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空如洗,一輪明月高懸。
冷輝輕灑這座不知名的小島,整個兒的浸沉在寧靜而柔和的月色裡。
世間每一個有月的夜晚都美,但都美不過這座小島上的夜色,因為它美得不帶人間一絲煙火氣。說它是座小島,沒有人會為它叫屈,它的確是夠小的。
島上,除了一座紅牆綠瓦,飛簷狼牙的古剎之外,就是週遭一圈既高又密的森森林木,如此而已。有霧的日子,海船航經,迷濛之中,誰都會把它當作一隻浮沉波濤之間的大海龜,能說它不夠小?島上,三面是奇陡如削的峭壁,只有一面,也就是正對著古剎的一面,有一片沙灘,粒粒白沙如銀,月光灑照下,閃閃生輝,遠處看,令人幾疑銀河瀉落海中。
如今,就在這古剎門跟銀光點點的沙灘之間,一塊平滑如鏡的大石上,坐著兩個人。
兩個人,面對面,盤膝而坐。
兩個人,一個是位布衣芒鞋的和尚,一個則是位身穿灰色褲褂的老人。
和尚,看上去是個中年人,不胖不瘦,很白淨,肌膚幾乎吹彈得破,一隻手,十個指頭不但白皙修長,而且根根似玉,莊嚴肅穆的一張臉上,長眉斜飛,鳳目重瞳,膽鼻方口,可想得他在沒皈依三寶之前,必是位俊逸超拔的人物。老人,年紀至少在六十以上,身材瘦削,鬚髮如霜,背上背一項竹笠,腳上登一雙草鞋,身旁石下沙地上,插著一根其色烏黑的細長釣竿,銀絲盤繞,映月生輝,一看就知道,不是個釣史,就是個老漁夫。這兩位之間,擺著一盤棋盤,諸於排列,黑白相間,乍看,難見勝負,但,和尚兩手置膝,閉目而坐,十分安詳,而那老人,則兩眼緊盯著棋盤,皺眉捋髯,顯然有點急躁。
好靜,四下無聲,聲唯在沙岸浪花之間。
奈何!和尚打破了這份寧靜:「施主,星移斗轉了!」
老人眼皮都沒抬:「少囉嗦,這一套我比你行,還能不知道時辰,急什麼?就是三天三夜,我也要跟你拼到底。」和尚道:「貧僧已經誤了晚課,難不成施主還要貧僧再誤明晨的早課?」
「算了吧!和尚。」老人道:「有找在這兒,水晶宮裡的那些個,沒一個敢來聽你講經的。」和尚道:「施主存心壞貧僧功德,該打入十八層阿鼻地獄!」
老人猛抬頭,白眉聳動,目光如電:「我壞你功德?你又耽誤我多少下酒物?出家人陰損毒辣,下這麼一手的狗屁棋,害我平添多少白髮,捋斷幾根銀髯,如來西天有知,該給你來個五雷擊頂。」
和尚笑了,笑得很輕微:「阿彌陀佛,施主口下留德,出家人上秉佛旨,胸懷慈悲,怎言陰損?棋盤如戰場,我不敗人,人必敗我,又怎言毒辣?」
「好嘛!」老人道:「把你想當初馳騁疆場,縱橫敵陣的那一招用到這兒來了。我要是口下留德,也不會長年宰你那聽經客下酒了;連你這出家人都這麼爭強好勝,不忌葷腥,我這張老嘴,何必留德,又為誰留德?」和尚又笑了,仍然是那麼輕微:「施主,不是和尚爭強好勝,三寶弟子出家人,青燈貝葉之間長伴古佛,強如何?勝又如何?只是,棋如世事,子如世人」
老人抬起青筋墳起的手,攔住了和尚話鋒:「夠了,和尚,省省心,別又想度化我,佛門廣大,不度無緣之人;生公能使頑石點頭,我連頑石都不如,該了之人不了,不該了之人卻剃光了腦袋,烙上戒疤,翻著貝葉,敲著木魚強說了,和尚你」
和尚也抬起了他那白皙、修長,根根似玉的手:「施主,只怪貧僧自找,從此我不再勸你,你不說我」老人一搖頭:「不行,你有息事之心,我無寧人之意,假如人人都像你,只會多念慈悲憤不平,只會」和尚微聳長眉:「施主」
老人眼一瞪,大聲道:「出家人休打誑語,別不承認,你悲憤不平,是不是為熊、袁二位,你心灰意冷,又是不是為李自成破京弒上,吳三桂變節借兵」
和尚雙目猛睜,奇光暴射,冷威逼人:「貧僧至盼施主,珍惜數十年莫逆之交。」
老人霍地跳了起來,鬚髮皆動:「怎麼,想掰交情?行,今夜月色好,你我就借這片沙灘,先痛痛快快的打上一架,然後再來個劃地絕交,要不然我這口氣嚥不下。」
和尚深深看了老人一眼,合起雙掌,低誦佛號:「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不知道他是要打架,還是要回寺,他就要往起站。
就在這時候,一聲嬰兒啼哭聲傳了過來。
這聲嬰兒啼哭聲不大,但此時此地卻來得大突然,也有一種能撕裂人心的震撼。
和尚猛一怔。
老人霍地轉臉,就在幾丈外,沙灘邊緣,浪花之下,一團黑黝黝之物。
他出手如電,一把抓起釣竿,振腕猛抖,一線銀光離竿電射,點在沙灘邊,浪花下那團黑黝黝之物上一點,立刻帶起那黑黝黝之物倒捲而回。
幾丈遠近,來去如電,老人左手微探,接住那團黑黝黝之物輕放石上。
兩個人同時都看直了眼。
那是個鏹褓中的嬰兒,面上背下的綁在一塊木板上,衣物上塗滿油脂,只有水珠,浸濕不透,正胸口處還綴著一個油布做成巴掌大小一個囊袋。
嬰兒兩眼緊閉,一張小臉瘦得皮包骨,而且白裡泛紅,幾乎全脫了皮。
就這麼一個嬰兒,此時此地居然漂來這麼一個嬰兒。
突然.和尚閉上雙目:「」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老人霍然走過神,機伶一顫,伸手急探嬰兒口鼻,然後他神情一鬆,「我糊塗.剛還聽見他啼哭」猛抬眼又望和尚:「和尚,命雖猶在,氣僅一絲,快救他。」
和尚臉上沒一點表情:「出家人理應施救,但施主為什麼假手貧僧?」
「難道你也糊塗了,我所學太過剛猛,他一個鏹褓嬰兒哪裡禁受得了!」
「施主說得是,但救了他之後又如何?」
「又如何?和尚你問得好,先答我問話,這座島離陸地多遠?」
「不近。」
「就是鐵打的金剛,鋼鑄的羅漢,多日漂流海上,風吹雨打,曬不說,大風大浪不說,水底更有吃人之魚也不說,單這、飢餓就能要命,而他現在還活著,你說,他的命大不大?」
和尚道:「施主怎知他是從陸地漂來,而不是被人從船上丟下海?」
「就算是從船上。」老人道:「這座島,周圍幾十里內遍佈暗礁,除了我,任何人不能近,過不來,從幾十里外漂來,難道他的命就不算大?」
和尚微點頭:「貧僧不能不承認,此子的確命大。」
「那麼」老人道:「茫茫大海之中,這座小島猶不及一粟,他居然能漂來此地,而且不在島東,不在島西,不在島後,就在你我的面前,他是不是跟你我有緣?」
和尚道:「數十年的交往,貧僧記得,施主你從不信---」
老人截口道:「現在我信了,由不得我不信,難道和尚不信?」
和尚道:「出家人焉有不信之理,此子確跟施主、貧僧有緣,又如何?」
老人叫道:「和尚,此子福命兩大,又跟你我有緣,你還問又如何?」
和尚道:「貧僧自剃度出家,皈依三寶,已是與世無爭,幾十年青燈貝葉,更是修得心如明鏡,施主請看他胸前囊中何物,便知貧僧是不得不問又如何!」
老人道:「胸前囊中何物怎麼樣?你還沒看,怎麼知道他胸前囊中藏何物?」
「何須看!」和尚道:「他的父母親人這麼做,必然萬不得已,這種萬不得已,也必是後日的仇怨」「和尚,你還是人,不是神仙,我就不信。」
老人出手如電,一把扯下嬰兒腦前油布囊袋,接著扯開,只見裡頭折疊著一塊白綾,伸兩指抽出白綾,赫然見斑斑血漬。
老人神情登時就是一震,急攤開白統,斑斑血漬一字字,竟然是一封血書,等凝目看完血書,老人不禁臉色大變,驚駭出聲:「和尚,整一甲子的青燈、貝葉,你真已經修成正果了。」
整一甲子?天!這和尚到底多大歲數了?
他要把那塊白綾血書遞給和尚。
和尚不接,也閉目不看,道:「阿彌陀佛,施主不要壞了貧僧一甲子的苦修。」
老人沉腕收回那幅白綾血書,震聲道:「和尚,難道你就能任這麼一條性命—一」『和尚截口退:「貧僧不敢,三寶弟子出家人,怎敢有違慈悲佛旨,貧僧救他,保住他一條性命後,請施主帶他去!」「好哇!和尚。」老人大叫:「你顧你的苦修,硬把我往地獄裡推!」
和尚道:「要救他的是施主,不是貧僧,貧僧何敢推人下地獄,施主帶他走後,盡可以把他送人撫養。」老人身軀一額,點頭道:「沒錯,我可以這麼做,可是我要是這麼做了,不用你推,我就到了地獄的第十八層了。」和尚道:「那是施主的事」
老人身軀猛顫:「奈何他碰上的不是我一個,和尚你信的是佛,重的是因果,難道你就不認為這是天意。」和尚道:「頭一眼看他的是施主,施展神功絕藝把他接到面前的是施主,要收他要他的也是施主,貧僧不過是個局外人。」
老人道:「和尚,你修得還不到家,大千世界,誰是局外人,誰又在局內」
和尚道:「施主,不管怎麼說,貧僧」
老人鬚髮暴張,劈胸一把揪住和尚:「和尚,你讀的什麼,修的什麼?滿口慈悲阿彌陀佛,一付心腸比誰都硬,你再敢說個不字,我放火燒你的窩。」
和尚仍然那麼安詳:「古剎本無主,施主要自造罪孽,與貧僧何干?」
老人目眥欲裂,血書又遞到和尚面前:「和尚,睜開你的眼看看,等你看過後仍能說個不字,我抱起他扭頭就走,從此你修你的正果,我就是真下十八層阿鼻地獄,也絕不會怨你!」
和尚沒睜眼,道:「施主,要著貧僧早看了」
「不!」老人道:「你非睜眼看看不可,對你的鐵石心腸,也得讓我口服心服,你要是不睜眼,我就是拼著渾身罪孽,耗損他這條小命,也要跟你沒完,和尚,到那時這罪孽你不能說沒份,十八層地獄咱們攜手走一趟,也不枉咱們幾十年的老交情。」
和尚還是那麼平靜:「施主」
老人激怒,震聲大喝:「和尚」
夜空裡突然響起一聲沉雷,晴天何來霹靂?
不知何時,烏雲已然遮月,大地一片黑暗。
天威難當,和尚一驚睜目,怪的是此刻雲開一線,冷輝直瀉,正照在眼前那幅血書上。
以和尚的修為.就是夜色如墨.血書上的子,他也能一行行,一字字看的清楚,何況偏就在此刻瀉下這麼一片月光。和尚怔住了,臉上是極度的驚異。
到不是因為血書,而是因為那聲霹靂,這片月光。
老人鬚髮暴張,身軀劇顫,猛然抬頭仰望,顫聲到:「和尚,你能說這不是天意,你能說這不是天意……「不知道和尚是不是看完了血書,他沒再閉目,低頭望向石上的嬰兒,伸出右掌,按在嬰兒心口之上……
大晌午天兒,日頭能曬出人的油來。
一眼望過去,穿過這個村子的這條黃土路上,上頭曬,下頭烤,空蕩、寂靜,看不見一個人影。就連這整個村子,都像死了似的。
看上老半天,恐怕只能看見一樣東西在動,還「咆」、「咆」的在響,那是村口那株大樹蔭涼下的一條大黃狗,趴在那兒張著嘴伸著舌頭。
可是,這會兒村子裡有家小酒館卻正熱鬧著。
其實,說熱鬧,扳著指頭算,也不過那麼四個人。
只是,在這時候能有這麼四個人,不歇息,不怕熱,寧願大把大把的流汗,一個口沫亂飛,說得天花亂墜,三個興奮激動,圓睜著眼,半張著嘴,傻小子似的豎著耳朵聽,這已經是絕無僅有的難得事兒了。這會兒誰會上酒館兒來喝酒,誰就是瘋子。
這四個人,一個不清楚,三個全是這家酒館兒的。
四個人圍坐著一張小方桌,靠裡的那位,穿身黑大褂兒,黑的都變白了,袖子幾乎擄到了胳肢窩,敞著胸,一根根的骨頭都數得出來。
這位,看年紀四十多,眼凹腮癟,滿臉的鬍子茬兒,一付落魄相。
另三個,圍坐三面,看裝束打扮,一看就知道是酒館兒的夥計,都是二十來歲的年輕小伙子。桌上,是把帶著茶垢的小茶壺,還有個茶杯,儘管帶著茶垢,倒都是細瓷的。
穿大褂兒的瘦漢子兩手邊兒那兩個,儘管自己拿著手巾猛擦汗,可是另一手各一把破蒲扇,「呼塔、呼塔」給瘦漢子扇著風,簡直就唯恐侍候不周。
正對面坐的那個也沒閒著。
他要是閒著,打扇子的那兩個也不幹,本來嘛!聽好聽的,是六隻耳朵,出力忙和的,怎麼能只四隻手?他管的是沏茶、倒茶,外帶跑腿。
門口掛著竹簾子,可是能讓人閉過氣去的炙熱還是不住的猛往裡鑽,不礙事,它鑽它的,絲毫減不了這三位的興頭兒。
突然,正比手劃腳,說得天花亂墜的瘦漢子兩眼往桌面兒上一直,話鋒打住了。
正對面兒那個氣猛一洩,整個人差點兒沒萎在那兒:「得,又到了扣兒了,偏就是要人命的緊要節骨兒。」瘦漢子瞪了眼:「滾你一邊兒去,你把大叔我當成『天橋』說書的了?
大叔我喉嚨都要冒火了,倒茶!」他這兒剛說完,另兩個連推帶催:「倒茶,倒茶!快,快!」
正對面兒那個登時有了精神,霍地挺直了腰板兒,一咧嘴,抓起茶壺就倒,只滴了幾滴兒,就沒了。「喲!麻煩了!」
「麻煩什麼?再去拿一壺呀!」
「不成啊!我沒茶葉了!」
瘦漢子說了話:「沒茶葉了?那好,等什麼時候有茶葉了知會我一聲。」
說完了話,他就往起站,。
打蒲扇的兩個,兩隻手按住了他,兩張臉都是央告色:「大叔,您就行行好,眼看著那位郭將軍就要」「大叔,我給您弄碗涼水對付對付,行不行?」
瘦漢子可瞪了眼:「你小子想害我跑肚拉痢呀?大叔我肚子裡的故事,就這麼不值錢,告訴你,大叔我這是不求名利,不然我要是進京上天橋弄個棚子,就憑肚子裡的這一段兒,每天少說也能攢他個十幾二十兩」左手打扇子的不開竅,愣愣的道:「大叔,您這一段兒是朱明前朝的故事,別處都不敢輕易露,能上京裡去說嗎?」瘦漢子臉色一變,眉梢兒陡地挑起老高:「害怕不是?好辦,從今以後,我不說,你們也別聽了!」他又要往起站。
正對面那個慌了,站起來伸了手,先瞪那個不開竅的:「不會說話就閉上嘴,沒人拿你當啞巴。」轉過頭賠上一臉笑道:「大叔,別跟他一般見識,您坐會兒,我給您沏茶去!」
話落,抓起茶壺,一溜煙似的跑進了裡頭。
他還真是利落,沒打幾下扇子工夫,他已經拿著茶壺又出來了,往桌上一放,又是一臉笑:「大叔,茶來了,悶上一會兒,我再給您倒。」
瘦漢子兩眼一翻:「你小子不是說沒茶葉了嗎?怎麼,跟大叔掏奸哪?」
那夥計一哈腰,把臉湊了過去,咧著嘴低聲道:「是我們帳房的,前門外陳鴻記的好香片,準保您滿意。」瘦漢子一聽就笑了。
右手打扇子的也笑了。
就是左手邊那個沒笑,他剛惹了禍了嘛!
笑就是寒風解凍,笑就是雨過天晴,其實,瘦漢子也沒真生氣,多少年的熟人兒了,拿他們當子侄似的,怎麼會?這一笑,沏茶的那個打蛇隨根上,仗著沏來了一壺好茶,也壯了他的膽敢說話。
不過還是沒開口先賠笑:「大叔,茶還得悶一會兒,您閒著也是閒著,不如趁這工夫就接著往下說,您看怎麼樣?」瘦漢子的臉色突然陰沉了,那三個一見心裡發毛,正犯嘀咕,瘦漢子卻說了話:「孩子們,李闖賊破京遇害,崇禎爺煤山歸了天,往後去,還有什麼好說的」
他臉色陰沉,心情沉重,不知道那三個是不是會有跟他一樣的感受?
只聽右手邊的那個道:「可是,大叔,那個郭將軍呢?他後來又怎麼樣了?您總得有個交待呀!」瘦漢子兩眼發直的前望著:「他本來是袁大將軍的副將,大將軍冤死之後,他已是心灰意冷,歸里他去。等到後來李闖賊兵破北京,崇禎爺煤山殉國,吳三桂借清兵入關,山河變色,社稷易幟,傳說他曾經仗劍誅殺吳逆,可惜沒能得手,此後,就不知他的下落,沒了他的消息,這話說來可有不少年了,不知道如今」
他打住了,沒再往下說。
那三個,許是受了瘦漢子的感染,都微微低下了頭。
沏茶的那個道:「郭將軍既是這麼一位赤膽忠心的大將,恐怕早在他要誅殺吳三掛的時候,就已經不在了。」瘦漢子兩眼微有紅意,道:「死有重如泰山,輕於鴻毛,往後的事還很多,但願郭將軍不會就那麼走了。」左手邊惹禍的那個突然拍了桌子:「娘的,恨只恨咱們生這麼晚,見不著郭將軍」
瘦漢子道:「見著見不著有什麼要緊,只要別忘了自己是漢族世胄,先朝遺民這就行了。」這句話,聽得那三個臉上變色,嚇了一大跳:「哎喲!您----」
「您」字剛出口,竹簾子一掀,打外頭進來個人。
這更夠嚇人的,那三個機伶一顫,就要往起站。
瘦漢子伸兩隻手,按住了三個,別看他瘦,勁道還真不小,三個身強力壯的小伙子動都不能動。可惜的是,他們三個,這時候誰都沒在意,因為心揪成一團,六隻眼睛全緊盯上了進來的那個人。進來的這個人,是個年輕人.不過廿上下.穿的也不怎麼樣,可是很乾淨,那件不怎麼樣的衣裳,罩在他那頎長的個子上,跟穿在別人身上就不一樣。
這年輕人個子挺拔,人也長得相當俊逸,斜飛的長眉,眼角微挑的星目,男人裡,還真難找出這麼幾個來。另外,他還隱隱流露著一種讓人感覺得出.但卻說不出。
如果有誰願意多耗點工夫.仔細琢磨.大概只能勉強籠統說出個「不凡」,甚至還會覺得他有點懾人。他,穿著不怎麼樣,帶的也不怎麼樣。
手裡只提個長長的簡單行囊,別的再無他物。
可是.只要誰多留意一下,就會發現他另有一宗跟別人不一樣的地方,也可以說是一宗怪異。這麼熱的天兒,屋裡的人都揮扇拭汗.他從大太陽底下走那麼一大段路到了這兒.不但頭上沒一點汗水.甚至連一點熱意都沒有。
又是一件可惜的事。
誰都沒留意。
應該有人發現的,至少瘦漢子應該發現。
進來的是這麼一個,瘦漢子跟那三個都心裡一鬆。
好在人家年輕人並沒有在意這四人八隻眼這麼瞪著他看,淡然微笑道:「寶號今天不做生意?」三個夥計定過了神,沏茶的頭一個站了起來.「做,做,您請坐!」
年輕人往裡走幾步,隨便挑了張桌子坐下來,把行囊往桌上一放,道:「有什麼吃的,隨便給我拿點兒來就行了。」沏茶的夥計答應一聲,接著說:「您喝什麼酒,我們這兒有—
—」
年輕人沒等他報酒名,微一搖頭道:「不喝酒!」
沏茶的夥計哈個腰:「是,吃的馬上給您送上來。」
他往裡去了。
客人上門了,得照顧生意,有這麼個外人往那兒一坐,故事也說不下去了,而且故事說完,談興投了,心情也正沉重,瘦漢子連那壺好香片都不想喝了,扣上扣子,拉了袖子,就站起了身。
另兩個夥計跟著站起,一個道:「大叔,要走了?」
瘦漢子道:「該回去了。」
另一個道:「沏好的茶,您還沒喝呢?」
瘦漢子微一笑,笑得好輕淡:「時候差不多了,帳房午睡該醒了,留給他吧,就說你們給他沏的,準能落個好。」兩個夥計也笑了。
瘦漢子要往外走。
就在這時候,竹簾子忽地飛起老高,又進來了人,兩個,並肩擋住了門。
這兩個,清一色的中年漢子,清一色的黑色褲褂兒,一條髮辮卻繞在脖子上,腰裡也都鼓鼓的,滿頭滿臉是汗。瘦漢子似乎覺出了什麼,臉色微變,目光一凝,停了步。
兩個夥計只當又是客人上門,笑在臉上堆起,就要迎過去。
兩個黑衣漢子一個抬手攔住了兩個夥計,另一個望著瘦漢子,似笑非笑:「怎麼,故事說完了?」瘦漢子道:「說說故事,不犯王法吧?」
一聽「犯王法」,兩個夥計馬上明白是怎麼回事兒了,嚇得臉變色,急往後退。
那黑衣漢子臉上似笑非笑的神色更濃:「當然,『天橋』說書棚子多少座,從沒哪一個犯了王法,抓進官裡去。不過.那也得看說的是什麼,是哪一朝哪一段兒!」
瘦漢子還待再說。
那黑衣漢子抬手攔住:「朋友,自己幹的什麼事兒自己明白,何必還要費口舌,未免顯得小家子氣,其實,縣裡也沒什麼別的意思,只是想弄明白,你這個年紀,對那一朝的那一段兒,怎麼會這麼清楚,你要是這麼說,就跟我們上縣說給大夥兒聽吧!大夥兒正鬧得無聊,我擔保有你的好茶喝。」
瘦漢子道:「要想明白,我這個年紀,對那一段為什麼那麼清楚,不難,我現在就能讓兩位明白,就跟這幾個夥計一樣,也是聽來的。」
「聽誰說的,你大概不會告訴我們。」
「倒不是不會告訴兩位,而是那個人是個過路的,我根本不認識。」
那黑衣漢子真笑了,卻是陰笑:「所以嘛!那我們只有找你了,你已經跟那個不認識的人學壞了,不能再讓你把別人帶壞。」
這時候,沏茶的夥計端著一盤吃的從裡頭出來,見這情景,不由一怔停步,他也引得兩個黑衣漢子目光一轉。瘦漢子抓住了這機會,要動。
兩個黑衣漢子馬上就覺出了,雙雙往前逼近一步。
剛才說話的那個道:「朋友,大夥兒挺熱,你瞧我們這身汗,別打你跑我追的主意了,省點力氣跟我們走,大家都舒服!」
事情到了這兒,已經是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
端著吃的那個夥計,臉上都沒了人色兒,差點兒沒把手裡吃的摔了。
而,剛進來的那一個年輕人,卻跟個沒事人兒似的,坐在那兒看著,那麼平靜,那麼安詳。本來就不關他的事兒嘛!
事情到了這兒,也沒有一點轉彎兒的餘地了。
瘦漢子笑了,是冷笑:「有一點,你們讓我不能不由衷的佩服,你們的眼線真多,消息真靈通。」話,他說得慢條斯理,話聲一落,他動了,動起來還真快。
他身子一轉,已經到了剛坐的那張桌後,沒見他手碰桌子,那張桌子已然飛了起來,帶著那把小茶壺跟茶杯,直向兩個黑衣漢子撞去。
可惜了!一壺剛悶好的上好香片。
兩個黑衣漢子挺機警,動起來也不慢,各自往一旁錯步,同時躲了開去。
桌子帶茶壺、茶杯,飛勢不減,直往垂著竹簾的門撞去。
瘦漢子也閃動身軀,緊跟桌子後頭。
砰!嘩!
桌子飛出去了,竹簾子掉了,茶壺、茶杯摔碎了,熱茶連茶葉濺得四下飛揚,瘦漢子也不見了。兩個黑衣漢子定過了神,轉身,一陣風似的退出去。
兩個夥計裡的一個驚叫出聲:「天,大叔會武?」
敢情這麼多年了,他們一點也不知道。
年輕人像看完了一齣戲似的,轉臉望向端著吃的那個夥計道:「夥計,是不是可以給我端過來了?」那一個,定過了神,嗓門兒發抖:「來了!」
哆嗦著,來到了他的桌前,哆嗦著把吃的擱下,哆嗦著又說了那麼一句:「您……您還能坐在這兒吃?」年輕人微微一怔,抬眼,兩眼黑白分明,還蘊含著一種讓人不知道該怎麼說的光芒:「我為什麼不能?」「您沒看到」
「看到什麼?」
「那兩個,是大興縣捕房的。」
「大興縣捕房的怎麼了?」
「他們是抓叛逆。」
「不管他們是抓什麼,抓的是剛才那位,不是我,對不對?」
怎麼碰上的是這麼一個?夥計沒話好說了,剛打算應兩聲退開。
人影疾閃,兩個黑衣漢子又進來了,汗比剛才還多,混身衣裳都濕透了,這回手裡有了東西。一個握鐵尺,一個提條鏈子槍。
那夥計嚇得往後就退,腳下不穩,一屁股摔在地上,也顧不得痛了,翻身就爬。
另兩個夥計,站在那兒沒敢動。
兩個黑衣漢子進來,頭一眼就看年輕人,見年輕人還在,立時停住,交換了個眼色,然後一左一右到了桌子邊。怪的是年輕人卻像個沒事人兒,真以為不關他的事,連眼皮都不抬,伸手就要去拿個包子吃。拿鐵尺的那個,伸鐵尺擋住了他的手。
年輕人手停在那兒,抬了眼,不慌不忙的道:「什麼意思?」
拿鐵尺的黑衣漢子冷冷一笑:「你真夠大膽,真夠鎮定!」
年輕人道:「我有不膽大,不鎮定的理由麼?」
拿鐵尺的黑衣漢子臉色一變,鐵尺要動。
提鏈子槍的黑衣漢子伸手攔住,冷然道:「你是幹什麼的?」
年輕人道:「過路的,餓了,進來吃點兒東西。」
「姓什麼?叫什麼?」
「郭懷。」
提鏈子槍的黑衣漢子一聲冷笑道:「這會兒是大清朝,不是北宋年間,你還想來一招『狸貓換太子』啊!」年輕人很平靜,仍是那麼溫和:「我這個『懷』是胸懷大志的懷,不是『槐』樹的『槐』。」「從哪兒來?上哪兒去?」
年輕人郭懷道:「從東海來,上京裡去。」
「別是跟剛才那個一塊兒來的吧?」
郭懷道:「我進門的時候他就在這兒了,我不認識他,不信你們可以問夥計。」
提鏈子槍的黑衣漢子轉頭望望那三個。
那三個早嚇壞了,那還說得出話來。
拿鐵尺的黑衣漢子,突然挪鐵尺壓住那長長的行囊:「這是什麼?」
「裡頭是幾件換洗的衣裳,還有一把劍。」
兩個黑衣漢子臉色一變,拿鐵尺的道:「看不出你還是個練家子啊?」
「算不上,練幾套防身而已。」
提鏈子槍的道:「為什麼藏在行囊裡。」
「我是備而不用,也希望永遠不要用它,而且,到現在為止,還沒碰上一個讓我非用它不可的人。」拿鐵尺的冷笑道:「好說,朋友,光棍眼裡揉不進一粒沙子,我們不敢冤枉你,可是千不該,萬不該,你不該在我們捉拿叛逆的時候也坐在這兒,而且行囊裡還藏著一把劍,跑了他那一個,不能再跑你這一個,別裝模作樣的,站起來跟我們一起走吧!」
郭懷看看兩個黑衣漢子,突然笑了,笑得很輕淡,但卻讓人看見了他那口既整齊又潔白的牙齒:「我明白了,兩位是不能空著手回去,只得抓一個回去交差,可巧就讓我碰上了,是不是?」
拿鐵尺的那個道:「隨你怎麼說都行,你自找倒霉,怪不了我們。」
郭懷道:「我不過是個過路的無辜,二位拉著我硬往刀口上送,何其忍心?」
拿鐵尺的道:「誰能證明你是無辜?這話你留著,等到了縣裡再說不遲。」
郭懷微一搖頭:「對你們,今天我算是頭一次領教了,的確該殺,好在今天我脾氣特別好,這樣吧!我就坐在這兒,只要你們能帶我走,儘管伸手就是。」
「好。」
拿鐵尺的頭一點,伸左手劈胸就抓。
沒見叫郭懷的年輕人動,真的誰也沒看見。
拿鐵尺的黑衣漢子那五指箕張的左手,像突然讓針紮了一下似的,叫了一聲急忙縮回了手。「你」
「我還在這兒坐著。」
拿鐵尺的黑衣漢子火兒往上一冒,揚鐵尺當頭就砸。
還是沒見郭懷動,拿鐵尺的黑衣漢子腕子像是被什麼震了一下,大叫一聲,鐵尺脫手飛了,一個身軀踉蹌倒退幾步,左手抱住了右腕,再也直不起腰來,頭上的汗珠子一顆顆豆大直往下淌。
提鏈子槍的看直了眼,自始至終他沒見這個郭懷動一動,他既驚又急,兩手一搭桌沿,就要掀桌子。那個郭懷還是好好的坐在那兒,而那張桌子的四條腿像在地上生了根,他就是掀不動它,一動也不動。這種事兒,別說自從吃那碗公事飯了,就是打出娘胎也沒見過,可是他聽說過,瞪著眼張著嘴,指著郭懷就叫道:「你,你是『白蓮教』!」
轉身就跑。
抱著腕子忍著疼的那個,什麼也顧不得了,撒腿跟了出去。
郭懷笑了:「白蓮教?這倒好,只怕很快就傳遞大興縣了。」
三個夥計,六隻眼直愣愣的望著他,活像三尊泥塑木雕的人像。
難怪,白蓮教本就比發現剛才那瘦漢子會武,是叛逆還嚇人。
郭懷沒理他們,其實,就算郭懷理他們,他們也不敢理郭懷了,郭懷不理他們,他們定不過神來,還能在這兒多站會兒,郭懷只一理他們,他們非撒腿就跑不可。
郭懷只管吃他的,吃得很斯文,但是卻不慢,吃完後,也沒叫那三個過來算帳,擱下一塊碎銀,提起那長長的行囊就走了。
帳雖沒有算,但是給了那麼塊碎銀足夠了,只怕連那摔出門去的桌子,外帶那把小茶壺,那只茶杯也算上都用不了。
那三個愣愣還的站著,只不知道他們要等到什麼時候,才能定過神來。
那條空蕩、寂靜的黃土路上,仍然看不見一個人影,那株大樹底下,仍然也只有那條大黃狗。因為那是往南去的路,郭懷沒走那條路。
郭懷是要往京裡去,北京城坐落在這個林子的北邊兒,所以郭懷出酒館之後,就順著這條穿村而過的路往北去了。
這條路,出北進村口,要比出南邊村口看來舒服得多,至少在這種天兒裡,看著讓人心裡舒服。出南邊村口,只有那一株大樹,而出北邊村口,卻有著數不清的樹,路兩邊,隔不遠就是一株,往前數,數不清,也看不到盡頭。
樹,沒南邊村口那一株大,因之地上那片陰涼,也不如南邊村口那一片大,可是樹多就不同了。兩邊一片片連接起來,簡直就成了兩條陰涼的長廊,這,還能不讓人心裡舒服?
還有,路兩邊,緊接著兩大片看不見邊兒的玉蜀黍地,一株株人來高,綠油油的,跟關外北大荒的「青紗帳」似的,不但遮了不少炙熱,偶爾風過,大片大片的綠葉舞動著,沙沙作響,這,還不能讓人心裡舒服!而,郭懷,並沒有特別高興,臉上也不見得有舒服的神情,似乎,這麼熱的天兒,礙不著他什麼。其實也難怪,別人大把大把地拭汗,衣裳都濕透了,只有他,到現在仍是一點汗星兒都沒有。這,要是讓誰留了意,又非說他是白蓮教不可了。
人家人斯文,或許是心靜自然涼,誰知道呢?
可能真是,就算真是也用不著這樣兒啊!
看!兩條陰涼路他不走,偏偏提著他那長長的行囊,走在路中間,頂著那火似的大太陽在行走。這條路,出村口往南去,沒有人,往北去,也是郭懷一個,不,兩個,兩個人。
那另一個人,是在郭懷剛離村口沒多遠的時候,從玉蜀黍地狂飛而來的,活像只大鳥,帶得玉蜀黍的葉子「沙!」地一聲。
那個人飛出來就落在路中間,擋住了郭懷的路,一臉的冰冷.冷得似乎能讓炙熱為之一退。那個人,赫然竟是片刻前從村裡小酒館兒突圍而出的那個,大興縣捕快眼裡的叛逆,多加點兒,是會講古說故事的瘦漢子。
郭懷,他不怕熱,卻出奇的冷漠,甚至這會兒連那麼個大人從玉蜀黍地狂飛出來,落在路中間,擋住了他的路,他也視若無睹,提著他那行囊,依然走他的,直到兩下裡離不到一丈遠近。
「站住!」瘦漢子冷喝出聲。
郭懷這才停了步,似乎這才看見了人:「呃!是尊駕!」
瘦漢子語氣冰冷:「不錯,是我,我還是一個人,你也終於落了單兒了。」
郭懷微抬頭:「我不懂落單兒是什麼意思,不過我要告訴尊駕,我跟尊駕你一樣,也是一個人。」瘦漢子冷笑道:「你是一個人,你那夥伴不是人,他們兩個既然不是人,你又怎麼能算人?」郭懷眉梢兒微揚:「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念你的處境,你的身受,我不跟你計較,可是你是不是太魯莽,太冒失了。」
瘦漢子道:「怎麼,你不承認是他們一夥,跟他們一路?」
郭懷道:「他們是大興縣的官差,我還沒有這份榮寵。」
「你認為是榮寵,我覺得讓我噁心n」
「人心之不同,各如其面,當然對人與事的感受也就不一樣。」
「甘心做狗腿子,有膽密告我,為什麼你現在不敢承認?」
「你錯了,你不認識我,不瞭解我,所以我也不怪你,我,還沒有什麼不敢的,哪怕是只沾上我一點邊兒,可是一點邊兒都沾不上的話,我沒有必要承認什麼。」
瘦漢子仰臉一陣冷笑:「話,說得很好,可是你不該錯拿我當傻子,走南闖北,出生入死多少年,我什麼樣的沒見過,就憑你,還想瞞得過我這雙招於,就算不為我自己,我也不能替我漢族世胄,先朝遺民,留你這棄宗忘祖,賣身投靠的狗腿子,我既然在這兒等到你,那你就是煞星照命,死定了。」
話落,閃身,真快,疾如奔電,一閃而至,揚掌就劈。
但是,他掌剛揚了一半,就猛一征的停住了。然後來了個霍然大轉身。
因為就在他揚掌欲劈的剎那間,他發現眼前空空,人已經不見了,他來個霍然大轉身也沒有用。眼前仍是空蕩蕩的,從站立處一直到村子北口,路上半條人影也沒有。
怪了!人哪兒去了?
就在他一絲詫異剛自心底升起的當兒,清朗話聲起自身後:「尊駕實在太冒失,太魯莽了。」瘦漢子大驚,機伶一顫,身軀前撲近丈,然後霍然旋身。
可不,人不正好已站在原處麼?
那麼剛才前後空蕩,他究竟躲到哪兒去了?
瘦漢子驚聲道:「好身法,我走眼了。」
他倒是見多識廣,沒把人家當成白蓮教,不過他還是沒能看出人家是什麼身法。
難怪他看不出,他連人都沒看見嘛!
其實,不只是他,抬眼當今,能認出郭懷這高絕身法是什麼身法的,屈指算算,只怕沒幾個。只聽郭環道:「你是走眼了,我不只是指身法,還有我這個人,我要真是你說的那一種人,如今你還有命在麼?」這倒是,就算是有十條命,剛才那一剎那,也全交給人家了。
瘦漢子臉色一變,冷笑道:「誰知道你們安的是什麼心,我不信邪,再試試。」
話落,他閃身又撲。
這回,他兩眼緊盯郭懷,看他是怎麼個躲法,還能往哪兒躲?
他可真把人家盯住了,這回郭懷沒躲,他要是早知道後果,他應該是寧可讓郭懷躲開的好。先見郭懷眉鋒微皺,空著的那隻手抬起來微一擺,就這麼彈灰似的微一擺。
瘦漢子只覺一股強勁無比的勁氣迎面捲來,撞得他立足不穩,腳下踉蹌,一連退出了七八步,一屁股坐在地上。「砰」的一聲,黃塵激起老高,霧似的把他整個人寵罩了起來,他經驗老到,怕郭懷趁機會偷襲,想來個大翻身躲開,奈何胸中血氣翻騰,身子重逾千斤,一時竟動彈不了,他不由為之大駭。
就在這時候,黃霧的外面,傳來了郭懷的話聲:「由你仇恨他們的程度看,我確信你是個你所說的漢族世胄,先朝遺民,但是要是你所說的漢族世胄,先朝遺民都像尊駕你這麼冒失,這麼魯莽的話,我真擔心漢族世胄,先朝遺民有什麼作為,什麼大成?」
話說完了,霧似的黃塵也消散落下了,瘦漢子忙定睛再看,他看見的不是郭懷的正面,而是郭懷的背影。因為,郭懷已經轉身往前走了。
這時候,瘦漢子覺出翻騰的氣血已經平息了,人也可以行動了,他就是不相信郭懷,在他的經驗裡,他吃的虧,上的當太多了。
但是,對方所學奇奧,功力高絕,面對面動手,明知道是以卵擊石,他只好改了主意,揚眉舒目咬咬牙,他右手就要探腰。
適時,一陣擂鼓般急促蹄聲,從身後村子方向傳了過來,蹄聲之中還夾雜著輪聲。
瘦漢子他顧不得再施煞手偷襲了,一個大翻身人已躍起,仍然像只大鳥似的,投入了那一大片玉蜀黍地裡不見了。
蹄聲、輪聲很快的到了村口。
那是一輛馬車,雙套馬車。
馬車,一色黑,黑得華貴,黑得精緻,這麼熱的大兒,車篷密遮,車簾低垂,誰也看不見裡頭。套車的一雙健馬,也是一色黑,從頭到腳,一根雜毛也沒有,潑了墨似的,而且毛色發亮。車轅上的車把式,不但也是一身黑,還用塊黑巾包著頭,揮鞭控韁,架勢十足,只可惜個頭兒略小了點兒。車後緊跟著兩人兩騎,高頭健騎也是神駿黑馬,馬上的兩個,一身黑衣勁裝黑斗篷,黑巾包頭,連腰畔佩劍的劍鞘都是黑的。
人是英豪馬如龍,但是,個頭兒跟車轅上的車把式一樣,也嫌小了一點。
就這麼一輛雙套馬車,車後兩人兩騎,輪蹄之聲震天,狂飆疾風也似的捲出了村口,揚起了彌天的黃塵。郭懷已經離開村口有一段路了,但是畢竟是靠兩條腿走路,當然不及身後馳來的車馬快了。只一剎那工夫,車馬離他已不足三大。
三丈遠近,在這輛馬車跟兩人兩騎來說,那只在眨眼間。
車轅上的車把式振腕揮鞭,鞭梢兒脆響聲中,他剛要叫喊,可巧,也就在這時候,郭懷邁步旁走讓出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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