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灑黃沙紅 正文 第十五章 緣訂三生
    上燈了,這金觀台後院,越發地寧靜了,除了偶而晚風佛過,房外林木沙沙微響外,再也聽不到一點聲息。

    金大龍隔窗外窺,沈姑娘所住那間雲房,也點上了燈,紗窗已閉,但紗窗上映著一個瘦弱而纖小美好的人影。

    沈姑娘坐起來了,她也喝過神仙湯,可是她絕不會像金大龍一樣地用真力將神仙湯由指端逼出來。

    那麼,她怎麼還坐得起來?

    莫非,那神仙湯益壽延年的神奇功效還沒有發揮?

    可能是了,不然在脫胎換骨之餘,弱難禁風的沈姑娘,絕對坐不下來。

    上燈之後,這金觀台後院,除了幾間雲房燈光透窗外,整個後院沒人走動,不見人影。

    據金大龍的判斷,可能今天來這兒求神助,而在住持的法諭,需要留住的,只有他跟那位沈姑娘兩個了。

    沈家沒留人陪伴,也許不被住持允許,凡夫俗子不能留在這兒,其實,有了那位住持的神力,沈姑娘又何用陪?

    夜色,在更漏點滴中悄悄溜過。

    金觀台後院的燈光,一點一點的熄滅了。

    最後熄燈的,是沈姑娘所住那一間,最後熄燈的,是金大龍住的這間雲房。

    夜,終於來了,很深沉,很深沉。

    萬籟俱寂,四野無聲,聲唯在樹間。

    金大龍仰臥在雲床上,以手代枕,靜等著該來臨的來臨。

    許久,許久,他沒聽見神語,也沒聽見鬼哭。

    也許,住持道行高深,可上比龍虎山的張天師,神不敢語,鬼也不敢哭。

    然而,又過了一會兒,他聽見了,他既不是神語,也不是鬼哭,而是輕捷的步履聲。

    神跟鬼都是隨風飄行,不會帶出絲毫步履聲的。

    那麼,這是人,活生生的人。

    步履聲直奔他所住這間雲房門口,及門而止,寂靜了片刻,突然,門上響起了輕微的剝落聲:「施主,施主。」

    這也不是神語鬼哭,而是人言,是瘦老道一塵。

    金大龍來個睜眼不答理,他明白,這時候該是神仙湯發揮那益壽延年、脫胎換骨功效的時候,是答腔不得的,一答腔他就別想益壽延年、脫胎換骨了。

    「施主,醒醒,住持請你去一趟,施主,醒醒……」

    金大龍很沉得住氣。

    又沉寂了……

    驀地,一個低沉話聲傳了過來:「怎麼,穆施主睡著了麼?」

    一塵在門外嘿嘿一笑,道:「宮主,這小子正在做神仙呢?」

    宮主?金大龍腦際靈光電閃,心頭猛地一震,幾乎忍不住要騰身躍起,衝出雲房去。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誤打誤撞,不想歪打正著,敢情這位道行高深的住持,竟會是當年霹靂宮主猛霸王古華。

    想當年古華深宮藏嬌,美色如雲,粉黛成行,比桃花堡歐陽畏猶甚,他怎會捨棄這一切?

    原來他改了行,但卻沒改本性。

    金大龍胸中剛起激動,只聽那住持叱道:「一塵,記住,住持,再有漏嘴,你要小心。」

    門外一塵忙道:「是,住持。」

    一頓,他又說道:「住持,這位穆施主怎麼辦?」

    那位住持冷然說道:「那是你的事,我要洗個澡去,然後過來為沈姑娘治病。」

    門外一塵應道:「是,住持,您看完病後,可否……」

    那位住持道:「這個不行,一不小心會弄出亂子來,以後有得是,哪一又少了你的,急什麼?」

    門外一塵道:「是,住持。」

    隨即寂然,沒聽那位住持再說話。

    而,那兩扇門,金大龍睜眼看著那兩扇兒門,門拴兒自己抽動,突然緩緩地打開了。

    一塵躡手躡腳地到了雲床前,猴兒臉上是一片狠毒猙獰色,望了望金大龍,嘿嘿一笑道:「姓穆的,你千不該,萬不該,不該聽信那些傻東西的話,跑到這兒來求神助,也不該說什麼十口鐵箱裝滿了價值連城的珠寶,更不該喝那杯神仙湯,姓穆的,別怪我,要怪怪你自己,到了陰間地府你要告狀,告我那住持去,不過那沒用,他道行高深,神鬼都怕他,明白麼?」

    話落,手起,一指點向金大龍死穴。

    而,金大龍來了個夢裡翻身,恰好躲過,一塵那一指差點沒點到硬梆梆的雲床上。

    一塵一驚連忙收勢,喝了神仙湯的人,還會夢裡翻身,這姓穆的該是第一個。

    一塵眨動著一雙眼,心裡動了疑,也發了毛。

    不過,這姓穆的翻身翻的好,面向內,背向外,把命門重穴,全交給了人。

    這是個誘惑,一塵一咬牙,猛一掌直印金大龍背心命門要穴。

    而,金大龍又來個夢裡翻身,這回是往外翻,一塵那一掌,擦著他胸前拍過,連衣裳都沒碰著。

    巧怪之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

    一塵鎮定不住了,猛可裡翻身往外竄。

    他身是轉過去了,腳跟也提起來了,但是,脖子上,後脖子上,突然上了一箍,是鋼鉤般五根指頭。

    那就像猴祖宗孫悟空戴上了金箍,南海紫竹觀音大士念動了咒語真言,一塵眼前一黑,氣一閉,差點沒暈過去,他魂飛魄散,心膽欲裂,只可憐他無力掙扎,便是連想叫都叫不出一點聲息。

    緊接著,左肩上又搭上一隻手掌,緩緩地把他扳轉過來,後頸上那隻手鬆了,一塵把握機會,鬆了口氣,一張嘴,便要叫。而,左肩上那隻手猛地一緊,他痛澈心脾,悶哼一聲,立即乖乖地閉上了嘴。

    「對了,這才識相,這才知機。」

    雲床上,笑吟吟地坐著金大龍,兩眼直瞅著他。

    一塵,他只有倒抽冷氣的份兒,半天始憋出一句:「姓穆的,我走了眼了。」

    「是麼?」金大龍笑了笑,道:「我這姓是個複姓,我把它擴開來用一個字,我若是把那兩個字也說出來,你更會覺得走眼,連古華都算在內。」

    一塵兩眼一直,道:「你,你聽見了?」

    金大龍道:「也許我肉眼凡胎過甚,今生注定是個凡夫俗子,那神仙湯對我起不了脫胎換骨、益壽延年的作用,否則的話,我就聽不見了,這條命也交給你了,對麼?」

    一塵沒話說,良久始道:「你是……」

    金大龍微一搖頭道:「憑你,還不配問,古華他知道,不但知道,對我還不該陌生,如果可能,你不妨問問他,為什麼拋棄了享盡風流情趣的霹靂宮不要,跑到這兒吃這口造孽飯。」

    一塵兩眼發直,顯然他是不明白,但他旋即說道:「我還有機會問他麼?」

    金大龍道:「那要看你了,你是……」

    一塵忙道:「我不是霹靂宮的人……」

    金大龍道:「這個我知道,霹靂宮裡,除了古華之外,沒有第二個男人,說你自己吧。」

    一塵道:「我原在川陝一帶混,有個匪號叫馬猴……」

    金大龍道:「好名號,的確名副其實,你是怎麼跟了古華的?」

    一塵道:「有一次我在川陝道上做案,也是我瞎了眼,向他下了手,結果栽了個大跟頭,但他沒殺我,反而……」

    金大龍道:「反而把你收在了身邊,可是?」

    一塵點了點頭。

    金大龍道:「古華在這一帶跟什麼人有來往?」

    一塵想了想道:「只有王大戶家,別的沒有。」

    「王大戶?」

    金大龍道:「就是丟過東西的那王大戶?」

    一塵點頭說道:「他跟王大戶的老婆好像是故交舊識,其實,那次王大戶家丟東西也是假的,是他跟王大戶的老婆事先……」

    「我明白了。」金大龍道:「那只在騙騙鄉愚,讓人覺得他的確很神、很靈,對麼?」

    一塵點了點頭。

    金大龍道:「王大戶的老婆姓什麼,叫什麼?」

    一塵搖頭說道:「這我不知道,你問古華,他知道。」

    金大龍沉吟了一下,道:「王大戶的老婆是不是霹靂宮裡的人?」

    一塵搖頭說道:「這我也不知道,不過她常來金觀台住……」

    這問題大了。

    金大龍「哦」地一聲道:「她有多大年紀?」

    一塵道:「約莫卅多歲。」

    金大龍道:「人長得怎麼樣?」

    一塵道:「風騷透頂,男人見了她沒有不動心的,王大戶常常鬧病,身子弱得不得了,那就是她整的,王大戶來求古華,古華就給他些要命的藥,那種藥越吃越糟……」

    金大龍道:「這顯然王大戶並不知道,至今還被蒙在鼓裡,嗯,這倒有點姦夫淫婦串通著謀財害命……」

    頓了頓,接道:「我問你,古華來此之後,一共害過多少人,詐過多少財,糟蹋過多少婦女?」

    一塵道:「這我不清楚,那些錢全是古華—人收的,到時候就分我幾個,我哪敢問,至於害人倒沒有害過幾個,不過這一帶的婦人,姑娘可被他糟蹋了不少。」

    金大龍道:「你也有份兒?」

    一塵一驚忙道:「碰上他高興,他就……」

    金大龍截口說道:「難道事後就沒人發覺被糟蹋了?」

    一塵道:「古華好像很有一套,要不就是他天生異稟,被人糟蹋過的婦女,沒一個聲張過,有的甚至再來二回……」

    金大龍雙眉微揚,道:「竟有這樣的事……」

    一塵道:「怎麼沒有,據我所知就有不下十個,像北城的……」

    一搖頭,拉道:「我記不得姓什麼,叫什麼,總之不在少數,他有一種作孽的藥,事先趁女人昏迷給她吃了,等那女的醒過來後,自己就會……就是三貞九烈的女人也不行。」

    金大龍道:「那麼,他詐了那麼多財,又弄哪兒去了?」

    一塵搖頭說道:「這我不知道,我剛說過,那全是他自己經手的。」

    金大龍道:「你真不知道?」

    一塵道:「我真不知道,你要不信,盡可去問問古華。」

    金大龍沉吟了一下,道:「古華在什麼地方洗澡?」

    一塵道:「就在他間雲房後。」

    金大龍道:「他洗個澡要多久工夫?」

    一塵道:「他跟常人不同,至少也得半個時辰。」

    金大龍道:「為什麼那麼久?」

    一塵道:「水是摻了藥的,他要多泡一泡。」

    金大龍點頭說道:「原來如此,那位沈姑娘現在怎麼樣了?」

    一塵道:「睡了,昏迷不醒。」

    金大龍道:「神仙湯好功效,能解麼?」

    一塵道:「解法很簡單,用涼水灑灑臉就行了。」

    金大龍道:「沈姑娘害的是什麼病?」

    一塵搖頭說道:「不知道,這得問古華。」

    金大龍點了點頭,突然一指點出,一塵身子一軟,倒了下去。

    金大龍一躍下了雲床,邁步走出雲房,還順手帶上了房門,出了門,他直奔沈姑娘所住那間雲房行去。

    出乎意料地,沈姑娘所住這間雲房竟然沒栓,只輕輕一推就開了,金大龍閃身進了房,又順手帶上了門……

    沈姑娘所住的這間雲房裡,已經熄了燈,但是藉著窗外透射進來的微暗月光,金大龍仍可看得很清楚。

    這間雲房之豪華、考究,簡直令人咋舌,幾乎不亞於官宦之家的閏閣。

    金猊香冷,被翻紅浪,牙床玉鉤,不同於別間雲房裡那硬梆梆的木板床。

    低垂的紗幔隨風飄動,看上去也很能引人遐思。

    那牙床,就擺在低垂的紗幔裡,透過輕紗內望,牙床上,和衣躺著那位姑娘,沈姑娘人美,睡態更美,像一尊象牙雕成的睡美人。

    她清瘦,但瘦不露骨,她就像有句詞兒描述的:「玉骨冰肌,自清涼無汗」,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過於弱了些。

    她是那麼美,那麼安靜,又那麼聖潔,目光凝注,金大龍有著片刻的呆癡,但當他想到這麼一位姑娘,片刻之後就要遭到摧殘、蹂躪時,他連忙定了神。

    定了神,走進了紗幔,拾眼環顧,漆几上放著一壺茶,他抓起了茶壺,茶已涼,正合用。

    他沒有猶豫,拿起茶壺將壺裡的涼茶弄濕了紗幔一角,然後用那濕的一角紗幔,拂上沈姑娘的臉。

    沈姑娘的嬌軀為之一顫,長長的兩排睫毛,一陣眨動,她突然睜開了眼,那是一雙極美的鳳目,那麼深邃……

    入目床前站著個陌生的大男人,沈姑娘十分震驚,玉手支床,翻身坐了起來,瞪著美目道:「你,你是……」

    金大龍忙道:「姑娘,我也是來這兒求神的……」

    沈姑娘道:「三更半夜的,你一個男人家怎好擅闖……」

    金大龍道:「姑娘請低聲,也請別誤會,為使姑娘瞭解我的來意,我簡單的說一句,我是來救姑娘的。」

    沈姑娘嬌靨上掠起一片詫異:「救我?」

    金大龍道:「我要有什麼歹意,我不會用茶水弄醒姑娘,從這兒的人的口裡,我知道姑娘姓沈,是沈大戶的千金,因為體弱多病,所以來這兒求神,可是姑娘,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這住持又是個什麼人?」

    沈姑娘不愧是位奇女,她有著超人的膽識與冷靜,她抬眼凝住,平靜地道:「你貴姓?」

    金大龍道:「姑娘,我姓金,來自長安,是長安雙龍鏢局的局主,我聽說這兒有個道行高深的人,所以我來看看。」

    沈姑娘道:「我怎麼能信得過你?」

    金大龍道:「如今我不求姑娘見信,但清姑娘用自己智慧判斷,用自己的一雙眼靜看稍時。」

    沈姑娘眨動了一下美目,道:「我看得出,你不類惡人,請告訴我,稍時會怎麼樣?」

    金大龍道:「姑娘,我現在只能告訴你,這兒的住持,藉神詐騙鄉愚,利用這機會,糟蹋過無數的婦女。」

    沈姑娘雙眉微軒,還有一分震驚,道:「那麼我沒有看錯。」

    金大龍道:「姑娘看出什麼?」

    沈姑娘道:「就憑這眼前的一切,像個三清弟子出家人的清修處麼?」

    金大龍不禁動容,由衷地道:「姑娘高智,令人歎服,只是,姑娘為什麼還要在這兒?」

    沈姑娘搖頭說道:「我不信,但是家父母信,雙親之命難違,況且二位老人家愛女心切,我只好來了,來了之後,我立即看出那個住持不似善類,可是我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又能怎麼樣,只好等待命的安排了。」

    金大龍道:「姑娘如今可以放心了。」

    沈姑娘點頭說道:「我現在相信,我是來求過神的許多婦女中最幸運的一個,你能告訴我麼,他是個什麼人?」

    金大龍道:「姑娘,我只能告訴你,他是個武林巨魔,江湖敗類,很神勇,有過人的本領與膂力,當年也曾是一方霸主……」

    沈姑娘凝目說道:「那……你能……」

    金大龍淡然一笑,道:「姑娘放心,我可以這麼說,縱然再有一個他,也難是我的對手。」

    沈姑娘道:「他的人很多。」

    金大龍點頭說道:「我知道,姑娘,最得力的一個已被我制住了,剩下的對我算不了威協。」

    沈姑娘道:「你也是江湖人?」

    金大龍點頭說道:「是的,姑娘。」

    沈姑娘遲疑了一下,道:「我聽說江湖人都很凶狠,動輒就要殺人……」

    金大龍笑道:「是不錯,姑娘,但那要看是什麼樣的江湖人,江湖人分黑白正邪,也就跟世人有善有惡一樣,也要看殺什麼人,像眼前這位住持,姑娘說他該不該殺?」

    沈姑娘鳳目深注,道:「你的談吐、舉止、氣度,甚至於一切,都不像傳說中的江湖人。」

    金大龍微微一笑,道:「謝謝姑娘,那也許是因為……」

    一陣雄健的步履聲傳了過來。

    沈姑娘神情一緊,花容微微失色,急忙低聲說道:「是他來了。」

    金大龍微一點頭,含笑說道:「姑娘別怕,一切有我,請姑娘仍像剛才一樣的鎮定、安詳,跟我談談……」

    說話間,步履聲已近,那雲房的兩扇門,毫無顧忌地被推開了,那位住持大步行了進來,他已不像第三清弟出家人,身披一襲錦袍,腰裡還紮著個帶子,腳下,是一雙薄底快靴,那長像,越發顯得懾人。

    他就這麼闖了進來,因為他作夢也沒想到,這間他眼中溫柔鄉,銷魂窩,風流所在的雲房裡,另外還有個人,突然,他看見了,臉色一變,停步沉喝:「誰」

    金大龍忙站了起來,含笑拱手道:「真人,是我。」

    那位住持換上了一臉詫異驚容:「是你?穆……」

    臉色一寒,沉聲接道:「穆施主怎麼會到這兒來,三更半夜又怎好擅進沈姑娘的安歇處,難道一塵沒有告誡……」

    金大龍忙道:「真人別誤會,就是一塵真人讓我來的。」

    那位住持一怔,道:「穆施主怎麼說?」

    金大龍道:「就是一塵真人讓我來的。」

    那位住持臉色一變,冷哼說道:「好東西,他怎麼說?」

    金大龍道:「他說完話後就走了,他好像說要出去一趟。」

    那位住持「嗯」了一聲,點頭說道:「既是他讓穆施主來的,那麼這跟施主無關,貧道自會找他,如今貧道要為沈姑娘治病了,片刻之後就會有神鬼進入金觀台,為穆施主好,還是快請回房去吧!」

    到現在還來這一套,難道他真糊塗?

    金大龍忙道:「真人,我那件事怎麼辦?」

    那位住持道:「穆施主的事,等貧道為沈姑娘治過病後再說吧!」

    金大龍著急地道:「可是,真人若不聽我幾句,我那十口鐵箱就找不到了。」

    那位住持「哦」地一聲道:「有這麼嚴重麼?」

    金大龍道:「要不然我怎麼會睡不著,敢跑來打擾真人?」

    那位住持巨目一轉,道:「那麼施主請說說看。」

    金大龍道:「他姓古名華,家住霹靂宮。」

    那位住持臉色陡然一變,退身一步,沉聲說道:「你是……」

    金大龍忙道:「怎麼了,真人?我是姓穆啊!」

    那位住持倏轉平靜,但神色卻變得十分怕人,獰笑說道:「沒什麼,原來他還有兩個名字,既然有家,那就更好找了,穆施主,你還有別的事麼?」

    金大龍忙道:「真人,我還有最後一句話,如果真人找到了他,請代為轉告一下,他還有位債主在找他。」

    那位住持猛一點頭,道:「他的債主可真多,好,這話貧道一定帶到,穆施主請回去吧!」

    金大龍答應了一聲,轉望沈姑娘道:「姑娘,你請歇著……」

    話猶未完,一隻巨靈掌飛遞而至,勁氣凌厲,十分威猛,金大龍驚呼一聲,踉踉往後退去:「真人,你這是……」

    那位住持獰笑說道:「俺眼裡揉不進砂子,你現形吧!」

    閃身欺了過來。

    金大龍忙道:「真人,你弄錯了,我又不是會變人形妖魔鬼怪,又現得什麼形……」

    那位住持猛然一掌劈了過來。

    金大龍道:「真人,我這肉眼凡胎的凡夫俗子,可消受不起你這道行高深、又是半仙之體的神奇一掌。」

    右腕一翻,硬迎了上去。

    砰然一聲,紗幔狂飄,那位住持悶哼一聲,蹌踉向後退了數步,他巨目暴睜,駭然說道:「怪不得你敢……你是……」

    金大龍笑道:「長安雙龍鏢局金大龍,真人可有個耳聞?」

    那位住持臉色一變,道:「原來……你就是金大龍……」

    金大龍笑道:「不錯,跟真人一樣,我也另有個名字,當年涼州羅什古剎中被圍攻的那一位,真人該記得?」

    那位住持神情猛震,失聲說道:「你是……」

    金大龍道:「古華,慕容奇要債來了!」

    那位住持駭然退身,戟指顫聲道:「你,你是慕容……你,你沒有死……」

    金大龍笑道:「死人是冤魂,冤魂焉敢進入這金觀台要債?古華,你舊債未清,又欠新債,竊據張真人神聖地廣作罪孽,有人讓我找冤頭債主,我也有放手之意,可惜你自又作孽,我若饒了你,如何對得起張真人與那些可憐的婦女!」

    那位住持道:「你,你真是慕容奇?」

    金大龍道:「信不信由你,其實……」

    那位住持獰笑一聲,道:「俺就不信邪,那慕容奇明明橫了屍,嚥了氣,更入了土,他怎會……哈,你竟敢冒充慕容奇來……」

    金大龍道:「怎麼想都由你了,反正誰殺了你都一樣。」

    右掌一搖,閃電遞出。

    那位住持機令暴顫,失聲嘶呼:「追魂散……」

    手字未出,翻身便要奪門。

    無奈,追魂散手太高絕,太快了,砰然一聲,背心上被金大龍五指拂中,他「哇」地一聲,狂噴一口鮮血,蹌踉前衝,但未倒,仍然被他跑了出去。

    而,金大龍一聲冷笑,道:「好結實的身子,好精純的內功。」

    跨步跟至,抖手又是一下。兩下追魂散手,就是鐵打金剛,銅鑄羅漢也經受不住,何況猛霸王古華究竟血肉之軀,又向前衝出兩步,砰然栽倒,趴在地上再也沒有動靜。

    金大龍沒看他一眼,轉身走了回來。

    沈姑娘嬌靨有點白,聲音也微帶顫抖:「你,你殺了他?」

    本來是,再大膽的姑娘,她也見不得這血淋淋的場面,殺人的陣仗。

    金大龍點了點頭道:「是的,姑娘,本來沒那麼容易,可惜他作賊心虛,太過怯敵,沒敢還一招,要不然的話,我得費一番手腳。」

    沈姑娘微低螓首,沒有說話。

    金大龍道:「姑娘,這兒不宜久留,我送你回去……」

    沈姑娘微一搖頭,道:「恐怕不行!」

    金大龍道:怎麼,姑娘?」

    沈姑娘低低說道:「我身子太弱,步行不了多遠。」

    這句話聽得金大龍皺了眉,金觀台地處偏僻,又是這麼樣的深夜,上哪兒去叫車雇轎?

    他若一個人跑遠路去叫車雇轎,留沈姑娘一人在此,也放不下心,沈姑娘也未必敢。

    這可怎麼辦?他總不能或扶或抱地送她回去。

    沉思了一下,金大龍抬眼問道:「姑娘究竟什麼地方不合適?」

    這是很平常的一句話,可是卻看得沈姑娘紅雲滿面,立垂螓首,沒有答話。

    金大龍道:「姑娘莫非有難言之處?」

    沈姑娘點了點頭,點得很輕微。

    金大龍道:「也就因為這,姑娘的身子才那麼弱?」

    沈姑娘低低應了一聲,「是的!」

    金大龍沉默了,半響始道:「姑娘能走多遠?」

    沈姑娘道:「最多十幾步,再多就會耳鳴心跳、頭暈目眩。」

    她的身子竟如此之弱,眼前的事也這麼扎手。

    金大龍長長的吸了一口氣,道:「姑娘,那恐怕只有坐等天亮了。」

    沈姑娘沒抬頭,道:「天亮再走,不會驚世駭俗麼?」

    對呀!

    金大龍呆了一呆,道;「我倒不怕,只是姑娘……」

    話鋒一轉,道:「姑娘,我略通岐黃……」

    沈姑娘沒有說話。

    金大龍道:「假如姑娘願意,我可以試試看在天亮之前,能不能治好姑娘的病,使姑娘能夠多走幾步路。」

    沈姑娘仍沒有說話。

    金大龍又道:「姑娘……」

    沈姑娘微一搖頭道:「謝謝你的好意,我,我難啟齒……」

    金大龍眉鋒一皺,道:「姑娘,這是治病,我聽說姑娘不但是位才女,而且是位奇女……」

    沈姑娘猛抬螓首,嬌靨上猶滿佈紅雲,道:「你知道,我不是忸怩作態不肯說,而是,而是,你不能為我治這個病。」

    金大龍眉鋒又一皺,隨即揚起眉稍,道:「姑娘,何如把我當成躺在門外的住持?」

    沈姑娘微一搖頭,道:「他是個三清弟子出家人,而且是所謂請神治病,你不是。」

    金大龍沒奈何地道:「那,那只有等到天亮再說了。」

    沈姑娘沒說話。

    這雲房裡,一時好靜,好靜……

    半響過後,沈姑娘突然說了這麼一句:「你是個君子,令我敬佩。」

    金大龍微愕說道:「姑娘這話……」

    沈姑娘遲疑了一下,道:「你有辦法送我回去,可是你不……」

    金大龍道:「姑娘,那跟替你治病有什麼分別?」

    沈姑娘嬌靨一紅,又默然了。

    半響,她忽然又是這麼一句:「你救了我,保全了我的清白。」

    金大龍道:「那沒什麼,姑娘,我忝為武林正道一介,我應該……」

    沈姑娘道:「可是在我來說,這不啻再造重生的大恩。」

    金大龍道:「我不敢這麼想,我只認為這是我的本份,姑娘也大可不必耿耿於懷。」

    沈姑娘道:「那是你的看法,對我這個生為女兒家的人來說,那不同。」

    金大龍沒有說話,他知道,說的再多也沒有用。

    沉默片刻後,沈姑娘忽道:「你,你成家了沒有?」

    那張嬌靨好紅,嬌羞欲滴,美煞!

    金大龍心頭一震,道:「還沒有,姑娘,但……」

    沈姑娘截口說道:「我是個出身大戶的女兒家,幼受閨訓,對禮教看得很重,有些話,礙於女兒家自尊與羞恥心,我本不該出口,但是事到如今我不能不說,你救了我,沒有你,就沒有我女兒家這身清白,為報你的恩,也因為你是我廿多年來,所碰見的唯一不同常人的人,更為了你便你為我治病,送我回家,我願意把終身托付給你……」

    金大龍忙道:「姑娘!」

    沈姑娘微一搖頭,道:「你別打岔,聽我說完,我一向自視很高,也就因為這,所以我至今還待在家裡,沒有婚配,但面對你,我卻有自慚形穢渺小之感,我不敢勉強你,我只是說出我心裡的打算,你要不願意,那麼委屈你,請陪我到天亮,我自己會想辦法回去。」

    金大龍心神連連撼動,靜靜聽完了沈姑娘的話,他很誠懇地道:「姑娘,你的好意我十分感激,憑心而論,蒙姑娘許此一諾,這是我的福份,也該求之不得,但我願意意說一句,我不適合姑娘。」

    沈姑娘嬌靨上立時泛起了三分羞,道:「你是第一個我反過來願托終身而你不答應的人,可以告訴我麼,為什麼?」

    金大龍道:「姑娘,你知道,我是個滿手血腥,動輒要殺人,時刻擔風險,也是長年飄泊不定的江湖人。」

    沈姑娘道:「假如你只有這一個理由,那麼我可以告訴你,我不同於一般女兒家,我的身子弱,那緣於病,而我的性格,我所能做的,並不稍讓人任何一個鬚眉男子,再說,江湖人並不是不能成家,也不是沒有成家的前例,你不是開著一家鏢局麼?我可以幫你治理局務……」

    金大龍道:「姑娘,你令我感動,也令我感激,承你仰自尊,剖心對我說這麼多,我本不該再有任何表示,可是有一點我不得不說明,那所鏢局,只是我為掩飾自己的暫時行業。」

    沈姑娘「哦」地一聲道:「這話怎麼說?」

    金大龍遲疑了一下,接道:「姑娘,我願意把自己的生平告訴姑娘,然後再請姑娘明智而慎重的三思……」

    頓了頓,接道:「姑娘適才該聽見了,我不姓金,我複姓慕容,單名一個奇字……」

    沈姑娘微頷螓首,道:「我聽見了,這個名字正如你的人一樣,你是個君子,是個頂天立地的英豪奇男子。」

    金大龍道:「那是姑娘誇獎,實際上,我被武林視為殺人不泛眼,出手既陰毒的凶神惡魔,人人怕我,人人恨我……」

    沈姑娘截口說道:「正如你所說,那該看殺的是什麼人。」

    金大龍:「我生於河南,家境很好,但由於父母過世早,自小我就成了一個孤伶伶的可伶孤兒,家產被族人搶奪霸佔,我自己則備受欺凌,一個人流浪在外,食衣難以飽暖,白日沿門乞討,夜晚宿於街頭,由於年紀小,仍然備受欺凌,因之到了十幾歲後,我嘗盡了人間辛酸艱苦,也明白了人情冷暖,世態炎涼,也因此養成了我孤僻、怪、恨人、恨世,嫉惡如仇的性情……」

    他有點激動,長長地吁了口氣,接著說道:「那是偶然的一個機會,也是我時來運轉,福緣深厚,我碰上了先師,意外地他收留我,養我,育我,我的天賦還不算差,跟隨他老人家整整十年。我武學文才在武林之中也算頗有成就,在他老人家故世後。我又個人來到這茫茫的人海中,固然,他老人家的養育,使我認清世上畢竟還有好人,可是那並沒有完全改變我的性情、我的想法。於是,我拚鬥,我殺人,武林中人逐送我一個外號,叫落拓青衫七絕神魔……」

    沈姑娘道:「七絕?」

    金大龍道:「姑娘,那是指我的武藝,也是指我的文才,蒙先師的教導,我幾乎無所不通,無所不精,而其中以那七藝為最。」

    沈姑娘道:「哪七藝?」

    金大龍道:「劍,掌,琴,棋,書,畫,詩!」

    沈姑娘兩眼一亮,「哦」地一聲道:「琴,棋,書,畫,詩列為七絕之五,你在這方面的造詣一定很深,很高絕?」

    金大龍淡然一笑,道:「那是在武林中,跟有才女之稱的姑娘比,恐後膚淺得多!」

    沈姑娘道:「你很謙虛,只是別跟我客氣,假如能,假如有機會,以後我還要逐樣地討教。」

    金大龍道:「姑娘更謙虛,更客氣……」

    頓了頓,話轉正題,接道:「也因為這個名號,給我帶來了莫大的厄運……」

    接著,他由羅什古剎事起,一直說到了如今。

    聽畢,沈姑娘微顯激動,道:「你說完了麼?」

    金大龍微一點頭,道:「說完了,你姑娘。」

    沈姑娘美目隱射萬種憐惜,輕輕說道:「我沒想到你有這麼一段有血有淚的悲慘遭遇,我為我提起你的傷心往事致歉……」

    金大龍淡淡說道:「那沒什麼,姑娘,我所以要把我的生平告訴姑娘,只在請姑娘作明智而慎重的三思。」

    沈姑娘微一搖頭道;「我只有一句話,我很幸運,也足慰平生,因為我這個平凡的女子,在這偶然的機會裡,碰見了你這個不平凡而在當世稱奇稱最的人。」

    金大龍眉鋒一皺,心往下一沉,道:「姑娘……」

    沈姑娘道:「你不是讓我作明智而慎重的三思麼?」

    金大龍點頭說道,「是的,姑娘。」

    沈姑娘道:「那麼我告訴你,我已作明智而慎重的三思。」

    金大龍道:「姑娘,結果如何?」

    沈姑娘嫣然一笑,笑得好甜好美,道:「剛才那句話還不夠麼?」

    金大龍心又往下一沉,道:「姑娘,你難道真……」

    沈姑娘截口地道:「一個女兒家,尤其像我這麼一個女兒家,對這種事,以及說這種話,還會有假麼?」

    金大龍道:「姑娘,你認為我適合……」

    沈姑娘道:「我已作明智、慎重的三思。」

    金大龍微一搖頭,道:「我認為,像姑娘,應該把終身托付給一個門當戶對……」

    沈姑娘截口說道:「讀書人,公子,才子?」

    金大龍猛一點頭,道:「是的,姑娘!」

    沈姑娘淡然一笑,道:「我不明白像你這麼一位武林中稱奇稱最的人,也會有這種迂腐而庸俗的想法,我看你是看多了後花園私會訂情的說部,我要是有這種想法,我不會年至廿多猶待在家裡,寶雞一帶,並不乏你所說的這種人,而他們也曾一再登門求親,可惜在我眼裡他們沒有一點可取之處,也許因為我自視太高吧!」

    金大龍沉默了,但他旋又說道:「也許在我剛才的敘述中,姑娘疏忽了一點……」

    「不!」沈姑娘搖頭說道:「你的每一句,每一字,我悉入耳中,不相信我可以由頭至尾,從當年到如今替你敘述一遍。」

    金大龍道:「那麼姑娘就該聽見那一句『一坯黃上埋俠骨,世上獨留斷腸人』……」

    沈姑娘道:「她叫東方婉兒,可對?」

    金大龍點了點,道:「是的,姑娘!」

    沈姑娘道:「東方婉兒,好美的名字,這名字該如其人,『一坯黃土埋俠骨,世上獨留斷腸人』,多悲痛,又多麼美麗的詞句。她是位俠女,是位多情、癡心,令人敬佩的俠女,我很希望能見到她,我想我倆一定能一見投緣,進而惺惺相惜。」

    金大龍微一皺眉,道:「姑娘……」

    沈姑娘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不是已經給你答覆了?」

    金大龍呆了一呆,要問,但他猛然想起沈姑娘適才的最後幾句,心往下一沉,立即閉上了嘴,默然了。

    而,突然他又抬眼說道:「姑娘知道我現在的處境及我要做的事?」

    沈姑娘道:「我都知道。」

    金大龍道:「那麼姑娘就該……」

    沈姑娘道:「我可以等做完一切你該做的,你總有做完的一天,也總有找個山林處安身定居的一天,對不對?哪怕十年,廿年,甚至於齒落發斑……」」

    金大龍一陣激動,道:「姑娘,你這是何苦?」

    沈姑娘微一搖頭,道:「我也不知道,先前,我只認為你救了我,保全了我的清白,你這個人是個君子,而如今,我只認為你是我廿多年來所等待的人,我只有把終身托付給你,才不會辜負今生。」

    金大龍口齒啟動,欲言又止,終於他只叫了聲:「姑娘。」

    沈姑娘微一搖頭,道:「我不認為你還該有什麼理由,除非你認為我配不上你,」

    「不,姑娘!」金大龍脫口說道:「要說面對姑娘這麼位才女、奇女而不生愛慕之心,那是自欺欺人,我不是鐵石心腸,更不是……」

    沈姑娘道:「那麼你還有什麼好說的?」

    金大龍道:「我,姑娘……」

    口一閉,默然不語。

    沈姑娘美目略一眨動,道:「你是先給我治病,還是先送我回去?」

    金大龍一震道:「姑娘……」

    沈姑娘道:「我叫沈玉菁!」

    金大龍道:「是……姑娘!」

    沈玉菁道:「我叫沈玉菁!」

    金大龍遲疑了一下,暗暗苦笑,猛一咬牙:「玉菁!」

    沈玉菁嬌靨微微一紅,嬌軀微微一顫,道:「答我問話呀!」

    金大龍略一思忖,道:「我認為該先送你回去。」

    沈玉菁道:「是的,我雙親在堂,你不愧稱奇稱……」

    「最」字她沒說出來,美目一閉,撲簌簌垂落珠淚兩行。

    金大龍一怔急道:「姑娘,你……」

    沈玉菁沒睜眼,輕輕說道:「不許問。」

    本來,廿多年了,終於終身托付有人,而且是這麼一位如意郎君,這麼一個好歸宿,她心中的感受可想而知。

    金大龍當真沒敢再問,他只呆呆地站著,那超人的智慧不知道那兒去了。

    沈玉菁美目一睜,長長的睫毛上猶掛著晶瑩的淚珠,未語先露三分嬌羞,輕輕說道:「你不是說要先送我回去麼?」

    金大龍一震而醒,猶豫良久,猛然咬牙,彎腰伸雙臂把沈玉菁抱了起來。

    剎時,沈玉菁嬌軀起了顫抖,廿多年來,何曾有過這個?那嬌靨好紅,猛可裡藏進金大龍的懷裡,寂靜的雲房裡,可以聽見那小鹿兒亂撞一般的心跳。

    對金大龍而言,他這也是破天荒,生平第一遭,但他畢竟是個稱奇宇內的英豪,頭一揚,大步行了出去。

    夜色,是那麼濃,金觀台的夜色似乎更濃,而且在寂靜的夜色裡飄散著一股血腥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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