我這舊同事,前來運動我的不成。
錢江想到此地,不覺一喜,便對少農說道:「此地關防甚嚴。我的家人,都是心腹。少翁有話,請說不妨。」
少農聽說,方才低聲說道:「我這敝友,現充此地怡和行主的總管事,他的東家就是富商伍紫垣先生。紫垣先生經售洋商的煙土,歷有年所,厲任制軍,從未干涉。現在聽說林制軍要嚴辦他,他若先去告知洋人出來交涉,似乎反失國家面子。因此挽了兄弟同來拜懇東翁,怎樣替他想個法子,開脫才好。」
錢江聽完便與少農輕輕地咬上一陣耳朵。潘亮臣坐在一邊,起初不好冒昧插話。此刻又見他們二人在咬耳朵,不知這位錢老夫子,究竟是否答應。正在惶急無奈的當口,又見朱少農已在答錢江的話道:「這末我就同了敝友出來恭候你的好音。」音字還未離口,就來邀他同走。潘亮臣因已聽見好音二字,方才把心一放,匆匆的跟了朱少農出去。
錢江送走朱潘二人,可巧林制台走來和他商量別樣公事;商量完畢,便問姓伍的那樁公事,可曾辦了出去。錢江見問,一想機會已到,忙對林制台說道:「這件事情,晚生正要請制軍的一個示,方好動手。」
林制台捻著須的問道:「老夫子對於這個病國害民的奸商,是不是覺得發縣嚴懲猶嫌太輕,非得立請王命才好麼?」
錢江聽了大搖其頭的答道:「此事如何可請王命,照例連拿辦都是錯的。」
林制軍台聽了一愕道:「老夫子的品行學問,本為兄弟十二萬分欽佩的,兄弟決不疑心老夫子來替這個奸商求情,自然怕的引起國際交涉。不過兄弟想想,萬乘之國,不為匹夫興兵,洋人雖是夷狄未知大道,恐怕也未必為了他國殺了一個奸商,沒有替他經售貨物,便要大動干戈之理;此其一。即使敢來和我們上國開釁,我們兵精糧足,何懼之有;有此其二。就是這個奸商,朝中有人得了他的賄賂,怪我辦理不善,將我革職,甚至拿問,我為百姓而死,並不畏懼;此其三。」
錢江仍是搖頭道:「晚生既承製軍錯愛,認為尚有一得之愚。這件公事,不能不與制軍細商。」
林制台側著腦袋,望了錢江臉上一眼道:「老夫子但請賜教。」
錢江道:「洋人本有國際法,又有通商法,保護代他經售貨物的外國商人,認為是一件極大之事;現在他們的槍炮火器,以及種種戰艦,我國實非其敵。制軍方纔所說,晚生覺得其誤有三:制軍職任兼圻,何必去和區區一個奸商拚死;制軍果遭不測,倘若國家一旦有事,再求如此一位忠心為國的賢臣而不可得,此其一誤也。制軍本為禁售煙土,目的未達,反使外商愈加膽大,其貨源源而來;我國奸商,人人傚尤,因此禍國殃民,此其二誤也。後來督撫,反以制軍前事之鑒,不敢再來禁煙,甚至歡迎煙土入口,此其三誤也。晚生職司折奏,為兩廣人民的生命財產計,為制軍的身家名譽計,致有冒昧之處,還乞制軍明察。」
林制台聽至此地,方始疾忙改容的答道:「老夫子這番暢論,頓開兄弟的茅塞,佩服之至。不過此事如何辦法,方為萬妥萬當,老夫子還得賜教。」
錢江又說道:「制軍的拿辦伍某的公事雖未發出,制軍可是業已面諭一府兩縣的了,晚生敢以小人之心,去度君子之腹,未必沒有走漏風聲之人。與其發風沒有下雨,非但京中的多嘴御史恐有閒話,就是這班奸商,從此越加膽大,兩廣地方,必成煙土世界矣。現在只有將伍某流三千里,略示薄懲,仍准按律贖罪,也是法外施仁之意。不知制軍高見,以為何如?」
林制台連連點頭道:「準定如此,準定如此。」說著,又將雙手一拱道:「就請老夫子照此辦理吧。」林制台說完即走。
錢江暗喜道:「虧我費了半天唇舌,有益於姓伍的不小。
伍氏若知感恩,我們洪大哥那邊,不愁沒有餉項了。」
錢江想罷,連夜通知少農,將得公事出去。伍紫垣贖罪之後,僅僅謝了朱少農一千銀子,少農不夠,爭了半天,方始加上二百,少農還不滿意,但又無可如何,悵悵的回他花縣而去。
又過幾天,伍紫垣派了潘亮臣來請錢江赴宴。錢江暗暗歡喜,即同潘亮臣來到伍家,進門一見伍紫垣其人,忽又暗暗懊悔。原來錢江本是九流三教無一不知的人物。他一見伍紫垣這人,腦後見腮,說話時候,眉目聯動,明是一個最澆薄,最勢利的小人,如何能與談這心腹大事。即使他能勉強入夥,一遇變故,定是一個倒戈之人。於事只有害處,沒有益處。但已被他佔了便宜,只好絕了念頭,勉強入席。倒是那個伍紫垣,脅肩諂笑,恭維備至。酒過三巡,就命家人抬出三千現銀,一箱東西,作為謝禮。錢江且去打開箱子一瞧,卻是滿箱鴉片,不禁氣得笑了起來。自然一概不收,席散回衙。
不防那個伍紫垣真是一個小人,因見錢江不收他的謝禮,馬上去向洋人搬了多少是非;且說他的鴉片,已被官府充公,無力還本。洋人不知就裡,立即開到幾隻魚雷,要和華官開釁。廣州百姓,除了幾個煙鬼之外,都是深惡鴉片害人的。於是霎時之間,聚集數萬民眾,想去攆走魚雷。洋人如何肯讓,還要推說釁由華人開的,立即放上幾個落地開花大炮,城外百姓頓時死傷不少。
廣東提台關天培,因見職守所在,一面飛報督轅,一面率領炮艇,保護城池。洋人見了炮艇,更加摧動魚雷,步步進逼。那時關提台業已奉到林制台的大令,命他不必由我這方開戰;但為自衛起見,准其便宜行事。關提台因見洋人已經開過幾炮,將來交涉不好說是我方起釁的。又見來勢洶洶,全城數百萬的生命財產,全是他的責任。一時熱血攻心,便率炮艇上前想打洋人。那知他的坐船,可巧不巧,頭一個就去碰中魚雷。當時只聽得轟隆隆砰的一聲,可憐已把關提台一隻坐船,連同他的一個忠心為國的身體,早已炸得飛起天空,不是馬革裹屍,卻成炮中殉難。他那手下的兵士,以及全城的民眾,眼見關提台死得淒慘,正待去和洋人肉搏,幸虧傳教神父出來調停,雙方各自罷戰。
林制台見鬧這場大禍,也知此事由他禁售鴉片而起,很覺對於廣州百姓抱歉。馬上自劾一本,恭候朝廷從重治罪。道光皇上恨他牽動外交,加上一個禍國殃民的考語,即命徐廣縉繼任兩廣總督,並將林制台拿解進京,交部嚴訊。
徐廣縉接印之後,查得前督幕府錢江,對於此案也有極大關係,發下首縣按律治罪。錢江到了獄中,到極鎮定,只把洪氏弟兄以及馮雲山幾個,急得要命。
洪秀全本要親自上省探監,還是馮雲山勸道:「大哥現是我等的首領,如何可以身臨險地,不如我去見過東平賢弟再定辦法。」
洪秀全聽說,也覺雲山之言不錯,趕忙拿出幾百銀子,交與馮雲山前去打點監獄。等得馮雲山到了省城,買通牢頭禁子陳開,見著錢江。錢江反而大驚失色的問著馮雲山來此何事。馮雲山告知來意。錢江即仰天大笑道:「秀全大哥真在杞人憂天的了。我現在雖居獄中,非但並無危險,而且安若泰山。」
雲山不待錢江說完,仍是發急的說道:「新任制台的心地窄狹,最忌賢才,不比林制台為人,人人都知,東平賢弟何以大膽如此。」
錢江又笑道:「此人雖然量狹器小,但是好名過甚,兄弟料他必不敢來殺我,只要留得生命,兄弟自有計想。」
馮雲山還待再說,忽見牢頭禁子陳開匆匆而至。正是:
雖居鐵檻猶無懼
一出金籠更有為
不知陳開奔來何事,且閱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