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帕斯湖上這一慘劇,不知怎的在他心裡總是跟他目前的困境連在一起,儘管他竭力不去想它,還是不能像他所希望那麼一下子就甩之即去。上面這個想法,是正好跟他個人的切身問題巧合這才產生的,而他的切身問題,卻一直使他本來脆弱不堪的思想非常震動,以至於幾乎六神無主了。因此,兩條性命如此神不知鬼不覺地——雖然實際上令人駭怕——在帕斯湖上斷送了——對他的思想來說確實很有份量。那位女郎的屍體——這時,他腦際還有一種奇怪的力量逼他去想——是早已尋獲,可是那具男屍迄今還沒有發現。在那很有意思的事實細節裡頭,彷彿寓有一種縈繞不去的暗示——克萊德不禁想到:說不定那具男屍壓根兒沒有沉入湖底。反正壞心眼的人有時確實恨不得把別人甩掉——所以,說不定那個男子跟那位女郎一塊上那兒去,也很可能是為了要甩掉她?當然羅,這是魔鬼精心設計的一起陰謀,不過,至少拿眼前這件事來說,好像做得非常出色。
不過,要他自己接受類似這樣邪惡的意圖,並且照這樣去做……那是絕對要不得!但是,他個人的問題明擺著每時每刻越來越沒有希望了。每天或是至少每隔兩天,他照例收到羅伯達的信,或是桑德拉的便條——從她們兩人的信裡,可以看到在閒適與不幸之間、在歡樂與挫敗後鬱抑不安之間始終形成鮮明對比。
他不願意給羅伯達寫信,所以他只是在打電話時跟她說了幾句,而且還盡量說得含糊其詞。她好吧?他接到了她的信,很高興,知道她還在鄉下老家——趕上這種天氣,想必鄉下一定比廠裡要好得多。當然羅,這兒一切都很順利,只是突然有一些定單湧到,因此近兩天來活兒相當繁重,此外一切照常。他自己為了她也知道的那個計劃,盡量設法積攢起一筆錢來,而除此以外,他沒有什麼別的事可以擔心——她呢千萬也不要為什麼別的事擔心了。他一直沒寫信給她,是因為手頭工作太多的緣故,沒有工夫寫,因為有這麼多的事兒要做——可是,在她平日裡的座位上,現在看不見她了,他不由得很想念,巴望馬上就能跟她見面。她要是像她所說的要到萊柯格斯來,而且覺得確實很有必要跟他見面,哦,這個也許總有辦法安排的——只不過目前是否真的有此必要嗎?他這麼忙,過一陣子當然會跟她見面的。
但就在這同時,他給桑德拉寫信說,準定十八日,要是可能的話,在本周週末,也許他可以來到她身邊了。
要知道他心裡想的是桑德拉,同時又無力對付與羅伯達有關的現實問題,所以就這樣在心裡變換手法,改弦更張了。後來,他終於盼到了懸渴已久的跟桑德拉重逢(至少跟她一起過週末)的機會,而且又是在他生平從沒有見過的那麼一個氛圍裡。
他到達跟第十二號湖湖濱旅館遊廊連接的沙隆公用碼頭時,前來迎接他的有:伯蒂娜和她的弟弟,還有桑德拉。原來他們乘坐格蘭特的汽艇,順著錢恩河而下,特地來接他。那印第安錢恩河,碧澄一色的河水啊。鬱鬱蒼蒼的、劍戟一般的參天松樹林,就像哨兵肅立在河岸兩旁,並給西岸河面上投下一條帶子似的黑影,使松樹林的倒影映照得分外清晰。放眼望去,到處是大大小小的別墅,還有白色、粉紅色、綠色、棕色的精舍小築,以及它們的船棚。水邊還有涼亭。有一些寬敞而又富麗堂皇的避暑別墅——比方說,克蘭斯頓家、芬奇利家等殷富人家就是這樣——往往向水面延伸,修築一些優美別緻的小碼頭。那綠色、藍色的小劃子和汽艇啊。松樹岬還有充滿歡樂氣氛的旅館和亭台樓閣,早來的衣著時髦的旅客們已經下榻在那裡了!再說克蘭斯頓家的小碼頭和船棚吧,伯蒂娜最近覓到的兩頭俄國種獵狼犬正躺在岸邊草地上,顯然在等候她外出歸來。侍候她一家的僕人,就有半打之多,裡頭有一個名叫約翰的,就在這裡等著,給克萊德拎他那只唯一的手提箱,以及網球拍、高爾夫球棍。可是,這兒所有一切之中,給克萊德印象最深的,卻是錯落有致、建築優美的這一幢巨邸,甬道兩邊栽有鮮紅的天竺葵,寬敞的棕色遊廊內有柳籐編製的傢俱陳設,從這兒眺望湖上美景,真可以說盡收眼底。還有各種各樣的客人,他們的汽車也因各自身分迥然不同。這時他們有人身穿高爾夫球服或是網球服,也有人穿著日常便服,或在廊下小憩,或在園中散步。
約翰聽了伯蒂娜吩咐後,便立即把克萊德帶到一個可以眺望湖景的寬敞的房間。他在那裡洗了個澡,換上網球服,準備跟桑德拉、伯蒂娜、格蘭特一塊打網球去。桑德拉為了他特地也來信蒂娜家作客。晚飯過後,桑德拉對他說,他可以跟伯蒂娜、格蘭特一塊去夜總會,他們將介紹他同這兒所有的人見見面。在那兒還可以跳跳舞呢。明兒一大早,在進早餐以前,他要是高興的話,就可以跟她、伯蒂娜、斯圖爾特一塊騎著馬兒,沿著一條妙極了的林中小徑,穿過西邊一片片樹林子,一直來到天啟岬,遠眺湖上勝景。現在他才知道,除了一兩條類似這樣的小徑以外,這一片森林方圓四十英里以內是無路可通的。人家告訴他,要是沒有指南針或是嚮導,遊人可能迷了路,甚至喪生——不識森林的陌路人,要辨別方向,可真不容易啊。還有,早餐後先游泳,然後她和伯蒂娜、尼娜-坦普爾將站在她的(由汽艇拖行)的滑水板上,顯一顯她們新學到的本領。在這以後,就進午餐,打網球,或是打高爾夫球,然後到夜總會去喝喝茶。當晚,在湖對岸來自尤蒂卡的布魯克肖家別墅便宴後,還有舞會哩。
克萊德也發現自己剛到才一個鐘頭,這次週末活動時間早已安排得滿滿的了。不過,他心裡有譜,他跟桑德拉一定還有辦法單獨在一起,而且不是只有一會兒工夫,也許還長達好幾個鐘頭。通過這一美妙的時刻,他便可以體會到新的樂趣,以及她那天生脾性的方方面面。克萊德儘管心裡還背著羅伯達這個沉重的包袱,可是,至少在這個週末,倒是可以把它丟在一邊——那時他感到自己就像進了天堂一樣。
在克蘭斯頓家的網球場上,桑德拉身穿打網球時穿的套裝——雪白的短衫短裙,頭髮用一條帶黃綠兩色點子的手絹束了起來。她那歡樂、優美、幸福的神態,好像是過去從沒有過的。她嘴唇上不時掛著微笑!每當桑德拉向他投去匆匆一瞥,眼眸裡包含著那麼多的歡樂、微笑和脈脈柔情!她來回奔跑,把球一個個給他打過去,那姿勢活像一隻小鳥兒在凌空飛翔——她一手高高舉起球拍,好像只有一個腳趾頭輕輕地觸著地面,腦袋往後仰著,嘴唇微微張著,格格地笑個不停。她高聲喊著二十比零、三十比零、四十比零的時候,總是笑哈哈地把那個零字1喊得特別響亮,克萊德聽了頓時覺得心裡怪熱乎乎的,可又不免帶著一絲兒悲哀。因為他知道,而且還高興地從這一點看出:也許桑德拉很可能就屬於他了,只要他是自由的就好了。可是,他自己壘起的那另一堵黑牆!——
1此處是一語雙關,因為網球等比賽中,「零分」和「愛情」、「情人」在英語裡恰巧同音同字,都是「Love」。
後來又有這麼一個場面:紅艷艷的太陽,給一塊草地傾瀉了一片水晶般璀璨的陽光,這片草地是從參天的松樹林一直延伸到泛起銀色漣漪的湖邊。湖上幾乎到哪兒都可見到小船上閃光的白帆——白的、綠的、黃的,雜色斑駁的船身。逍遙自在的一對對情侶,在陽光下悠閒地劃著小劃子!消夏季節——悠閒——溫馨——五光十色——舒適——美——愛情——這一切,正是去年夏天他自己感到孤寂難捱時夢寐以求的啊。
有時,克萊德彷彿心中樂得快要暈過去了,因為他生平的一個大願望多少得到了滿足,差不多馬上唾手可得了;有時(他心裡只要一想到羅伯達,就像一陣砭人肌骨的寒風馬上向他襲來),他卻覺得:現在威脅他的這件事,就他對於美、愛情、幸福的種種夢幻而論,可以說比任何事情更加悲哀,可怕,和凶險。有關帕斯湖上兩人溺死那條可怕的新聞報道啊!儘管這周以內(或是最多兩三周吧)他有一個狂熱的計劃,但是也可能他就得永遠離開這一切啊。想到這兒,他猛地驚醒過來,方才意識到自己漏了接球,實在打得很差勁,耳邊聽到伯蒂娜,或是桑德拉、格蘭特在喊:「喂,克萊德,你究竟在想什麼呀?」他要是能說出來,恐怕就會從他心裡最黑暗的深處回答說:「羅伯達。」
當天晚上,在布魯克肖家又碰見一群衣飾漂亮的人,他們都是桑德拉,伯蒂娜她們的朋友。舞廳裡又遇到笑容滿面的桑德拉。她故意佯裝給所有赴宴的人——特別是她的父母——看看她好像事前還沒有看見克萊德——甚至壓根兒不知道他也在這兒哩。
「怎麼,你也來啦?那敢情好。住在克蘭斯頓家嗎?哦,那不是太好了嗎?就在我們家緊鄰。哦,我們可以常見面了,嗯?明兒早上七點以前,遛一會兒馬,怎麼樣?伯蒂娜跟我差不多天天遛。要是沒有別的事打岔,明兒我們還打算來一次野餐,劃小劃子,開車兜兜風。你別擔心遛不好嘛。我會關照伯蒂娜把傑利讓給你騎——它簡直就像一頭小綿羊。至於衣著嘛,也不用擔心。格蘭特樣樣都有。下面兩個舞我跟別人跳,第三個舞開始,我跟你一塊出去坐坐,好嗎?外面陽台上,我知道有個地方棒極了。」
她手一揚,走開了,她的眼色好像對他說:「我們彼此心照不宣嘛。」後來,到了外面幽暗處,沒人看見時,她把他的臉拉過來湊近自己的臉,熱情地親吻他。在夜闌人靜以前,他們遠離別墅,沿著湖畔小徑散步,在月光底下頻頻擁抱。「克萊德來了,桑德拉心裡真喜歡。多麼惦念他呀,」他親吻她時,她摩挲著他的頭髮。克萊德想到他們倆周圍一片幽暗,就狂熱地親吻她。「啊,我親愛的小姑娘,」他大聲嚷道。「我那美麗的、美麗的桑德拉!您要是知道我是多麼愛您就好了!只要您知道就好了!我恨不能把一切都告訴您。我真巴不得這樣呀。」
可目前他就是不能告訴她——也可以說是永遠也不能告訴她。有關目前橫在他們倆中間的那堵黑牆,哪怕是片言隻字,他也決不敢告訴她。因為,按照她的良好教養,以及她應恪守的戀愛婚姻的標準,她是永遠也不會懂得,同時永遠也不願為愛情作出如此巨大的犧牲,儘管她是那麼地愛他。而且,她馬上就會離開他,拋棄他——而且同時,她眼裡會露出多麼可怕的神色!
可是現在,正當他緊緊摟住她時,她望著他那蒼白而又緊張的臉,他的眼睛,以及高高在天上的月亮映在他眼裡的小小白點子,她禁不住嚷道:「克萊德真是那麼強烈地愛桑德拉嗎?啊,可愛的小伢兒!桑德拉也很愛他呀。」她雙手摟住他的腦袋,而且摟得緊緊的,馬上熱烈地一連親了他十幾個吻。「而且,桑德拉也決不會放棄她的克萊德。她決不會放棄的。你就等著瞧吧!不管現在發生什麼事,反正沒有什麼了不起。也許這事很不容易辦,但是桑德拉決不會放棄他的。」隨後,她突然帶著講究實際的口吻——這也是由於她天生秉性使然——大聲嚷了起來:「可是,現在我們得走了,馬上就走。不,現在連再吻一次也不准了。不,不,現在桑德拉說,就是不行。他們要來找我們啦,」說罷,她身子一挺,挽住他的胳臂,急匆匆同他一塊回屋去,剛好碰上正在尋找她的帕爾默-瑟斯頓。
轉天早上,她果然踐約,到天啟岬遛馬去,而且趕在七點鐘以前——伯蒂娜和桑德拉都身穿鮮紅的騎馬時穿的外套、白色馬褲和黑色皮靴。頭髮沒有束起來,隨風輕拂著。她們多半興沖沖地趕在前頭,然後又折回,來到他身邊。要不然,桑德拉就樂呵呵地招呼他快快趕上來,或是她們倆已在一百碼以外,躲到彷彿由密林走廊組成的小禮拜堂秘密的角落裡有談有笑,他卻壓根兒看不見她們。因為這些天來桑德拉顯然對克萊德很有情意,伯蒂娜開始認為,這種情意說不定最後會結成眷屬,只要家裡人不出來作梗就是了。於是,她,伯蒂娜,滿面笑容,一下子真像是親熱的化身,惹人喜愛地堅持要他在這兒過上一個夏天,並且答應出面庇護他們,到那時,誰也找不到什麼岔兒了。克萊德一聽,不消說,喜從中來,但突然又心事重重——一會兒這樣一會兒那樣——不時發生——不禁又想到報上那條新聞所萌發的念頭上去——但他還是跟它進行了搏鬥——竭力把它完全甩掉。
這時,桑德拉到了一個地方,便掉頭往下走一條很陡的小路,一直來到黑糊糊的樹蔭底下亂石磷峋、長滿青苔的泉水邊,對克萊德喊道:「喂,你快下來,傑利認得這條路,包管不摔跤的。來喝口水吧。這兒的泉水你喝上一口,回去時也就輕快如飛——人們都這麼說。」
等他從那條小路下來,下了馬喝水的時候,她便大聲說道:「有一件事我一直很想告訴你。昨兒晚上媽聽說你也來了,這時候她那臉色呀,真該讓你看看才好。當然羅,她肯定不知道是我邀請你來的,因為她以為伯蒂娜也喜歡你哩。我這是存心讓她有這樣的想法。不過話又說回來,我覺得,不管怎麼說,她還是疑心我插手這件事,對此她是很不高興的。但是除了過去她說過的以外,現在再也搬不出更多的理由來了。剛才我跟伯蒂娜談過,她答應支持我,盡量幫我的忙。可是儘管這樣,往後我們還得特別謹慎才好。因為,依我看,要是媽媽疑心太重了,那我真不知道她會幹出什麼事來——說不定甚至現在就要我們離開這兒,僅僅是為了不讓我跟你見面。你要明白,她是不贊成我對她不喜歡的人感到興趣。你知道這種事是常有的。她對斯圖爾特也是這樣。可是,你只要小心謹慎些,別讓人看出你有多喜歡我,特別是跟我們那兒任何一個人在一塊兒的時候,那麼,我想,媽媽她也不會做出什麼事來——至少目前還不會。以後,到了秋天,我們回到萊柯格斯,一切就都變了。那時候,我歲數夠了,那就得瞧我的。我至今還沒有愛過任何人,可是確實愛你,嗯,得了,反正我決不會把你放了。我是斷斷乎不放你。而且,他們怎麼也不會強迫我的!」
她跺一跺腳,又用皮靴踢了一下。這時,那兩匹馬正懶洋洋地東張西望著。克萊德看到她第二次對他那麼明確的表白,感到既興奮,只驚愕;同時又突然心急如焚地想到:此刻正好向她提出兩人一塊出走、結婚。這樣就可以摘掉懸在他頭頂上的劍,這時,他眼裡充滿激動的希望和恐懼直瞅著桑德拉,因為要是桑德拉對他這個突如其來的建議感到震驚,她就很可能拒絕他,也可能一下子改變主意。何況他又沒有錢,萬一她接受了這個建議,他們一塊該上哪兒去,連他自己心裡也沒有譜呢。不過,說不定她倒是會想出什麼辦法來。她只要答應了,那麼她就不會幫助他嗎?當然,那是不用說的。不管怎麼樣,反正他覺得現在他非說不可,至於運氣是好是壞,那就隨它去了。
於是他說:「您為什麼不能現在就跟我一塊走,桑德拉,親愛的?要捱到秋天,時間多長呀,可我卻是那麼愛您。為什麼我們不能一塊兒馬上就走呢?到了那時候,不管怎麼說,您媽反正不大會讓您嫁給我。不過,要是我們現在就走,那她什麼辦法都沒有,可不是?過了幾個月以後,您可以寫信給她,到那時,她也就不介意了。為什麼我們不能現在就走呢,桑德拉?」他說話的聲音裡聽得出在苦苦哀求,眼裡也充滿了憂傷和懼怕——害怕被她拒絕,害怕被拒絕以後的毫無保障的前途。
這時,桑德拉被他的激情所左右,心中不由得顫慄不已。她遲疑了一會兒——說實在的,她對這個主意壓根兒不覺得驚詫,相反只是感到非常感動和得意,想到自己居然能使克萊德激起這麼一種熾烈而又魯莽的情慾。他竟然會有這麼大的衝動——她覺得是她親手點燃的火苗兒現在如此熾烈地燃燒著。雖然她知道自己不會有他那麼強烈的感情——這種烈焰似的情火,過去她還從沒有見過哩。現在要是她能跟他一塊出走——偷偷地到加拿大,或是到紐約,或是到波士頓,或是到任何地方——該有多美?那時,她的私奔,將在萊柯格斯這兒,以及奧爾巴尼、尤蒂卡,鬧得滿城風雨啊!不論是她自己家裡,還是在哪兒,又會怎麼議論紛紛,怎樣焦慮不安呢!而吉爾伯特儘管對克萊德沒有好感,好歹成了她的親戚——她父母一向艷羨不已的這個格裡菲思家,也終於就成了他們的親家。
剎那間她用眼色表明自己願意,甚至幾乎決心按照他的建議——跟他一塊出走,讓人們看看她那熾烈、純真的愛情,好不熱鬧!他們只要一結婚,她父母還有什麼辦法?難道說克萊德還配不上她,配不上他們的門第嗎?當然羅,門第相配——儘管她那圈子裡頭的人幾乎都覺得他還不夠理想,無非是因為他不像他們那麼有錢。可是錢嘛,趕明兒他也會有的,可不是嗎——跟她結婚以後,在她父親公司裡找一個好差使——就像吉爾伯特在他父親廠裡一樣,可不是嗎?
但是,過了一會兒,她想到自己在這兒的生活,想到夏季才開始,她就這樣出走後,將使她父母受到多大的打擊——還有她自己的計劃也將告吹,特別使她母親惱火,也許說她歲數還不到,甚至宣佈婚姻無效。想到以上這些,她就遲疑了——剛才她眼裡露出大膽而又欣喜的神色,已被她顯然一貫注重實際與物質的秉性所取代。事實上,只要等上幾個月就得了!反正現在出走,說不定會使克萊德跟她永遠分開;而再等上幾個月,毫無疑問,就保證他們永遠不分離。
於是,她便親熱但又堅決地搖搖頭。克萊德知道自己失敗了——這是他在這件事上所遇到的最最痛苦而又無法挽救的失敗。她不願跟他一塊出走!那他就完了——完了——也許他就永遠失去了她。啊,老天哪!她臉上露出過去即便感情無比激動時也很少見的溫柔,說:「親愛的,要是我不覺得現在最好別這麼做,本來我也會同意的。這未免太倉促了。目前,媽媽還不會做出什麼事來。我知道她不會。再說,她已經擬定一套計劃,今年夏天,她要在這兒大宴賓客——全都是為了我。她希望我態度慇勤些——得了,你可知道,我這是指誰呀。我覺得這可沒有什麼關係,只要這一切對我們毫無妨礙的話;當然我也不會做出什麼真的嚇壞她的事情來。」她停頓一會兒,為了鼓勵他而粲然一笑。「不過你多咱高興,就儘管上這兒來,知道吧。我媽和其他那些人,都不會有任何想法的,因為你並不是我們的客人,知道嗎?我跟伯蒂娜什麼都商量好了。因此,整整一個夏天,我們可以跟你在這兒見面,我們要多久就多久,知道嗎?到了秋天,等我回到了萊柯格斯,那時我要是壓根兒不能讓她對你有好感,或是不答應讓我們訂婚的話——那末,我就會跟你一塊出走。是的,我一定會的,親愛的——我說的是的的確確的真話。」
親愛的!只要一到了秋天呀!
說罷,從她的眼色看得出她對他們所面臨的實際困難是非常明白的。她握住他的雙手,抬眼端詳著他的臉,隨後突然一個勁兒用雙手摟住他的脖子親吻他。
「難道說你還不明白嗎,親愛的?千萬別這麼傷心呀,親愛的。桑德拉還是那麼愛她的克萊德。她一定會盡自己一切力量,使所有事情都能順順當當的。是的,她一定會的。一切也都會好起來,你等著瞧吧。她決不會把克萊德放棄的——決不會的!」
克萊德知道自己真的再也找不到任何一個令人感動的理由來說服她了——不管是什麼理由都會使她對他的極度急躁心理感到驚疑不止。這都是因為羅伯達所提出的要求,除非——除非——啊——除非羅伯達放過他,那麼他就注定失敗了。這時,他面有憂色、甚至絕望地直瞅著她的臉。瞧她有多美呀!她那個小天地該有多美呀!可是他一輩子也休想得到她或是她那個小天地。而且緊逼著他的——是羅伯達和她的要求,以及他的許諾!而且,除了出逃以外,再也沒有別的出路!老天哪!
在這個時刻,他眼裡露出一種驚恐、幾乎瘋狂的神色——象此時此刻那麼明顯,那麼強烈是過去從來沒有過的——簡直瀕於失去理智的邊緣了——強烈得連桑德拉也一眼就看出來。他顯得那麼痛苦萬狀和絕望透頂,使她禁不住嚷了起來:「喂,你怎麼啦,克萊德,親愛的——你眼色這樣——哦,可我也說不清——是絕望,還是——難道說他是那麼強烈地愛我嗎?難道說他不能再等三四個月嗎?可是。哦,他還是能等的。這並不像他所想像的那麼壞呀。他幾乎整天價可以跟我在一塊——他呀我的小寶貝。他不在這兒的時候,桑德拉會每天給他寫信——每天寫呀。」
「但是,桑德拉呀!桑德拉呀!要是我一切都能告訴您就好了。要是您知道這對我將有多大影響——」
這時,他沉吟不語,因為,他一下子發覺桑德拉眼裡露出那種注重實際的興趣,好像在說:幹嗎她非得立刻跟他一塊出走不可呢。克萊德立刻感到這個小天地對她的吸引力該有多大呀——她本人就是這個小天地的一個組成部分——要是他在此時此地過分堅持,就很容易使她懷疑自己當初該不該這麼如癡似狂地愛他了。想到這裡,他也就一下子斷念了。他知道,只要他說了出來,她肯定仔細盤問他,說不定會使她有所改變——至少她的熱情將會低落下來,甚至秋天的美夢也會隨之成為泡影。
於是,他並沒有進一步說明他為什麼非要她作出決定不可,相反,他只是說:「這全都因為現在我是多麼需要您,親愛的——永遠需要您。說透了,就是這個呀。有時,我覺得好像一分鐘也離不開您呀。哦,不管是什麼時候,我總是那麼渴念著您。」
桑德拉儘管對他如此懸渴覺得美滋滋的,而且至少也有所回報,但在回答他時,無非是重複了自己剛才說過的話。他們必須善於等待。到了秋天,一切都會好了。克萊德因遭失敗幾乎神經麻木了,可他對此刻跟她在一起的快樂不能放棄,也不能否認。於是,他便竭力掩飾剛才自己流露的情緒——並且一個勁兒想啊想的,想有什麼辦法——不管怎樣——也許甚至於採用划船這個點子,或是什麼其他辦法!
不過還有什麼別的辦法呢?
可是,不,不,不——那可要不得。他不是殺人不眨眼的兇手,而且永遠也不會。他不是殺人不眨眼的兇手——永遠不是——永遠不是——永遠不是。
可是這一切,他通通將失去呀。
眼看著這大難即將臨頭呀。
眼看著這大難即將臨頭呀。
該怎樣才能免遭災難,而又能贏得桑德拉呢?
該怎樣,怎樣,怎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