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瑟走回住處,感覺像是長了翅膀。他真是高興極了,心裡沒有一絲愁雲。在那次會上,有人暗示準備進行武裝暴動。
現在瓊瑪已經成了同志,而且他也愛她。為了那個將要實現的共和國,他們可以一起工作,甚至可能死在一起。實現希望的時機已經到來,Padre將會看到它,並且相信它。
可是第二天早晨,一覺醒來以後清醒許多。他想起了瓊瑪要去萊亨,Padre要去羅馬。一月、二月、三月——要過三個月才到復活節!如果瓊瑪在家中受到「新教徒」的影響(在亞瑟的詞彙中,「新教徒」就是「腓力斯人」〔腓力斯人是指古代地中海東岸的腓力斯國居民。《聖經》把他們描繪成偽善、狹隘、缺乏教養的人。在西方文化中,腓力斯人被用來指自私的偽君子。〕的意思)——不會的,瓊瑪永遠也學不會賣弄風情,引誘遊客和禿頭的船主,就像裡窩那其他的英國女孩那樣。但是她的日子也許非常難過。她是那麼年輕,沒有朋友,完全是孤苦伶仃地生活在那些木頭人中間。如果母親還活著——
他在傍晚去了神學院,並在那裡見到蒙泰尼裡正在招待新院長,看上去他感到疲憊不堪,百無聊賴。Padre沒有像往常那樣露出喜色,他的表情變得更加陰鬱。
「這就是我給你講起的學生,」他說,態度生硬地介紹亞瑟,「如果您容許他繼續使用圖書館,我會不勝感激。」
卡爾迪神父是位年長的教士,長得慈眉善目。他隨即就開始跟亞瑟談起了薩賓查大學。他談吐輕鬆自如,看得出來他非常熟悉大學生活。他們很快轉而討論起大學校規,這在當時是一個熱門話題。新院長強烈反對大學當局採取種種限制性的措施,認為這些措施毫無意義,而且令人惱火,搞得學生們不得安寧。對此亞瑟感到極為高興。
「我在引導年輕人方面有著豐富的經驗,」他說,「而且我有一條原則,沒有充足的理由永遠都不要禁止什麼。如果對他們表示適當的重視,並且尊重他們的人格,那麼很少會有學生惹麻煩。但是,當然了,如果你總是扯緊韁繩,那麼最溫順的馬也會踢人的。」
亞瑟瞪大眼睛,沒有想到這位新院長會為學生辯解。蒙泰尼裡沒有插話,他對這個話題顯然不感興趣。他的臉上露出難以言喻的絕望和厭煩,所以卡爾迪神父突然中斷了談話。
「恐怕我已經使您過於勞累了,神父。您得原諒我這麼侃侃而談。我非常熱衷於這個話題,忘掉了別人對它也許會興趣索然。」
「正好相反,我很感興趣。」蒙泰尼裡並不習慣這種約定俗成的客套,他的語調在亞瑟聽來很不舒服。
當卡爾迪神父走回自己的房間以後,蒙泰尼裡轉向亞瑟。
整個晚上,他的臉上都掛著焦急和憂慮的表情。
「亞瑟,我親愛的孩子,」他緩慢地說道,「我有些話要告訴你。」
「他一定是獲悉了什麼壞消息。」亞瑟焦急不安地望著那張憔悴的面孔,他的心中閃過這個念頭。很長的時間,他倆都沒有說話。
「你認為新院長怎麼樣?」蒙泰尼裡突然問道。
這個問題來得有些突然,亞瑟一下子竟然不知如何回答。
「我——我很喜歡他,我認為——至少——不,我並不十分清楚我喜歡他。但是見了一次面很難說出什麼來。」
蒙泰尼裡坐了下來,輕輕地敲打著椅子的扶手。每當他焦急不安或者疑惑不解時,他就有這個習慣。
「關於羅馬之行,」他再次開口說道,「如果你認為有什麼——呃——如果你希望我不去的話,我可以寫信,說我不能去。」
「Padre!但是梵蒂岡——」
「梵蒂岡可以另外找個人。我可以寫信表示歉意。」
「可是為什麼呢?我不明白。」
蒙泰尼裡用手拂了一下前額。
「我是擔心你。我的腦子老是想這想那——畢竟,我沒有什麼必要去——」
「可是主教的職位——」
「噢,亞瑟!主教職位又有什麼益處,如果我失去了——」
他停了下來。亞瑟以前從沒見過他這樣,所以他心慌意亂。
「我不明白,」他說,「Padre,如果你能夠更加——更加明確地對我解釋你的想法——」
「我什麼也不想,我為一種恐怖感所纏繞。告訴我,有什麼特別的危險嗎?」
「他是聽到了什麼。」亞瑟想起了關於準備舉行起義的種種謠傳,但是他不能洩漏這個秘密。於是他只是反問了一句:「有什麼特別的危險呢?」
「別問我——回答我的問題!」情急之下,蒙泰尼裡的聲音有些粗暴。「你有危險嗎?我並不想知道你的秘密,我只要你回答這個問題!」
「我們的命運都掌握在上帝的手裡,Padre。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但是我不知道有什麼理由,在您回來的時候,我不應在這裡平安無事地活著。」
「在我回來的時候——聽著,親愛的。這事我讓你來決定。你不必跟我講什麼理由,只要跟我說一聲『留下』,那麼我就放棄這次行程。這不會傷害誰,而且我也會覺得有我在你的身邊,你就更加平安無事。」
這種病態的胡思亂想與蒙泰尼裡的性格毫不相符,所以亞瑟懷著非常焦慮的心情望著他。
「Padre,您肯定是不舒服。您當然得去羅馬,爭取徹底休息一下,治好您的失眠和頭痛。」
「很好。」蒙泰尼裡打斷了他的話,彷彿對這個話題已經感到厭倦。「我明天一早乘驛車動身。」
亞瑟望著他,心裡很納悶。
「您有什麼要告訴我嗎?」他說。
「沒有,沒有。沒有什麼——沒有什麼要緊的事情。」他的臉上露出了一種驚愕,幾乎是恐懼的表情。
蒙泰尼裡走後幾天,亞瑟到神學院的圖書館去取一本書。
在上樓梯時,他遇到了卡爾迪神父。
「啊,伯頓先生!」院長大聲說道。「我正想見你呢。請進來幫我解決一個難題。」
他打開書房的門,亞瑟跟著他走進屋子,心中暗自湧上一股無名的怨恨。看到Padre至愛的私人書房被一個陌生人佔用,他心裡感到不大對勁。
「我是嗜書如命的人。」院長說道,「我到了這裡以後,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查看圖書館。這個圖書館很有意思,只是我不明白圖書是怎麼分類的。」
「分類的方法不盡完善,近來又增加了不少善本書。」
「你能花上半個小時給我解釋一下編目的方法嗎?」
他們走進圖書館,亞瑟仔細地解釋了圖書的分類。當他起身拿帽子時,院長卻笑著攔住了他。
「不,不!我不能讓你這樣匆忙走開。今兒是星期六,時間多著呢,功課可以留到星期一嘛。既然我已經耽擱了你這麼長的時間,索性就陪我吃頓飯吧。我一個人頗覺無聊,要是能有你做伴我會不勝榮幸。」
他的言談舉止開朗而又怡人,亞瑟隨即就覺得和他在一起沒有了拘束。他們海闊天空地聊了一會兒以後,院長問他認識蒙泰尼裡有多長時間了。
「大約有七年了。在我十二歲那年,他從中國回來了。」
「啊,對了!他曾是一名傳教士,他在那裡出了名。自那以後,你就是他的學生嗎?」
「他是在一年以後開始教導我的,大約就在那時我初次向他懺悔。在我進入薩賓查大學以後,他還繼續輔導我學習——我想學而正課又學不到的東西。他對我非常和藹可親——您想像不出他對我是多麼和藹可親。」
「這我非常相信。沒有誰不對此表示欽服——他品格高尚,性情溫和。我遇見過和他同去中國的一些傳教士,對他身處困境所表現出來的毅力、勇氣,以及矢志不渝的虔誠,他們都稱讚不已。你在年輕的時候,幸運的是有這樣的人幫助和引導你。我從他那裡得知你已經失去了雙親。」
「是的。我父親在我小的時候就死了,我的母親是去年過世的。」
「你有兄弟姐妹嗎?」
「沒有。我倒是有兩個同父異母的哥哥,可是我還在襁褓之中時,他們就已從商了。」
「你的童年一定很孤獨,也許就是因為這個原因,你才會更加珍視蒙泰尼裡神父的慈愛。順便說一下,在他不在的這段時間裡,你已經選定了懺悔神父嗎?」
「我想過要去找聖-卡特琳娜的一位神父,如果他們那裡懺悔的人不太多的話。」
「你願意向我懺悔嗎?」
亞瑟驚訝地睜大眼睛。
「尊敬的神父,我當然——應該感到高興,只是——」
「只是一位神學院的院長通常並不接受世俗的懺悔人。這一點也不假。但是我知道蒙泰尼裡神父對你非常關注,而且在我看來他對你有點放心不下——如果我丟下一位心愛的學生,我也會一樣感到放心不下——他會樂意見到你接受他的一位同事給予你以精神上的引導。而且坦率地跟你說,我的孩子,我喜歡你,我願意盡力幫助你。」
「如果您這樣說的話,能夠接受您的引導我當然感激不盡。」
「那麼你下個月來好嗎?就這麼說定了。晚上有時間的話,我的孩子,你就過來看我一下。」
復活節之前不久,蒙泰尼裡被正式任命為布裡西蓋拉教區的主教,布裡西蓋拉是在伊特魯裡亞地區的亞平寧山區。他懷著愉快而平靜的心情,從羅馬給亞瑟寫來了信。他的憂鬱之情顯然已經蕩然無存。「每個假期你都一定要來看我,」他在信上寫道,「我也會經常去比薩。即使我不能像我所希望的那樣常常見到你,我也希望多見你幾次。」
華倫醫生已經邀請亞瑟上他家去,和他及孩子們一起歡度復活節,從而不必回到那個沉悶不堪、老鼠橫行的豪華舊宅,現在朱麗亞已在那裡主宰一切。信裡附寄了一張便條,瓊瑪用幼稚而不規則的書法懇求他盡量去,「因為我想和你談點事情」。更加讓人感到鼓舞的是,大學裡的學生相互串連,每個人都在準備復活節以後將有大的舉動。
所有這些都讓亞瑟處在一種喜不自禁的期待之中。在這種情況下,學生中傳播的那種最不切合實際的空想,在他看來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很有可能在兩個月以後就會實現。
他安排在受難周的星期四回家,放假的前幾天準備就在那裡過。這樣拜訪華倫一家的快樂和見到瓊瑪的喜悅就不會影響他參加莊嚴的宗教默念儀式,教會要求所有教徒在這個季節參加默念儀式。他給瓊瑪寫了回信,答應在復活節星期一到她家去。所以他在星期三夜晚懷著一顆肅穆的心靈走進臥室。
他在十字架前跪了下來。卡爾迪神父已經答應在第二天早晨接待他,而且因為這是他在復活節聖餐前的最後一次懺悔,所以他必須長久而又認真地祈禱,以使自己作好準備。他跪在那裡,雙手合掌,腦袋低垂。他回顧了過去一個月裡的所作所為,歷數急躁、粗心、急性子所犯下的輕微罪過,那些已經在他純潔的心靈裡留下了淡淡的細小污點。除此之外,他沒有發現什麼。在這個月裡,他實在是太高興了,所以沒有時間犯下太多的罪過。他在胸前畫了一個十字,然後站起來開始脫衣服。
正在他解開襯衣紐扣時,一張紙條從裡面飄了出來,落在地上。這是瓊瑪寫來的信,他把它塞在脖子裡已有一整天。
他把它撿了起來,把它展開,吻著那些倍感親切的潦草字跡。
然後他又把那張紙折疊起來,模模糊糊地覺得自己做了某件非常可笑的事情,這時他注意到信紙的背後有幾句附言,他在先前沒有讀到。「務必盡快到來,」上面寫道,「因為我想讓你見見波拉。他一直住在這裡,我們每天都在一起讀書。」
在他讀著這幾句話時,一股熱血湧上了亞瑟的前額。
總是波拉!他又在萊亨做些什麼?為什麼瓊瑪想要和他一起讀書?他就憑著走私把瓊瑪給迷住了嗎?在一月份的那次會議上,很明顯就能看出他已經愛上了她;因此他才如此熱心從事宣傳工作。現在他就在她的跟前——每天都和她在一起讀書。
亞瑟突然把信扔到了一邊,再次跪在十字架前。這就是準備請求基督赦罪的靈魂,準備接受復活節的聖餐——那顆要與上帝和其本身以及世界和平相處的靈魂!這顆靈魂竟能生出這等卑鄙的妒恨和猜忌、自私的惡意和狹隘的仇恨——
而且對方竟是一個同志!他羞愧難當,不禁用雙手摀住臉。只是在五分鐘以前,他還夢想著能夠成為一名烈士。現在他卻為這麼一個卑鄙、齷齪的念頭而深感愧疚。
當他在星期四上午走進神學院的小教堂時,他看見卡爾迪神父一個人在那裡。他背誦了一遍懺悔禱文,隨即就講起了前天晚上所犯的罪過。
「我的神父,我指控自己犯下妒忌和仇恨的罪過,我對一個於我沒有過失的人起了不潔的念頭。」
卡爾迪神父十分清楚,知道他在應付一個什麼樣的懺悔者。他只是輕聲說道:「你還沒有告訴我事情的前前後後,我的孩子。」
「神父,那個我對之起了非基督教念頭的人是我應該熱愛和尊敬的人。」
「一個跟你有血源關係的人嗎?」
「比血源關係更加密切。」
「什麼樣的關係呢?」
「志同道合的關係。」
「什麼方面志同道合?」
「一樁偉大而又神聖的工作。」
短暫的停頓。
「你對這位——同志的憤恨,你對他的忌妒,是因為他在這樁工作中比你取得更大的成功而引起的嗎?」
「我——是的,這是部分原因。我妒忌他的經驗——他的才幹。還有——我想——我怕他會從我那裡奪去我——愛的那位姑娘的心。」
「那麼這位你愛的姑娘,她是聖教中的人嗎?」
「不是,她是一位新教徒。」
「一位異教徒嗎?」
亞瑟緊握雙手,非常焦慮不安。「是的,一位異教徒。」他重複說道,「我們是一起長大的,我們的母親是朋友。我——妒忌他,因為我看見了他也愛她,因為——因為——」
「我的孩子,」停頓片刻以後,卡爾迪神父說道,聲音緩慢而又莊重,「你還沒有把一切全都告訴我呢。你的靈魂之上遠非只有這些東西。」
「神父,我——」他支吾著,又停了下來。
「我妒忌他,因為我們那個組織——青年意大利黨——我是這個組織的成員——」
「唔?」
「把一項我曾希望接受的工作分配給了他——這項工作本來有望交給我的,因為我特別適合這項工作。」
「什麼工作?」
「運進書籍——政治書籍——從運進這些書籍的輪船取來——並為它們找到一個隱藏地點——是在城裡——」
「黨把這項工作交給你的競爭對手了嗎?」
「交給了波拉——我妒忌他。」
「他沒有什麼引起這種感情的原因嗎?你並不責備他對交給他的任務疏忽大意嗎?」
「不,神父。他工作起來非常勇敢,而且也很忠誠。他是一位真正的愛國者,我只該熱愛並且尊敬他。」
卡爾迪神父陷入了沉思。
「我的孩子,如果你的心中燃起一線新的光明,一個為你的同胞完成某種偉大的工作的夢想,一種為減輕勞苦大眾負擔的希望,這樣你就要留意上帝賜予你的最寶貴恩惠。所有美好的東西都是他的賜予,只有他才會賜予新生。如果你已經發現了犧牲的道路,發現了那條通向和平的道路,如果你已經結識了至親至愛的同志,準備解救那些在暗中哭泣和悲痛的人們,那麼你就務必要使自己的心靈免受妒忌和激情的侵擾,要使自己的心靈成為一個聖壇,讓聖火在那裡永遠燃燒。記住有一個高尚而又神聖的事業,接受這一事業的心靈必須純潔得不受任何自私的雜念影響。這種天職也是教士的天職。它不是為了一個女人的愛情,也不是為了轉瞬即逝的片刻兒女私情,這是為了上帝和人民,它是始終不渝的。」
「啊!」亞瑟嚇了一跳,緊握著雙手。聽到這句誓言他幾乎激動得熱淚盈眶。「神父,你是以教會的名義擁護我們的事業啊!基督站在我們的一邊——」
「我的孩子,」那位教士神情莊重地說,「基督曾把金錢兌換者趕出了神廟,因為他的聖地應該叫作祈禱的聖殿,可是他們卻把它變成了賊窩。」
沉默了好長一段時間以後,亞瑟顫巍巍地小聲說道:「趕走他們以後,意大利就會成為上帝的聖殿——」
他停了下來,那個柔和的聲音就響了起來:「主說:『大地和大地上的全部財富都是屬於我的。』」
(第一部-第四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