健騎鐵蹄翻飛,緊挨紫禁城的一片宏偉建築在望。
那就是內行廠,連東西兩廠都怕的內行廠,這地方花三郎來過,只來過一次。
地點,要比東西兩廠近禁城,佔地不比東西兩廠大,但是一片建築要比東西兩廠氣派得多。
事實上,權勢也要比東西兩廠大得多。
你看,單那宏偉的門頭,那高挑著一串大燈的旗桿,那站門的一十六號番子,就硬是比東西兩廠懾人。
聽見蹄聲,偏門大開,三人三騎連同八名跟馬跑的八名大檔頭,成一線的進了偏門。
西廠的八名大檔頭,小院子裡候著,沒資格跟進去,東彎西拐一陣,進了一個大花園,這地方花三郎眼熟得很,對面一座大廳,燈火輝煌,光同白晝,八名內行廠的二檔頭佩刀侍立。
到了大廳門口,項剛扭頭一句:「你們倆在這兒候一會兒。」他進去了,轉眼工夫之後,大廳裡傳出了項剛洪鐘似的話聲:「花三郎、陰海空進見。」
花三郎、陰海空兩個人誰也沒說話,並肩登階進大廳。
乍進大廳,燈光耀眼,定一下神再看,看見了,自領內行廠的劉瑾居中高坐,兩旁雁翅般排列八名大檔頭,身後還有四名,項剛坐在劉瑾身旁,熊英也在,可是在這兒他只有站著的份兒。
陰海空急步趨前躬身:「卑職陰海空見過九千歲。」
花三郎跟著上前,也一躬身:「卑職花三郎見過九千歲。」
劉瑾沒理也沒看陰海空,一雙目光卻盯上了花三郎,聞言見狀,一雙白眉剛往起一聳。
項剛一旁說了話:「陰海空把西廠的總教習給他了。」
劉瑾「嗯」了一聲道:「長得是不賴,讓我看看他究竟是憑什麼,讓我的東西兩廠搶他。」
項剛「哈」地一笑道:「憑什麼,您算是問對了,連我……」
花三郎一旁忙截口:「九千歲何不派個人考考卑職。」
劉瑾一怔,項剛轉臉:「閣下很會為別人留顏面,不過你這個請求,我仍表贊同,而且想鼓掌喝采。」
劉瑾似乎臉色要變,聽項剛這麼一說,臉色馬上又平和了,道:「你贊同。」
項剛道:「您不是正有心考人家嗎?」
「你給我派個人。」
「不,我認識他,不願落人話柄,人還是您自己派吧!」
劉瑾臉上沒表情,道:「巴鳳歧。」
身後一名大檔頭應聲越前躬身:「九千歲。」
「你給我試試他。」
「是!」
巴鳳歧轉身望花三郎,花三郎站著不動,也沒說話。
巴風歧往前走了兩步,道:「出手。」
花三郎笑望項剛。
項剛道:「巴風歧,這個人有點傲,你就別跟他客氣了!」
巴風歧雙眉一聳,跨步欺身,單掌遞出。
高明,絕對比東西兩廠的大檔頭高明。
巴鳳歧是高明,奈何他碰見了花三郎。
花三郎腳下移動,輕易地避開了巴鳳歧的頭一掌。
項剛道:「閣下,你也用不著有什麼顧忌。」
「不是顧忌,項爺!」花三郎含笑道:「在沒來『內行廠』之前,我自己許下了諾言,如果是必須比武較量,不論是誰,我一定禮讓三招。」
劉瑾一雙白眉為之一聳。
項剛一點頭道:「有你的,巴鳳歧,你儘管出手吧,還有兩招,他不會還手。」
巴鳳歧心裡相當不是味兒,手上一緊,連環攻出兩招,都是實招,而且都是重手法,取的也都是花三郎的要害,招連招,一氣呵成,快捷如電。
無奈,他連花三郎的衣角都沒能碰到。
三招已過,花三郎退聲道:「巴大檔頭,恕我要出手了!」
身隨話動,疾飄欺前,輕描淡寫,向著巴鳳歧當胸抓去。
踏中宮、走洪門,他犯了武家大忌,可也有點輕視人。
巴鳳歧臉色一變,拂脈手,疾襲花三郎右腕。
花三郎腳下不移,身軀不動,一翻腕,五指上揚,反扣巴鳳歧腕脈。
巴鳳歧吭哼發招,封架、攻擊,兩個人就這麼站著不動,一連對拆五招,看得人眼花撩亂。
巴鳳歧似乎不弱。
但是行家都看出來了,在場除了劉瑾,都是行家,劉瑾自領內行廠,耳濡目染,也算得上半個行家。
花三郎,神定氣閒,輕鬆瀟灑,兼而有之。
巴鳳歧,表情凝重,進攻、退守、出招、封架之間,就不像人家一絲火氣不帶,就沒人家那麼從容,就沒人家那輕滑圓潤。
對拆五招能夠保持不敗,恐怕人家是手下留情。
大喝聲中,巴鳳歧騰躍撲擊,似乎是作全力一搏。
花三郎微退半步,雙腕翻起,雙腕碰雙腕,巴鳳歧身軀微震,腳下微動。
花三郎疾進半步,右掌靈蛇般穿進,在巴鳳歧胸前輕輕一按,飄身而退。
巴鳳歧臉色煞白,但是風度很好,轉身施禮:「九千歲,屬下技不如人。」
劉瑾還沒來得及說話,只見項剛手一擺:「勝敗乃兵家常事,不怪你,是我這個總教習沒教好。」
「謝總教習!」
項剛說的話,一如劉瑾,巴鳳歧躬身而退。
劉瑾怎麼好再怪巴鳳歧,怪巴鳳歧等於是怪項剛。
劉瑾斜了項剛一眼:「你倒挺會護徒弟的啊!」
項剛道:「我說的是實話,本來就是這麼回事。」
劉瑾道:「那麼你的徒弟你派吧,我不管了。」
項剛一笑,還沒說話。
一個森冷話聲傳了進來:「稟總教習,屬下討令。」
廳裡的人抬眼外望,只見一名二檔頭在廳外躬身。
項剛眉鋒一皺道:「你」
劉瑾道:「進來。」
「是!」
那名二檔頭恭應一聲,低著頭,哈著腰,疾步進廳。
項剛望劉瑾:「您不是說不管了!」
劉瑾道:「我可能又想管了麼!」
妙,這位權傾當朝的奸官,在項剛面前,居然一點脾氣沒有,耍上賴了。
項剛道:「這是比武較量,可不是要傷人。」
劉瑾道:「他要真行,傷不了他,他要是不行,陰海空要他又有什麼用。」
項剛濃眉一軒,霍地轉臉望那名二檔頭:「勾萬春!」
「屬下在。」
「拳掌,巴鳳歧比過了,你的拳掌功夫遠不如巴鳳歧。」
「不敢瞞總教習,屬下想在暗器上較量。」
項剛兩眼威稜一閃,要說話。
花三郎道:「項爺,別瞧扁了人,我的暗器也不差。」
項剛沉聲道:「你知道不知道,他出身陰山百毒宮。」
花三郎「呃」地一聲,沒下文了。
項剛冷冷道:「你的暗器也不差?」
花三郎倏然一笑:「項爺,我不能聽見這五個字就認輸了,您說是不是?」
項剛一怔:「那你」
花三郎道:「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為我自己的前途,我不能不捨命陪君子。」
項剛道:「閣下,他的暗器,可都是滲過毒的啊!」
花三郎笑道:「九千歲說得好,我行,他傷不了我,我不行,西廠要我沒用,我活著又還有什麼意思。」
項剛深深一望:「你這個賭注,下得可不小啊!」
「項爺,談賭,我精,不下大注,贏得了大錢麼!」
項剛還待再說。
「項爺,您已經是很對得起朋友了。」
劉瑾道:「讓他們比!」
項剛道:「有人願意這麼賭,只好比了,花三郎,你用什麼暗器?」
花三郎道:「項爺,我打暗器的功夫不差,可是我生平不帶暗器,也不用暗器。」
「那好,為示公平,讓勾萬春借給你些暗器用。」
「項爺,恐怕您沒聽清楚,我生平不用暗器。」
「你究竟是什麼意思?」
「很簡單,他打,我躲,而且我身不離一丈方圓,不過得以三次為限。」
在場俱驚怔。
項剛霍地站起:「花三郎,你瘋了。」
「您看像麼?」
「您」
「我就不懂,您為什麼這麼瞧不起我。」
「不是我瞧不起你,是我太瞭解勾萬春了。」
「那麼,等到比過之後,您也就瞭解我了。」
「怕只怕我沒有機會。」
「那麼我這個人也值不得您瞭解了,對不?」
劉瑾道:「項剛,你是瞭解他一點,他這個人的確很狂!」
「九千歲,」花三郎道:「有兩下子狂,比沒兩下子狂,能讓人容忍,您說是麼?」
「我能容你,但願勾萬春的暗器也能容你,勾萬春,比吧!」
「是。」
勾萬春抬起了頭,好陰狠的長相,瘦削的臉龐,凹睛隆淮,鷹鉤鼻,兩片嘴唇奇薄,還留了兩撇小鬍子。
他陰陰地看了花三郎一眼:「閣下,咱們」
「別急,勾二檔頭!」花三郎道:「我有個條件,還沒說出來呢!」
「呃,你有條件?」
「勾二檔頭,我拿生命當賭注,你呢,你拿什麼當賭注?」
「我」
項剛道:「有什麼條件,說。」
「我拿這條性命,賭勾二檔頭那只右手,項爺看怎麼樣?」
大夥兒聞言無不一怔,連項剛也為之呆了一呆,道:「你倒是沒佔便宜……」
「何止沒佔便宜,我吃虧大了。」
「這我就不明白了。」項剛望著花三郎道:「既然知道吃了大虧,你為什麼還偏這麼幹?」
「項爺,這世界上要是人人都想佔便宜,那有些事就辦不成了,您說是不,您問我為什麼願意吃虧,很簡單,因為我知道自己吃不了虧,您要是問我怎麼知道自己吃不了虧,也不難回答,那是因為我有把握,有把握這位勾二檔頭絕打不中我,至少在這三次裡,他絕打不中我,我這麼說,您滿意了麼?」
項剛環目凝注,沒說話。
花三郎道:「項爺,世上沒有那麼傻的人,拿自己的命硬往人家刀口上碰吧!」
項剛道:「命不是我的,但是你願意,手也不是我的,這種事我不能替人做主,我得問問勾萬春……」
當即轉望勾萬春道:「你怎麼說?」
勾萬春本來是盛氣凌人,沾沾自喜的,花三郎提出這麼個條件,再加上花三郎談笑風生的表現,倒真使得勾萬春有點膽怯了,他道:「這……」
花三郎道:「勾二檔頭,一隻手換一條命,這算盤怎麼打都划算,你要是不敢,咱們就別比算了。」
劉瑾突然道:「比就比,還談什麼條件。」
花三郎倏然一笑道:「九千歲,要是不談條件的話,這位勾二檔頭,只怕會輸得更慘。」
「呃!」
「把條件談在前頭,這位勾二檔頭要輸,也不過是只輸一隻手,要是不談條件,他要輸,恐怕就得輸一條命了。」
劉瑾道:「你這是什麼意思,我還是不懂。」
「是這樣的,九千歲,卑職的條件是,任他打,以三次為限,如果他打不中我,我要他一隻手,要是不談條件的話,卑職就不能這麼幹了,卑職要跟他各憑本事,以暗器對他,勾二檔頭的暗器,都是淬過毒的,見血封喉,沾身斷魂,您說,他不就得賠上一條命了嗎?」
劉瑾道:「不要緊,他自己有解藥。」
「九千歲,既是比這東西,那就不能用解藥,與其用解藥,那就不如乾脆象小孩兒似的,弄幾塊石頭來,他扔扔我,我扔扔他。」
劉瑾道:「聽你的口氣,好像你是勝券在握,贏定了似的。」
「是這樣,不過有些事是難以預料的,任何一種因素,都足以影響勝負結果,這些因素只要碰上一個,卑職就完了,所以說,把握是一回事,不到比試過去,誰也無法斷言勝負的。」
「可是你要知道,勾萬春以暗器見長,他要是沒了右手,他就完了。」
「聽九千歲的口氣,好像也認為勾二檔頭是輸定了,既然是這樣,九千歲又何必派他跟卑職比暗器!」
一句話堵住了劉瑾,劉瑾只說了聲「這」,就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他心裡老大不是味,本來嘛,劉瑾這位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的人物,平日何等的威風,何等神氣,幾曾受過這個,就是王公大臣,也不敢頂撞他。
但是如今花三郎頂了他一句,當著這麼多的人。
不過花三郎說的是理,尤其是這麼多人裡,有一個剛直講理的項霸王,劉瑾他只好聽了。
項剛跟著又來了一句:「這倒是,那就乾脆別比了。」
項剛說的是實話,也是為花三郎好的一份私心。
聽在劉瑾耳朵裡,卻像火上潑了油,劉瑾臉上變色,砰然一聲拍了座椅扶手:「誰說的,我說出來的話,誰能更改,誰敢更改。」
項剛濃眉一軒道:「您說的話沒人能更改,也沒人敢更改,可是既讓他們比,您就不要心疼勾萬春的右手。」
劉瑾怒聲道:「你……」
「九千歲。」花三郎道:「您請暫息雷霆,您剛才說得好,卑職行,任何人傷不了卑職,卑職若是不行,西廠要卑職也沒用,同樣的,勾二檔頭要是在卑職不還手的情形下都傷不了卑職,您這內行廠,要他那只右手又有什麼用,您又何必心疼。」
劉瑾一怔,然後猛點頭:「好,好,說得好,勾萬春,你敢不敢跟他比。」
勾萬春何止是騎虎難下,簡直是逼上梁山,他是個聰明人,他知道,如果現在他說個「不」字,將來這「內行廠」他就別想再混了,那情形比他斷只右手還糟,當著這麼多「上司」如何能示弱?
尤其,他還真有點不相信,浸淫了幾十年,賴以成名,賴以縱橫,從沒失過手的暗器,會在三次之內打不中這個花三郎。
闖「內行廠」來行刺的,應該都是一流高手,前些日子那個夜闖「內行廠」的高手,不就傷在他的暗器之下嗎,雖然到現在還沒找到那個人,畢竟是打中他了,「陰山」「百毒谷」的暗器下,何曾有過活口,那個刺客,應該是早不知道死在哪兒了。
有此一念,勾萬春膽氣陡壯,毅然點頭:「卑職敢,九千歲的吩咐,卑職赴湯蹈火,粉身碎骨在所不辭。」
劉瑾一點頭:「好,那就跟他比。」
「卑職遵命。」勾萬春一躬身,轉望花三郎,陰側側地道:「花總教習,你準備好了麼?」
花三郎笑道:「勾二檔頭舉手投足皆是暗器,我是隨時隨地都在準備,不過,咱們總不能在廳裡比吧!」
勾萬春道:「我無所謂,我這暗器既是對你,就絕傷不了別人。」
「哎喲!」花三郎道:「廳裡地方小,你我距離近,我可就吃虧了。」
「你要是怕吃虧,咱們就上外頭去。」
花三郎沉吟了一下:「我看不必了,在廳裡,九千歲可以看得更清楚些,勾二檔頭,你就出手吧。」
勾萬春可真是個「陰」字號的人物,花三郎一句話剛說完,話聲方落,他已經揚了手,然後才說:「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這句話出口,暗器已到了花三郎身前。
在場的人誰也沒看見暗器,只見花三郎身軀轉了一轉,然後,花三郎身後鵝黃色的絲幔上,出現了一個針孔大小的黑點,一轉眼間就擴大得碗口似的,絲幔都焦了。
真夠毒的。
花三郎道:「這是頭一次。」
勾萬春唇邊泛起一絲陰森笑意:「不要緊,還有兩次。」
沒見他動,真沒見他動。
真的,連項剛都沒看見他動。
但是,花三郎看見了,因為花三郎躲了,他演了一式最俗的「鐵板橋」,腳下沒動,整個身軀彎向後去。
同時,絲幔上出現品字形三點,這沒見擴大,但是在場的人都聞見了一股腥臭味。
花三郎身子一旋,站了起來:「勾二檔頭,只剩一次了!」
在場的人都是高手,誰都不知道什麼是怕。
可是,現在,大夥兒沒一個不緊張。
為花三郎緊張,因為這最後一次,必然是勾萬春最拿手,也最厲害,最有把握的一著。
可也都為勾萬春捏一把冷汗,因為勾萬春的前兩手,已經是夠難躲難防了。
在場的人自問,沒一個能躲得過的。
而,花三郎都躲過了,不但都躲過了,還從容不迫,瀟灑輕鬆,假如這一次再讓他躲過……
突然,勾萬春揚起了右手。
大夥兒一驚。
花三郎沒動。
緊接著,勾萬春又揚左手。
這回大夥兒都看見了,都看見暗器了,藍汪汪的一片,一蓬,像天上成群的飛蝗,又像陡然間降下來的驟雨,往上一飄,倏而下降,變成了個網,不但立時罩住了花三郎,而且也罩住了花三郎身周的一丈方圓之地。
花三郎說過不還手。
花三郎也說過,絕不離一丈方圓。
他怎麼躲?
在場的人,誰也沒辦法替花三郎想出怎麼躲,誰也想不出辦法來。
勢如奔電似的一蓬暗器,已到花三郎頭頂了。
勾萬春陰笑看著,他要看花三郎怎麼躲。
花三郎身軀疾閃,速度比奔電還快,然後,他人不見了。
那蓬藍汪汪之物一經落下,嗤,嗤,亂響,煙氣四騰,腥臭撲鼻,中人欲嘔,方圓一丈的那塊地,都黑了,鋪地的花磚也裂了。
可就不見花三郎。
眾人方一怔,只聽花三郎輕笑聲從樑上傳下:「好厲害的毒物,『陰山』『百毒谷』果然名不虛傳。」
眾人忙抬眼,只見花三郎整個人不是在樑上,而是在梁下,整個身軀順著梁勢緊緊的貼在大梁下,就好像吸在大梁下似的。
會武,擅輕功的人,竄到大樑上去不難,但是把身子貼在大梁下,像吸在了那兒,可就不容易了,而,能把身子緊緊吸在大梁下,又能出聲說話,那就更不容易了。
眾人看得心頭方震,花三郎一笑飄落,點塵未掠,沖勾萬春含笑一聲:「承讓!」然後轉向劉瑾微躬身軀:「托九千歲的洪福,花三郎還能為九千歲效力。」
勾萬春象根木頭似的站在那兒。
劉瑾陰著臉沒說話。
項剛濃眉一聳,道:「勾萬春!」
勾萬春機伶一顫,面如死灰,轉向劉瑾曲下一膝:「九千歲……」
劉瑾道:「比武較量當什麼真,起來。」
「謝九千歲!」勾萬春忙應聲站起。
項剛霍地站起,道:「您這算什麼?」
劉瑾道:「我這算和事佬,本來嘛,比武較量認什麼真!」
「他們說話或許不必認真,但是您說的話必須認真,就是把三廠都毀了,您也得認真,您要是不能言出必行,往後怎麼帶三廠這麼些人。」
劉瑾雙眉一軒:「你這是威脅我,我就不信誰敢說什麼,更不信誰敢不聽我的。」
「九千歲,看得見,聽得見的算不了什麼,但是,看不見,聽不見的,才是真正厲害的致命傷。」
劉瑾勃然變色:一拍座椅扶手:「項剛,你不要太不像話。」
「據理力爭,怎麼叫不像話?」
劉瑾道:「你不是不知道,勾萬春的暗器是一絕,三廠之中,只他這麼一個。」
「我身為總教習,內行廠裡,各人的專長我比您清楚,但是如今證明,他的暗器並不是舉世無匹,天下無敵,攏住一個勾萬春,走了一個花三郎,我不知道您這個算盤是怎麼打的。」
「算盤怎麼打的,是我的事,你用不著管。」
「可是我身為總教習,又是個見證,我非管不可。」
「你……」
「九千歲,勾萬春他們的武功,有一部分是我教的,師徒情份,我比您更愛惜他們,但是我的愛惜跟您的愛惜不同,大丈夫輕死重一諾,在這種情形下我要是護他,那我是害他,是斷送了他的一輩子。」
「各人的愛惜法不同,不見得就是你對我錯。」
「但是身為三廠之首,言而無信,出爾反爾,您就是大大的錯誤。」
劉瑾怒極暴叫:「你還能認清誰是三廠之首,今天我就不讓勾萬春自毀右掌,看誰敢把我怎麼樣!」
項剛臉色鐵青:「我很清楚,您是三廠之首,是沒人敢把您怎麼樣,可是我這個總教習不幹了總行。」
話落,轉身往外就走。
劉瑾喝道:「站住!」
項剛他聽若無聞,大步走他的。
花三郎橫跨一步,攔住項剛去路:「項爺,您請留一步!」
項剛嗔目大喝:「閃開,誰也攔不住我。」
抖手揮了過去。
花三郎道:「恐怕只有我攔得住您。」
揚手一抓,正好扣住項剛腕脈。
項剛環目威稜暴閃:「你……」
花三郎淡然道:「項爺,您可以發脾氣,摜烏紗,但是您讓花三郎我何以自處!」
項剛臉色一變,旋即點頭:「好,算你攔住我了,但是今天不是勾萬春右掌落地,就是內行廠另請高明,這是誰也改變不了的。」
劉瑾氣得發抖:「項剛……」
項剛頭也沒回,道:「九千歲可以殺了我,但是沒辦法改變我的心意,我的決定。」
「就為個花三郎,你就跟我翻臉。」
「九千歲錯了,我為的不是花三郎,我為的是個『理』字,為的是勾萬春,為的是您!」
劉瑾點頭:「好吧,勾萬春,我護不了你了,你去求總教習吧。」
勾萬春白了臉,轉向項剛道:「總教習,屬下是不是能以左掌代右掌。」
項剛道:「勾萬春,你的一隻右手重要,還是『陰山』『百毒谷』跟你勾萬春的名聲重要,你要知道,你要是捨不得你一隻右手,你這個人從此就算完了。」
勾萬春沒說話,頭上冷汗涔涔而下。
花三郎道:「總教習,我贏來的賭注不要了,這總行了吧。」
項剛的話斬釘截鐵:「不行,這由不得你。」
勾萬春臉色煞白,渾身發抖,突然切齒咬牙,揚左掌向右腕砍下,只聽「叭」地一聲腕響,渾身抖得更厲害,頭上冷汗粒粒似豆大。
項剛霍然轉身,飛指一點,閉了勾萬春右肘穴道,道:「從現在起,你是『內行廠』的大檔頭,敷藥去吧。」
勾萬春一怔,面現驚喜之色,急忙一膝點地:「謝總教習恩典。」
起身急出。
在他來說,是因禍得福,做夢也沒想到,一隻右手能換個大檔頭,早知如此,讓他把手齊肘砍下他都干。
項剛抬眼望劉瑾:「我擅作主張,提升勾萬春一級,您諒必不會反對。」
劉瑾道:「我說話了麼,當然該有些補償。」
「那好,花三郎在這兒,您還要不要再找誰試試?」
劉瑾道:「不用了,再試下去,我要讓你氣死了。」
項剛濃眉一挑:「您這話……」
劉瑾忙擺手:「好了,好了,算我沒說,算我沒說。」
項剛轉望熊英跟陰海空:「熊英、陰海空。」
熊、陰二人忙躬身:「總教習。」
項剛道:「你們兩個,一領東廠,一領西廠,一如九千歲的左右臂膀,手心手背,九千歲不偏不向,為示公允,願在哪一廠供職,讓花三郎自己抉擇,你們兩個認為怎麼樣?」
熊英、陰海空又躬身:「但憑總教習吩咐。」
項剛轉望花三郎:「您怎麼說?」
花三郎一笑道:「項剛,兩位督爺但憑您的吩咐,也讓我聽您的吩咐,行麼?」
項剛濃眉一皺,忍不住笑了:「你倒會把得罪人的事,往我身上推啊,我剛說過,九千歲不偏不向,不便替他們做這個主,我當然更不好說話……。」
陰海空道:「總教習,我已經把西廠的總教習給出去了!」
熊英道:「總教習,我東廠也可以給出一個去。」
項剛道:「既是這樣,那乾脆……」一搖頭,接道:「還是你們三個自己去協商吧。」
陰海空目光一凝:「熊英,他已經進了我西廠……」
熊英道:「陰海空,人是肖家從我的人手裡訛騙過去的。」
「你東廠連個人都保不住……」
「什麼叫連個人都保不住,這本是防君子不防小人的事!」
陰海空臉色一變:「你說誰是小人?」
熊英毫不客氣:「你!」
陰海空勃然色變,就待發作。
項剛道:「好了,看清楚這是什麼地方沒有?」
劉瑾座上哼了一聲。
熊、陰二人連忙躬下身去。
項剛轉望劉瑾:「這種事我管不了,我看還是您來吧。」
劉瑾冷冷道:「花三郎,你可真是個寶啊,誰都搶。」
花三郎微欠身:「九千歲抬愛,事實上卑職的確不差。」
劉瑾哼了一聲道:「好大的口氣。」
花三郎道:「九千歲,卑職要是說,您整個內行廠裡,沒卑職的對手,您是不是覺得卑職的口氣更大些。」
劉瑾又哼了一聲:「以我看,人是東廠先……」
「那您就有所偏向了。」花三郎道:「事實上卑職是先進了西廠,而且承蒙督爺賞了個總教習。」
「我是不偏不向,你人是先在東廠手裡,但是你先進的是西廠,為示公允,你也該在東廠兼上一職。」
「這是您的吩咐,卑職不敢多說什麼。」
「熊英、陰海空,你們倆怎麼說?」
熊、陰二人道:「還請九千歲做主。」
項剛道:「熊英,陰海空給了他個總教習,你能給他什麼?」
熊英忙道:「自然也是個總教習。」
項剛一點頭道:「那好,就這麼說定了,從今後你們兩廠之間,別再明爭暗鬥,勾心鬥角了,大家都在九千歲麾下,本應同心協力,攜手效忠,回去吧,說不定肖家還在等著呢,你們三個去叨擾一頓,互敬一杯,大事化小,小事也就化無了。」
熊英、陰海空、花三郎齊躬身:「是!」
這個決定,未必是皆大歡喜,但對花三郎來說,可說是「一步登天」了。
一身兼東西兩廠的總教習,這種事不但是空前,恐怕也必然絕後。
本來就是,像花三郎這種奇才,上哪兒找第二個去。
熊英、陰海空、花三郎聯袂走了。
劉瑾可瞪上了項霸王:「項剛,我忍了半天了,我要是跟你一般見識,倒霉的是你不是我,你知道不知道。」
項剛淡然道:「九千歲,我只知道據理力爭,就是斧鉞加身,頭斷屍橫也在所不惜。」
「你……」劉瑾一聽氣又來了:「你就不能說句好聽的!」
「九千歲如果愛聽好聽的,我不會,我只是個教武的教習,不是師爺篾片之流。」
劉瑾道:「當著熊英他們,難道你就不能低個頭,非讓我下不了台不可。」
「九千歲,您倚重項剛,是要他為您做事的,不是要他為保全您的顏面,動不動就低頭的,沒有人比您更瞭解項剛,他從來只向理字低頭。」
「你知道不知道,這樣會慣壞花三郎。」
「只要是個堪用之材,寵寵慣慣又何妨,一如您對項剛,項剛並沒有桀騖不馴,壞過您什麼事。」
劉瑾忽然笑了,搖頭道:「算你會說話,衝你後頭的事辦的還稱我心,饒你這回……天知道我饒你多少回了,天知道我又能拿你怎麼樣,別站在我眼前了,你請回吧!」
「項剛告辭。」
項霸王二話沒多說,一躬身,大步走了。
項剛前腳走,後腳從廳後進來個人,看長相、裝束,一看就知道是項剛剛才所說的師爺篾片一類人物。
他走近劉瑾,陰陰的:「九千歲,他沒寵壞那個花三郎,您可真把他寵壞了。」
劉瑾道:「我知道,他自己也明白,但是,目前我不能沒有他,否則,我帶不了三廠這麼些人。」
「那就更危險了,三廠之首是他,不是您。」
劉瑾陰冷輕笑:「我總會慢慢拉過來的,到那時候再看吧!」
「九千歲,是時候了,何不來個『以毒攻毒』?」
「不行,為時尚早,這個人我還沒摸透,但是項剛,他至少沒有二心,不會叛我。」
「九千歲……」
劉瑾道:「我就是這個主意,不要再多說了。」
那位師爺忙躬下了身:「是!」
熊英、陰海空、花三郎三個人聯袂出了內行廠。
陰海空不理熊英,望著花三郎道:「花三郎,你要上哪兒去?」
花三郎道:「督爺,肖老府上還有未完的酒席呢!」
陰海空道:「你去吧,我不去了。」
「是!」
花三郎答應了一聲,人卻沒有動。
陰海空道:「你怎麼還不走啊!」
花三郎道:「督爺,我總得跟熊督爺告個辭。」
陰海空不悅地望熊英。
熊英冷哼了一聲。
「哼什麼?」陰海空道:「如今你如了願了啊?」
熊英道:「人本來就是我東廠的。」
陰海空道:「我就不懂,自己養著些酒囊飯桶,到頭來死皮賴臉硬把人抱過一半去,又有什麼意思。」
「你……」
「要是我,絕沒這個臉來告狀。」
熊英勃然大怒,一擄袖子,硬要動手,陰海空自是不會示弱,眼看兩個提督東西廠的人物,就要在內行廠前幹起來。
花三郎身兼兩家職,不能偏,不能向,本來他也不對誰特別有好感,但是不偏不向並不意味袖手旁觀,裝看不見。
他只好權充和事魯仲連勸起架來了,他這裡剛往中間一站,內行廠裡隨後出來了霸王項剛,他一怔瞪了眼:「你們這是幹什麼?」
熊英、陰海空怕這位爺猶甚於怕劉瑾,連忙收手退後,躬身叫道:「總教習。」
花三郎道:「項爺,兩位督爺一言不合……」
項剛寒著臉沉聲道:「你們考慮到自己的身份沒有,睜開眼看看這是什麼地方,想丟人丟到外頭去。」
熊、陰二人,除了連聲唯唯之外,別的一句話不敢多說。
項剛道:「不回去還等什麼?」
「是!總教習,我告退。」
熊、陰二人異口同聲,齊一躬身,連忙走了,走得還挺快的。
花三郎目送二人不見,轉過身來搖了頭:「禍由我起,這兩位都太愛護了。」
「簡直不識大體。」項剛冰冷一句,旋即換上一副臉色:「你要上哪兒去?」
「回肖府喝酒去,項爺要不要一塊兒……」
項剛截口道:「回肖家喝什麼酒,走,我帶你上個地方喝個痛快去,一來算是給你慶賀,二來我要好好交交你這個朋友。」
不由分說,項剛的一隻鐵掌已經落在了花三郎手腕上。
不騎馬,不坐轎,兩個人安步當車。
花三郎道:「項爺,您要帶我上哪兒去呀?」
項剛道:「別問,到了你就知道了。」
花三郎沒再問,走沒兩步,他道:「項爺,您有沒有辦法,讓九千歲收回成命。」
「收回成命,什麼意思?」
「一身兼東西兩廠的總教習,不獨前無古人,恐怕後無來者,我想……」
「你是怕遭嫉?」
「不!我花三郎憑的是真本事,誰不服氣,盡可來搶,能把我推得動一動,我馬上讓位。」
「豪語,那為什麼要讓九千歲收回成命?」
「我福薄,消受不起。」
項剛笑了:「我明白了,你是怕熊英跟陰海空……」
「項爺,您說,往後讓我顧哪一頭……」
「既然是身兼二職,自然是兩頭都顧。」
「我自信可以做到恰到好處,但是絕沒用,一定不是這位挑眼,就是那位埋怨,弄不好他兩位積怨更深,甚至反目成仇,那是我的罪過。」
項剛笑笑:「老弟,二女之間難為夫,齊人之樂不是福,這句話聽說過吧!」
花三郎眉鋒一皺道:「好比喻。」
「老弟,雖嫌不莊,但絕對是實情,你如今的處境,就跟那齊人之樂有異曲同工之妙,誰叫人家都看上你了,誰又叫你點了頭,受著點兒吧!」
「天地良心,我豈是貪多之人,九千歲的吩咐,您可以不聽,我能不點頭?」
「就是皇上萬歲爺也一樣,該不點頭,就是不點頭。」
「我就是欠缺項爺這副鐵骨,這顆虎膽。」
「未必,我看得清楚,還是你自己願意,不然誰也不能讓你低頭,誰也拿你沒辦法,」
花三郎苦笑一聲:「誰叫叫化子乍拾黃金,起先是有那麼一點,甚至還挺得意,可是現在品出滋味兒來了,還真不好幹,真難受。」
項剛哈哈大笑,旁若無人,這時候的內城裡,旁邊還真是沒有什麼人:「老弟,你放心,一旁還有我這個大姑子呢!你還能受得了委屈,他們誰敢惹你,我就整誰,衝著我,他們根本就不敢。」
「項爺,您弄擰我的意思了,我倒不是怕他們兩位,而是怕九千歲,一旦他二位鬧點什麼,我豈不成了惹禍牆,到那時候,丟官罷職事小,萬一……」
「放心,有我呢,他們要是鬧就讓他們鬧他們的,到時候丟官罷職的不是你,誰也動不了你一根汗毛。」
「您給我撐腰。」
「誰叫我愛交你這個朋友。」
行了,花三郎等的就是這一句。
有這位項霸王撐腰,花三郎他能把這座京城鬧翻過來。
項剛沒說錯,到了就知道了。
當然,沒去過的地方,就是到了也未必知道。
但是,這地方花三郎來過。
一拐進這條胡同,花三郎就認出來了,是南宮玉的住處。
花三郎心頭震動,腳下不由頓了一頓:「項爺,怎麼是南宮姑娘這兒?」
「怎麼?這兒來不得麼?」
「那倒不是,只是這時候跑來打擾,不是太……」。
「太什麼,跟她還客氣。」
「您是不必,可是我……」
「你跟我也沒什麼兩樣,這位姑娘,交往久了你就知道了,她,無論提哪方面,都愧煞咱們鬚眉。」
說話間,兩個人雙雙跨進大門,項剛帶頭,大踏步直往裡走。
迎面來了個人,當然是聽見動靜才過來的,南宮玉的老車把式,他一怔:「哎喲,總教習,還有這位花爺。」
「老爹!」項剛道:「你們姑娘在家麼?」
「在,在,在樓上呢,我先給您通報一聲去。」
老車把式三腳並成二步走了。
項剛笑顧花三郎:「老弟,像是讓人埋怨不速的樣兒麼?」
花三郎笑笑,沒說話。
踏著青石小徑,來到了精雅小樓前,小樓上,輕窗輕掩,燈影搖動。小青、小紅花蝴蝶似的飛了下來,雙雙一襝衽,道:「總教習、花爺。」
項剛道:「小丫頭今兒個特別多禮,特別周到,尤其乍驚還喜的,來的是兩個,究竟是沖哪一個呢。」
花三郎心頭不由為之連跳幾跳。
小青、小紅一沉臉,一噘小嘴,纖腰扭動,又雙雙飛上了樓。
項剛為之大笑。
登上小樓,南宮玉已在小客廳迎客,一襲晚裝,娥眉淡掃,似乎還多了兩片淡淡的胭脂痕,但,沒掩住那份輕微的憔悴。
四道目光碰在了一起,花三郎如遭電殛,打心底深處機伶一顫,連忙避了開去。
只聽南宮玉道:「總教習、花爺,許久不見,今兒晚上是什麼風……」
「東南西北風全有,南宮,我們倆是上你這兒來喝酒的,有酒菜麼?」
「沒有總能做呀,兩位今兒晚上何來這份興致?」
項剛一指花三郎:「一來我要給他賀賀,二來我要好好交他這個朋友。」
「呃?花爺有什麼喜事兒?」
花三郎總覺得不安,忙道:「不值一提。」
「誰說的?」項剛道:「換個人還得了,比中頭名狀元都值得慶賀,真的啊,老弟,你沒我清楚,頭名狀元好中,這個職位那可真難比登天啊,換個人他非擺上流水席,唱它十天半月戲不可。」
南宮玉嬌靨上一片訝然色:「職位,花爺得了官裡的差事了,究竟是怎麼回事?」
「我這麼說吧,南宮。」項剛道:「如今站在你眼前的,是兩個總教習,他比我神氣,一身兼東西兩廠,熊英、陰海空還搶呢,為他差點沒打起來。」
南宮玉、小青、小紅臉色都變了,但是南宮玉很快就換上了一副驚喜色:「呃,那是該大大慶賀一番,小青、小紅,還不快準備去。」
南宮玉巧妙地支走了小青、小紅,只因為兩個姑娘臉色很不好看。
瞞過了項剛,卻沒能瞞過花三郎。
花三郎表面泰然,心裡卻更不安了。
南宮玉卻是滿面春風,喜上眉梢:「項爺,您看我是不是該重見一禮?」
花三郎忙道:「姑娘千萬別這樣,花三郎萬萬不敢當。」
入目花三郎的不安勁兒,項剛哈哈大笑,拉著花三郎坐下,道:「老弟,你要再這樣,我的酒興一點兒都沒了,往日的豪氣哪兒去了,你自己看得見,南宮這個主人,真讓你侷促麼?」
花三郎強笑一下,沒說話。
南宮玉道:「項爺像是話裡有話,怎麼回事?」
項剛沒遮攔,硬把半路上花三郎不肯來的事給抖了出來。
靜聽之餘,南宮玉美目中閃過了幾許幽怨神色,等到項剛把話說完,南宮玉的一雙眸子又歸於清朗,笑笑道:「沒多久不見,花總教習生分多了。」
項剛道:「聽見沒有,主人心裡不痛快了。」
花三郎強笑道:「姑娘……」
「別聽項爺的,開玩笑的,怎麼才幾天不見,花爺平步青雲,竟一身兼東西兩廠要職,是項爺的推薦?」
「南宮,我不敢居功,你也別埋沒了奇才,說來話長,精彩絕倫,可願坐下來慢慢聽。」
南宮玉道:「求之不得,哪有不願的道理。」
她坐了下去,就坐在花三郎對面。
項剛清清嗓子說上了,想必是來自熊英告的那一狀,他對兩邊的情形居然都很清楚,從頭到尾,鉅細不遺,一直說到了剛才出內行廠。
南宮玉靜靜的聽,一直靜靜的聽,只有兩次,她美目中閃過異采。
那兩次,一次是聽見提起肖家父女,一次是聽見花三郎要了出身「陰山」「百毒谷」的勾萬春的一隻右手。
前者,不知南宮玉是怎麼想,但是後者,她胸中雪亮,因為當初花三郎的傷是她治的,命是她救的。
項剛敘述完了,還補上一句:「怎麼樣,精彩吧。」
南宮玉嬌靨上堆著笑,但笑得很含蓄:「精彩,精彩極了。」
花三郎道:「說什麼精彩,項爺是添油加醋,拿我開心!」
項剛目光一凝,望南宮玉:「三廠之中,多少人都為之震動,你似乎很冷靜。」
南宮玉道:「你敘述的只是證實了我的看法而已,我當然不會像三廠中人那麼震動。」
花三郎心裡怦然跳了一下。
項剛一怔道:「呃!你早看出來了?」
南宮玉道:「像我這樣的女兒家,都該有一雙過人的眼力,你說是不!你不也早看出來了,花爺是位不凡的人物。」
項剛點頭道:「我是頭一眼就覺得他不凡,可沒想到他不凡到這種程度。」
南宮玉道:「那你的眼力還不如我。」
花三郎道:「項爺,您找我上南宮姑娘這兒來,敢情是為找個幫手聯合起來損我的。」
「損你!」項剛道:「天地良心,我都不知道該怎麼捧你了,老弟,別的都能假,唯獨三廠裡假不了,九千歲一再容你,陰海空,熊英拿你當寶搶,東西兩廠的總教習都給了你,這種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事,可絕假不了,也絕不是沒道理的啊。」
花三郎道:「要讓我說,那全得力於項爺的厚愛。」
「我可不敢居功,三廠的情形你不清楚,是人才,不用人護,不是人才,就連九千歲本人都護不了,你連挫兩個得力的大檔頭,勾萬春奇絕霸道,連九千歲都把它當寶的暗器手法,竟連你的衣角都沒碰著,在場的大傢伙不是瞎子,你還用誰厚愛,用誰維護!」
花三郎還待再說,小青、小紅已經捧著酒菜走了出來,項剛道:「別說了,老弟,留點精神喝酒吧。」
南宮玉笑吟吟地道:「花爺,謙虛是美德,可是過了份,那就變成虛偽了。」
花三郎把到了嘴邊的話又嚥了下去,笑笑,沒作聲。
南宮玉不但是個奇女、才女,還是個很出色的主人。她的招待,不過也無不及,恰到好處,而且談笑風生,笑語如珠,既不讓你感到枯燥,也不讓你感到拘束。
談笑的話題無關三廠,無關項剛跟花三郎,都是些輕鬆事。
但是談笑間,南宮玉又一次地顯露了她的才華,她的胸蘊。
不知道項剛怎麼想,花三郎確是暗暗心折不已。
這一席酒,直喝到更盡漏殘,曙色微透,南宮玉她居然毫無倦容。
似乎,她還能談下去,但是項剛、花三郎兩都不忍,雙雙起身告辭,南宮玉一沒多留,二也沒慇勤叮囑常來坐坐,送客送出大門。
項剛興致高,也為惺惺相惜,邀花三郎上他那兒小睡片刻去。
花三郎卻怕肖家牽腸掛肚,跟項剛分手走了。
回到了小樓上,老車把式也來了,小青、小紅一臉的不高興,小紅更直嘟嚷:「可惜了這些酒菜了,填了這種人的肚子。」
南宮玉微笑問:「小紅,你是指項剛,還是指花三郎?」
小紅道:「兩個都一樣,項剛還好點兒,另一個,救了他的命,卻讓他賣身給了三廠,早知道當初就該讓他死在街上餵狗。」
老車把式道:「姑娘,聽小紅、小青說,姓花的進了三廠了,還一身兼了兩個總教習。」
「不錯!」
「是項剛的拉攏。」
「不,出自肖錚的力薦,要是我沒料錯,他是有意給自己製造機會。」
小青道:「那咱們可真是救對人了。」
南宮玉道:「的確,還真沒救錯。」
小青、小紅齊聲叫:「姑娘……」
南宮玉道:「你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剛從項剛那兒獲得了證實,他就是那個夜闖『內行廠』行刺劉瑾,任何人都以為已經死了的那個刺客。」
小紅、小青還有老車把式都一怔。
小紅急道:「真的!」
小青道:「不對,姑娘,項剛要是知道,還會這麼跟他稱兄道弟,更不會讓他進入三廠。」
「問題是,項剛根本不知道他是。」
小紅道:「可是您剛說,是從項剛那兒獲得了證實。」
南宮玉笑笑道:「我把項剛剛才說的,說一遍給你們聽聽看。」
她把項剛的敘述,從頭到尾重複了一遍,枝節居然絲毫不差。
剛聽完,老車把式悚然擊掌:「我懂了,那天晚上咱們救他,他是傷在『百毒谷』的淬毒暗器之下,而今,他藉著比試,當著劉瑾跟項剛,讓出身『百毒谷』的勾萬春自己毀了仗以為惡的右掌。」
「對了,老爹。」南宮玉道:「照這麼看,那天晚上的刺客,不是他還有誰。」
小紅道:「這麼說,婢子冤枉了他。」
小青也是一臉的不安歉意:「姑娘怎麼不早告訴婢子們!」
「傻丫頭,當著項剛跟他的面,我能說嗎?」
老車把式道:「這麼看,他如今往三廠裡鑽……」
「自然是有深意。」
老車把式道:「姑娘,他是平步青雲,一步登上天,可是三廠裡上自劉瑾,下至那些鷹犬,個個一肚子的詭詐,不見得好應付啊。」
「他不會想不到,不過有機會我還是要提醒他一二。」
小青道:「這個人也是夠那個的,要了勾萬春的爪子,居然還當著劉瑾的面,日後要是讓劉瑾明白了,不噴血氣死才怪。」
小紅飛快地看了南宮玉一下,然後眨眨眼道:「促狹不足以形容他,但是他透著可愛。」
南宮玉道:「小紅別跟我耍貧嘴,你這是討打。」
小紅道:「姑娘,婢子們是吃誰的向誰,您可得留神,肖錚那個女兒是個勁敵。」
南宮玉站了起來,道:「都一夜沒合眼了,你們睡會兒去吧。」
小紅欲言又止,因為她碰上了老車把式的眼神,答應了—聲,跟小青收拾收拾桌子,下樓去了。
老車把式沒動。
南宮玉道:「老爹不去歇會兒。」
老車把式看著南宮玉,沒說話。
南宮玉又道:「老爹是想勸我什麼?」
老車把式道:「姑娘您知道咱們是幹什麼來的,您受盡了委屈,找了這麼個化身,為的是什麼。」
南宮玉道:「我懂老爹的意思,但是老爹似乎不該對我說這種話。」
「沒有人比我更瞭解姑娘,但是我也瞭解,這種事一旦沾上,當局者往往是迷惑的。」
「老爹以為我沾上了麼?」
「姑娘應該自問,不該問我。」
南宮玉道:「老爹放心,我不會迷惑的。」
老車把式還想說什麼。
南宮玉又道:「我累了,老爹也請歇息去吧。」
老車把式遲疑了一下,答應了一下,轉身下樓而去。
南宮玉站著沒動,她的一雙眸子裡,升起了一層霧,薄薄輕紗也似的霧。
花三郎在曙色中回到了肖家。
晨間的肖府,出奇的靜。
許是昨兒晚上一夜熱鬧,睡得遲,今兒早上也就都起晚了。
其實,起得晚的沒幾個,花三郎只是沒看見肖錚跟卓大娘,前後院的管事跟下人們照舊還是早起來了,當然,他們怕吵了主人,幹什麼都是靜悄悄的。
如今花三郎的身份不同,前院,前院管事恭迎,後院,後院管事恭迎,一問後院的大管事,果然,主人肖錚還沒起,只因為等花三郎等到天亮,也不過是剛睡下。
沒說兩句話,花三郎就直奔了他所住的小樓,他也想小唾片刻。
登上小樓還沒進房,就聞見了那股熟悉的香氣,他以為是丫頭們給他送來的洗臉水帶來的。
等掀開門簾一看,他怔住了,屋裡沒有洗臉水,卻有個人,正是身上帶那股香氣的人賈玉。
賈玉躺在一張靠椅上,睡著了,身上蓋條毯子,睡得相當甜。
賈玉本有冠玉似的一張臉,如今那張臉因為睡得香甜,也因為房裡的暖意,更是白裡透紅,看上去「嬌嫩」無比,愛煞人。
花三郎馬上就明白了,準是賈玉應邀而來,他卻被項剛叫去了「內行廠」,席散後人家還在等他,他卻久去不回,人家一直等他等累了,找張靠椅來睡了,睡在他屋裡,連睡都在等著他,這份情義,可算是夠上加夠了。
一股子歉疚油然而生,花三郎本就不忍吵醒賈玉,如今更是不忍了。
他想睡,怎好意思睡。
好朋友為了等他睡靠椅,他好意思上床去睡。
人家能等他,他就不能等人家,乾脆,不睡了。
正打算坐等賈玉醒來,突然
「閣下。」
花三郎忙回頭,賈玉醒了,睜著惺忪睡眼,白裡透紅的臉上帶著笑,正望著他。
花三郎不知是喜還是歉疚,忙道:「吵醒了你了。」
賈玉含笑坐起:「睡在你屋裡,別怪我既失態又失禮。」
花三郎更不安了:「別這麼說,是我不好,累你久等。」
賈玉一掀毯子想起來。
花三郎忙過去,伸手按在賈玉肩上:「別起來,多睡會兒。」
賈玉道:「我找別的地方睡去,你也睡會兒,咱們待會兒再聊。」
「幹嗎找別的地方睡,你上床睡,我睡靠椅。」
「你睡靠椅,我睡不著,我在這兒,你准睡得著麼?」
這倒也是實情。
花三郎道:「我已了無睡意,乾脆不睡了。」
「我可是宿醉未醒,還得睡會兒。」
花三郎只好收回了手。
賈玉站了起來:「睡吧,待會兒我來找你。」
他掀簾出去走了。
人走了,留下了那股不能再熟悉的香氣。
花三郎只好睡了,和衣躺上了床,但卻輾轉反側難成眠。
他想南宮玉,因為項剛無意中已經把他和盤托給了她,相處幾個時辰,南宮玉始終談別的,完全像個沒事人兒。
她是項剛的粉紅知己,沒有出賣他,明知道她不會出賣他,為什麼?她究竟是個幹什麼的。
他也想賈玉……
除了這兩個人,他腦海裡再也放不進別的了。
就這麼想著,他原本了無睡意,可是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卻睡著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醒了,還沒睜眼,他就覺出床前坐了個人。
忙睜眼看,沒錯,是有個人,賈玉,正笑吟吟地望著。
花三郎窘迫一笑,想起來。
這回賈玉伸手按住了他,賈玉的手永遠是那麼白、那麼嫩、那麼美、那麼動人:「剛醒,再躺會兒。」
花三郎想起來,但是那隻手沒收回去,使得他不忍拂逆:「來了多久了。」
「我要說來了半天,准嚇你一跳。」
敢情又讓人家等了半天。
花三郎一陣歉疚忙道:「什麼時候了。」
「快晌午了!」
花三郎猛然坐了起來:「哎喲,怎麼睡這麼久。」
「太乏了。」
「有人過來沒有?」
「我來之後,肖老來過又走了。」
花三郎搖頭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人家沒拿你當外人,你又見什麼外。」
「那倒不是,而是不管怎麼樣,我在這兒是客……」
「誰說的,如今你是肖家的上司。」
「千萬別這麼說,我不是那種人。」
「你不是那種人,但是三廠的規法極嚴,任何人不敢不遵。」
「我跟肖家該例外,不是肖老的力薦,我沒有今天,不是你幫這個忙……」
「我不敢居功,肖老固然是推薦頗力,但是真正幫了你大忙的,卻是另有其人。」
「呃!誰?」
「肖老那位掌珠,肖府『一樓』的樓主,肖姑娘。」
花三郎笑了:「當然,肖姑娘所以賜我一臂鼎力,也是衝著你。」
「衝著我?為什麼!」
「你不是肖老的未來乘龍快婿麼。」
「我是……誰告訴你的?」
「我自己猜的。」
賈玉笑了:「你這是自作聰明。」
「怎麼,你不是。」
「本來就不是。」
「那你跟肖家是……」
「世交,肖老是我的父摯。」
「真的?」
「當然是真的,這是什麼事,我有必要騙你麼!肖姑娘眼高於頂,哪會看得上我。」
「她要是連你都看不上,那眼界太高了,普天之下也就沒有她看得上的人了。」
「你把我看得太高了。」
「在我眼裡,是這樣。」
「但是事實上……」
「事實上,的確是這樣。」
賈玉笑了:「別再談我了,說說你自己吧,進內行廠的情形怎麼樣?」
花三郎把進「內行廠」的經過,從頭到尾說了個清楚。
靜靜聽畢,賈玉不但沒替花三郎高興,反倒皺了眉:「我沒想到,我沒想到事情會有這種變化,你居然一身兼東西兩廠的總教習。」
「怎麼,不好?」花三郎明知故問。
「還是真不好。」賈玉搖頭說。
花三郎道:「當初助我鼎力的,是閣下你,如今我一步登天,直上青雲,怎麼你反倒皺了愁眉。」
賈玉道:「我雖然不是三廠中人,可是有肖老這麼一位父摯,耳濡目染,對三廠的事,我知道得不少,尤其對熊英、陰海空這兩個提督東西兩廠的人物,知之頗深,官場宦海難免如此,上頭有位自領內行廠的九千歲,難免互相傾軋邀寵,因之,自有三廠以來,東西兩廠無時無刻不在明爭暗鬥,熊、陰二人也無時無刻不在鉤心鬥角,這兩位都是極不好應付的人,除了九千歲跟項總教習外,幾乎再也找不出能駕駛他們的人,你處在這個夾層之間,只怕往後少不了你頭痛的時候,有時候甚至你哭都會哭不出來。」
「呃?」
「我直說一句,你我這段交情不平凡,諒你不會在意,你不該貪多。」
「我貪多?天地良心,九千歲的吩咐,我能怎麼辦,給頂回去,請他收回成命?」
「閣下。」賈玉臉色有點凝重:「怕的就是九千歲的吩咐啊!」
花三郎何等人,立即聽出話中有話,道:「這話怎麼說?」
「這話我不該說,可是對你,我不能不說,聽你告訴我的,我對你這趟進『內行廠』的情形清清楚楚,千不該,萬不該,你不該廢勾萬春一隻右手,勾萬春在內行廠,官不大,可是由於他過人的異能,九千歲拿他當寶,你廢勾萬春一隻右手,無殊去了九千歲一個得力的貼身鐵衛,九千歲已有殺你之心,所以沒當場殺你,恐怕是沾了項總教習很大的光,九千歲惹得起普天下的任何一個,唯獨惹不起這位項霸王,如今他讓你身兼兩廠總教習,將來兩廠之間再有點什麼爭鬥,九千歲他就可以名正言順的殺你,到那時候,你能有什麼話說。」
花三郎才智過人,該想到的他都想到了,真可以說是能「預知」未來,但獨獨這一點,他沒有想到,還是真疏忽了,經賈玉這麼一語驚醒,他打心底顫慄,忍不住霎時一身冷汗。
這才是真朋友,對賈玉,他還能說什麼:「閣下,承蒙指點,我感激。」
「我也沒要你感激,只是事已成定局,你的處境,實在讓人揪心,我不妨這麼告訴你,你身兼兩廠總教習,等於接到了閻王帖,除非兩廠之間能相安無事,否則你隨時有殺身之禍。」
花三郎皺眉道:「項爺應該知道這個利害,他怎麼沒有提醒我!」
「項總教習剛烈耿直,少有的磊落英雄,他要是能想到這一點,也就不值得人欽敬了。」
花三郎沉默了一下:「你說九千歲惹得起普天下任何一個,唯獨惹不起項總教習。」
「在宮裡,九千歲是太后的皇兒干殿下,在外頭,他自領『內行廠』,統轄東西廠,就是皇上,也無不讓他三分,普天下,還有誰他惹不起的。」
「那麼項總教習對我說過這種話,儘管放手去幹,天大的事,他給我撐腰,你看有用麼。」
賈玉一怔,笑了,他的笑永遠那麼動人:「你怎麼不早說,害入家白替你揪了老半天心。」
那動人的笑,說話的姿態表情,看得花三郎不由為之一呆。
賈玉拱手笑道:「現在我可以恭喜你了,項霸王一諾萬金,有了他這麼一尊『護身符』,你就是鬧翻天,誰也不敢拿你怎麼樣了。」
花三郎舉手抹額,曲指微彈:「嚇出了我一身冷汗。」
賈玉看了他一眼道:「別跟我這樣了,我知道你也是個不知道什麼叫怕的人,真正揪心的,恐怕也只有我一個!」
「閣下情義深重,我永遠感激。」
「又來了,誰讓你感激來著。」
花三郎道:「不管怎麼說,對你閣下,我是遲早總有一報的。」
「我等了你大半夜,就為讓你跟我說這個麼。」
花三郎道:「施人不必念,受施豈可忘!」
「原以為你我這段交情不平凡,誰知仍然難免於世俗。」
花三郎窘迫地笑了笑,沒說話。
賈玉目光一凝,道:「要是你真要有什麼報答的話,就請多照顧肖家,他家跟我家沒什麼兩樣。」
「這個我做得到。」
賈玉忽地目光一凝:「儘管放手去幹,天大的事,他給你撐腰,這話,項霸王不會是在『內行廠』裡,當著九千歲的面說的吧。」
「那當然,這話,項爺是在『內行廠』大門外說的。」
「呃?怪不得你一夜沒回來,上項霸王府去了。」
「不,沒去項霸王府。」
賈玉一怔:「沒去項霸王府?那,這一夜你上哪兒去了?」
「項爺力邀,上他一個朋友家喝酒去了。」
賈玉凝目:「那位名滿京華,有才女之稱的南宮姑娘香閨?」
「怎麼,你也知道項爺有這麼一位紅粉知己?」
「九城內外,沒有不知道的,只是有一點,別人恐怕沒我清楚。」
「哪一點?」
「項霸王對她,可以說用情極深,而她對項霸王,恐怕就不是那麼回事了。」
「何以見得?」
「只能意會,無法言傳。」
「這麼說,項霸王是一廂情願。」
「這麼說,讓人有些不忍,事實上,她對項霸王只有敬佩,拿項霸王當知心的好朋友,但無關兒女私情。」
「那就不只讓人不忍了,簡直讓人不平,項霸王頂天立地,鐵錚英豪,馬上馬下,一身好能耐,若執干戈,必是朝廷柱石虎將,她還有什麼好求的。」
「這是實情,任何人不能否認,但情之一事是微妙的,女兒家的心,更是難以捉摸……」
「對女兒家的心,你似乎有相當的瞭解。」
「可以這麼說,我,自小在女兒圈,脂粉堆裡長大,雖是鬚眉男兒,但對女兒家的心,沒有一個人比我摸得更清楚,也就因為這,我要對你提句忠告……」
「對我提忠告。」
「留神捲入那個漩渦。」
花三郎心頭猛一跳:「開玩笑,項霸王的紅粉知己……」
「也只是朋友而已,何況誰也沒口頭上的盟約。」
「閣下,花三郎不是橫刀奪人愛之人,尤其是對項霸王,我不會,更不能。」
「你不會橫刀奪人愛,你卻無法不讓人家對你傾心,你自己不知道,你是個危險人物。」
「危險人物?」
「女兒家極容易傾心的人物。」
花三郎笑了,一搖頭道:「可惜!」
「可惜什麼?」
「可惜閣下你不是紅粉女兒,要不然,任它弱水三千,我只取這一瓢飲。」
賈玉玉面飛紅:「怎麼玩笑開到我的頭上來了!」
「我這是實情實話。」
「別胡說了,有機會,我倒希望你能見識見識我那位小妹。」
「你哪位小妹?」
「肖姑娘。」
「呃!肖老的令嬡,『一樓』的樓主。」
「不錯。」
「你剛說,那位肖姑娘,眼高於頂。」
「她是眼高於頂,但絕不會看不見你。」
「她看見你了麼?」
「看是看見了,奈何欠缺一個緣字。」
「怎見得她跟我有緣。」
「不見面,哪來的緣。」
「不,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識。」
賈玉「哈」地笑了一聲:「真行,這一句用的倒是時候。」
「可卻是實情實話。」
「不管怎樣,見見吧,絕不比那位南宮才女遜色。」
「兄弟,我是不是該叫你聲『賈媒婆』?」
賈玉笑了,珠走玉盤似的:「隨你,如此佳婿誰不求,肖老確有這意思,但願你別讓我頭一冰斧砍折。」
花三郎眉鋒微皺,笑笑道:「這麼一來,我倒不應長久在肖府打擾了。」
「怎麼?」
「別讓肖老跟我,雙方都落人話柄。」
「你倒顧慮周到。」
「不該麼?」
「閒話少說,言歸正傳,我等你一句話。」
花三郎沉吟一下,正色道:「肖老抬愛,兄弟好意,但是……」
「怎麼樣?」
「我不想那麼急成家。」
「天,誰逼你成家了,別把人肖家當世俗中人,人家要聽的,也只是你一句話就夠了。」
花三郎沉默一下:「那麼,兄弟,這樣好不,有機會見見再說。」
「行,至少我這頭一樣沒辦砸,也不急,改天我來安排。」
只聽一陣樓梯響,樓上上來了人,肖錚的話聲:「花總教習起來了麼?」
花三郎忙應道:「起來了,肖老請進來吧。」
肖錚進來了,一眼看見賈玉,一怔:「你……」
賈玉含笑站起:「世伯。」
肖錚一定神:「賢侄怎麼在這兒?」
賈玉笑道:「陪小侄這位好朋友聊天,以慰他客中寂寞啊。」
肖錚突然間笑逐顏開:「對,對,應該,應該,往後我忙的時候,賢侄就來多陪陪花總教習吧。」
賈玉淡然一笑,道:「這是理應效勞的,不過世伯有忙的時候,也得看小侄是不是能抽出工夫來。」
肖錚一怔,旋即賠笑:「說得是,說得是,我的意思,也就是指賢侄有空的時候。」
花三郎插嘴道:「好辦,賈兄弟有空的時候,請多過來聊,賈兄弟沒空的時候,我就多去陪陪賈兄弟。」
肖錚拊掌笑道:「好主意,好主意。」
賈玉看了花三郎一眼道:「主意是不錯,只是往後你可不一定能抽出工夫來啊。」
肖錚忙道:「怎麼,花總教習……」
賈玉截口道:「世伯還不知道,這位花爺,如今是奉九千歲之命,一身兼了東西兩廠的總教習啊。」
肖錚一怔忙道:「總教習,您怎麼又兼上東廠的……」
賈玉道:「世伯沒聽小侄說麼,這位花爺是奉了九千歲之命。」
肖錚臉上馬上堆起了笑容,不過誰都看得出來,他笑得有點勉強:「呃,是,是,那該恭喜花總教習。」
花三郎兩眼雪亮,哪有看不見的?當即含笑道:「肖老放心,不管花三郎身兼幾職,花三郎不是過河拆橋的人,賈兄弟跟肖老的隆情厚誼,我是永不會忘懷。」
肖錚笑得自然,爽朗多了:「豈敢,豈敢,往後仰仗的地方還多,仰仗的地方還多!」
一陣輕盈步履聲傳了上來,接著卓大娘的話聲在外頭響起:「老爺子在這兒麼?」
肖錚道:「總教習已經起來了,卓大娘進來吧。」
卓大娘掀簾走了進來,先施一禮:「總教習,賈少爺。」
肖錚道:「卓大娘,看樣子,你是知道賈少爺在這兒。」
卓大娘道:「當然知道,我是府裡的總管,府裡什麼事兒瞞得了我呀?」
肖錚點頭道:「有道理,有道理,你找我有事兒?」
卓大娘馬上面泛異色:「老爺子,來了個不該來的,東廠來了個大檔頭,要見花總教習。」
肖錚道:「誰說不該來,如今總教習是奉九千歲之命,一身兼了兩廠的總教習了。」
卓大娘微一怔,忙施下禮去:「恭喜總教習,賀喜總教習。」
花三郎一邊還禮一邊道:「卓大娘,東廠來人在哪兒?」
「在廳裡候著呢。」
花三郎道:「肖老、賈兄弟,我見見他去。」
雖說是「我見見他」去,可是陪著花三郎上廳裡去的,卻有肖錚、賈玉、卓大娘三個人。
廳裡的東廠來人有三個,大檔頭巴天鶴,帶了兩名番子。
肖錚、賈玉、卓大娘沒理巴天鶴。
巴天鶴可也跟沒看見他們似的,獨向花三郎恭謹施下禮去:「巴天鶴見過總教習。」
花三郎倒有幾分「官」架子,抬了抬手道:「巴大檔頭找我有事?」
巴天鶴哈著腰,畢恭畢敬:「奉督爺之命,特來請總教習去一趟。」
「去一趟」,沒說上哪兒,當然是東廠了。
「督爺有事兒。」
「督爺沒交代,屬下不清楚。」
花三郎道:「好吧,我跟你去一趟。」
花三郎辭別肖錚、賈玉,跟著巴天鶴走了。
肖錚、賈玉、卓大娘三個人,卻留在廳裡談上了。
卓大娘道:「老爺子,九千歲永遠偏向東邊,看眼前的情勢,只有一個辦法可以緊緊的拉住他。」
肖錚望賈玉,道:「丫頭……」
賈玉淡然道:「我可不是為了別的誰。」
肖錚微怔道:「那你是……」
賈玉道:「我要跟南宮玉較量較量。」
卓大娘道:「南宮玉,那不是項霸王的……」
賈玉冷冷一笑:「項霸王跟南宮玉之間的事,沒有人比我看得更清楚,怕只怕南宮玉根本沒對項霸王用情。」
肖錚忙道:「丫頭,你可別胡鬧,得罪了項霸王……」
「誰說會得罪項霸王,只有這樣才不會得罪項霸王。」
卓大娘道:「那您看……」
賈玉道:「我已經擅做主張,代肖家求取佳婿了……」
肖錚、卓大娘一怔而喜:「呃!」
「當然不是真那麼急,他要是馬上點頭,也不讓人覺得可貴,不過他倒是答應,要先見見肖姑娘了。」
卓大娘有點激動地道:「就怕他不見,只要一見,準保他跑不掉。」
賈玉道:「我希望這樣,可也不希望這樣,我回去了,等他回來,告訴我一聲。」
他還是說走就走,沒容肖錚跟卓大娘多說一句,他就轉身出廳去了。
留下了肖錚跟卓大娘,站在那兒互望。
巴天鶴帶著花三郎,是進了內城,可卻沒往東廠去,他帶著花三郎,進了一條胡同,一戶民家。
說民家,似乎不對,看這家的陳設,也不是普通人家,因為普通人家花不起這個錢,作這種陳設。
花三郎道:「督爺不在東廠……」
巴天鶴賠笑道:「您進去就知道了。」
花三郎跟著巴天鶴進去了,宅子不大,但是室雅何須大,光看這經過匠心設計,美而雅的小小花園,就可以知道幾間精舍是什麼樣了。
一進小客廳,花九姑赫然在,除了花九姑之外,還有兩名美艷青衣少女。
花三郎跟巴天鶴一腳跨進,花九姑帶著兩名青衣少女盈盈施禮:「恭迎總教習。」
花三郎訝然道:「巴大檔頭,這是……」
巴天鶴欠身道:「督爺的意思,總教習沒個府邸總不行,長久住在肖家不是辦法,所以委屈總教習暫時在這兒住些日子,等找到合適的房子,裝修佈置之後,再請總教習搬過去。」
熊英煞費苦心。
花三郎胸中雪亮,熊英此舉,一為收攬人心,二為讓他遠離西廠人的環境。
花九姑緊接著道:「督爺派我帶這兩個丫頭,在這兒侍候總教習。」
天,還有另一招。
花三郎定定神:「無功不受祿,這叫我怎麼領受得起。」
巴天鶴道:「自己人,您還跟督爺客氣,督爺求才若渴,能得您為總教習,東廠上下,無不鼓舞歡欣。」
花九姑沒容花三郎說話,緊接著道:「請總教習到處看看,中意不中意。」
巴天鶴、花九姑陪著花三郎到處看。
小客廳裡豪華而不失雅致的佈置是看過了。
花三郎的臥房裡,床上、床下,每一樣,是新的,考究的。
小廚房裡的鍋碗瓢勺,甚至小到一根筷子,是新的,考究的。
甚至連花九姑帶著兩個丫頭住的地方,都賽過富家千金的閨房。
麻雀雖小,五臟俱全。
這份兒周到,這份兒情,令人不能不把感激之色,流露在臉上,花三郎道:「還有什麼不中意的,只讓我不敢……」
巴天鶴接了話,誠惶誠恐:「總教習,當初爭取您的差事,屬下跟九姑辦砸了,如今,說什麼求您給我們兩個贖罪的機會。」
人家這麼說,花三郎還能表示什麼,何況,他既兼東廠教習,似乎也該領受。
他沉默了一下,然後道:「儘管受之有愧,到底卻之不恭,我敬領了,代我謝謝督爺……」
巴天鶴、花九姑喜形於色,花九姑道:「督爺說了,只等您一安頓下,他馬上來看您。」
「不敢當,代我轉奉督爺,一經安頓,我馬上進廠拜謝!」
花九姑道:「我看您還是等督爺來看您吧。」
花三郎立即就猜到花九姑要說什麼了,但他還是問了一句:「為什麼?」
花九姑的說法,跟花三郎猜的一模一樣:「督爺禮賢下士,他認為該來看您,如果您進廠拜謝,督爺不會怪您,可卻一定會怪我跟巴大檔頭。」
花三郎樂得不跑這一趟:「既是這樣,那我就只好恭候督爺了。」
巴天鶴道:「總教習打算什麼時候搬過來。」
花九姑道:「還用問,總教習也不是住在肖家,這不是已經來了麼?」
花三郎道:「九姐說的不錯,只是,禮貌上不能不跟人家打個招呼。」
花九姑道:「您是上司,跟兩廠的督爺平起平坐,還用您親自跟肖家打招呼,派個人跟他們說一聲,就很給肖家面子了。」
花三郎道:「不,九姐不知道,我跟肖家之間,還有著我一個好朋友,我能有今天,得力於這位朋友的幫忙不少,他跟肖家,淵源頗深,所以我勢必得親自去打個招呼。」
「您的好朋友?您是說誰?」
花三郎剛要告訴花九姑是誰,門口卻來了人,是巴天鶴帶的兩名番子裡的一個,進來躬身行禮:「稟總教習,督爺到。」
來的真是時候,花九姑不能知道花三郎說的是誰。
花三郎忙帶著巴天鶴、花九姑迎了出去,在小院子裡接著了提督東廠的熊英:「恭迎督爺,並謝督爺恩典。」
熊英一把拉住了花三郎:「這什麼話,讓我先問問,中意不中意。」
花三郎道:「再不中意,我就要住進大內了。」
熊英哈哈大笑:「說得好,說得好。」
他拉著花三郎進了小客廳,目光略一掃動:「湊和了,暫時委屈些時日吧。」
花三郎道:「督爺再這麼說,我就更受不住了。」
熊英笑道:「好,好,不說,不說,我公忙,不能在這兒陪你了,你剛接教習,難免有些私事要辦,我給你一天假,後兒個一早,上廠裡去見我。」
花三郎除了答應跟致謝外,別的還有什麼好說的。
熊英走了,把巴天鶴也帶走了,獨留下花九姑帶著兩名美艷侍婢侍候花三郎。
熊英在的時候,花九姑一派恭謹,熊英走了,花九姑居然還是一派恭謹:「總教習中飯想吃點什麼,交代下來,我也好讓倩倩、盼盼去做。」
原來兩個美艷侍婢,一個叫倩倩,一個叫盼盼。
花三郎沒告訴花九姑想吃什麼,卻說:「九姐這樣,比督爺還讓我受不了。」
花九姑訝然道:「總教習這話……」
「督爺賜寵,不過是一會兒,走了也就好了,可是九姐你不是在這兒待一天半天的,這樣長此下去,我怎麼受得了。」
「那麼總教習是要我……」
「九姐以前是怎麼對我的,最好現在還是那樣對我。」
「我不敢。」花九姑突然一臉的委屈神色,看在眼裡,也頗動人:「上次就那麼嚇跑了總教習,這次要是再嚇跑總教習,督爺非要我的命不可。」
「上次事情趕巧了,不能怪九姐。」
「可是督爺不這麼想。」
「你放心,這次嚇不跑我了,就算嚇跑了我,我會讓督爺的想法跟我一樣。」
花九姑遲疑了一下,搖頭道:「總教習還是讓我拘謹些好。」
「怎麼?」
花九姑突然媚態橫生地瞟了花三郎一眼:「若要是讓我隨便起來的話,只怕總教習就更受不了了。」
花三郎胸中雪亮,笑笑道:「九姐,任何人都願意受那後者受不了,我恐怕也無法例外。」
花九姑一雙能勾人魂的妙目為之一亮:「總教習,這話可是你說的。」
花三郎笑道:「出自我口,又有倩倩、盼盼為證,九姐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花九姑春風滿面,喜上眉梢,伸手拉住了花三郎的手臂,膩聲道:「兄弟,你不提頭兒,我就不敢說,你不知道,這些日子來,可委屈死我,窩囊死我了……」
花三郎伸手拍了拍花九姑的手:「九姐,有什麼話咱們晚上再說,我上肖家打個招呼去,咱們把中飯改成晚飯,九姐你親自下廚,最好再準備點兒酒,晚上咱們痛痛快快喝兩杯。」
別人需要什麼的時候,就給什麼,花三郎深得個中三味,所以,花九姑不但答應了,而且還答應得高高興興,心花怒放。
當然,花三郎是總教習,不管怎麼說,花九姑她一定得從命,但是能讓人在心甘情願之下點頭,又為什麼不讓人在心甘情願的情形下點頭呢。
花三郎走了,花九姑還帶著倩倩、盼盼送到了大門外,嬌聲揚手:「兄弟,可要早點兒回來啊。」
花三郎這裡出了熊英為他安置的住處大門。
那裡,賈玉進了南宮玉住處的大門。
空蕩、寂靜,看不見一個人。
賈五有點詫異,但他還是背負著手,邁著瀟灑步往裡走。
一直走到了南宮玉住的小樓前,居然還不聞人聲,不見人影。
賈玉更詫異了,但他不走了,背負著手,把眼前這美而雅的小院子掃視一匝,然後搖頭晃腦輕哼:「花徑無人春寂寞……」
剛這麼一句,馬上就聽見人聲了,是小紅在問:「誰呀?」
緊接著,小紅出現了,不知道她是從哪兒出來的,反正她是從花叢裡出現的,看見賈玉,她一怔:「你……」
賈玉舉手一揖:「小可賈玉,特來拜望南宮姑娘,煩請代為通報一聲。」
小紅訝然道:「賈玉?」
只聽南宮玉的話聲,從小樓上傳了下來:「小紅,請賈公子上來。」
小紅應道:「是!」看了賈玉一眼道:「賈公子請跟我來吧!」
轉身往小樓行去。
賈玉一聲:「有勞!」忙邁步跟上。
上了小樓,南宮玉就在她那精雅的小客廳裡,身邊站著小青。
賈玉深深看了南宮玉一眼,道:「姑娘果然風華絕代,國色天香……」
南宮玉淡然一笑:「賈公子誇獎了,小紅、小青,見見花爺的朋友,賈公子。」
小紅、小青、賈玉都一怔。
小紅、小青忙見禮。
賈玉一定神,答了一禮,訝然道:「花兄,他在姑娘面前提過我?」
南宮玉道:「何止提過,簡直推崇備至。」
賈玉道:「呃!這我倒沒想到。」
南宮玉道:「不知道賈公子蒞臨,未曾遠迎,當面恕罪。」
賈玉道:「好說,是賈玉來得魯莽、冒昧。」
「賈公子是花爺的好朋友,也就等於是我的好朋友,還請別客氣,請坐。」
「謝謝!」
客主落座,小紅奉上香茗:「賈公子請喝茶。」
「謝謝!」
「賈公子太客氣了。」南宮玉說:「公子一個人來的?」
「是的,我那花兄不知道我來。」
「呃!」
賈玉道:「再好的朋友,總不能時刻不分離,無論幹什麼,都在一起,姑娘說是不是?」
南宮玉含笑點頭:「有道理,就是一家人也做不到這一點。」
賈玉道:「就是啊。」
南宮玉接著又是一句:「人與人之間,最親密莫過於夫妻,所謂朝夕廝守,晨昏相隨,如膠似膝,片刻不分離,那也只是有情人之間的共同願望,打古至今,恐怕任何一對夫妻都難以真正如願,公子說是不是?」
賈玉微微一怔,旋即笑道:「姑娘好比喻。」
南宮玉道:「比喻雖然欠當,然而卻是實情,夫妻關係最親密,尚且難以時刻相隨,寸步不離,何況朋友?」
賈玉道:「所以我說姑娘好比喻。」
南宮玉淡然一笑:「過獎了,公子獨自蒞臨,不知道對南宮玉有什麼見教。」
「豈敢!」賈玉道:「我是慕名而來。」
「呃?」
「聽我那花兄說,姑娘國色天香,風華絕代,尤其才學冠絕一時,允稱奇女,所以,我來瞻仰,也是領教。」
南宮玉道:「花爺言過其實,也過於抬愛。」
賈玉道:「我倒覺得我那花兄所言,還欠缺幾分,聞名不如見面,見面勝似聞名,這句話半點不虛。」
「那是公子對南宮玉之抬愛,尤勝於花爺,其實,能夠拜識公子,才是我福緣深厚,無上榮寵呢。」
賈玉道:「姑娘這話……」
南宮玉微微一笑道:「我剛說過,花爺對公子這位良朋益友,備極推崇,從花爺口中,我得知公子的人品才學,無一不是一流中的一流,私心仰慕已久,今日得能拜識,不是我的福緣榮寵是什麼?」
賈玉道:「這麼說,姑娘與賈玉,彼此仰慕,神交已久。」
「可以這麼說。」
「是否也能說,一見投緣,進而相惜呢。」
「公子若是不棄,自當又是南宮玉的榮寵。」
「唉!」賈玉目光凝注,突然一歎道:「今日得見姑娘,夙願已償,本應心滿而意足,但此時此地,賈玉卻不免有相見太晚之恨。」
南宮玉訝然笑問:「公子這話怎麼說?」
「姑娘要問。」
「願聞其詳,還請公子明教。」
「先請姑娘恕我唐突。」
「公子實非世俗中人,南宮玉也不願妄自菲薄,你我如此朋友,相交貴在率直,何來唐突二字。」
「既是如此,賈玉就直言了。」
「南宮玉洗耳恭聽。」
「賈玉認識姑娘,遠在項霸王跟我那花兄之後,怎不讓賈玉有相見太晚之恨。」
「公子這麼說,南宮玉就更糊塗了,項霸王如何?花爺又如何?」
賈玉道:「項霸王傲稱姑娘之鬚眉知己,我那花兄更深邀姑娘青睞,賈玉我,在姑娘心目中又能取什麼地位,佔什麼份量呢!」
南宮玉「呃」地一聲笑道:「原來如此,我明白了,那麼,敢問,公子又想怎麼樣呢?」
賈玉道:「賈玉不惜一切,願將項、花二位逐出姑娘芳心,獨邀姑娘青睞。」
南宮玉微笑道:「公子的私心相當重啊。」
賈玉道:「我倒覺得,這種事本應如此。」
「公子或許不認識項霸王,但卻是花爺的好友。」
「此事當前,親兄弟也是大敵。」
南宮玉道:「公子,你我可是頭一次見面啊!」
賈玉道:「誠如姑娘所說,彼此非世俗中人,又一見投緣,進而相惜,姑娘不該以交淺言深見責。」
南宮玉笑道:「公子或許是賣油郎,可是南宮玉卻不敢自比花魁啊!」
賈玉道:「花魁之與姑娘,不啻螢火之與中天皓月。」
「但是公子應該知道南宮玉是個什麼樣的女子,我不能不廣交朋友,遍許知己,否則南宮玉我便難以度日。」
賈玉道:「姑娘這麼說,不覺得太委屈自己麼?」
「這是實情,既然走上了這條路,本就是這種人,又有什麼好委屈的。」
賈玉道:「姑娘……」
南宮玉道:「蒙公子厚愛,倘若公子能給南宮玉三餐飽暖,衣食無缺,南宮玉願從此洗盡鉛華,杜門謝客,就連項、花二位也不例外。」
賈玉道:「姑娘當真?」
「南宮玉當真,也求公子真誠對我,公子既知項霸王,當知項霸王之為人,我若將他摒諸門外,他絕不會怪我,一旦我拿他當朋友,他對我仍然能一如往昔,公子若是三心二意,有負南宮玉一片真心,可休怪南宮玉請出項霸王來找公子說話。」
賈玉臉色連變了好幾變:「這個我未必有負姑娘之心,但是民不與官鬥,這位項霸王,我畢竟惹不起。」
他站了起來,一拱手,要說話。
南宮玉跟著站起:「怎麼,公子要走?」
「我還坐得下去麼!」
「公子變得何其快。」
「怪只怪姑娘搬出了項霸王。」
南宮玉笑了:「那麼公子請慢走一步,聽我一言……」
一頓接道:「項、花二位都是我鬚眉知己,公子也是我的好朋友,南宮玉處在此時此地,深有自知之明,不敢想的太多,公子日後若有閒暇,還請常來走動,我怎麼對項、花二位,照樣也會怎麼對公子,不過,以後還請公子不要再加戲弄。」
賈玉一怔道:「這……」
「小紅、小青,代我送賈公子。」
「是!」小青、小紅雙雙恭應,向著賈玉道:「公子請。」
人家等於是下了逐客令,賈玉他還能不走,既然非走不可,索性瀟灑點兒,當即含笑拱手:「賈玉告辭,容日後再來拜望。」
南宮玉道:「恕我不送了。」
賈玉走了,小青、小紅一直送出了大門。
送走了客人,回到了小樓上,南宮玉還在那兒站著:「走了?」
「是的。」
南宮玉微笑道:「她居然找上門來,跟我較量起來了。」
小青、小紅一怔,小青訝然道:「姑娘這話……」
南宮玉道:「你們以為她是誰?」
小紅道:「賈公子啊!」
「不錯,他的確是假公子,但卻不是西貝賈,而是真假的假。」
小青道:「真假的假,姑娘是說……」
「還用我說,難道你們也沒看出來。」
小紅突然瞪大了一雙美目:「經姑娘這麼一提,婢子也覺出不對了,對!他的確有幾分……弄了半天,原來他是個易釵而弁的西貝公子啊!」
小青道:「姑娘,這個丫頭是誰?她想幹什麼?」
南宮玉:「我看出她是個易釵而弁的西貝公子,但卻不敢肯定說她是誰,不過按照事情的經過來推測,這一陣子花爺跟肖家來往頗勤,肖家有個不俗的女兒,要是我沒有猜錯,這位西貝公子,該是肖家那個文武雙才的女兒。」
小青、小紅臉上變了色,小紅道:「肖家的丫頭,她這是什麼意思。」
「她的用心,顯而易見,這還用問麼!」
小青道:「您是說,是因為花爺。」
「雖不中,恐怕也相去不遠了。」
小青道:「這丫頭好大的膽子。」
「何只膽大,難道你們沒聽出來,言辭也咄咄逼人哪,要不是我搬出項剛來,恐怕還嚇不退她呢!」
小紅道:「姑娘,她這是分明上門找碴兒欺人,她要是真把咱們當成風塵青樓女,那她可就錯了,您找項剛去,讓他把肖老頭兒叫去問問,究竟是什麼意思,給她點兒厲害看看。」
南宮玉微一笑:「人家又沒拿我怎麼樣,何必那麼小家子氣。」
「難道說,您就這麼算了。」
「嗯,難道你們不覺得,這樣挺有意思的。」
小青道:「您就是這麼好說話。」
小紅噘著小嘴兒道:「就是嘛,這要是換了婢子,婢子不整她個七葷八素才怪。」
南宮玉微斂笑容,正色道:「小青、小紅,我平日是怎麼教你們的,待人要寬厚,難道你們忘了?」
小青道:「婢子們不敢忘,只是,對這些狗腿子角色,難道也要寬厚。」
南宮玉道:「肖家雖是劉瑾的外圍爪牙,可是肖家這個女兒不俗,沖這一點,我不能不對她寬厚,尤其涉及一個『情』字,她應該是情有可原。」
南宮玉這麼說,小青、小紅儘管心裡再不服,但卻不敢多說什麼了。
南宮玉微微一笑,又道:「我原該想得到的,任何一個女兒家,見了他都能情難自禁。」
小青道:「您還說呢,他可真有良心啊,您救了他的命,對他那個樣兒,他卻一天到晚把個西貝賈玉當莫逆之交,這是什麼居心?」
小紅道:「就是嘛,婢子就不信,他會不知道她是個易釵而弁的紅粉裙釵。」
南宮玉微一搖頭道:「他未必知道,這種事女兒家最敏感,也最細心,連你們都讓瞞過了,何況他,儘管他各方面都超越別人,畢竟他是個男人家,男人家就不如女兒家細心。」
小青道:「您還幫他說話呢,婢子說句不該說的話,您現在有了對手了,跟花爺能朝夕見面的,是她不是您,您可千萬小心……」
南宮玉微笑截口:「我沒什麼好小心的,萬般皆緣,強求不得,他要是讓她這樣拉了去,那也就不值得珍惜了。」
小青、小紅還待再說。
南宮玉已然又道:「我要歇息片刻,你們下去吧。」
「是。」
小青、小紅微一襝衽,雙雙下樓走了。
南宮玉嬌靨的笑意逐漸消失,代之而起的,是一片令人難以言喻的神色,一雙原本清澈、深遽的眸子裡,也逐漸地蒙上了一層薄霧……
賈玉回到了肖府,登上了那另一座小樓,三四個綵衣少女來到眼前。
「姑娘要不要換衣裳。」
「姑娘的洗澡水打好了。」
「……」
「……」
你一言,我一語,賈玉似乎一句也沒聽進去,問道:「卓大娘呢?」
卓大娘的話聲傳了過來:「我來了,姑娘。」
卓大娘含笑走了過來。
賈玉一擺手,道:「你們都先下去吧!」
「是。」幾名綵衣少女齊施一禮,魚貫下樓去了。
卓大娘看了賈玉一眼:「這一趟恐怕不大順利。」
賈玉一拍妝台道:「何止不大順利,南宮玉我算是領教了,厲害。」
「呃!毫不客氣。」
「毫不客氣,那就不叫厲害了,她客客氣氣,笑語如珠,這才是真厲害。」
卓大娘道:「別人不知道,我清楚,姑娘您也不比誰弱呀!」
「大娘你就別損我了,沒見著南宮玉之前,我向以所學、機智、口才自詡,對任何人也絕不輕許,絕不稍讓,但是領教了這位南宮姑娘之後,我卻不能不自歎不如。」
卓大娘道:「本來嘛,項總教習的眼力不差,他又豈是輕許的人。」
「不提項總教習還好點兒,她把項總教習不著痕跡的搬了起來,我還能拿她怎麼樣,這位爺我惹不起,只好忍了!」
卓大娘微一笑道:「我的姑娘,別讓她看穿了你吧。」
賈玉呆了一呆:「那恐怕不會……」
「最好不會,要不然她萬一把項霸王搬了來,看您怎麼應付。」
賈玉搖頭道:「這絕不會,南宮玉我雖然是初會,但是以往聽過她不少,加上如今見上這一面,能讓我覺得自歎不如,她就絕不會是那種小家子氣的女兒家,就算她看穿了我,她也絕不會真把項霸王搬來。」
卓大娘道:「倒有點兒惺惺相惜的意味啊!」
「還是真有那麼一點兒。」
「可惜她是您的大敵,碰上這麼一個對手,您可要步步為營,穩紮穩打啊。」
賈玉看了卓大娘一眼:「有大娘你這麼一位軍師在,我還怕敗下陣來麼?」
卓大娘道:「您最好別對我期望過高,我雖沒見過這位南宮姑娘,可是您給我一個感覺,那就是對任何人我都有把握,唯獨目前頭一個讓我對付不了是這位花總教習,如今又多了個她。」
「照你這麼說,我豈不已居下風,凶多吉少!」
「姑娘,我無意安慰您,那倒也不一定,若有緣分,不必強求,若沒緣分,強求也沒用。」
「那麼,你看我跟他有沒有緣分呢?」
「姑娘,畢竟他已經少不了賈玉了,是不!」
「可是賈玉不是我。」
「固然賈玉不是您,可是有個賈玉在,您已經佔了不少便宜,是不?」
賈玉眉鎖輕愁,輕輕地吁了一口氣:「但願如此了。」
卓大娘道:「好了,姑娘,別愁了,貴客來了,您下去見見吧。」
「貴客,誰?」
「他!」
賈玉猛然站了起來:「他回來了,回來多久了?」
「有一會兒了,我上樓來就是請您來的。」
「他在哪兒呢?」
「廳裡。」
「都誰在?」
「老爺子陪著他呢。」
賈玉想了一下道:「你先去陪他一下,我馬上來。」
卓大娘凝目深注,道:「您是要……」
賈玉道:「我想讓他見見肖姑娘。」
卓大娘微一搖頭道:「目下,恐怕尚非其時。」
賈玉道:「呃,尚非其時,為什麼?」
「不為什麼,只覺得尚非其時。」
「那麼……」賈玉遲遲一下道:「大娘你覺得什麼時候才是該讓肖姑娘見他的時候。」
「當然是時機成熟的時候。」
「那麼,大娘以為什麼時候才是時機成熟的時候?」
卓大娘道:「我要是您,我絕不急著讓肖姑娘見他,現在這段時間,應該讓賈公子盡量撒出網去,直到牢牢的網住了他,直到有一天他片刻也離不開賈公子,那才是適當而成熟的時機。」
「大娘不以為,他離不開的是賈玉,而不是肖姑娘,會是兩回事麼。」
「事是兩回事,人卻是一個人,到那時候,他已經掙不脫那無形的網了,只要他是個有良心的人,他就該回過頭來遷就事實。」
賈玉想了一下,微笑道:「誰叫你是我的軍師,我聽你的,走,賈玉見他去。」
他拉著卓大娘的手,往樓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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