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冬兩季平淡無奇地過去了。亞瑟讀書很用功,沒有多少空閒的時間。他設法每個星期去看望蒙泰尼裡一兩次,哪怕只有幾分鐘的時間。他時不時地會帶上一本晦澀難懂的書,讓他幫著解疑答惑。但是在這些場合,他們只是切實談論學習上的事情。與其說蒙泰尼裡觀察到了,倒不如說他感覺到了一道難以琢磨的小小障礙橫在他們中間,所以他一舉一動都很謹慎,不讓自己顯得像是盡量保持過去那種親密的關係。
亞瑟的來訪現在給他帶來的不安要大於愉快,所以老是裝出若無其事、顯得一切都沒有改變的樣子是件痛苦的事情。亞瑟也發現到了Padre的舉止有了微妙的變化,但是不大明白箇中的緣由。他隱約地覺得這與惱人的「新思潮」問題有關,所以他避免提到這個話題,儘管他滿腦子都是這些東西。可是他從來都沒有像現在這樣深愛著蒙泰尼裡。從前他在朦朧之間老是有一種難以滿足的感覺,而且覺得精神空虛,他一直是在神學理論和宗教儀式的重壓下努力抑制這些感覺。但在接觸到青年意大利黨後,這些感覺全都煙消雲散。因為孤獨和照料病人而產生的所有那些不健康的幻想已經無影無蹤,曾經求助於祈禱的疑惑也已消失,用不著驅邪祓魔。隨著一種新的激情覺醒以後,一種更加清晰、更加嶄新的宗教理想(因為他是從這個方面而非從政治發展來看待學生運動的,所以他更是如此)已經成了一種恬適充實的感覺,體現了世界和平、四海之內皆兄弟的理念。在這種莊重溫和的歡快氣氛之下,他認為全世界都充滿了光明。他在他最喜歡的那些人身上發現了某種可愛的因素。五年以來,他一直把蒙泰尼裡當作理想中的英雄。在他的眼裡,蒙泰尼裡現在又增添了新的光環,就像是那種新信仰的一個潛在先知。他懷著滿腔的熱情聆聽Padre的布道,試圖在他的話中捕捉到與新共和理想的某種內在關係。他還潛心鑽研《福音書》,慶幸基督教在起源時就具備了民主的傾向。
一月裡的一天,他來到神學院歸還一本索借的書。聽說院長神父出去以後,他徑直走進蒙泰尼裡的書房,把那本書放在書架上,然後準備離開房間。這時擱在桌上的一本書引起了他的注意。這是但丁的《帝制論》。他開始閱讀這本書,並且很快地入了迷,連房門打開和關上的聲音都沒有聽見。直到蒙泰尼裡在他背後說話,他才醒悟過來。
「我沒有料到你今天會來。」Padre說道,並且拿眼看了一下那本書。「我準備派人去問你今天晚上能否來一下。」
「有什麼要緊的事嗎?我今晚有個約會,可是我可以不去,如果——」
「沒什麼要緊的,明天來也行。我想見你一面,因為星期二我就要走了。我已經應召去羅馬了。」
「去羅馬?要去多長時間?」
「信上說『直到復活節以後』。信是梵蒂岡發來的。我本想立即就告訴你的,但是一直忙著處理神學院的事情,並且安排迎接新院長。」
「可是,Padre,您當然不會放棄神學院吧?」
「只能如此。但是我可能回到比薩,至少待上一段時間。」
「可是您為什麼要放棄這個地方呢?」
「呃,現在還沒有正式宣佈,但是已經任命我為主教。」
「Padre!在什麼地方?」
「就是為了這件事情,我才一定要去羅馬一趟。究竟到亞平寧山區升任主教,還是留在這裡擔任副主教,現在還沒有作出決定。」
「已經選定了新院長了嗎?」
「卡爾迪神父已被任命為院長,他明天就會到達這裡。」
「是不是有點突然?」
「是的,但是——梵蒂岡的決定有時要到最後才會公佈。」
「您認識新院長嗎?」
「沒有見過面,但是他的口碑極佳。勤於筆耕的貝洛尼神父說他是一位學識淵博的人。」
「神學院裡的人會非常想念您的。」
「神學院的事我不知道,但是我相信你會想念我的,親愛的。你也許會像我想念你那樣想念我。」
「我肯定會想念您的。但是儘管如此我還是非常高興。」
「是嗎?我不知道我是什麼樣的心境。」他坐在桌邊,臉上露出倦容,看上去不像是一個就要升任高職的人。
「亞瑟,你今天下午忙嗎?」過了片刻他說道,「如果不忙的話,我希望你能陪我一會兒,因為你今天晚上不能過來。我看我是有些不大舒服。在我離開之前,我想盡量地多看你幾眼。」
「行啊,我可以待上一會兒。他們六點鐘等我。」
「去參加一個會嗎?」
亞瑟點點頭,然後蒙泰尼裡匆忙換了一個話題。
「我想和你談談你自己的事。」他說,「在我不在的時候,你需要另外一位懺悔神父。」
「在您回來的時候,我可以繼續向您懺悔,難道這樣不行嗎?」
「我親愛的孩子,你怎麼能這樣說話呢?當然我只是說我不在的三四個月內。你去找聖特琳娜教堂的一位神父好嗎?」
「很好。」
他們又談了一會兒別的事情,然後亞瑟站起身來。
「我該走了,Padre。那些學生會等我的。」
蒙泰尼裡的臉上又露出憔悴的表情。
「時間到了嗎?你幾乎已使我鬱悶的心情好起來。呃,再見吧。」
「再見。我明天肯定會來的。」
「盡量早點來,那樣的話我也許能有時間單獨見你。卡爾迪神父會來這裡。亞瑟,我的孩子,我不在的時候小心一點。不要受人誤導做出輕率的事來,至少在我回來之前。你想像不出離開你,我是多麼不放心啊。」
「沒有這個必要,Padre。一切都很平靜。事情還遠著呢。」
「再見。」蒙泰尼裡脫口說道,然後坐在桌旁拿筆寫了起來。
當亞瑟走進學生們舉行小型集會的房間時,他看到的第一個人是他孩童時的夥伴,華倫醫生的女兒。她坐在靠窗的一角,聚精會神地聽著一位發起人對她講話。那是一個身材高大的倫巴第人,身上穿著一件破舊的外套。近幾個月她有了變化,發育得很快,現在看上去已像是一位成熟的年輕女性,儘管粗黑的辮子還垂在背後,仍舊是一位女學生的打扮。
她渾身上下都是一襲黑衣,頭上裹著一條黑色的圍巾,因為屋裡冷風颼颼。她的胸前插著一串柏枝,這是青年意大利黨的黨徽。那位發起人熱情洋溢,正對她描繪卡拉布裡亞農民的苦難。她靜靜地聽著,一隻手托著下巴,眼睛看著地上。在亞瑟看來,她彷彿就是黯然神傷的自由女神,正在哀悼毀於一旦的共和國。(朱麗亞會認為她只是一個發育過快的野女孩,膚色蠟黃,鼻子長得又不規則,而且所穿的那件舊布衣料做的連衣裙又太短了。)
「吉姆,你也在這兒!」他說。在那位發起人被叫到房間另一頭去的時候,他朝她走了過去。她在受洗禮時取了詹妮弗這個奇怪的名字,結果給小孩子們叫走了樣,成了「吉姆」。她的意大利同學叫她「瓊瑪」。
她吃了一驚,抬起頭來。
「亞瑟!噢,我不知道你——你也屬於這個地方!」
「可我也不知道你的情況啊。吉姆,你是什麼時候——」
「你不明白的!」她馬上插嘴說道。「我並不是這裡的成員。只是我做過一兩件小事。你知道,我結識了畢尼——你知道卡洛-畢尼嗎?」
「當然知道。」畢尼是裡窩那支部的組織人,青年意大利黨全都知道他。
「呃,他先和我談起這些事情,然後我就請他帶我參加了一次學生會議。那天他寫信給我,要我到佛羅倫薩去——你知道我在佛羅倫薩過的聖誕節嗎?」
「我現在不常接到家裡的信。」
「噢,對了!反正去的時候,我住在賴特姐妹的家裡。(賴特姐妹是她的同學,她們搬到佛羅倫薩去了。)然後畢尼寫信告訴我,讓我回家時在今天路過比薩,這樣我就到了這裡。啊!他們開始了。」
演講的內容是有關理想共和國,以及為了實現這個共和國青年人應該擔負什麼責任。那位演講人對這個題目理解得並不深刻,但是亞瑟懷著虔誠的敬意認真聽著。在這個時期,他的大腦非常缺乏批判能力。在接受一個道德理想時,他就吞下所有的東西,沒有去想是否消化得了。演講結束以後進行了長時間的討論,完了學生開始散去。他走到瓊瑪那裡,瓊瑪仍然坐在屋子的那一角。
「讓我來送你吧,吉姆。你住在什麼地方?」
「我和瑪麗塔住在一起。」
「你父親的老管家?」
「對,她住的地方離這兒挺遠。」
他們默不做聲地走了一段時間。然後亞瑟突然開口說話:「你現在已經十七歲了吧?」
「十月份我就滿十七歲了。」
「以前我就知道,你長大以後不會像其他的女孩一樣,光是想著參加舞會,以及那些東西。吉姆,親愛的,我心裡常想你會不會成為我們中間的一員。」
「我也常這麼想。」
「你說過曾為畢尼做過事情,我以前並不知道你認識他。」
「不是為畢尼做事,是為另外一個人做事。」
「另外一個人?」
「就是今晚和我說話的那個——波拉。」
「你和他很熟嗎?」亞瑟的話中有一絲妒意。談起波拉他就不高興,他們之間曾經爭著去做某件事情,但是青年意大利黨委員會最終還是讓波拉去了,而且竟然還說亞瑟太年輕,沒有經驗。
「我和他挺熟,我很喜歡他。他一直住在裡窩那。」
「我知道,他是十一月去的——」
「就是有關輪船的事情。亞瑟,你不認為進行這項工作,你家要比我家更安全嗎?沒有人會懷疑像你們那樣一個經營船運的富家,而且你幾乎認識碼頭上的每一個人——」
「噓!親愛的,別那麼大聲嚷嚷!這麼說從馬賽運來的書籍就藏在你的家裡?」
「只藏一天。噢!也許我不應該告訴你。」
「為什麼呢?你知道我是這個組織中的人。瓊瑪,親愛的,世界上沒有什麼能比你們參加到我們中來更讓人高興,我是說你和Padre。」
「你的Padre!他當然——」
「不,他的看法不同。可我有時幻想——也就是我希望——我不知道——」
「亞瑟,他可是一位教士啊!」
「這又怎麼樣?我們這個組織裡就有教士——有兩位還在報上發表過文章呢。為什麼不行呢?教士的使命就是引導世界實現更高的理想和目標,我們這個組織還想做些什麼?歸根到底,這不單是一個政治問題,更是一個宗教和道德問題。如果人們都配享受自由,都配成為盡責的公民,那麼誰都不能奴役他們。」
瓊瑪皺起了眉頭。「在我看來,亞瑟,」她說道,「你的邏輯有些紊亂。一個教士傳授宗教的教義,我看不出這與趕走奧地利人有什麼關係。」
「教士傳授的是基督教的教義,在所有的革命家當中,最偉大的是基督。」
「你知道嗎,那天我對父親談起教士,他說——」
「瓊瑪,你的父親是一位新教徒。」
停頓片刻以後,她率直地打量著他。
「聽著,我們最好不要談起這個話題。一談到新教徒,你總是帶有偏見。」
「我不是帶有偏見。但我認為談起了教士,新教徒一般都帶有偏見。」
「大概是吧。反正我們談及這個話題時,我們經常爭執不休,所以不值得再提起這個話題。你認為演講怎麼樣?」
「我非常喜歡——特別是最後一部分。使我感到高興的是,他強調了實現共和國的必要性,而不是夢想其成。就像基督所說的那樣:『天國就在你的心中。』」
「就是這個部分我不喜歡。有關我們應該思考、感知和實現的美好事物,他談得太多了。但是從頭至尾,他基本上沒有告訴我們應該做些什麼。」
「到了緊要關頭,我們會有許多事情要做。但是我們必須耐心等待,天翻地覆的變化不是一蹴而就的。」
「實現一件事情的時間越長,那就更有理由立即動手去做。你談到了配享受自由——你還知道有誰比你的母親更配享受自由嗎?難道她不是你見過的最完美的天使般的女性嗎?
可她所有的那些美德又有什麼用呢?直到她死的那一天,她都是一個奴隸——受盡了你的哥哥傑姆斯和他妻子的欺凌、騷擾和侮辱。如果她不是那樣的溫柔和耐心,她的境況就會好得多。意大利的情況也就是如此。需要的並不是耐心——得有人挺身而出,保衛他們自己——」
「吉姆,親愛的,如果憤怒和激情能夠挽救意大利,她早就得到了自由。她需要的並不是仇恨,她需要的是愛。」
在他說出這個字時,他的前額突然露出了赧色,但是隨即又消失了。瓊瑪並沒有看出來,她正皺著眉頭,抿著嘴直視前方。
「你認為我錯了,亞瑟,」她停頓了片刻說道,「但是我是對的,總有一天你會明白這個道理的。就是這家。你進來嗎?」
「不啦,時候不早了。晚安,親愛的!」
他站在門口,雙手緊握著她的手。
「為了上帝和人民——」
她緩慢而又莊重地說完那句沒有說完的誓言:「始終不渝。」〔青年意大利黨的口號是「為了上帝和人民,始終不渝」。〕瓊瑪抽回了她的手,然後跑進了屋子。當她隨手關上門時,他彎腰拾起從她胸前落下的那串柏枝。
(第一部-第三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