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在當時所有可能對克萊德產生——不管是對他的發展有利也好,有害也好——影響的因素中,如果考慮到他的脾性,其中對他危害性最大的,也許就數這一家格林-戴維遜大酒店了,因為在美國兩大山脈1中間,哪兒也找不到一個在物質生活上比這裡還要奢靡無度,或則粗俗無味的地方了。這裡咖啡茶室,一律陳設軟椅,光線雖然暗淡,彷彿有點兒陰沉沉,但到處點綴著各色綵燈,令人賞心悅目,依然不失為一個理想的幽會之地。當時不但那些毫無經驗、卻又急於調情取樂的時髦女郎一見這種豪華景象就為之心醉神迷了,而且連那些經驗豐富、也許姿色漸衰的美人兒,一想到自己的容顏,何妨不好好利用一下那些搖曳不定的幽暗燈光呢。再說,這家大酒店,如同絕大多數大酒店一樣,總是顧客盈門,他們都是一些熱衷名利而又野心勃勃的男人,儘管他們年齡、職業各不相同,卻都認為:在熱鬧有趣的時刻,如果說不是一天來兩次的話,至少也得有一次來這兒拋頭露面,以便為自己樹立聲望,表示他是上流社會名人,或是豪放不羈,或是擁有巨富,或是情趣高雅,或是善於博取女人歡心的男人,或則乾脆說,他就是以上種種特點皆備於一身的人——
1落基山脈和阿巴拉契亞山脈之間的地區,亦即泛指整個美國。
克萊德來這裡工作不久,這些跟他一起共事、與眾不同的侍應生,其中有好幾個經常跟他一塊兒坐在那條被他們叫做「跳凳」上的,就告訴他說,甚至還有某一種社會敗類,一些道德腐敗、被社會遺棄的女人,也在這裡出沒無常,她們一心只想挑逗與勾引他們這些侍應生,進而同她們發生不正當的關係。其實,他來了沒有多久,他們就把這一現象的各式各樣的實例都指給他看了,至於那究竟是怎麼回事,開頭克萊德還鬧不明白。所以,他只要一想到這事,就覺得噁心。可是後來有人對他說,有好幾個侍應生,特別是不跟他在一塊值班的某一個年輕的侍應生,據說全都「上了鉤」(這是另一個侍應生形象化的說法)。
僅僅是大廳裡和酒吧間閒扯淡那一套,更不用說餐廳和客房裡的場面,就足以使任何一個既沒有經驗、又沒有判斷是非能力的人相信:對於任何一個有了一點兒錢,或則一點兒社會地位的人,一生中最要緊的事情,莫過於上劇院、看球賽,或是去跳舞、開汽車兜風、設宴請客,或是到紐約、歐洲、芝加哥、加利福尼亞去玩兒。既然舒適享受或高雅情趣在這些侍應生昔日的生活中付之闕如,至於奢華無度,那就更談不上了,因此,他們如同克萊德一樣,不僅喜歡把他們在本店所見到的一切加以誇大,而且認為好像這種突然時來運轉,使他們自己也有分沾這一切的好機會了。這些有錢人,究竟是什麼樣的人?他們幹了些什麼,就應該享受如此奢侈無度的生活?而那些看起來同他們一模一樣的人,幹嗎就一無所有呢?這些後一種人,與那些飛黃騰達的人之間差別幹嗎會有如此之大呢?凡此種種克萊德都想不通。不過,這些想法在每一個侍應生心裡都曾經一閃而過的。
與此同時,這裡議論得最多的,就是他們所讚賞的那一種女人(或者年輕姑娘),她也許囿於自己身處的社會環境,可是因為有錢,就可以闖入這樣一個花天酒地的大飯店,憑借她所具有的誘惑、微笑和金錢等手段,居然博得這裡年輕人中一些小白臉的歡心,更不必說她們私下求婚的風流軼事了。
比方說,轉天下午跟克萊德坐在一起值班、那個名叫拉特勒的年輕小伙子——是酒店大廳的侍應生——看見一個約莫三十歲、衣著整潔、身段苗條的碧眼金髮美人兒,身上披著裘皮大衣,胳臂上偎著一頭小狗,走了進來。拉特勒先是輕輕地用胳膊肘推推克萊德,隨後沖美人兒那邊點點頭,低聲說:「看見她了嗎?叫人上鉤,她可真是個快手。哪天有空,我就把她的事講給你聽唄。嘿,什麼事她幹不出來!」
「那她怎麼啦?」克萊德急於知道她的底細,便開口問道,因為他覺得她美極了,簡直太迷人了。
「哦,沒有什麼,不過嘛,打從我上這兒幹活算起,她已經跟這兒八個人都搞過了。她迷上了多伊爾,」——這是指大廳的另一個侍應生,這時克萊德早已注意過他,覺得:論文雅、風度和儀表,此人可以說深得切斯特菲爾德1的三昧,堪稱當今青年人的楷模——「可是沒有多久,現在呢,她卻跟別人搞上了。」——
1切斯特菲爾德(1694—1773):英國政治家與作家,此人在英國常常作為講究禮儀而又風流的典型人物。
「是真的嗎?」克萊德大吃一驚地問,心裡卻在納悶這種好運道會不會也落到自己頭上來。
「千真萬確,」拉特勒接下去說。「她就是這一號人——永遠不會嫌多的。聽人說,她的丈夫在堪薩斯那邊做很大的木材生意,不過,他們早就不住在一塊兒了。她在六樓開了一套最講究的房間,不過多半是不住在那裡的。這是女茶房告訴我的。」
這一個拉特勒,個兒又矮又胖,不過長得倒還漂亮,臉上總是帶笑,說話圓滑,待人慇勤,而且也很討人喜歡,克萊德一下子就給他吸引住了,恨不得跟他多拉點交情。拉特勒也回報了他這種感情,因為他覺得克萊德很天真,又缺少經驗,所以,他也很樂意為他略盡微勞。
他們正說著話,忽被傳喚人的鈴聲打斷了,後來再也沒有提到那個放蕩不羈的女人,不過,剛才這一席話,卻給予克萊德很大的影響。這個女人的外貌很討人喜歡,打扮也非常講究,她的肌膚潔白如玉,一雙眼眸老是亮閃閃。拉特勒剛才告訴他的話,難道說是真的嗎?她多漂亮!他坐在那裡,兩眼凝視著,面前浮現出一個朦朦朧朧、使他神經末梢也為之呵癢的幻象,其意義甚至連他自個兒都不願意招認呢。
再說說那些侍應生的脾性和人生觀吧——那個金塞拉,個兒矮胖粗壯,臉蛋也很光滑,只是克萊德覺得他有一點兒遲鈍,不過模樣兒還算好看,而且孔武有力,賭起錢來,聽說簡直神極了。開頭三天,他倒是甘心情願,把他所有業餘時間,全都用來點撥赫格倫的新徒弟克萊德。倘若與赫格倫相比,他就是一個溫文爾雅、善於辭令的好後生,不過,克萊德覺得,他比不上拉特勒那樣吸引人,也沒有後者那樣富於同情心。
還有那個多伊爾——埃迪-多伊爾——克萊德一開頭就發覺他特別有趣,而且對他產生了嫉妒心理,因為他長得非常好看,身材勻稱,舉止瀟灑飄逸,聲音柔和悅耳。他有一種難以名狀的風度,凡是同他打過交道的人,一下子都會喜歡他——不論是櫃檯裡的職員也好,還是那些進門來向他問這問那的客人也好,都是如此。他的皮鞋和衣領整潔齊正,梳著最時髦的髮型,搽過油,一溜光滑,活像一位電影明星。克萊德一開頭就被他那衣飾方面的審美情趣所完全傾倒了——一套特別精緻講究的棕色衣帽,同時還配上棕色的領帶和短襪。克萊德心裡想,他自己也應該穿上那樣一件配上棕色腰帶的外套。他應該有一頂棕色帽子。而且還應該有一套縫製得那麼精緻、那麼迷人的衣服。
首先向克萊德介紹本店工作概況的那個年輕人——赫格倫,同樣對他產生了一種與別的侍應生所給予他的影響並非毫無聯繫,而又迥然不同的影響。赫格倫在侍應生中要算是年齡較大、經驗較為豐富的一個,對其他侍應生的影響也比較大,因為他對自己酒店裡本職工作以外的一切事情,都持樂樂呵呵、滿不在乎的態度。赫格倫的教育程度和模樣兒都不如其他小伙子,可是他具有強烈的貪婪和衝勁的脾性——加上他在花錢和玩樂時又慷慨大方,還有他的勇氣、體力和膽量,都是多伊爾、拉特勒或是金塞拉所望塵莫及——他的氣力和膽量,有的時候幾乎完全喪失了理性——這一切使克萊德對他特別感興趣,特別著了迷。據他後來對克萊德說過,他父親是個瑞典佬,烤麵包師傅,好幾年前,在澤西城把他母親遺棄了,就讓她聽天由命去。因此,奧斯卡和他妹妹瑪莎都沒有受過很好基本教育,也沒有結交過什麼體面的朋友。他實在出於無奈,就在十四歲那年,搭上貨車車皮離開了澤西城,打從那起,一直獨自在外謀食。他也同克萊德一樣,幾乎喪心病狂似的急於投入自以為就在身邊的一切歡樂的漩渦中去,並且準備進行任何探險活動,可是他卻缺少克萊德所特有的那種害怕後果不堪設想的心理。此外,他還有一個朋友,名叫斯帕塞,年紀比他稍微大些,是給堪薩斯城裡一個富翁開汽車的,有時偷偷地把車子開出來,捎上赫格倫到附近各處兜風去。這種交情,儘管說起來有悖常規,而且也不正大光明,可是赫格倫總覺得此人真是了不起,比周圍這些人之中的某一些人有能耐得多;他給這個人的形象添上了一種在他們看來跟他們所感受到的實際情形大相逕庭的光彩。
赫格倫不像多伊爾那樣討人喜歡,他要博得女人的青睞,也就不那麼容易了。有些女人果然被他勾引住了,卻遠不是那麼妖艷動人,可他對類似這樣艷遇還是特別沾沾自喜,並且經常大肆吹噓。克萊德由於缺乏經驗,對赫格倫的話也就特別信服。因此,赫格倫幾乎一開頭就喜歡克萊德,覺得這個小青年也許是他的忠實聽眾了。
赫格倫看見克萊德時常緊挨自己身旁,坐在長條凳上,於是就繼續點撥他、開導他。只要你懂得怎樣生活的話,堪薩斯城——就是個好地方。從前,他曾經在布法羅、克利夫蘭、底特律、聖路易各大城市謀生過,不過,他對哪一個地方都沒有什麼好感,主要是——他當時不願意說穿了的一個事實——因為他在那些地方都不如在這兒有奔頭。他洗過碗,擦過汽車,做過管子工的助手,也還幹過不少其他的活兒,後來,終於在布法羅幹上了飯店這一行。隨後,有一個也在飯店幹活的年輕人(如今此人已不在這兒了),奉勸他來堪薩斯城。可是,來到此地後又如何呢:——
「嘿,先說說這家酒店小費——可真不少,你上哪兒也得不到這麼多,拿〔那〕我心裡很明白。最主要的一點——是在這兒做事的人可好呀。你待大〔他〕們好,大〔他〕們也待你好。我上這兒已一年多了,我可沒發過牢騷。斯誇爾斯拿〔那〕個小子挺不錯,只要你不給他惹麻煩就得了。他這個人是鐵面無情的,可他也得替他志〔自〕個兒著想——拿〔那〕是不用說的。可是,他從來都不是無緣無故把人開革掉的,拿〔那〕我也是很清楚的。至於說別的希〔事〕嘛,拿〔那〕也再簡單都沒有啦。你的活兒一幹完,你的時間就歸你自己的了。這兒的夥計們,都是好的,個個都是樂樂呵呵。大〔他〕們既不是吹牛大王,葉〔也〕不是大財迷。哪兒要是有什麼——比方說,晚會呀,以及類似拿〔那〕樣玩意兒——大〔他〕們就來了——差不離個個都來。要是希〔事〕兒不順當,大〔他〕們既不嘮嘮叨叨,也不會哭鼻子。拿〔那〕個我心裡都很清楚,意〔因〕為我跟大〔他〕們在一塊待過,已有好多回了。」
他給克萊德留下這樣一個印象:這些年輕小伙子,都是最好的朋友——也可以說是知己——只是多伊爾除外。其實,此人只是有點兒孤芳自賞,可也還說不上是自高自大。「追他的女人簡直太多了,說穿了就這麼回事。」可有時候,他們哪兒都去玩,他們一塊兒上舞廳,他們一塊兒來到河邊某個地方聚餐、賭錢,他們一塊兒又到某個名叫「凱特-斯威尼」的尋歡作樂的場所——那兒有一些漂亮女人——以及諸如此類的地方。像這樣一大堆信息,從來也沒有灌進過克萊德的耳朵,如今卻使他陷入沉思、夢想、懷疑、憂慮,乃至於捫心自問,真不知道從這一切之中能不能發現什麼明智、魅力和樂趣,也不知道他自己能不能參予其間。因為他從自己生活中接受的教育,可不是這個樣子呀!此刻他洗耳恭聽的所有這一切,既使他大喜過望,可又不免產生極大懷疑。
再說那個托馬斯-拉特勒吧。乍一看,人們就會說,此人未必會傷害他人,從而成為冤家對頭。他身高不過五英尺四英吋,胖乎乎的個兒,烏油油的頭髮,橄欖色的肌膚,眼睛像一泓碧水那麼透亮,而且又是非常和藹可親。克萊德後來才知道,此人也是貧苦家庭出身,因此不論在社會地位和物質利益方面,他從來也沒有得到過任何好處。不過,他自有辦法,使這些年輕人個個喜歡他——簡直喜歡到這樣程度,就是說幾乎每一件事都要跟他商量。他是威奇塔人,最近才遷居堪薩斯城。他母親是個寡婦,主要依靠他和妹妹贍養。他們倆還處在幼年發育時期,就親眼見過他們心愛的、秉性善良而又富於同情心的母親遭到負心丈夫的擯斥和虐待。有時候他們連飯都吃不上。不止一次,他們因為付不出房租,都給攆了出去。湯姆和妹妹不論上哪一所公學,就讀時間都長不了。後來,到了十四歲的時候,他便偷偷出走,來到了堪薩斯城,幹過各式各樣的零活,最後才算踏進了格林-戴維遜這家大酒店;隨後,他母親和妹妹就從威奇塔遷居堪薩斯城,跟他住在一塊兒。
不論是大酒店的奢華氣派,或是他很快就混熟了的這些年輕人,克萊德固然印象很深,可是,克萊德覺得印象更深的,莫過於那有如大雨傾盆而下的零星外快——這些子兒扔在他右褲口袋裡,早已積成一小堆了——有十美分銀幣,有鎳幣,有二十五美分銀幣,甚至還有半塊美元銀幣。即使在頭一天,這些零錢就在不斷增加,到九點鐘,他口袋裡已有四塊多錢;到十二點下班時,他已經有六塊半錢了——等於他往昔一周間的進項。
得了這麼多錢,他當時心裡明白,只要給斯誇爾斯先生一塊美元就得了——赫格倫關照過,不必多給。僅僅是一晚上有趣的——是的,愉快、迷人的工作,剩下來的五塊半美元,就全歸他自個兒的了。他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說實話,這聽起來很荒唐,好像在講《一千零一夜》裡阿拉丁的故事1。可是,到了這第一天十二點正,不知哪兒鑼聲堂堂響——接下來是一陣腳步聲,出現了三個年輕人——一個是來接替寫字檯跟前巴恩斯的,另兩個是聽候領班吩咐的。在巴恩斯一聲令下,換班的八個人便站了起來,列隊齊步往外走了。在過道外,解散以前,克萊德走到斯誇爾斯先生身旁,交給他一塊銀元。「那敢情好,」斯誇爾斯先生說了一聲。別的就什麼也沒有說。隨後,克萊德就跟眾人一塊,下了樓,來到自己的更衣櫃,換好衣服,出了大門,走到了黑黝黝的大街上。一陣幸運的感覺,以及為了未來的幸運而意識到的責任感,使他驚喜若狂,以致渾身上下有些抖抖索索——甚至於頭昏目眩了——
1《阿拉丁和神燈》是《一千零一夜》中一名篇,敘述主人公窮孩子阿拉丁終於找到了一盞神燈。由於神燈有求必應,阿拉丁因此一下子富了起來。
只消想一想:如今他終於真的找到了這樣的一個職位。也許每天他都掙得到這麼多錢哩。他開始回家轉,頭一個念頭就是要好好睡一覺,轉天早上才能精神抖擻地上班去。繼而一想,轉天去酒店上班,可以遲至十一點半以前,於是,他就踅進一家通宵營業的經濟小飯館,喝一杯咖啡,吃了一點餡兒餅。這時,他心裡一個勁兒想的,是第二天他只要從中午起一口氣干到六點為止,打那以後,就可以一直歇到轉天清晨六點。那時,他又可以掙到更多的錢,於是就有許許多多的錢,供他自個兒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