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玷玉龍續 正文 第十一章
    無垢道:「夫人誇獎,夫人是當代大家,嶗山末技,不在夫人法眼之內。」胡鳳樓道:

    「你言重了,我不敢當這四字當代大家。所謂大家,指的不應該是一個人的修為,品德、胸禁、氣度,至少應該占一半,真說起來,當代大家四個字當之無愧的,放眼當今,只有一個人,那就是「南海」的「無玷玉龍」郭!

    無垢道:「無垢生得晚,但是夫人的當年,普天之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無垢認為,能跟『南海王』並稱的,只有夫人。」胡鳳樓笑了,笑得很高興,但似乎也帶點傷感:「你這是捧我了……」

    無垢道:「無垢句句由衷,字字發自肺腑。」

    胡鳳樓笑笑道:「不管怎麼說,我謝謝你對我的推崇,咱們不要把話扯遠了……」頓了頓,接問道:「令堂許的宏願,是有年限的,還是你得把一輩子奉獻三清?」

    無垢道:「無垢今生今世,皈依三清。」

    胡鳳樓道:「你自己的意思怎麼樣?」

    無垢道:「無垢之皈衣三清,是為母病不願,身為人女,理應如此。再說,幾年下來,無垢也已經習慣了這種清靜無為的日子了。」胡鳳樓沉默了一下,道:「既是這樣,小翎就只有死心了。」

    無垢道:「萬請夫人諒宥!」

    胡鳳樓目光一凝,道:「似乎你知道我要跟你談什麼?」

    無垢道:「是的,無垢想到了。」

    胡鳳樓道:「那麼,讓我最後問一句,你自己對小翎的看法怎麼樣?」

    無垢道:「翎貝子無論家世、人品、所學,在女兒家心目中,都不作第二人想,也是每一個女兒家的天大福份!」

    胡鳳樓道:「這麼說你.」

    無垢道:「如果夫人一定要讓無垢說,無垢感激夫人跟翎貝了的垂愛,無垢願意視翎貝子為鬚眉知己。「胡鳳樓呆了一呆,道:「這麼說,小翎在你心目中,並不是……」

    無垢道:「夫人,情之一事,不要看兩字緣份。」

    胡風樓道:「你也不必這麼說了,小翎雖然是我的兒子,連我也不認為他是最好的,而且差人很多。」無垢沒說話。

    胡鳳樓道:「或許我不該問,你是不是已經遇見了心目中不作第二人想的?」

    無垢很平靜,話也答得毫無猶豫:「是的。」

    胡鳳樓目光一凝:「能讓我知道—下,是當今的哪—個麼?」

    無垢道:「無垢深知夫人,不怕讓夫人知道,無垢跟他在『嶗山』『南天門』一度邂逅,如今他也來了『獨山湖』,他姓燕,單名一個俠字。」

    胡鳳樓猛一怔,倏然而笑,笑得很高興,真很高興:「你好眼光,真好眼光,小翎是不能跟他比,而且差了很多……」

    無垢嬌靨上有點異色:「夫人也知道他?」

    胡鳳樓道:「你也應該知道他,我奇怪你為什麼不知道,難道說,紀剛對你們還沒作交待?」

    無垢道:「夫人是指……」

    胡鳳樓道:「我這以說吧,他不姓燕,他姓郭,他叫郭燕俠……」

    無垢猛一怔,忙道:「夫人是說……」

    胡鳳樓道:「南海郭玉龍收了六個義子,人稱『郭家六龍,他居長。」

    無垢目閃異采,忍不住一陣激動:「原來他竟是……怪不得,怪不得……貝勒爺怎麼沒往下交待?」

    胡鳳樓道:「許是因為傅侯已經到了,用不著他再往下交待什麼了。」

    無垢目光一凝:「侯爺!」

    胡鳳樓道:「紀剛得知燕俠就是郭家的郭燕俠之後,密奏進宮,皇上了一道密旨給傅侯,著他來對付這個郭家人。」

    無垢臉色一變,失聲道:「那麼夫人豈不是……」

    「豈不是」什麼,她到此打住,沒往下說。胡鳳樓淡然一笑,道:「我是很為難,不過我相信還能應付。無垢目光一凝道:

    「郭家的那個燕俠,他是不是已經知道了?」

    胡鳳樓道:「他已經知道了。」

    「那他……」

    「我求愛他開『獨山湖』,他說郭家不願意再退讓,這一次,不是埋骨『獨山湖』,就是寧願讓人家抬著出去。」

    無垢臉色一變:「他怎麼能也讓夫人為難?」

    胡鳳樓道:「他沒有錯,我不能讓郭家再退讓了,事實上郭家也不能再退讓了,否則就得永無休止的退讓下去。」

    無垢道:「可是,夫人,兩虎爭鬥必有一傷,無論傷著哪—方,相信都不是夫人樂於見到的。」

    胡鳳樓道:「不錯,不過事到如今,我已經無能為力了。—方面是我的夫婿,夫婿身後背著個朝廷,不能不效忠於皇上。一方面是我的朋友,尤其當年我欠過他家一筆不小的債,眼前若要化解,恐怕只有等奇跡出現了。」

    無垢道:「這麼說來,都怪紀貝勒……」

    胡鳳樓道:「不,不能怪他,誰都不能怪,各人的立場不同,要怪只能怪造化弄人。」

    無垢香唇啟動,欲言又止,終於還是沒說話。

    胡鳳樓緩緩站了起來,道:「咱們的談話該結束了,我也該走了。」

    無垢跟著站起,低頭道:「關於翎貝子的事,不請夫人見諒。」

    胡鳳樓道:「你要是這麼說,那就是不瞭解我,我要真是那種人,也就不會來問你意思。

    我唯一感到遺憾的,是你是個三清弟子出家人,你不該是,絕不該,就像我剛才說的,誰都不怪,是造化弄人。」

    無垢低著頭道:「是 謝謝夫人。」

    胡鳳樓道:「要有事,你忙你的去,要是沒事,你就歇著吧。」話落,她轉身行了出去。

    無垢施下禮去:「無垢恭送夫人。」只聽胡鳳樓輕柔話聲傳了過來:「不要多禮了。」

    剛才面對面的談話,這位博夫人表現得—直很平靜、很鎮定,可是現在抬起頭,卻發現傅夫人那無限美好的背影,透著無限的淒涼,還有一種說不出是什麼的東西,儘管說這出那雖什麼,望之卻能令人心酸。無垢的心弦,泛起了震顫,傅夫人的心情,她能體會,或許她不是唯一能體會傅夫人心情的人,但她絕對是體會最深該,最強烈的一個。她所知道的傅夫人胡鳳樓,不會被世上的任何事難倒,而唯獨介乎郭、傅兩家幾十年來的這件事,使她深深的為難,而感到一籌莫展,不然,像傅夫人這麼個絕代奇女子,不會求渚於奇跡的出現。突然之間,無垢這麼想,假如她是傅夫人,處在此時此地,她應該怎麼辦?她感到跟傅夫人一樣的為難,但是她絕對沒有辦法表現得跟傅夫人一樣的平靜、鎮定。

    這就關係著各人的氣度、修為與歷練了。或許因為傅夫人是上一代絕代奇女子。或許是因為她是這一代紅粉蛾眉中稱最的一個。對傅夫人,她不只有相惜之感,甚至有一份強烈的仰慕與敬佩。這也就是為什麼她傅夫人的心情,體會得最深刻最強烈的原因之一。

    她把傅夫人的事,當成了自己的事,甚至於幾乎把自己當成了傅夫人。她坐了一會兒,想了半晌,旋即站起來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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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夫人回到了禪房,傅侯正自踱步等候,一見倆夫人進來,忙迎向前去:「怎麼樣?」

    傅夫人淡然道:「你倒比你兒子還急呀。」

    傅侯倏然一笑:「誰叫我是個做爹的,誰叫小翎是我的兒子。」

    傅夫人沒說話,走過去坐下。

    傅侯跟了進來:「到底怎麼樣了?」

    傅夫人抬眼瞟了傅侯一下:「還用問麼?」

    傅侯微一怔:「我不信。」

    傅夫人道:「你憑什麼不信?」

    傅侯道:「我的兒子,咱們小翎,不會辱沒他們任何一個。」

    想說的,傅夫人沒敢說,否則那只有加深傅家對郭家的那份沒有理由的急恨,她道:

    「人家這輩子是三清弟子出家了。」

    傅侯道:「那不要緊,原就不要緊,只要她願意,我想法子讓她還俗。」

    傅夫人道:「問題是人家不願意這麼做。」

    傅侯道:「這就是我所不能相信的。」

    傅夫人霍地站了起來:「這麼說你是不相信了,那好辦,你自己問去。」

    傅侯呆了一呆,忙道:「別動氣,我怎麼會不相信你,我只是替咱們的兒子不甘心,也心疼咱們的兒子。」

    傅夫人道:「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小翎這麼大了,他應該懂這個道理。」

    傅侯目光一凝:「鳳樓,這種事,世上有幾個能想得開,看得破的?」的確,這是實情實話。世上唯獨情關難過。

    傅夫人怔了一怔:「我也知道,可是人家話已經說得很明白了,你說該怎麼辦?」

    傅侯雙眉揚起:「總有辦法可想,總有辦法可想。」

    傅夫人道:「你總不能強讓人家還俗,強讓人家嫁給你的兒子吧?」

    傅侯道:「只要是為了我的兒子,我真不能不惜……」傅夫人臉色微沉,冷言道:「你能不惜怎麼樣?我不准!」

    傅侯道:「鳳樓……」

    傅夫人道:「你不要再說了,我不准就是不准。」

    傅侯道:「鳳樓,畢竟,小翎是咱們的兒子。」

    傅夫人道:「這用不著你來告訴我,誰的誰疼誰愛,這道理我也不是不懂,可是疼也好,愛也好,都不能超越了情理法。」

    傅侯皺眉道:「這種事你怎麼硬往情理法上扯。」

    傅夫人正色道:「玉翎,你不該有這麼一說,絕不該。你不會不知道,世間的任何事,都脫不了情理法,為什麼一旦牽扯上你的兒子,你就不承認,難道『神力侯』傅家就能不講情理不講法?看在這麼慣你的兒子,難道希望他成為一個不講情理不講法的傅家子孫?老侯爺比你還疼小翎,恐怕他老人這也不會贊成你的想法。」

    傅侯的眉鋒,剎時又皺深了三分,道:「這是咱們夫妻的事,別扯上老人家好不好?」

    傅夫人道:「這不是我夫妻的事,而是整個傅家的事,我這個傅家媳婦,負有相夫教子的責任,不能也不敢愧對老侯爺。」?

    傅侯忙搖了手:「好,好,好!我說不過你,不說了行,不行?」

    傅夫人道:「不是誰說得過誰,說不過誰,這就是情理法,你在這三個字上,一個也站不穩,你可以不說了,我不能不說,我去告訴小翎去,讓他趁早死了這條心。」

    傅侯道:「你去吧;我張不開這個口。」

    傅夫人道:「我沒有讓你去。」

    話落他要走。

    傅侯突一抬手道:「等等,還是我去吧。」

    傅夫人目光一凝道:「為什麼你又要去了。」

    傅侯道:「是他讓我代他求你,我應該給他有個交待再說,你這種說法,我怕他受不了。」

    傅夫人臉一整,道:「玉翎,你可別小看這件事,為了聽們的兒子,我可別讓他再存一點希望,我不能答應,而且,將來要是出點什麼事:我可唯你是問。」

    傅侯道:「放心,對小翎來說,你也不是別的事,只要告訴他不行,多說什麼,或者少說什麼都是—樣了。」

    傅侯轉身行了出去。

    傅夫人一個留在這間禪房裡,她並不是上上人,也不能完全處之泰然。在這間禪房裡,她也聽不見那間禪房裡,父子倆都說了些什麼?

    不過,轉眼工夫不到,她聽見了小翎一聲怪叫,這一聲怪叫,發自小翎的心靈深處,也能撕襲每一個聽見人的心。隨即,她又聽見傅侯叫了一聲:「小翎!」這一聲聲音不小,也充滿了驚急。傅夫人她心神震顫,一步跨出了禪房。與她一步跨出發禪房幾乎同時,她看見一條矯捷人影衝出那間禪房,破空掠去。她看得出,那是她唯一的兒了,翎貝子,傅小翎。

    緊跟著傅小翎,另一條人影也衝出那間禪房,遠比傅小翎嬌捷,遠比傅小翎快。她也看得出,那是她的夫婿,「神力威侯」傅玉翎,他急忙揚聲沉喝:「站住,不許追他!」

    傅侯的修為列宦海第一人,自是沒有說話,掠勢一身軀飛旋,帶著一陣勁風到了傅夫人之前。

    「鳳樓……」

    傅夫人道:「現在你跟他說什麼都沒有用,讓他一個人冷靜冷靜反倒好。」

    傅侯的臉色有點白,有幾分驚急,也有幾分痛惜,可是他並沒有說話。傅夫人聽聽,看看,院子裡空蕩寂靜,沒一點動靜,但是她道:「恐怕自紀剛以下,馬上就會知道了,連咱們自己都算上,我不希望任何人再提這件事。」

    博侯雙眉微揚:「這又不丟人。」

    傅夫人冷冷道:「不丟人,可也沒什麼光采。」

    傅侯還等再說。

    傅夫人道:「你怎麼還這麼糊塗,我的事就是菱妹妹的事,要能管,她早出面了,可是這件事,你見她吭過一聲,到現在露面了沒有?」

    傅侯臉色一變,默言未語。

    傅夫人轉身進了禪房。

    傅侯跟進了禪方,冷然道:「想不到曾幾何時,也輪到紅菱對傅家這樣了。」

    傅夫人霍然旋過了身,黛眉高揚,鳳目圓睜,威態逼人。「紅菱怎麼了,紅菱可又比誰矮多少。不錯,在名義上,她跟紫娟、藍玲都是我的丫頭,可是你不是不知道,在我還沒嫁進你傅家門之前,我跟她們三個就情同姐妹。不要以為傅家世代簪纓,貴為王侯,做的不對還不讓人說,別說是紅菱,就算是個不相干的市井小民,販夫走卒,就算是當今皇上做錯了事,人家不敢說出口,放在心裡也總可以。」

    畢竟,這位「神力威侯」傅玉翎,對自己這位夫人,除了敬愛之外,還多了幾分「畏」,也加以他行事一向不如這位夫人在理字上站得住。夫人這一發威,他的臉色立即緩和了不少:

    「你別誤會,我是說……」

    傅夫人冷然截口道:「沒什麼誤會不誤會的,我是不是誤會,你自己也應該明白,你最好別誤會紅菱才是真的,這樣朋友,這種交情,當世之中,恐怕再也難以找到。別看她已經嫁了人,別看她多少年未通音訊,要是今天我胡鳳樓有了急難,她照樣能為我捨命,為我死,人家的這種表現,能讓咱們羞煞愧煞,你還有什麼不知足的?再說她也沒有輕視誰的意思,她只是認為這件事不對而不吭聲,不露面,人家錯了麼?沒有吧!」

    傅侯陪上一臉的強笑:「反正我總是說不過你,不說了,行吧?」

    傅夫人臉色一整,道:「玉翎,我不是個強詞奪理,咄咄逼人的女人,我為人做事來也永遠講一個理字。要說我真能不護短,我疼自己的兒子,那是自欺欺人,只是我不會做得太過份,做得讓人看不過去,做得有朝一日害了自已的兒子。就拿眼前這件事來說,只要人家願意,我並不反對,這已經是最大的讓步,還要我怎麼樣?可是現在人家有難處,咱們就不能強人所難,誰也不能……」

    「天!」傅侯叫道:「打當初認識你到如今,多少年了,我還能不知道你是引麼樣的人麼?」

    傅夫人目光一凝:「玉翎,你真知道我是個什麼樣的人?」

    傅侯毅然點頭:「當然知道,要不然我對你怎麼除了敬愛之外,還多了分怕呢?」他說來一臉正經。

    但是,這不是個較嚴肅話題?

    足證,這位傅侯,雖然位列王侯,權勢顯赫,威震當朝,兒子都爵封貝子也這麼大了,有時候,他卻跟個小孩似的,不有著一份天真。赤子心不能失。這也正是傅侯的另一面,或許,如今的傅夫人,當年的胡鳳之所以毅然答應嫁進傅家豪門,這也就是原因之一。傅夫人想笑,但她沒笑,盡量沒笑,臉色卻已經好看多了。說好看,純是指臉色,不是指容顏,若說容顏,即便傅夫人大發雷霆,怒不可遏時都是好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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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夫妻間就這件事的談話,爭論,算是止於此了。但是不是就這麼算了呢?恐怕,那就要看天意了。而,天意又如何呢?無垢出來了不知是一出來就站在這兒,還是經過了半天之後才到了這兒。如今,她站的這個地方,也算沒離開「獨山湖」,但是不在獨山湖畔。這個志方靠近那個漁村,三面是樹,另—面,可以望見漁村。其實自從紀內勒帶著。「血滴子」到了這—帶之後,整個「獨山湖」一帶,乍看,都算得上很安靜。可是這個地方的安靜除了林木外,再也聽不到什麼了。這個地方不但是真的安靜,再看看地上的嫩綠小草,任何人都會覺得,它還相當的美。

    這是個適合一個人獨坐靜思,或者是兩個人相對談心的地方。如今無垢站在這兒,她是一個人獨坐靜思呢?還是想兩個人相對談心?如果是為獨自靜思,她該坐卜去,不該站著,坐在嫩綠的小草上,不但不會累,那也是一種享受。

    如果是為相對談心,為什麼偏又只她一個人?不會的,無垢不會是一個人,永遠不會,她所到之處,即便不引得別人出現,也會朋解事的風、花、草,或者是飛禽走獸,甚至於急於掙脫樹枝的落葉來作伴。

    真的,無垢不會是一個人,永遠不會。一聲輕咳,隨風輕輕飄送過來。劃破了這兒的一份安靜,但是並沒有驚動無垢,她站著沒動,一動沒動,動的只是她的秀髮,她的衣袂。

    她沒動,但是她說了話:「你來了?」

    那聲輕喝傳來處,站著個人,身材欣長,俊逸不凡,是郭燕俠。

    他斜飛的長眉微揚,清澈深邃的目光,凝望著無垢那無限美好的身影,他道:「你找我?」

    無垢道:「是的。」

    郭燕俠道:「我知道你到處走動了很久,卻不知道你在找我。」

    無垢道:「現在你知道了?」

    郭燕俠道:「你找我,又有什麼見教?」

    無垢緩緩轉過了身,她面對著郭燕俠,也看見了郭燕俠,她沒馬上說話,她凝望著郭燕俠,想多看看郭燕俠,一直到她的一雙眸子裡閃漾起異樣的光采,他才開口說了話:「你真能瞞人,我怎麼也沒想到,你會是郭家人。」

    郭燕俠微微一怔,旋即淡然而笑:「我無意瞞誰,也不怕人知道,可是身為郭家人也沒有必要到外宣揚,是不是?」

    無垢道:「其實,也怪我自己,我早該想到?」就這麼一句,沒多說,也沒說為什麼。

    偏郭燕俠接了這麼一句:「謝謝你!」無垢國色天香,風華絕代的嬌靨上,飛快掠過一絲紅意,很輕微,過去的也很快,旋即,她道:「郭家人我聽說了不少,也仰慕已久,終於讓我邂後了一個,沒有讓我失望。」這種仰慕,很含蓄,而且既不亢,也不卑。

    郭燕俠道:「再次謝謝你,其實,你這是碰上了我,照排往下數,郭家弟兄,一個比一個更不會讓人失望。」

    無垢道:「你很謙虛,也很友愛弟兄。」

    郭燕俠道:「謝謝你特別看重我,將來我是說如果有機會,要是你能見著我那個五個兄弟,你就會知道;我既不是謙虛,也不是友愛。」

    無垢淡淡道:「我衷心希望,將來能有這個機會;不地現在咱們把話扯遠了。」

    郭燕俠微一怔,凝目:「那麼請你把它扯近來。」

    無垢道道:「我希望你能離開『獨山湖』。」

    郭燕俠臉色一變:「告訴我,是誰讓你來的,傅侯?還是傅夫人?」

    無垢道:「希望你信得過,是我自己。」

    郭燕俠臉色稍為緩和:「為什麼,能不能讓我知道理由?」

    無垢道:「不瞞你,我是為傅夫人。」

    郭燕俠道:「先到『獨山湖』的是我,你真要是為傅夫人,你應該去見傅侯。」

    無垢道:「你不應該說這種話,你認為我能麼?」

    郭燕俠沉默了一下:「為什麼你能為傅夫人。

    無垢道:「她一直是我仰慕的一個對象,也一直是我自勵的一個榜樣。」

    郭燕俠道:「以我看來,上一代是傅夫人,這一代裡有個你。」

    無垢道:「謝謝你。」

    郭燕俠道:「既然傅夫人是你一直仰慕的對象,一直自勵的榜樣,對她的當年事,你應該知道得很清楚。」

    無垢道:「當然。」

    郭燕俠道:「那麼你認為郭家人還應再退讓麼?誰又能忍心讓郭家人再退讓?」

    無垢低頭沉默,但旋又抬起凝目:「如果說是為了你呢?」

    郭燕俠微一怔:「我不懂。」

    無垢道:「有些話,似乎不必明說。」

    郭燕俠凝了目:「有這個可能麼?」

    無垢道:「這種事,似乎不必怕用世俗的肯眼光來看它也不必非要有個世俗的結果,是不是?」

    郭燕俠猛然為之一激動,身軀顫抖,衣袂為之簌簌作無垢的衣衫也無風自動,而且一雙美目這中湧現起晶瑩明亮的東西。片刻之後,郭燕俠趨於平靜,平靜得像一泓池水,他道:

    「夠了,很夠了,我感激,但是我的答覆,恐怕讓你很失望。」

    無垢道:「你的答覆是什麼?」

    郭燕俠道:「你對的,是郭燕俠個人,但是郭燕俠雙肩之上擔的是郭家的聲名與榮譽,我不能,也不敢因為我個人而置整個郭家的聲名與榮譽不顧。」

    無垢美目中異采飛閃:「我是免不了失望,不過我對你又多認識了一層,也明白『南海』郭家,為什麼不但廿年來盛名不衰,甚至已凌駕於傅、胡兩家之上,更明白大內為什麼一直如芒刺在背,惴惴不安地道理所在了。」

    郭燕俠沒說話。

    無垢又道:「你有沒有想到,以郭、胡、傅三家當年的表形,以及廿年來的微妙關係,大內下密旨派傅侯對『獨山湖』來,這一招相當高明。」郭燕俠道:「你不便說狠毒,我沒有顧忌!」無垢道:「你既然知道,還能寧願閉著眼往裡跟麼?」

    郭燕俠道:「相信你應該想得到,這是無可奈何的事,只要三家的這種關係存在一天,便永遠是一個致命的弱點。傅家不能也不敢抗旨,郭家不能也不願永遠退讓。傅夫人處在兩難之間,總要有個抉擇,而為了傅家的現在跟將來,他終必得幫著夫婿傅侯對會付郭家,真到了那一天,會是個什麼樣的局面,什麼樣的後果,這也是任何人所難預卜先知的,不過有一點可以想見,一定很慘烈…」

    無垢突然機伶一頓,脫口叫道:「不要說了。」

    郭燕俠停住了。

    無垢道:「你們三家,難道都不怕。」

    郭燕俠道:「怕又能怎麼樣,何況傅家總以為,藉天子之威,以朝廷之力,絕不可能對付不了一個郭家。」

    無垢道:「你是說……」

    郭燕俠道:「這件事沒有再談下去的必要了,你也應該想得到,沒有人能化解…」

    「化解?」

    無垢道:「你們三家之間究竟有什麼樣的仇恨?根本沒有嘛。打從當今到如今,吃虧、忍讓的都是郭家,到現在郭家也沒怎麼樣,根本構不成這樣嘛。」他這裡把話說完,無垢剛要接話,他忽有所覺,兩眼之中威稜電閃,淡然輕喝:「什麼人,既然到了這兒,為什麼不現身?」

    只聽一個帶著冷意的清朗話聲傳了過來:「你怎麼知道我不現身,我還不是那種人,何況還有她在這兒?」

    郭燕俠只從話聲中聽出來人很年輕,修為不俗,也聽得出來人的頗有點自傲不凡,年少苦難的意味,卻不知道是誰。

    可是無垢一聽就知道是誰來了,心裡一驚,怎麼這麼巧,連這個念頭都沒來得及轉,嬌靨上已變了色,急輕喝道:「快走,你快走!」郭燕俠本來沒想到,可是由於來人還有一口京片子,再加上無垢著急萬分的這一句,他一想到來人是誰了,心裡一跳,雙眉一揚,聽若無聞,站著沒動。

    前後也不過—剎那間,就在這個時候,微風颯然,兩個人身邊丈餘處,已多了一個人,頎長身材,玉面朱唇。長眉風目,俊逸超拔,不是無垢聽出來的「神力威侯」愛子,胡鳳樓的親出,貝子爺傅小翎是誰?

    只見他玉面冷青,風目含煞,兩道銳利的目光直逼二人。

    郭燕俠來個視若無睹,事實上他已經看清楚了傅小翎,心裡不能不為傅小翎的人品喝采,但是心裡也不由泛起了一絲敵意。

    無垢嬌靨上泛現了驚急,強一微笑,道:「貝子爺怎麼來了?」

    一聲「貝子爺」,是為了告訴郭燕俠來人是誰。

    傅小翎冷然道:「我為什麼不能來,這個人是誰?模樣、修為都頗不錯。」

    無垢要說話。但是郭燕俠搶了先:「承蒙獎,我姓郭,叫郭燕俠。」

    無垢大驚,轉臉急道:「你……」

    郭燕俠道:「姓名賜自父母,我為什麼要瞞?」

    傅小翎面色陡然變了色:「郭燕俠,原來就是你……」霍地轉望無垢:「你認識他,早認識他了。」

    就在這一剎那間,無垢反倒鎮靜定了,泰然了道:「是的,我早在下『嶗山』之前就已經認識他了。」

    傅小翎一張玉面突然間顯得介白,但又目中更顯出了敵意:「好哇,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怪不得你不答應我娘,原來你心裡早有了他……」

    郭燕俠為微一怔。

    無垢急紅了臉,臉色微沉,震聲輕叱:「你胡說什麼……」

    傅小翎道:「我不是胡說,你自個兒心裡明白,你知道不知道,他郭家叛逆。」

    郭燕俠雙眉陡揚:「傅小翎,說話客氣點兒,誰是叛逆?」

    傅小翎抬手直指:「你,你郭家!」

    郭燕俠忽然笑了:「我不反對這個稱呼,我也不應該反對,只是……」臉色一沉,道:

    「我不愛聽你說,念在你是鳳姑姑的兒子,我饒你這頭一次……」

    傅小翎怒笑:「你不必念我是誰的兒子,饒我?口氣太大了點兒,你還不配,我還正想狠狠揍你一頓呢?」他隨話跨步欺上。

    無垢橫身急攔:「貝子爺,你不能……」

    郭燕俠道:「你最好別管這檔事,也管不了,你想想看是不是?」

    無垢還沒想,還沒有來得及想,傅小翎那裡一聲斷喝:「我為什麼不能?他說得對,我閃開!」他側身跨步,繞過無垢,揮掌便劈向郭燕俠。

    郭燕俠道:「我領教傅家絕學。」他閃身迎上。兩條人影一合乍分,疾快,誰也看不清楚兩個人在這一接手間互換了幾招。

    便見傅小翎飄身而退,玉面鐵青,兩眼赤紅:「好,姓郭的,你給我等著!」身形倒退,破空而去。

    無垢急道:「你怎麼他了?」

    郭燕俠道:「畢竟我不能不看在鳳姑姑份上,只在他肩上輕輕拍了一下,這是我,要是碰上我那五個兄弟,無論哪一個,他輸得更慘。」無垢要說話。

    郭燕俠已然又道:「能不能告訴我,傅小翎剛才說的,是怎麼回事兒?」

    無垢一時沒會過意來,道:「你是指什麼?」

    郭燕俠看了她一眼,道:「沒什麼,謝謝你來找我,告訴我有關傅家的事。」話落,他轉身要走。

    無垢突然會過了意來,叫道:「等一等!」

    郭燕俠停住了,道:「還有什麼指教?」

    無垢凝目望著他道:「你為什麼這麼小心眼,我不該是這種人,郭家也不該有這樣的人。」

    「你什麼意思?」無垢道:「你分明懂了。」

    郭燕俠道:「你不是也懂了嗎?」

    無垢道:「我是剛會過意來。」

    郭燕俠道:「我也是。」

    無垢道:「別忘了,你是個男人家,而且我剛說過,你不該是這種人。」

    郭燕俠道:「而我,畢竟是個庸俗的人,事不關已關已則亂,尤其,這時頭牽扯上了傅家的子弟。」

    無垢聽得美目中異采閃漾,人也為之一陣激動,一雙目光緊緊的盯著郭燕俠,包含得太多太多:「你真的這樣?」

    郭燕俠雙眉微揚:「你以為我說著玩兒的,還是騙你的?你明知道,郭家沒有這種子弟。」

    無垢又猛然一陣激動,她低下了頭,當她再抬起頭來的時候,她一雙美目中,已然閃漾起淚光:「我想,我總算不虛此生,沒有白到這人間一趟……」

    郭燕俠目光一凝:「這就是你要告訴我的?」

    無垢道:「還有……」

    她似乎想平靜一下自己的心情,她微吸了一口氣,話鋒頓了一下之後,才又道:「你不是想知道,傅小翎說的是怎麼回事麼?傅夫人找過我,親自來見我,她是替傅侯、替她的兒子,來問問我對她兒子的看法。」

    郭燕俠沒說話,他不想說,也不好說,甚至根本不想影響她,儘管他很開心,很在意。

    無垢道:「傅夫人本來不想來,她也知道不該來,因為她明知道,嶗山派沒有俗家弟子,但是她更知道,她不來傅侯會來,而且,畢竟小翎是她的兒子……」燕俠仍沒說話。

    無垢著道:「我也當面奉知傅夫人,嶗山派沒有俗家弟子,我是替我娘還願,而且當初我娘許的願,是一輩子。」

    郭燕俠臉色微變:「我恐怕也是你要告訴的。」

    無垢嬌靨上掠過一絲悲痛的神色,她低下頭,又抬起了頭,她對郭燕俠的話,聽若無聞,沒有回答,繼續道:「而且我也當面奉知傅夫人:翎貝子並不晚,所到的最好的,我曾經見到過一個,從那個時候,我認為他不作第二個想……」

    郭燕俠臉色有點發白:「嶗山派沒有俗家弟?你是為老人家還願,老人家許的又是一輩子,第幾人想,又有什麼分別?」

    無垢嬌靨上又掠過一絲淒然神色,道:「有分別,在我的心裡,永遠,誰也無法改變。」

    郭燕俠忽然一陣激動,話聲也為之提高了些:「可是世人求的不是這些,誰會以此為滿足。」

    無垢的話聲忽然也高了些:「你只想自己,我呢,為麼不為我想想?」

    郭燕俠神情猛然震動,目光陡然一凝,他緊緊凝望著無垢,一眨不眨。無垢只凝望了他一下,便緩緩低下了頭。突然,郭燕俠帶著一陣疾風,一步跨到,揮掌抓住了無垢的玉手。

    當疾風襲來時,無垢便有警覺,她抬起了頭,頭抬起了一半,玉手已被握進了強而有力,帶著炙熱,也帶著顫抖的手裡。她猛然抬起了頭,接觸到的,是一雙令人不忍看,卻又不忍不看,也包含了太多的目光。她沒有躲、沒有掙。根本沒有想到躲,想到掙。同時,她也被那雙手的炙熱與顫抖所感染?她也泛起了顫抖;不但手顫,身顫,邊一顆心都起了顫抖。

    剎時間,是一片寂靜。靜得好美,好動人,也令人窒息。

    不知道過了多久,郭燕俠不知道,無垢也不知道,他們兩個都不知道,真的不知道,郭燕俠輕而緩緩的鬆了手,緊接著,他那低沉的話聲,劃破了這份美、動人,也令人窒息的靜寂:「我錯了,我應該知足了,此從,我不敢再作他想。」

    「不……」一個「不」字,從無垢那失色而猶帶著顫抖的兩片香唇之中衝出。可惜,遲了一點,郭燕俠已人似行天馬,橫空疾射,去勢如電,不見了。

    無垢呆呆地站在那兒,失色而猶帶著顫抖的兩片香唇翕動著,半晌,才說出這麼一句:

    「沒說也好,或許,這是命。」這句話,說得很輕很輕,但是,並不難聽見,也不難聽出是什麼。「沒說也好」,沒說什麼,什麼沒說?郭燕俠為什麼不遲走一會兒,那怕是一眨眼的功夫?

    無垢為什麼不追下去告訴他?或許,正如無垢所說,這是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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