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清晨,他一回到萊柯格斯,便看到羅伯達的這封信,全文如下:
親愛的克萊德:
我親愛的,過去我常聽人說「禍不單行」這句諺語,但是我一直到今天,才懂得這是什麼意思。今天早上,我見到的頭一個人,是我們的鄰居威爾科克斯先生。他跑來說,安斯太太今天不能來了,因為她非得給比爾茨的丁威迪太太做衣服不可,雖說昨兒晚上她臨走時,我們什麼都給她準備好了,而且我也可以幫她縫縫,使活兒早點做完。可現在她來不了,要到明兒才來,後來傳來了消息,說:我姨媽尼科爾斯太太病得很重,媽媽就得上貝克塘(在我們家以東大約十二英里左右的地方)她家去,由湯姆用車送她,雖說他應該留在這兒農場,幫爸爸干各種各樣的活兒。我還不知道媽媽能不能在星期天以前回來。要是我覺得自己身體好些,同時也用不著我親手縫製衣服,那末,說不定我也得去,儘管媽媽一個勁兒不讓我去。
還有,艾米莉和湯姆以為我一切都很順順當當,也許讓我樂一樂,今兒晚上就邀了四個姑娘和四個小伙子來到這兒,舉行一個類似六月裡的月光晚會,由艾米莉、媽媽和我一塊做冰淇淋和蛋糕。可是現在,可憐的她非得上威爾科克斯家去,通過我們兩家合用的電話通知改期,可能改在下星期某某一天。當然,她有點兒沮喪和傷心。
至於我自己,正如俗話所說的,竭力讓自己不害怕。
不過,親愛的,我老實跟您說,確實難受極了。到現在為止,我只給您打過三次很短的電話,當時您只說那筆錢在七月五日以前也許您弄不到。此外,我今天才知道,媽媽、爸爸已決定四日到漢密爾頓的查理叔叔那兒做客去(自四日至十五日),還要帶我一塊去,除非我決定回萊柯格斯;而湯姆和艾米莉則到霍默妹妹那兒去。可是,親愛的,我可不能去,這您也明白。我身體太差勁,真讓我操心。昨兒晚上,我嘔吐得夠嗆,今兒個我一整天在忙活,幾乎送掉了半條命,到了晚上,我簡直快要嚇瘋了。
親愛的,我們該怎麼辦啊?他們七月三日動身去漢密爾頓,您能不能提前來接我?說實話,您非得提前來接我不可,因為我說什麼也不能跟他們一塊走親戚去。離這兒還有五十英里路啊。只要您準定在他們動身以前來接我,我就不妨跟他們說同意自己去的。不過,我必須絕對有把握您一准來——非得絕對有把握不可。
克萊德,自從我到這兒以後,我只是在暗自哭泣。只要您在這兒,我也就不會那麼難過了。我確實也想勇敢起來,親愛的,可是,自從我到這兒以後,您一封三言兩語的短信也沒有來過,只是跟我打過三次電話——有時我禁不住暗自納悶,也許您壓根兒不來接我吧。可是,我卻安慰自己說,您決不至於那麼下流的,特別是因為您親口答應過的。哦,您一定會來的,是吧?不知怎的,現在什麼事都讓我揪心,克萊德,而且,我還是那麼害怕,親愛的。我先是想到去年夏天,隨後想到今年夏天,想到了我所有的夢想……親愛的,您提前幾天來,也許對您沒有多大區別,是吧?反正我們就得靠很少的錢過活吧。我知道,我們好歹總能活下去的。我會精打細算,是很能過緊日子的。到時候,我一定設法把我的衣服做好。要是做不好,那我就不妨有啥帶啥,那些留在以後再做得了。而且,我一定竭力使自己勇敢起來,親愛的,決不給您過多的麻煩,只要您來就得了。您知道,您是非來不可,克萊德。此外再也沒有別的出路了,雖然為了您,現在我也巴不得能找到別的出路。
請您務必,務必,克萊德,寫信來,告訴我、說您按照您所說的那個期限到這兒來。我獨自一人在這兒,真心煩,真孤寂。要是到時候您還不來,那我就只好直接回萊柯格斯去找您了。我知道,您不喜歡我說這話,可是,克萊德啊,我在這兒再也待不下去了,我要說的全在這兒了。
而且我又沒法跟媽媽、爸爸一塊去,因此,出路也就只有一條。今兒晚上,我相信我一刻兒也都睡不著。因此,請您務必給我寫信,實實在在地讓我能放心,不要為了怕您不來接我而揪心。您只要今天或是本周週末能來這兒,親愛的,那我也就不會這麼憂心忡忡了。不過,差不多還得等上兩個星期呢!我家裡人人都睡了,屋子裡一點兒聲音都沒有,所以我也只好擱筆了。
不過,請您務必給我寫信,親愛的,馬上就寫。要是您不願寫信,那明天務必給我打電話,因為在我沒有得到您的回答以前,我一刻也不得安寧啊。
您不幸的羅伯達
附言:這封信寫得糟透了,可我怎麼寫也寫不好。我是多麼憂心如焚啊。
不料這封信到達萊柯格斯時,克萊德不在那兒,自然沒法立即回答她。因此,羅伯達懷著最最憂鬱的歇斯底里的情緒,就在星期六下午又給他寫了一封信。當時,她半信半疑地以為,也許他連一句話都不對她說就遠走高飛了。她寫給他的信,如果說得更加恰當些,那她幾乎是在大聲吶喊:
我親愛的克萊德:
現在我寫信告訴您,我就要動身回萊柯格斯了。我在這兒簡直一刻也待不下去了。媽媽很擔心,暗自納悶:為什麼我哭得那麼厲害;而我現在覺得自己快要病倒了。我知道當初我答應要住到二十五日或是二十六日。您也說過要寫信給我,可是您一直沒有寫來——只是在我差點兒想瘋的時候,偶然打給我一個電話。今兒早上我一醒來,禁不住就哭了。今兒下午,我頭痛得真夠嗆。
我深怕您不樂意來,我簡直是嚇怕了,親愛的。求求您快點來吧,把我捎到別地去,到哪兒去都行,只要我能離開這兒,不再像現在這麼難受就得了。我深怕媽媽、爸爸看到現在我這個樣子,逼我要把這事的來龍去脈通通說出來,要不然,他們自己猜也都會猜到的。
啊,克萊德,這箇中滋味——諒您怎麼也不會知道的。您說過您會來的,有時我也知道您會來的。可有時我想到的就完全不一樣。我覺得您準定不會來的,特別是在您既不給我來信也不給我打電話的時候。希望您寫信來說明您一定會來的,這我才能湊合著在這兒待下去。希望您接信後馬上給我回信,告訴我您多咱能來的確切日期——無論如何一天也不能遲了。因為我知道,那時要我再待在這兒,說實話,我是怎麼也受不了的。克萊德,天底下再也沒有一個姑娘比我更不幸的了,而這全都得怪您。不過,親愛的,我並不願意這樣說。過去您曾經對我很好,現在您願意來接我,您對我也是很好的。要是您馬上就來,那我將對您感激不盡了。您見信後要是覺得我有不太妥當的地方,還請您別生氣,克萊德,只當我是由於極度痛苦、揪心得快要發瘋,簡直不知道怎麼辦才好。求求您寫封信給我,克萊德。只要您知道我多麼急切地盼望您哪怕是片言隻字的來信就好了。
羅伯達
六月十四日,
星期六寫於比爾茨
這麼一封信,再加上要來萊柯格斯的這一威脅,足以使克萊德的心境變得跟羅伯達毫無二致了。試想,現在他再也找不到什麼借口——更不用說是言之成理的借口——來規勸羅伯達推遲她那個最後的、必須無條件服從的要求了。為此,他絞盡了腦汁。他斷斷乎不能寫任何連累自己的長信給她:這不免太愚蠢了,因為他決心不娶她。何況剛才他跟桑德拉又是摟抱、又是親吻,這時依然柔情似水,他是絕對不會給羅伯達寫信的,哪怕是他真的願意,也辦不到。
但他也知道,為了撫慰她顯然瀕於絕望的心境,必須馬上想出個對策才行。他看完最近兩封來信後,過了十分鐘,便設法跟羅伯達打電話。他焦急不安地等了半個鐘頭以後,終於聽到了她的聲音,開頭很輕,聽起來好像十分惱火似的,實際上因為電話線路不佳。她回話說:「喂,克萊德,您好。哦,您打來電話,我真高興。我心裡一直亂得夠嗆。我的兩封信您都收到了嗎?要是現在您還不打電話來,明兒一早我就準備動身了。您那邊一點兒消息都沒有,這實在叫我受不了。最近您上哪兒去了,親愛的?我信上說媽媽、爸爸要出門的事,您見到了沒有?這是千真萬確的。克萊德,您為什麼不寫信,也不打電話來呀?我信裡說到三日一事,您覺得怎麼樣?到時候,您一准來,是嗎?還是我上哪兒跟您碰頭?這三四天來,我心裡真是亂糟糟的,可現在又聽到您的聲音,也許我可以稍微安心些。不過,不管怎麼說,我巴不得您每隔一兩天就給我寫信。克萊德,您為什麼不願寫呀?自從我到這兒以後,您連一封信也沒有寫給我!我簡直沒法告訴您:我現在情況怎麼樣,自己又要保持鎮靜該有多困難啊。」
羅伯達說話時,顯然非常激動,非常害怕。事實上,克萊德覺得,她說話實在太不謹慎了,幸好她聽電話時,室內暫時闃然無人。儘管她一再解釋說只有她一個人在那兒,別人都聽不見,還是一點兒也不能使他寬心。他壓根兒不願她直呼他的名字,或是提到她給他寫過信。
他儘管不願說得過分明確,可又要叫她明白:現在他忙得不可開交,很難做到像她所說的非得給她寫信不可。他不是對她說過,他要是能來的話,那就在二十八日前後來嗎?恐怕他還得再往後推遲個把星期左右,到七月七日或八日——好讓他有足夠時間另籌五十塊美元——對此,他心裡作過通盤考慮。而且這些錢,對他來說也是完全必需的。可是實際上,他只是想讓自己有充裕時間,能在下一個週末再去跟桑德拉見面,對此他幾乎已是望眼欲穿。可現在羅伯達突然提出這一要求!她能不能上她父母那兒個把星期,然後他再上那兒去接她,或是她索性上他這兒來?那他就有更多的時間可以……不料,羅伯達回答時馬上激烈反對,說:要是這樣,那她現在就得回萊柯格斯,到吉爾平家她原來住的那個房間(如果說她還租得到的話)。既然他來不了,那她就準備動身,不必在這兒浪費時間,白白地等他了——克萊德這時候突然決定,不妨對她說也許三日自己來,要是來不了,到時候至少會找她商量好,她該上哪兒去跟他碰頭。因為即使到了此刻,他還沒有想定該怎麼辦才好。還得讓他再有一點兒時間好好想一想——
再有一點兒時間好好想一想。
於是,他幾乎口氣大變,說:「可你得聽我說,伯特。請你先別衝我發火。聽你講話的口氣,好像我們出走一事,在我是一點兒困難也沒有似的。你並不明白,在要走這一著以前,我得付出多大的代價。而要完成這件事,本來不是那麼簡單,可你好像並不怎麼考慮這一點。我知道你對所有這一切很擔心,可我呢,又是怎樣?我正在盡自己一切力量去做,伯特,而且有那麼多的事情,我都得考慮到。不管怎麼說,你就不能耐心等到三日了嗎?請你耐心等著吧。我答應給你寫信,要是寫不了,那就每隔一天打電話給你。這總可以滿意了吧?不過,當然羅,我決不讓你像剛才那樣衝我直呼其名。要是這樣,肯定會引起麻煩。以後,請你千萬別這樣。下次我再去電話,我只說是貝克先生要你聽電話,知道了嗎。你聽過電話後,隨你說誰來電話都行。要是萬一出了什麼事,使我們三日走不了,那隨你高興就不妨回來,知道了嗎,或者就到萊柯格斯附近某處,隨後,我們盡可能一有機會,便趕緊動身。」
他說話時的語調是那麼委婉而又令人寬慰(事實上是硬灌進去的)——但因為是被逼出來的,所以僅略帶昔日裡那種溫柔的、好像無可奈何的味道,這在過去確實把羅伯達完全征服了,即使是現在也能激起她對他懷有一種莫名其妙和毫無道理的感激之情。於是,她立時熱情甚至是激動地回答他說:「哦,不,親愛的。我決不會做那樣的事。您知道我決不會那麼做。只是因為目前我的處境實在太差勁了,我簡直控制不住自己了。這您也明白,克萊德,是吧?我不能不愛您呀。我看,我將永遠愛您呀。再說,我壓根兒不願做任何使您傷心的事,親愛的,說真的,我快不會那樣做的。」
克萊德一聽到她真心愛他的表白,又一次感到自己昔日裡控制她的力量,就打算再扮演一次情人的角色,以勸阻羅伯達不要對他太厲害和太苛刻。他暗自思忖,儘管現在他再也不喜歡她,而且並不想娶她,但是,為了另一個夢想,至少他還得對她和藹些——可不是嗎?——就佯裝一下嘛!因此,這次談話,就是在這種諒解的基礎上得到新的緩和而結束的。
前一天——這一天,湖上(克萊德剛從那兒回來)沸騰的生活已經略微趨於平靜——克萊德、桑德拉、斯圖爾特、伯蒂娜,還有尼娜-坦普爾和一個名叫哈利-巴戈特的年輕人一塊去瑟斯頓家作客。他們先是坐車子從第十二號湖出發,到三英里灣(位於第十二號湖以北約莫二十五英里、小湖邊上)去。然後再從那兒,穿過兩旁聳入雲霄的松樹,駛往大比騰湖和隱沒在特賴因湖以北、參天的松林深處的一些小湖泊。此刻克萊德想到,當時一路上有時自己得到一種怪異透頂的印象,而大部分地方,尤其是有些地方,一片荒涼,幾乎連人影兒都見不到。狹窄而又被雨水沖過、轍痕斑斑可見的、污濁不堪的道路,彎彎曲曲地穿過凌虛岑寂、鬱鬱蒼蒼的松樹林——也可以說是莽莽大森林——不知蜿蜒了多少英里,顯然望不到盡頭。這些湊合通行的泥濘小路,兩側沼澤與小潭,顯得有些衰頹而又奇形怪狀。路上到處爬滿陰森的、有毒的野籐,又好像是戰場廢址,到處都是一堆堆潮濕的、腐爛了的圓木,重疊交叉——有些地方層層重疊,竟達四層之多——亂堆在無法排水、早已形成低窪的那片綠色黏土地上。正是暖和的六月天,偶爾有一些青蛙,抬起它們一雙雙亮晶晶的眼睛和脊背,正在青苔上、籐蔓上、長滿蘚苔的殘莖和腐爛的圓木上,沐浴著陽光,顯然一點兒都不怕外人驚擾。還有一群群成螺旋形飛舞的蚊蚋,汽車突然駛近時,一條受驚的蛇,尾巴輕輕一甩,倏然鑽進了遍地都是的污物堆、有毒的野草和水草叢裡。
克萊德在這兒看到一處沼澤地時,不知怎的一下子便想起了帕斯湖上的慘劇。這連他自己也不太明白,可他立時下意識地非常看重像這裡如此荒蕪冷僻的地點,以後可能很有用處。驀然間附近有一頭怪鳥——這一帶孤僻的一種水鳥——發出一陣鬼嚎似的叫聲,從他眼前忽地掠過,最後隱沒在黑糊糊的樹林子裡。克萊德一聽到這怪叫聲,馬上渾身顫慄,身子在車上一躍而起。這一聲聲怪叫,跟他平日裡聽到的鳥叫聲多麼不一樣呀。
「這是什麼?」他問坐在自己身邊的哈利-巴戈特。
「什麼?」
「哦,好像是一頭鳥,還是什麼……剛飛了過去。」
「我可沒聽到有什麼鳥在叫。」
「嘿!這聲音多怪呀。嚇得我簡直毛骨悚然。」
在這幾乎沒有人煙的地方,他感到特別驚訝、印象最深的,就是有那麼多冷僻的湖泊,過去他連一個都沒聽說過。他們在泥濘的道路上盡可能急速朝前駛去,但見小湖泊星羅棋布在這一帶茂密的松樹林深處。只是偶爾路過一個小湖泊,才看見那兒有人煙的一些跡象(比方說,有一間小屋或是一座茅舍),而且,只有通過那些隱沒在黑糊糊的樹林子裡路標刻在樹皮上的,或是轍痕已成條溝,或是沙土鬆軟的羊腸小徑,才能到達那裡。他們駛過的那些相當偏僻的湖區,岸邊基本上荒無人煙,就算有人家,也是寥若晨星。要是從松樹環繞的湖區碧澄如寶石的水面上望過去,能瞧見一間圓木小屋,或是遠處一座茅舍,馬上就引起了大家的好奇心。
他為什麼一定要想到馬薩諸塞州那一個湖呢!那一隻小船!那位女郎的屍體是撈獲了——可是作為她的同伴的那個男人的屍體,仍然不知下落!真的多可怕!
後來,他回憶——在跟羅伯達通過電話以後,在他這間房間裡——當時,汽車又開過了好幾英里,終於拐到狹長的湖北端一塊開闊的地方,從這兒向南方看去,湖面好像被一個尖岬,或是一座小島所截斷,但從停車處望過去,湖面還是彎彎曲曲流向遠方,簡直看不到盡頭。湖的四周顯得空蕩蕩的,只看到遠處有一座小茅屋和一座船棚。當他們一行人到達時,湖上連一艘汽艇、一隻小劃子都沒有。這天他們路上所見到的其他湖泊也都相同:只見沿湖岸邊同樣松樹成行,青翠欲滴——高高的,像長矛一般,椏枝往四下裡張開,猶如他在萊柯格斯窗外的那棵松樹一樣。遙望西南,艾迪隆達克斯山脈,碧翠晶瑩的層巒疊嶂,好似駝峰一般聳起。峰巒跟前的湖水,被微風吹起了層層漣漪,在午後驕陽下閃出一道道亮光。湖水是深藍色,幾乎是黑的,說明湖水非常之深。正如後來一個正在一家小旅館蹩腳遊廊上遊逛的導遊證實時所說:「從船棚往外一百英尺以內,湖水全都有七十英尺深。」
這時,哈利-巴戈特因為他父親打算在這兩天內到這兒來,所以很想瞭解一下在這兒垂釣,魚兒多不多。於是,他便開口問那個彷彿對車上的人不屑一看的導遊:「這湖到底有多長。」
「哦,大約有七英里左右。」「有魚嗎?」「拋下釣絲,瞧著看吧。這一帶到處都是釣黑鱸魚和這一類魚的最理想的地方。那個小島後面,或是從那一頭繞過去,往南有一個小灣,人們都說是最好的魚窩子,整個湖區全都比不上它。我見過有兩個人在兩個鐘頭裡帶回去的,就達七十五條魚之多。凡不想把我們這個湖通通掏乾淨的,總該感到滿意了吧。」
這個導遊是乾癟型瘦高個兒,細長腦袋,一雙犀利而又閃閃發亮的藍色小眼睛。在打量這一撥人時,他活像個鄉巴佬似的笑了一笑。「今兒個你就不想碰碰運氣嗎?」
「不,只是替我爹打聽一下。說不定他下星期就到。我想看看這兒住處怎麼樣。」
「哦,住處嘛,當然比不上拉格特湖那兒,可那兒的魚卻比不上我們這兒,」他狡黠而又意味深長地向眾人苦笑著說。
像他那一類型的人,克萊德從沒有見過。最能引起他興趣的是,這個荒涼世界裡所有種種反常和矛盾事物,因為跟他迄今幾乎唯一熟知的幾個城市相比也好,還是跟他在克蘭斯頓等府第所見到的、純屬異國情調的豪華生活和物質設施相比,該有多麼不同。倘若跟往南不到一百英里的萊柯格斯那種生機盎然的景象相比,這裡一切都顯得多麼光怪陸離和荒無人煙。
「這個地方我簡直悶死了,」這時,斯圖爾特-芬奇利發表感想說。「這兒儘管離錢恩河那麼近,卻多麼不一樣,好像沒有人住在這兒似的。」
「是啊,有還是有的,在夏天有幾頂帳篷,入秋以後有人來打麋、鹿,不過,九月一日以後,這兒就一個人都見不到了,」那個導遊一下子議論開了。「我在這兒當導遊、布陷阱,差不多快有十七個年頭了。除了越來越多的人跑到這兒來——主要是夏天在錢恩河附近,此外,我再也看不出有多大變化。你要是離開大路,去東走西闖的話,就得先摸摸清這兒地面才行,雖說這兒往西大約五英里就是鐵路了。岡洛奇就是車站。入夏以來,我們就派大汽車上那兒接客人。再往南去,還有一條湊合的路,通往格雷斯湖和三英里灣。也許你非走這一段路不可,因為這是進入我們這個地方的唯一通道。過去有人說要開鑿一條路直通長湖,但直到現在為止,也還只是嘴上說說罷了。要從那邊的湖區過來,壓根兒就沒有能通汽車的路。說有吧,也只有一些羊腸小道,道旁甚至連一頂像樣的帳篷也都沒有。非得自備旅遊裝備不可。去年夏天,巴特-埃利斯跟我一塊上岡湖——在這兒以西三十英里的地方——這三十英里地,就得一步一個腳印走過去,身上還背著自個兒的行李。可是,哦,聽我說,那魚兒呀,還有麋呀,鹿呀,有些地方簡直就跑到湖邊來喝水,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就像看對面湖岸上砍斷後的殘缺樹椏枝一樣。」
克萊德還記得,他跟其他同行人從那兒帶回這麼一個印象:若論孤寂和迷人之處——至少從充滿神秘氛圍這一點來說——恐怕這個地方幾乎可以說是舉世無雙了。只要想一想,這兒離萊柯格斯相當近——公路長不到一百英里。他後來打聽到,鐵路還不到七十英里。
可現在又回到了萊柯格斯,他剛向羅伯達解釋後返回自己房間。他又看到了桌子上刊載帕斯湖上慘劇的那份報紙。他情不自禁把這一段富有暗示與挑釁性的記載又o了一遍。他看時儘管心亂似麻,可還是硬著頭皮看完了。那喪生的一對男女,先是來到租船碼頭,顯然司空見慣,從容不迫。他們租了一隻遊船劃了起來,隨後他們便隱沒在湖的北端,這也很平常,並沒有引起人們懷疑。然後——就是那只底朝天的小船、漂到岸邊的船槳和帽子。他佇立在窗前讀著,這時天還很亮,雖然已是傍黑時分。窗外是樅樹黑糊糊的枝椏——前天他心裡就想到了它,這時候它讓他想起了大比騰湖畔那些樅樹和松樹。
但是,老天哪!他是在想些什麼呀?他,克萊德-格裡菲思!塞繆爾-格裡菲思的親侄子!是什麼「潛入」了他腦際?要殺人!就是這麼一回事。這一條駭人的新聞報道——這一起該死的慘劇或謀殺案,時時刻刻在他眼前浮現!最最令人髮指的罪行呀,只要被抓到,準得坐電椅。此外,他決不想謀害任何人——反正不會是羅伯達。啊,不會是的!看在過去他們倆有過這麼一段關係面上。可是——眼前這另外一個世界呀!——桑德拉——如今他肯定會失去她,除非他開始採取什麼行動。
他兩手發抖了,眼皮抽搐著——接著,連他頭髮根都感到熱辣辣的,而渾身上下卻又一陣陣發冷。要殺人!要不然,反正到了湖水深處把小船翻掉,這類事,當然羅,不管在哪兒都可能發生,而且是意外事故,如同帕斯湖上慘劇一樣。而羅伯達偏偏不會游泳。這他很清楚。但是,也許她就會靠別的辦法救自己的命——比方說,尖聲叫喊——拚命緊抓船舷——那時——要是有人聽見——她在事後會通通講出來!他額角上沁出冰涼的冷汗,他的嘴唇發抖了,嗓子眼枯焦乾澀。為了防止那件事情,他就得——就得——可是不——他不是那號人。他決不能做這樣的事——打擊一個人——一個姑娘——羅伯達——而且是正當她身子往下沉或是在掙扎的時候。哦,不,不——不做這樣的事!斷斷乎要不得。
他拿起草帽,走了出去,不讓人們聽到他在想(照他自己這麼說法)這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念頭。從現在起,他再也不能、再也不願去想這些念頭了。他並不是那號人。可是——可是——這些念頭呀。解決難題的辦法呀——要是他想找到一個的話。要在這裡待下去——不走——跟桑德拉結婚——把羅伯達連同所有一切——所有一切——通通都給甩掉,——只要一點兒勇氣或是膽量。可就是要不得!
他走啊走的——出了萊柯格斯城——越走越遠了——沿著一條通往東南的公路走去,穿過一個貧困的、顯然人跡罕至的郊區。這樣,他就可以獨自一人,便於思考問題——或者說他覺得自己在思考的時候不會被別人聽到。
天漸漸黑下來。家家戶戶開始掌燈了。田野裡和道路旁,樹木的輪廓開始模糊起來,或是消失在煙霧裡了。雖然天很暖和——空氣卻很沉悶——他走得很快,繼續在思考,同時大豆汗出,好像想讓自己走得更快,把那個喜歡繼續思考的內心深處的自我甩掉。
憂鬱、孤寂的湖呀!
湖南面的小島呀!
誰會看見?
誰會聽見?
還有每到夏天公共汽車開往湖濱的岡洛奇火車站呀。(哦,這個他總算記住了,可不是嗎?真見鬼!)為了這麼一個可怕的念頭他連帶著想起了它,該有多可怕呀!不過,他要是真的打算琢磨這類事,就得把它琢磨透了才行——這一點他自己也得承認——要不然,馬上就不去想它——永遠、永遠不去想它——永遠、永遠。可是桑德拉呀!羅伯達呀!萬一他被抓住了——坐電椅!但目前他的處境確實不幸!這解決不了的難題!還有失去桑德拉的危險。但是,殺人——
他擦了一下自己熱辣辣、濕粘粘的臉,頓住了一會兒,兩眼凝望著田野裡一個樹林子,不知怎麼使他想起了……的樹木……得了……他可不喜歡這條路。這時天越來越黑了。最好他還是掉頭往回走吧。可是,往南去的那條路,可以到達三英里灣和格雷斯湖——要是走那條路——便可以到達沙隆和克蘭斯頓的別墅——他要是真的走那條路,最後他就准走到那兒去了。老天哪!大比騰——天黑以後,那兒湖邊的樹木,就像眼前這個樣子——黑糊糊、陰森森。當然羅,一定得在傍黑時分。誰都不會想到——嗯——在早上——光天化日之下幹這類事。只有傻瓜蛋才幹呢。而是在夜裡,傍黑時分,就像現在那樣,或是再晚一些。不過,不,見鬼去吧,他決不會照這樣一些想法去做的。但是話又說回來,那時大概誰也見不到他或是羅伯達——在那兒——可不是嗎?要上大比騰湖這麼一個地方去,那可容易得很——就推托說是新婚旅行——還不成嗎——比方說在四日——或是四、五日以後,那時候遊人要少得多。登記時換一個名字——反正不使用自己的真名——這樣也就永遠不露痕跡了。隨後,在午夜,也許在轉天大清早再回到沙隆,回到克蘭斯頓家,那還不很容易嘛。到了那兒,他不妨佯裝說是趕早班火車,大約十點鐘到的。然後……
見鬼去吧——他心裡為什麼老是回到這個念頭上去呀?難道說他真的打算幹這類事嗎?可他不能!他斷斷乎不能這麼幹!他,克萊德-格裡菲思,斷斷乎不能把這類事當真呀。這可要不得。他斷斷乎不能這麼幹。當然囉!要是有人以為他,克萊德-格裡菲思,是會幹那類事的,那簡直太要不得,太邪惡了。可是……
他心裡很怪,覺得自己太可憐,太窩囊,怎能讓如此邪惡的犯罪念頭總是在頭腦裡冒出來呢。他便決定照原路回萊柯格斯去——到了那兒,他至少又能跟人們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