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國藩回轉寓中,尚未脫去衣帽,只見他那老家人曾貴,拿進一大疊片子,笑嘻嘻的說道:「剛才老爺還沒回家來的時候,各部堂官,以及九卿各道,陸陸續續的都來拜會。內中還有幾個老實說出,老爺召見稱旨,日內必有喜信等話。」國藩聽說就在曾貴手上隨便看了一看片子,以備分別親往謝步。
歐陽夫人在旁笑著道:「現在這班人,真的有些勢利,前一向並沒一個鬼來上門,今天又彷彿前來道歉似的。在我說來,就是唱戲,也沒這般改扮得快的呀。」
國藩微微搖首道:「這就叫作做此官行此禮,世風澆薄,人心不古,夫人何必視為奇事。只是天恩高厚,穆師栽培有進無已,怎樣報答才是」。
歐陽夫人和曾貴兩個一同接口道:「老爺不記人家之短,只記人家之長,這也只有克勤克慎,捨家為國罷了。」
國藩連點其頭道:「我正為此,所以至今未告終養。」曾貴又說上一派舊話,方才退出。
沒有幾天,國藩便奉軍機處傳旨,派赴盛京,1查辦一件要案。等得查明辦妥回京,已是道光二十九年的正月,即奉明詔,授為禮部右侍郎之職。國藩因見越了四級飛昇,反而有些慄慄危懼起來。在他意思,還想奏請收回成命,又是穆彰阿以及肅順、倭仁等人,都來相阻,國藩始行謝恩到部辦事。到了八月,又奉旨兼署兵部右侍郎,兼充宗室舉人複試閱卷大臣。九月裡又充順天試複試閱卷大臣。十月裡又充順天武鄉試校射大臣。
國藩方在黽勉從公,上報國恩的時候,那知就在這年冬天,突接他那祖父星岡封翁在籍逝世的訃音,自然十分哀悼。遵制在寓成服開吊,並請假二月在家讀禮。
一天忽然想著一件喪制,自己有些疑感不決,急命曾貴去請胡林翼前來商酌。曾貴去了回來,說是胡大人胡林翼早於頭一年捐升道員去到貴州候補去了。
國藩聽說大驚道:「他竟出京去了。怎麼我一點點都不知道此事呢?」
歐陽夫人岔嘴道:「這樁事情,怪我忘記不好。去年老爺奉旨去到盛京查辦案子的時候,胡大人確曾來過我家辭行的。」
國藩聽說道:「這末他去了一年多了,為何並沒一封信給我,莫非怪我失禮不成?」說著又連連歎氣道:「處世真難,稍有一疏忽,便要得罪朋友。」
歐陽夫人道:「老爺不必多疑,像老爺處事這般周到,我說世上已是少有的了。胡大人就是沒有信來,安知不為別樣事情耽擱,不好一定說他在怪我家。」國藩聽得他的夫人如此解說,方才沒話。
這末那位胡林翼編修,究為何事,在京年餘,不給國藩一封書信的呢?原來卻有他的道理。
他本是一位名探花之子,自己少年科第,初入詞林的當口,還以為有他那般才筆,那般經濟,指日就可像擲陞官圖一般,只要連擲幾個紅色,便能直到協辦。不期事實和理想,竟是大相逕庭。
浮沉了京華多年,眼看曾國藩一人只是扶搖直上,朝廷並沒一點好處及他。他正有些牢騷,自歎懷才不遇之際,忽遇他那名叫盛康字旭人的一個門生,以道員進京引見,前去拜他。師生相見之下,林翼首述不得意的近狀。
盛康便安慰林翼道:「可惜先生是要由大考陞官的。倘若不耐守候,門生此次進京引見,帶有一筆餘錢,先生何妨也捐一個道員出去混混。只要隨便一轉,陳皋開藩,直到督撫,也非難事。
林翼聽了把心一動道:「賢契的說話,本已不錯,又肯替我出資報捐,更是好意,不過我就是捐了官,前去候補,無如資斧無著,仍非良策。」
盛康又說道:「師生之誼,本同父子。門生家中還堪溫飽,先生候補的資斧,儘管去問門生拿去,況且先生具此奇才,到省便可署缺的,決不致久作閒散人員的。」
林翼聽了,方始大喜。師生二人商量之下,決計捐個候補道員,指分貴州。
後來他們師生同路出都,林翼竟在天津地方迷戀一個名叫大姑的私娼,大嫖特嫖起來。再加盛康又是一位少年公子,對於嫖的一字,視作名士風流,連杜牧都不能夠免此。其實盛康的嫖,完全是個包字,林翼的嫖,完全是個忿字。
有一天,盛康去找林翼,尚未跨進大姑的臥室之門,就聽得大姑的聲音,在稱讚林翼道:「胡大人,你這副對子,真夠得上寫作俱佳兩字。」
又聽得林翼呵呵一笑的笑道:「瞧你不出,你還能夠識得一點好歹,可惜現在國家沒有女科之制,否則你也得受那迂腐欠通的考語呢。」
盛康聽至此地,慌忙一腳闖入房內,問著林翼道:「誰是迂腐欠通?」
盛康問了這句,忽見桌上放著一副對子,非但寫得龍蛇飛舞,躍躍欲活,就是那兩句「大抵浮生若夢;姑從此處銷魂」的聯語,虛寫姑字,也是巧筆。便又不待林翼答話,跟著去問大姑道:「你本是一位不櫛進士,可知道我們這位先生寫此一聯的意思麼?」
大姑一面已將那副對聯,自去掛在壁間,一面笑答道:「怎麼不知你們這位先生,他因懷才不遇,要想借我們這個醇酒婦人,糟蹋他的身子,以求速離這個世界。」
大姑說到此地,把她一雙媚眼,望著林翼臉上一瞄道:「可說著了沒有?」
盛康方要接口,已經不及,卻被林翼搶先答著大姑道:「被你猜中。」林翼說了這句,忽又長吁一聲道:「不圖我於風塵之中,倒還遇見一個知己。」
大姑聽了正色的打著津語答道:「胡大人,承您的情,瞧得起俺,謬讚一聲知己。您得聽俺一句半句,方才不枉俺們倆認識一場。」
盛康忙替他先生代答道:「大姑姑娘,你有什麼言語,儘管請說,我們先生,作興被你勸醒,也未可知。」
大姑聽了,便請林翼、盛康二人,一同坐下,自己坐在林翼身邊,方始朗朗的說道:「天生英雄,必定勞其筋骨,餓其體膚,以備歷練出來,將來為國大用。現在胡大人尚未至此,僅不過功名蹭蹬一點罷了。快請不可作此頹唐之想。倘若胡大人真的存了灰心世事的心願,作了牡丹花下之鬼,後世的人們,只知您是一個浪子,不知您是一位奇才,豈不冤枉。依俺之見,再玩幾天,趕快去到貴州到省。」
大姑一直說到這兒,又朝盛康笑上一笑道:「你們先生既是許俺是他知己,俺就更加不敢誤他。」
盛康聽說,不禁砰的一聲,頓足大讚。不防一個匆迫,他的尊腳,竟把大姑的一雙蓮鉤踏痛,立時只聽得哎唷的連身喊了起來。
林翼在旁瞧得清楚,便用手去指指大姑的鼻子道:「誰叫你的嘴上,說得宛同唱蓮花落一般。」
說著,又一面笑指盛康,一面復向著大姑扮上一個鬼臉道:「他是不贊成你的說話,故此有意踏你一腳,給你痛痛的。」
大姑一邊還在揉著她腳,一邊也佯恨了林翼一眼道:「俺是好心,不得好報,你們師徒兩個,統統不是好人。」
三人互相笑了一會,林翼始將曾國藩因上條陳,得著當今皇上迂腐欠通考語的事情,講給盛康和大姑聽了。
大姑含笑道:「俺常見宮門抄上,曾國藩曾大人的差使是不斷的,怎會有此考語。」
林翼笑笑道:「要不是碰見皇上一個不高興的時候,其實曾滌生何致欠通呢?」
這天大姑異常高興,特地親去做了幾樣小菜,陪著林翼、盛康喝酒。
喝上一會,她又正色的問林翼道:「你倒底幾時動身,你和人說定一個日子,俺方放心。」
林翼見說,便把手掌一揚道:「再過十天。」
大姑點頭道:「這也罷了,但是不准翻悔。」
林翼聽說,手指盛康道:「他做保人可好。」
大姑還緊問了盛康一句道:「你不能欺俺。」
盛康拍胸道:「你放心,到了那天,我們先生真的不走,我也一個人走了。」
大姑聽說,很覺歡喜。這十天之中,倒也打起十分溫柔的精神,陪著林翼取樂。十天之後,大姑使自作主張辦上一席餞行酒,替他們師徒二人餞行。林翼至此,不能不走。誰知林翼雖然離了天津,沿途依舊問柳尋花,並不急急前去稟到,甚至路過那些鄉村茅店,對於極不堪寓目的土妓,他也無不流連忘返。盛康不解其意,有時也去問問他的先生,為何忘了大姑之勸。
林翼笑答道:「大姑終究是個女流,眼光怎樣能遠。她能勸我去幹正經,已算難得。至於世人不能知我,也與孔夫人子的吾道不行一樣。你要想想看,京師地方,乃是一所人才薈萃之地,既連如此一座京師,我也不能發跡,何況貴州那個邊隅省分呢?」
盛康又勸道:「先生學問太高,不為流俗所職,但是一逢機會,那就不可限量。門生現在聽得兩廣一帶,很有一些匪類作亂,其志不小,連那徐少穆制軍,1也難制止,足見不能等閒視之。先生還是快快到省,不可自失良機。」
林翼聽了這番極懇切的相勸,方才下了一個決心,毅然的答道:「既是如此,我就再等十年;十年之後,再沒人去用我,我便披髮入山。」
盛康接口道:「準定如此,我們決計分道揚鑣。」
林翼道:「這末我和賢契相約,大家十年之內,不再作這狎邪之遊。」
盛康忙去拿出五千銀子,贈與林翼作為到省的旅資,自己即於次日,獨自前去到省。後來補了天津海關道缺,腰纏十萬,退歸林下。他的兒子名叫盛宣懷,因獻鐵路收作國有之策,民情鼎沸。清室之亡,大半為此。此乃後話,將來細敘。
現在單說胡林翼稟到貴州省之後,那時黔撫,是個姓赫的旗人,如何能知他是一個奇才。還瞧他是翰林出身,每逢考試之事,委他辦辦而已。林翼既是仍不得志,故沒心緒寫信給他京中的一班故人。曾國藩卻是疑錯。歐陽夫人倒有一大半猜中。
這年,歐陽夫人又生一子,取名紀鴻。第二年春上,國藩的祖母王氏,也過世了。國藩仍守二月之制。銷假之日,奉旨兼署兵部左侍郎。咸豐元年,又兼署刑部左侍郎。第二年的六月,放了江西省的正考官。他就率了全眷同行,預備考畢,請假回籍省親。及至走到安徽太湖縣地方,忽接他那生母江太夫人仙逝的訃音,趕忙奏請丁艱,匍匍奔喪。八月中旬,方才抵家,號哭進內,撫棺大慟。那時他的老父竹亭,已經六十外了,即同他的叔嬸都去勸他節哀辦理大事。國藩只好遵命。
他的幾個兄弟,也一齊和他去說,大哥此次回家,當然要俟服滿,方能進京陛見。現在國運不佳,廣東的土案,剛剛鬧清,廣西的土匪,又在大亂,大哥回家安逸安逸,未始不是好事。
國藩聽了,大不為然的答道:「為的是受國恩,絲毫未報。國家有事,正是為臣下的臥薪嘗膽之秋。你們大家反而認為應該趨吉避凶,殊屬非是。」
他的幾個兄弟聽了,知道國藩的學問經驗,勝過他們萬倍,自然唯唯承教,並不反對。
國藩既在家中守制,不才便將工夫騰出來寫另外一個奇人。
此人姓錢名江,表字東平,浙江歸安人氏。道光二十八年,他正二十八歲。自幼父母雙亡,依他叔父錢閎長成。甚麼諸子百家,甚麼六韜三略,上自天文,下至地理,無書不讀,無事不知。
他雖有此學問,誓不去下清室的科場。每與二三知己談論,他說滿清自從吳三桂借兵進關,容容易易的得了漢人天下,若能效著湯武的行事,不分彼此,愛民如子,也還罷了。豈知一得江山,就派多爾-那個殺星南下,揚州十日、嘉定三屠,殺得城無人煙,野皆屍首,黃帝子孫遭殃,和古時候的同是亡國一比,更加慘酷萬倍。及至百姓懼怕殺戮,大家承認他們已是中原之主,還要猜忌過甚,各省都派駐防滿兵。這個駐防,並非在防盜匪,明明在防百姓。就照君主之制而言,也應該知道民為邦本,怎好彰明較著的排出駐防字樣。既是這般防備,漢滿界限,分得如此清楚,試問一班百姓豈非仍是俎上之肉。
現在兩廣地方,很出幾個英雄豪傑。從前劉文叔舉義南陽,後來果成中興之局。兩廣既想起義,最好是須有一個熱心的人前去,仿照戰國時代的蘇秦張儀,遊說他們,將各方的人材,合而為一。勢力集在中央,不怕不能逐走滿人。
在錢江的這番議論,本來就是滿人方面的致命傷,無奈當時吃著清朝俸祿的人們太多,一見錢江竟敢倡言大逆不道之話,馬上飛報歸安縣官,以為必有重賞。幸巧那位知縣姓魏名平,揚州人氏,素知錢江是個奇人,善言遣退那人,漏夜通知錢江趕快逃走。錢江得信,即向粵江進發。
他在半路之上,買上一部《縉紳》一翻,瞧見他的故人張尚舉,正做花縣知縣,不禁大喜,也不再在他處耽擱,直到花縣投刺進去。張尚舉果然倒屣出迎,攜手人內。
張尚舉先問道:「故人來此,有無其他的貴事麼?」錢江微笑道:「家鄉連年荒欠,不堪坐食,特地出外走走。」
張尚舉聽了一樂道:「敝縣甚小,自然不敢有屈高軒。故人倘肯暫時在此稅駕,乃是全縣數十萬人民之福,並非小弟一人之幸。」
錢江笑答道:「這也不敢當此。好在我本同閒雲野鶴一般,無所事事。即留貴署,備作顧問,也沒甚麼不可。」張尚舉連忙收拾一間住室,待以上賓之禮。
錢江既在花縣衙中住下,於是天天出去,借了遊山玩水之名,隨處物色人材,好行他的大志。
有一天竟於無意中結識了一個名叫馮逵號叫雲山的志士。又因馮雲山的介紹,認識一位驚天動地的人物,你道此人是誰,就是將來天皇洪秀全。錢江一見了洪秀全,又知他最信教,現在手下的教徒,已有一二萬人數。因思此人生有異相,復在壯年,既具逐去胡人的大志,只要後來不變初衷,漢室光復定屬此人。
這天即約馮雲山同到洪秀全的家中。洪秀全也因雲山的推崇,已知錢江是個奇人,萬分尊敬,當下邀至密室,又把他那堂弟洪仁發、洪仁達二個,一同約至,五個人促膝的談起心來。
洪秀全先朝錢江一拱手道:「小弟聽得我們雲山兄弟說起,先生是位奇人,特地叫他將小弟所抱的宗旨,轉告先生。今天既承光降,自然贊成此事。不過小弟雖有此心,而無此學,務求先生看在天下的同胞份上,盡情賜教,開我茅塞。」
錢江聽說道:「秀全先生不必這般客氣,兄弟既到府上,敢不貢獻一得之愚。秀全先生既具這個大志,時機已至,千萬不可錯過。」
秀全失驚道:「果然時機已經到了麼?如此說來,更不容緩了。」
錢江便將他的椅子挪近一步道:「前兩年我們浙江地方,業已發現一種童謠,叫做三十刀兵動八方,明年恰巧是道光三十年了。第二句的天地呼號無處藏,乃是天下大亂,甚至就是天地也沒地方可躲之謂。第三句是指起義的人物。第四句是指起義人物大捷之意。兄弟自從聽了這個童謠之後,記起漢獻帝時代,當那董卓之亂,也有那些『千里草,何青青,十日後,不得生』的童謠,後來董卓果然伏誅。兄弟年來,每觀天象,只見將星聚於此方,所以特來訪求賢豪到此。」
洪仁發、洪仁達、馮雲山三個聽到此地,一齊異口同聲的說道:「先生既說大勢如此,要辦這件大事,趕快搜羅各方人材,最屬緊要。」
錢江又說:「人才二字,很有分別,因為內中有帥才,有將才,有運籌帷幄之才,有衝鋒陷陣之才,須要用其所長之才,合其所短之才,方能謂之全才。從前呂留良、曾靜、戴名世等等,何嘗不是人才,他們的不能成事,都是失敗在欲速不達的毛病上。又以嘉慶年間,川楚一帶地方,曾以邪教起事,雖因沒有統馭的能力,以致敗事,然也震動數省,鬧了幾年。我們現在的第一要著,須要聚集人材,先要得到主力,然後便可發號施令。」
洪秀全忙問道:「這末如何辦法,先生快快賜教。」錢江聽說,即將他的手向洪秀全一指,正是:
隆中雖決三分策
帳下還須百萬兵
不知錢江手指洪秀全究為何故,且閱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