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是「巡撫衙門」,山東一省的最高官署。
的確像個最高官署的樣兒,佔地廣大,屋脊高得快觸了天,一圈園牆丈來高,圍牆裡,前後院,左右跨院一就俱全。
前後院也好,左右院也好,不但都是屋連屋,房挨房,而且座座宏偉,間間狼牙飛簷。
最懍人的,還是那股子氣勢。這氣勢,只那大門口一個地兒就可以看得見,覺得出了。
大門口,高得戳天的一根旗桿上,掛著一串燈籠,高築的石階,栩栩如生的石獅子,宏偉的門頭,高大而厚實的兩扇大門,一排排的門燈,發亮的,一對鐵門環,外加兩邊排列,穿戴整齊的八名跨刀旗勇,這就夠了。
不要說是升斗小民老百姓,就是小一點兒的官兒,一旦走到這裡,他都會心裡發寒,身上發抖。
如今時候不早了,可是「巡撫衙門」後院的幾間屋,燈還亮著,從外透的燈光裡,可以看見,院子裡,長廊上,隔不遠就是一個跨刀的旗勇,或者是撫署的捕快。
似乎是戒備森嚴,如臨大敵。
就在這戒備森嚴,如臨大敵的情況下,一條人影如夜空殞星下墜,帶點影子,只一閃便落在了這後院裡。
院子裡,長廊上的那些個,還沒有發現來了人,來的人已經先發了話:「神力候府老婢,求見貝勒爺!」
院子裡、長廊上的那些個,聞聲急望,這才發現院子裡多了一個中年美婦人,剎時間手都撫上了刀柄,就要拔刀。
就在這時候,座北朝南,一排北房,最中間的那一間裡,傳出了一聲沉喝:「大但,沒聽見是『神力侯府』來人麼?」
院子裡、長廊上那些個,誰都沒敢再動。
喝聲傳出的那間屋裡,人影晃動,一前一後的走出了兩個人,這兩個人,正是郭燕俠街上看見的那七人七騎兩個。
前面那個,是那個魁偉英武,長袍馬褂,唇上留著兩撇小鬍子,透著幾分瀟灑,氣宇軒昂,超拔不凡的漢子;後頭那個,則是白淨陰鷙,「嶗山」「上清宮」裡現過身、露過面的那位雲十爺。
這兩個一出屋,院子裡、長廊上的那些個,忙躬身為禮,恭謹異常。
而這兩個,卻是看都沒看一眼,直向院於中間的美婦人行去。
隔一丈站定,英武小鬍子立即仰天一笑:「我當是誰?原來是菱姑娘,說什麼『神力侯府』老婢,菱姑娘幾曾老了?」
美婦人道:「近廿年不見,紅菱已屆四十,兒女輩都已長成,還不算老麼?」
英武小鬍子道:「不算,在紀剛的心目中,菱姑娘也她,鵑、玲兩位姑娘也好,都還是當年的十八九歲,菱姑娘,請屋裡坐。」
美婦人紅菱道:「謝謝貝勒爺,不坐了,夜來打擾,我說幾句話就走。」
英武小鬍子貝勒紀剛道:「怎麼,這麼匆忙?」
紅菱道:「是的,我許人一個時辰,事關重諾,不敢再耽誤。」
紀剛斂去笑容,道:「真的,近計年不見了,沒想到今天晚上在『濟南』碰見菱姑娘,一向可好?」
紅菱道:「托貝勒爺的福,還好!」
紀剛道:「近廿年來,菱姑娘都在什麼地方?」
紅菱道:「承貝勒關注,紅菱感激,但紅菱剛說過,許人一個時辰,不敢再耽誤,所以,貝勒爺要是願聽別的,容紅菱稍後詳述。」
紀剛微一笑:「紅菱姑娘還是跟當年一樣厲害,要是我沒料錯,菱姑娘不惜來到『巡撫衙門』見我,應該是跟前些日子雲中鵲找上兩位令嬡幫忙有關廣紅菱道:「不錯,我請貝勒爺看我薄面,馬上傳下令諭,撤銷查封『龍威』。」
那位白淨陰鷙的雲十爺微一怔,目光投向紀剛。
紀剛訝然道:「難不成『龍威鏢局』跟菱姑娘有什麼淵源?」
紅菱道:「要是有這種淵源,我的兩個女兒還不會膽大到這種地步;要是有這種淵源,紅菱也就馬上讓他們獻出『龍威』,不敢勞動貝勒爺您的大駕了。」
紀剛笑了:「菱姑娘這是臊我小題大做……」
一頓,斂去笑容,接問道:「『龍威』跟菱姑娘既然沒什麼淵源,為什麼菱姑娘要我……」
紅菱道:「因為『龍威』是由於『八方』購買不成被查封,我不願落個仗官勢欺人,甚至根本不願牽扯官家的事。」
紀剛目光微凝、微一笑:「這是菱姑娘你跟我說這話,也幸好是菱姑娘你,換個別人,非落個大罪不可!」
紅菱淡然道:「我不願牽扯官家事,知道的不只貝勒爺你,就連京裡也無不知曉,還請貝勒爺曲諒成全。」
紀剛道:「菱姑娘,查封『龍威』的,是官家。」
紅菱道:「可是事由我兩個女兒起,出面的也是她們兩個。」
紀剛道:「兩位令嬡要是當初不答應幫忙,雲中鵠絕不敢勉強。」
紅菱道:「我兩個女兒年幼無知,也是我紅菱人在別處,疏於管教,對她們,我自有責罰。」
紀剛道:「為官家做事,落菱姑娘這個做母親的責罰,菱姑娘可知道紀剛聽了有什麼感受?」
紅菱道:「家有家規,你們明知道我們這幾家不願牽扯官家事,卻偏要找上我兩個無知的女兒,使得她們違背母命,觸犯家規,貝勒爺可曾想到紅菱的感覺?」
紀剛話聲微沉,道:「我從不知道替官家做事有錯。」
紅菱道:「那也要看是怎麼一個情形,難道貝勒爺你是有意拖我母女下水。」
紀剛臉色一變,忙道:「菱姑娘,這可是冤枉,因為『濟南府』除了『龍威』就只有『八方』,這種事由『八方』出面不會讓人起疑,哪知道他『龍威』不吃敬酒……」
紅菱道:「我不管那麼多,既然貝勒爺不是有意拖我母女下手,就請即刻下令……」
紀剛道:「菱姑娘,你家有家規,我國有國法,我不能下這個令諭!」
紅菱道:「無論如何,貝勒爺你得下這個令諭。」
紀剛道:「菱姑娘,無論如何,我不能下這個令諭!」
紅菱黛眉一揚,目現精光,道:「貝勒爺,我先報備,為了這件事,我不惜驚動傅侯夫人!」
紀剛臉色又一變,道:「菱姑娘,就算沒有兩位令嬡幫忙,官家也是要讓『龍威』關門歇業。」
紅菱道:「我不過問官家為什麼非對付『龍威』不可,但我堅持要我一家三口置身事外。」
紀剛道:「就算我現在下令,撤銷查封『龍威』,但過不了多久,我還是要……」
紅菱道:「我願意這樣,貝勒爺你現在下令,撤銷查封『龍威』,我馬上準備結束『八方』給我十天半月工夫,然後不管你們再對『龍威』怎麼樣,跟我一家三口無關。」
紀剛一點頭,道:「好,菱姑娘,咱們一言為定。雲中鵠!」
雲中鵠忙躬下身去:「卑職在!」
紀剛道:「傳我令諭,暫緩查封『龍威鏢局』,叫常逢春撤回來。」
雲中鵠「喳!」地一聲,躬身一禮,轉身而去。
紀剛道:「菱姑娘,你看見了,也聽見了。」
紅菱道:「我這就回去結束我『八方鏢局』,告辭。」
話聲一落,騰身而起,破空而去。
紀剛站在那兒沒動,也沒說話,只是臉上有點異樣!
□ □ □
「龍威鏢局」大廳裡,燈不通明,除了諸明、石英,還有那」撫台衙門」總捕常老常逢春,跟一名藍翎小武官。
做官的這回抓住了洋禮似的,正耀武揚威,不可一世,諸明、石英也正據理力爭,雙方僵持不下。
常逢春還沒怎麼樣,卻火了那個藍翎武官,起威個小武官,見官他都得施禮打千,可是這會兒在百姓面前,他官威十足,扳著一張臉,他橫眉立眉,就要下令查封。
燈影一閃,大廳裡多了個人。諸明忙道:「燕鏢頭!」
可不是郭燕俠回來了,他跟清明打了聲招呼,然後轉望常逢春:「常老最好等一等,我相信『撫台衙門』馬上就會有令諭到來。」
常逢春冷冷一笑:「令諭?你還指望『撫台衙門』下什麼令諭?」
郭燕俠道:「撤銷查封我『龍威』的令諭。」
常逢春冷笑道:「你跟我開玩笑,你有多大能耐,能讓我們撫台大人收回成命。」
郭燕俠道:「我沒有這個能耐,但是『八方鏢局』有。」
常逢春道:「 八方鏢局』?」
郭燕俠道:「『八方』他們要是不能讓『撫台衙門』收回成命,他『八方』就要跟著『龍威』同時關門歇業。」
常逢春為之一怔,一時沒能說上話來。」
那名藍翎小武官大喝道:「大膽,居然敢用這種手法要脅官府,我先查封你『龍威鏢局』,再把你抓回去定罪,來……」
他這是叫人,只是「人」字還沒出口,郭燕俠已目射威稜,揚起了沉喝:「我看你們誰敢動!」
藍翎小武官人目郭燕俠那射自兩邊的兩道威稜,心裡一懍,一時竟一聲也沒再出口。
郭燕俠冷然又道:「不要以為你們帶的人多,我還沒有放在眼裡,逼急了我,我讓你們一個個都躺下。」
藍翎小武官驚喝道:「你要造反!」
常逢春道:「他可不要造反,我跟你說的那個人就是他。」
藍翎小武官驚怒笑道:「那他準是叛逆,這種人還能留?可得趕緊把他抓起來。」
話是這麼說,可是在郭燕俠目中一雙威稜的瞪視之下,他變成了只說不練的天橋把式。
不只是他,常逢春照樣也是只說不練。
就在這尷尬窘迫的當兒,一名「撫台衙門」的捕快跑了進來,一哈腰,湊上前去在常逢春耳邊說了幾句。
常逢春一怔,忙轉臉又向藍翎小武官低語,藍翎小武官臉色一變,二話不說,轉身往外不走。
常逢春生怕被留下似的,忙帶著那名捕快跟了出去。
諸明沖石英遞了個眼色,石英跟著出去送客了。
轉眼工夫,大門外蹄聲已起,很快的由近而遠,石英習奔人廳,道:「大少,總鏢頭,他們撤了。」
諸明忙轉瞼:「大少,你把『八方』怎麼了!」
郭燕俠道:「也沒什麼……」
接著,他把上「八方」這一趟的經過說了一遍。
諸明、石英兩個人都聽直了眼,諸明叫道:「這個女人什麼來路,又會是何許人?」
郭燕快還沒說話,兩眼寒光忽閃。
就在這時候,外頭院子裡響起個女子話聲:「我已經來了,出來看看不就知道了麼?」
郭燕俠道:「這就是她。」
諸明、石英雙雙臉色一變,就要撲出去。
郭燕俠抬手攔兩個,低聲說:「別讓她見著咱們太多的人,有我一個就夠了。」
諸明、石英收勢停住,兩個人留在了廳裡,讓燕快一人往外行去。
出廳再看,廳前院子裡站著個美婦人,正是紅菱。
郭燕俠人目紅菱的美,以及那成熟的風韻及氣度,不由為之一呆,但他旋即又定過了神,道:「芳駕真是信人!」
紅菱道:「你也不用這麼說,主要的我還是為我家自己,我不瞞你,我家跟官家很有淵源,但是我絕不允許我家的任何一個人沾上官家事。」
郭燕俠道:「這麼說,是兩位令嬡沒有聽芳駕的?」
紅菱道:「現在說這已經無關緊要了,好在我還做得了主,她們終必得聽我的。我到『龍威』來,有三件事:第一、我兩個女兒也受了懲罰,雖然是不聽從母命應得之罪,應該也算我對你們『龍威』的一個交待。
第二、我雖然逼他們撤銷了對你們『龍威』的查封,但那恐怕只是暫時的,今夜我就準備結束『八方』,我讓他們給我十天半月工夫,十天半月之後,他們還會對付你『龍威』,到那時候就跟我們母女無關了,你們最好早作防範,早謀對策。第三、你找到我『八方』去,多少帶點上門欺人的意味,在如今該做的我已經做過之後,反過來我要向你討取一點公道了。」
郭燕俠靜靜聽畢,他笑了,微一笑之後,他斂去了笑容,換上一付肅穆的神色,道:
「現在就芳駕的來意,我一一略作表示,第一、年輕人總以為自己已經成長,而能有所自立,有所表現,真說起來沒幾個願意完全照上一輩老人家的意思行事的,兩位令嬡未鑄大錯,我願意為她們兩位求個情……』」
紅菱道:「你很厚道,也很難得。第二呢?」
「第二,」郭燕俠道:「眼前『龍威』跟『八方』之暗的事,已成過去,即使他們再將對付『龍威』,甚至夷平『龍威』,絕不敢再怪芳駕賢母女,但是他們最好不要再對付『龍威』。
『龍威』一向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到了忍無可忍的時候,『龍威』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也未必把官勢放在眼裡,真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官家會發現,『龍威』並不是那麼好對付的……」
紅菱道:「年輕人,我為你的膽識豪氣心折,而且許你是我生平所見的第二人。但是我要勸你幾句不人耳之言,民不跟官鬥,古有明訓,再龐大的武林勢力也鬥不過官,到頭來落個叛逆之名,那太划不來,尤其這位皇上,不同於以往,『龍威』不過一個鏢局,能忍還是以忍為上!」
郭燕俠道:「多謝芳駕指點,『龍威』自人斟酌行事。」
紅菱道:「那麼,第三呢?」
郭燕俠道:「芳駕是位前輩,是位長者,長者既有所命,做晚輩的不敢推辭,恐怕芳駕容我推辭。」
紅菱笑了,道:「年輕人,你也很會說話,我簡直越來越喜歡你了,既是這樣,你打算選……」
郭燕俠道:「我不敢選,這是前輩的指點,而不是比武竟技,前輩賜教那一樣,我敬領一樣。」
紅菱深深一眼,道:「你很謙虛,恐怕表現你無所不能的一份驕傲,不亢不卑,恰到好處。好,年輕人。無論如何,我能認識你,總算不虛這一趟『濟南』之行,我動拳腳,你就接這一樣吧!」
話聲方落,人已欺到,衣袂飄飄,如御虛而至,單掌微揚,輕拍而出。
這一掌,看似輕描淡寫,其實含蘊無匹勁力,一片無形無影的暗勁隨掌湧出,直向郭燕俠捲去。
郭燕俠身負南海絕學,哪有不明白的道理,他神情一肅,一動未動。容得暗勁近身,一他突然往左跨步,橫飄三尺,輕易地躲過了這一掌。
紅菱一聲:「躲得好!」
單掌一翻,拍勢不變,仍然一片暗勁捲了出去。
郭燕俠這次沒有橫裡躲閃,暗勁襲到,他飛旋身軀,讓勁力擦胸而過,他並兩指,由上而下,截紅菱腕脈。
紅菱又一聲:「好!沉腕收招,倏地變招。出手由慢變快,在轉眼工夫之間攻出了七掌。
行家伸手,便知有沒有。試過兩掌之後,郭燕俠已經知道,這位作母親的,在修為上高過她兩個女兒有多。他絲毫不敢輕敵,連躲閃帶還手,一連應付了七掌。
但第十招,紅菱收勢再變,疾快依然,單掌微搖,只見滿天掌影飛罩郭燕俠。
郭燕快看得神情一震,單臂凝力,突出一指,電光石火般向著滿天掌影之中點了過去。
紅菱先是一怔,繼而臉色猛變,沉腕收招,滿天掌影俱斂,她往後飄退了三尺,驚訝說道:「『震天指』?年輕人,你跟『南海』郭家什麼淵源?」
郭燕俠也為之一怔,道:「芳駕……」
紅菱沉聲截口:「年輕人,答我問話!」
郭燕俠正不知道承認好,還是不承認好,大廳中掠來了諸明,只聽他道:「叫我孟浪,可是紅菱姑娘當面?」
郭燕俠神情一震!
紅菱又一怔,毅然點頭:「正是紅菱,你是……」
諸明忙道:「姑娘不認識當年的『海威堂』的諸明瞭?」
紅菱忙凝目,旋即睜大了眼:「你真是諸……」
話鋒一頓,急指郭燕俠:「既然見到你,又見到了郭爺當年的『震天指』,那麼他……」
郭燕快一躬身道:「郭燕俠見過菱姑姑!」
紅菱急道:「郭家燕俠?」
諸明道:「菱姑娘,我家主人六位少爺,這位居長。」
紅菱脫口一聲叫,滿臉驚喜,滿臉激動,疾撲而至,伸雙的抓住了郭燕俠:「是「南海』郭家人,真是郭爺的……想不到廿年後的今天,讓我頭一個見著了郭家的人。燕俠,你為什麼不早說?」
郭燕俠道:「燕俠不知道『八方』是菱姑姑的,否則怎麼也不敢上門去找兩位妹妹。」
紅菱抓住郭燕俠的一雙手發顫,連話聲也起了顫抖:「這真是……這真是……」
諸明道:「菱姑娘可願進廳裡坐坐。」
紅菱忙道:「走,燕俠,咱們進廳裡好好說話去。」
拉著燕俠往廳裡行去,驚喜激動得真情流露,使得郭燕俠暗暗為之感動。
進了廳,紅菱拉著郭燕俠緊挨著自己坐下。坐下就側著身打量燕俠,打量著,一雙鳳目中突然淚光湧現:「甘年地,計年來無時無刻不在想郭爺,想不到今天讓我頭一個遇著,想不到今天都已兒女成行,見著燕俠你,也就跟見了郭爺一樣……」
兩行淚水奪眶而出。
郭燕俠又一陣感動,叫道:「菱姑姑……」
紅菱帶淚而笑,鬆開手舉袖拭淚,道:「別管我,我是太高興,也想起了當年種種,怎麼忍都忍不住,告訴我,燕俠,郭爺可好?」
郭燕俠肅容道:「謝謝您,他老人家安好。」
紅菱道:「你能一開門就叫我菱姑姑,想必郭爺把當年的事都告訴你了?」
郭燕俠道:「是的,他老人家交待燕俠六兄弟,只要有機會,不論碰見那一位,一定要叫聲姑娘,還要問另幾位安好!」
紅菱淚水又奪了眶,笑了像哭:「郭爺沒忘記我們,也沒記當年的仇……你不知道,多少次,我們三個想僱船出海,但是怕找不著郭爺,也知道,縱使能找著郭爺,又能怎麼樣?
天祐郭爺,『南海』『無玷玉在』,郭家威震四海八荒,連朝廷都為之側目。燕俠,霜姑娘、雪姑娘,你是哪一位所出?」
郭燕俠道:「她兩位都是老人家的義妹,燕俠六兄弟的姑姑,在『南海』襄助老人家計年。
紅菱微怔:「那麼郭爺……」
郭燕俠道:「菱姑姑,老人家至今未娶!」
紅菱猛一怔,臉色倏一變:「天,姑娘欠郭爺的更多了!」
郭燕俠道:「菱姑姑,千萬別這麼想,也別這麼說,老人家說得好,萬事要靠一個緣字,誰也不欠誰的!」
紅菱道:「不……」
諸明插嘴道:「菱姑娘,都事隔七年了,如今還說這個幹什麼?」
紅菱默默了一下,微點頭:「也是,說了又有什麼用?徒惹人意而已……」
話鋒一頓、話鋒忽轉:「難怪燕俠敢說沒把官家放在眼裡,放眼當今,也只有『南海』郭家能說這種話,幸好這是我心血來潮,跑了一趟『濟南』,不然兩個丫頭闖了多大的禍自己都還不明白呢!」
郭燕俠道:「菱姑姑,您要是這麼說,就是怪燕俠!」
「不!」紅菱道:「我只怕將來沒辦法跟郭爺交待。」
郭燕俠道:「『菱姑姑……」
紅菱道:「真的,燕俠,菱姑姑說的是心裡的話,如今我知道『龍威』是郭家的了,尤其還有你在這兒,說什麼我也不能讓他們再動『龍威』……」
郭燕俠道:「菱姑姑,您跟他們說好了的,您不再管這檔子事了……」
紅菱道:「現在我不能不管,我這也是為他們。其實,只要讓他們知道『龍威』是郭家的,他們一定會有所顧忌
郭燕俠道:「不,菱姑姑,要願意讓他們知道,我當初也不會把姓藏起來了,拿名字裡的頭一個當姓了。」
紅菱道:「我知道,我不會告訴他們的,你不用管了,我自有辦法攔住他們就是了。」
郭燕快還待再說。
紅菱忽然站了起來:「我該走了,我捨不得走,可是有些事不能不去辦一下,暫時我不會離開『濟南』,我還會再來!」
紅菱可真是個急性子,她說走就走,送她到了院於裡,她又拉住了郭燕俠:「如今這位皇上,不比以往,他們這趟到『濟南』來的人不少,帶隊的也是個如今的大紅人兒,不一定全是為『龍威』,儘管我跟他們約了十天半月,暫時你們還是小心點兒,他們既然要對付『龍威「恐怕也知道什麼……」
郭燕俠道:「謝謝您,我也想到了這一層,我會小心。」
「那就好,我走了。」
紅菱沒再多說,走得也似乎很急,不知道好要於什麼去。
其實她哪兒都沒去,她徑直回了「八方鏢局」。
進了那間屋,紅菱臉上的神色賽過冰霜:「你們兩個跑到這兒來!」
兩位姑娘站都沒敢往起站,膝行到了紅麥面前,連頭也都沒敢抬。
紅菱道:「你們兩個可知道,你們差一點兒闖大禍?」
兩位姑娘都沒吭聲。
紅菱又道:「你們可知道,那家『龍威鏢局』是誰的?」
黑衣姑娘抬起了頭:「娘,是誰的?」
紅菱道:「『南海』郭家的。」
黑衣姑娘為之一驚。
白衣姑娘猛抬頭。
黑衣姑娘忙道:「『南海』郭家的,您怎麼知道?」
紅菱沒答又問:「你們可知道,找上門來的那個燕俠,他是郭家的什麼人?」
黑衣姑娘叫道:「怎麼說,他是郭家的人?他是……」
紅菱道:「他是『南海』郭玉龍,你們郭伯伯的大兒子。」
黑衣姑娘又叫了一聲,一時沒說出話來。
白衣姑娘忙道:「您是怎麼知道的?」
紅菱把一趟「龍威」鏢局的經過,從頭到尾說了個清楚,聽得白衣姑娘美目中異采連間,默然無語。
黑衣姑娘叫道:「怪不得他一身修為那麼高絕,原來他承襲了郭家絕學,我跟姐姐原就懷疑他是……」
紅菱黛眉一揚道:「既然有所懷疑,還不知道去求證,還敢做這種事?」
黑衣姑娘道:「我跟姐姐只是懷疑,可沒想到他真是,都廿年了,沒碰見一個郭家的人,誰會想到?」
白衣姑娘道:「娘,他們真沒想到,其實他可以早說。我們要是知道他是郭家人,『龍威』是郭家人開的,我們怎麼也不會……」
她住口不言,沒說下去。
紅菱道:「好了,事情已經過去了,現在說什麼也沒有用了,你們兩個給我站起來,一個去拿信鴿,一個去拿文房四貴。」
黑衣姑娘忙道:「娘,您是要……」
紅菱道:「我要給你們鳳姨寫封信,請她趕來一趟!」
黑衣姑娘驚喜道:「鳳姨?您要請她上『濟南』來?」
白衣姑娘道:「娘,您要請鳳姨來看看燕俠?」
紅菱道:「廿年了,你們鳳姨才是最想見郭家人的人。」
黑衣姑娘還待再說。
紅菱道:「不要問了,快去。」
姐妹倆恭應了一聲,立即站了起來。白衣姑娘就近捧來了文房四寶,黑衣姑娘則一陣風似的奔了出去。白衣姑娘這裡剛研好墨。黑衣姑娘就又像一陣風似的奔了進來,手裡提著個小巧玲瓏的金絲籠子,裡頭裝只鴿子。
那只鴿子,通體羽翼如雪,紅爪金睛,一看就知道是只異種靈禽。
紅菱攤開紙,抽筆儒墨,幾行小字一揮而就,裁成一張小紙條捲起,塞進一個小巧的銀環之中,取了鴿子往鴿子腿上另一隻銀環裡一塞,道:「拿去放了。」
黑衣姑娘捧鴿出房,旋即,一陣翼翅拍空聲由下而上,轉眼寂然,黑衣姑娘進來道:
「娘,鳳姨什麼時候能趕到?」
紅菱道:「你鳳姨一身修為,幾乎已經到了陸地神仙境界,她從京裡趕到『濟南」,那是快得很,現在要看的是這只雪翎信鴿,什麼時候能飛到京裡了。」
黑衣姑娘道:「這只鴿子的飛行之快,要比尋常鴿子快上一倍,照算應該不用半日工夫就到了。」
紅菱道:「那麼你鳳姨明天晌午以前准到。」
別年黑衣姑娘已經不小了,聽了這話,她嬌呼一聲,一蹦三尺高。
口 口 口
不知道怎麼回事,秀姑今兒個像有什麼心事,一大早就鬱鬱寡歡,平素那種嬌羞的模樣兒不見了,一雙美目紅紅的,像昨兒晚上沒睡好。
就連燕快跟她說話,她都有點心不在焉的,縱然偶而會微笑一下,看上去笑得也有點勉強。
燕俠留意到了,想問,可是女兒家的心事,誰知道關係著什麼?原就有幾分不便,再想想這些日子以來,秀姑的對他,以及面對他時候的神態,他竟然有點怕問。
奈何,有些事有時候想躲是躲不掉的。
收拾床,疊被子,該做的做完了,秀姑往裡間到了小客廳,往燕俠面前一站,一付欲語還付的樣子。
秀始她給了燕快問的機會,可是燕俠他裝了糊塗,含笑道:「是不是該吃飯去了?好,這就走。」
「不,大少。」
秀姑說了這麼一句。
就算郭燕俠他想走,也只好停住了。
停是停住了,可是他望著秀姑,仍然沒問。
他望著秀姑,碰到的,是秀姑一雙帶幽怨的目光,秀始就用這種目光望著他:「有件事,我想問問大少。」
好,燕俠不問,她倒要問了。
郭燕快一顆心莫名其妙的一緊,緊歸緊,可是這時候想躲已經躲不掉了,他索性道:
「什麼事?」
秀姑道:「『八方鏢局』昨兒晚上來的那位,就是大少叫她菱姑姑的那位,以前認識?」
郭燕使心裡一緊,心想,原來是問這,他立即道:「是啊,妹妹沒聽諸叔也叫她一聲菱姑娘?」
秀姑道:「我沒聽爹提起過認識她。」
郭燕俠道:「這麼說,諸叔也沒跟妹妹提過,當年在京裡的事?」
「沒有,從來沒有。」
郭燕俠道:「那好,我來告訴妹妹……」
話鋒微頓,接道:「這位菱姑姑,我也只是聽老人家說的,我沒見過,甘多年前在京裡時候的事,那時候恐怕還沒我呢……」
秀姑道:「大少坐下說吧!」
郭燕俠道:「沒人等咱們吃飯吧?」
秀姑沒說沒有,只說:「不要緊!」
郭燕俠當成了「沒有」,他坐了下去,微抬手道:「妹妹也坐。」
秀姑也坐下了,就坐在燕俠的對面。
等到秀姑坐定,郭燕俠道:「老人家的上一代,是位讀書人,夫妻倆帶著襁褓中的老人家,在渡海途中遭遇災禍,父親被害,母親被人劫擄,老人家被母親咬破手指寫了血書扔進海裡.老人家命不該絕,漂流了幾在幾夜,在奄奄一息的當兒,被先朝遺臣剃渡出家的郭將軍,及有海皇帝之稱的異人懷老神仙所救,以他們兩位之姓,做為老人家之名,上一字郭,下一字懷,窮多年之心力,合兩家絕學之長,造就了老人家文武造詣修為。
學成,老人家循血書所指,上京尋母復仇,半途,結識了貌稱絕代,技比天人的奇女子胡鳳樓,在姑娘是京時『威遠鏢局』總鏢頭『金刀無敵』韓振天義女,是『神力老侯爺』的獨子『威武神勇王貝勒』傅玉翎的紅粉知己,也是他們那位皇上康熙眼裡,文可安邦、武可立國,獨一無二的奇女子。
老人家進就之後,以海皇帝懷老神仙舊部『通記錢莊』及『天津船幫』的財力、人力創設了『威海堂』,沒多久即震動京畿,眾家皇子無不拉攏,但老人家旨在尋母復仇,從不參與他們之間的紛爭;格格、郡主無不傾慕,但老人家也情有獨鍾,從沒把她們放在心上。
結果,老人家覓在仇蹤,韓振天是其一,康親王是其二,老人家仁厚寬大,僅施薄征,未取他們性命,老人家也進禁宮內苑覓和母親骨骸,康熙震懾愧疚之餘,親封老人家為『無玷玉龍』。
其間,四阿哥雍親王,也就是現在的雍正允禎,為拉攏神力侯傅家。千方百計促成了傅胡兩家的親事,老人家遭此打擊,毅然隱歸,到後來進宮之時,玉貝勒、胡玉娘心生誤會,護虜主心 ,雙戰老人家,老人家劍下留情,胡姑娘卻刺了老人家劍。母親骨骸已然覓得,老人家再次遭此打擊,及毅然率『天津船幫』、『通記錢莊』合成之『威海堂』離開傷心地回到南海。
據說胡姑娘事後知悉內情,感激愧疚交集,曾經追到了『天津』,但又遲了一步,沒能見著老人家,所以,至今允禎對老人家是既恨又怕,胡姑娘也總認為虧欠老人家。如今『八方鏢局』這位菱姑姑,就是胡姑娘當年的侍婢之一紅菱,胡姑娘當年的三位侍婢,還有兩位是紫鵑、藍玲。這就是當年的京裡事,我也只能給妹妹說個大概……」
秀姑道:「知道這些就夠了……」
燕俠他一聽秀姑說「夠了」,以為可以不必現說什麼了,他就要往起站。
只聽秀姑道:「大少這位菱姑姑的兩個女兒,也就是『八方鏢局』的正副兩位總鏢頭……」
郭燕俠心頭猛一跳,倏然恍悟,這可是姑娘秀姑的正題,這時候想再躲,當然更來不及了,索性裝了糊塗,道:「沒錯,怎麼?」
「『八方鏢局』創設不只一天了,『濟南府』這麼些人從沒見過她們這正副兩位總嫖頭,只大少一人見著了……」
「是啊,我見著了。」
秀在低了低頭,很明顯的遲疑了一下:「她們長得怎麼樣,是不是像像這位菱姑姑?」
這恐怕是正題裡的正題。
姑娘的心事應該是由此而來。
姑娘的悶悶不樂、鬱鬱寡歡,應該是由此而來。
現在,郭燕俠的心裡像面明鏡,他完全明白了,打從見秀姑的頭一面到今天早上之前,這段時候裡,他不是不明白,而是不敢往那麼想,如今,緊逼到了眼前,由不得他不往那麼想了。
他心裡為難,也很難過。
為難的是,他始終拿秀姑當妹妹,諸明的女兒,理所當然是妹妹。
一難過的是,只怕他要辜負秀姑,倒不是秀始不可愛,秀站是個好姑娘,無論從哪兒說,都絕對是個姑娘,奈何他始終拿她當妹妹,而情之一事,偏又是一絲兒也不能勉強,否則就是害人害已,不論是害人,抑或是害已,一害就是一輩子。
而且,偏秀姑又是這麼個姑娘,那麼柔順,那麼柔婉,柔得讓人不忍心明說;柔得讓人不能不擔心一旦明說之後的後果。
眼前就是個大難,人違心之論,一那是欺人欺已,實話實說,又怕秀姑的心事更重,更悶悶不樂,鬱鬱寡歡。
該怎麼辦?
腦海裡意念盤旋飛閃,終於讓他找到了這麼一句。「還好。」
他認為,這一句不輕不重。
可是秀姑聽進耳朵裡,卻不覺得輕,其實,她本不用問,想也知道「八方鏢局」那正副兩位決鏢頭長得怎麼樣。尤其是在昨夜人在暗處,見著了郭燕俠那位菱姑姑之後,可是,她就是要聽聽郭燕俠是怎麼說。
唉,女兒家的心啊!
秀姑聽了這句話之後,臉上的顏色變了一變,臉色顯得白了些,蒼白!她又問了話,話聲比剛才那句輕多人「那麼,胡姑娘始終認為虧欠老人家的,這份虧欠,是不是有可能由大少那位菱姑姑,從小一輩的身上作補償呢?」
老實說,這話,姑娘不該問,以她這麼個女兒家,這種話,就是逼死了她,她也未必會啟齒。
而如今,她居然問了,不但問了,臉色還只見蒼白,未見羞紅。
是什麼力量驅使她如此,不問可知。
而這種現象,卻也是更令人擔心的。
郭燕俠一顆心沉到了底,一下子也撥得很緊,但是,他臉上卻泛起了笑容,而且笑得很爽朗:「妹妹想到哪兒去了,廿年後的今天,菱姑姑的三位早已離開了胡姑娘,嫁作他人之婦,也早已不再是胡姑娘的詩婢,而且兒女也不是他們三位一個人的,怎麼可能,何況,老人家從不認為胡姑娘虧欠他什麼?」
秀姑略嫌蒼白的嬌靨上,突然泛起了一抹羞紅,那顆烏雲螓首也微微低了下去。
只見蒼白,未見羞紅,不是發現象。
如今,蒼白的嬌靨之上泛起了一抹羞紅,應該是好現象,似乎,姑娘心裡的一塊石頭落了下去。
而,郭燕俠他是個有心人,緊接著,他說了這麼一句:「這種事,要靠緣份,也不能有一絲兒勉強,不能如願,總是緣份不夠,能說誰欠誰的?更不能怨天尤人!」
他話是點到了,就不知道姑娘聽懂了沒有,看姑娘的神態,仍然是螓夔半偏,羞紅泛上雪白的耳根。
看在眼裡,郭燕俠的一顆心依然沉在底部,並沒有往上提升一寸一分。
就在這時候,輕快的步履聲傳來,諸明的話聲也傳了過來:「丫頭,是大少還沒起床呢,還是你還沒收拾好?」
秀姑連忙抬起螓首,羞紅已然不見,神色裡帶幾分驚慌:「剛才我問大少的事,千萬別跟我爹提。」
郭燕俠:「我知道,我不會……」
他站了起來,秀始跟著站起。
諸明來到,從外頭可以看見裡頭,他微一怔,旋即帶笑走了進來:「好啊!丫頭,你是怎麼來請大少的?我餓得前心都貼後心了。」
郭燕俠泰然安詳,像個沒事人兒:「別怪秀姑妹妹,是我起得晚了點兒。」
「我敢怪她?」諸明一指秀姑道:「這個丫頭是道道地地的粉捏的,我還沒怪她呢,她就眼眶裡含著眼淚了。」
郭燕俠笑了。
諸明也笑了。
秀始她也笑了,令人心悸的目光,深深地看了郭燕俠一眼,又低下了頭。
只聽諸明道;「走吧、大少,吃飯去吧。」
郭燕俠跟諸明走了,姑娘秀姑則跟在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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