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是個繁華熱鬧的地方,也是個古都。
有人拿長安跟金陵比,也頗恰當。
金陵有六朝種種金粉的遺跡,而且至今酒帘燈船,盛況不衰,像秦淮河、夫子廟,都是聲色犬馬的好去處。
長安也有逗人遐思的遺跡,像阿房宮、華清池……
長安的「開元寺」一帶,情況跟金陵的秦淮河、夫子廟差不多。
長安城有座遐邇聞名,遠近皆知的大酒樓,它叫「長安杜康樓」,聽字號,瞧招牌,就知道它是座什麼樣的酒樓了。
這天晚上,華燈萬點之中,杜康樓照例地來了個滿座,樓上,珠簾之內,鬢影釵光,暗香浮動,歌聲曼妙,舞影婆娑,香煙處處,滿樓皆春。
掌聲,喝彩聲,猜拳行令聲,歌聲,絲竹聲響徹雲霄,震撼了整座長安城。
韋慕嵐滿身風塵,飄然登上了杜康樓。
雖然他滿身風塵,但那如玉的丰神,超人的氣度,灑脫的舉止,儼然貴家公子,可沒人敢瞧不起他,沒人敢待慢他。
夥計慇勤地把他讓到了靠裡的一張桌子上坐定,他隨意點了幾個菜,夥計走了。
他意不在吃酒,只在這歌樓舞榭聲色之中。
他明白,要查證那件事,就得硬著頭皮往脂粉堆裡鑽。
沒一會兒,夥計送上酒菜,他剛拿起酒杯,掌聲如雷,彩聲刺耳。
珠簾輕掀,釵影晃動,一位唱歌人兒從樓後裊裊而出,美目輕轉,秋波微送,勾人魂,懾人魄,霎時滿樓寂然,鴉雀無聲。
她,年方十八九,麗質天生,嬌媚無限,著—襲粉紅色衣裙,香唇邊挑著淺笑,香袖一揮,盈盈施下禮去。
然後,絲竹起,她櫻桃綻破,香唇輕啟,一縷曼妙歌聲衝口而出,直繞屋樑。
她人美,體態美,歌美,然而,韋慕嵐意不在此,藉著滿樓入神之際,抬眼打量眾酒客。
酒客中,全是衣著華麗,服飾鮮明的有錢大老爺,也只有有錢大老爺喜歡這調調兒,玩得起,配上「第一樓」。
當然,裡面少不-了當地的官,跟武林人物。
無論是誰,總是一副瞪眼張嘴,色迷迷的垂涎欲滴之像。
醉翁之意不在酒,聽歌的人也意不在歌,哪人地方都一樣,能不受迷的人少之又少。
其實,也難怪,誰叫這燈紅酒綠之處醉人?誰叫這地方的人兒迷人?韋慕嵐看了半天,沒看見一個象龍飛的人。
這時候,歌聲終了,酒客們魂魄還沒有歸竅,唱歌人兒盈盈再施禮,輕轉嬌軀就要還回珠簾後。
可是,突然,她一怔,美目乍睜,嬌靨上儘是驚詫喜色,她那雙勾魂美目凝注處,正是韋慕嵐。
韋慕嵐也正望向她,四日交接,她送過來嬌媚甜笑,臉皮兒嫩的韋慕嵐卻忙低下了頭。
她笑了,更美,更嬌,也更媚,隨即,她退回了珠簾後,臨進去之前還送過深深一瞥。
直到這時候,彩聲起,掌聲方始雷動,驀地,砰然一聲,有人拍了桌子:「娘的,這小嬌娘真個迷人……」
隨聽另一人道:「你才領略到呀,杜康樓數她為最紅牌歌伎,這酒樓的東家象捧鳳凰,簡直把她當成了……」
「嗯,嗯!」拍桌子那人道:「要是能跟她……」
「閉上你的嘴。」另一人道:「撒泡尿照照鏡子去,想的人何止你一個,長安城有多少腰纏萬貫的,情願以斗量珠,付萬金纏頭,可是沒有人敢碰她一下,她也不屑一顧—一」
拍桌子那人道:「那是為什麼?」
「為什麼?」另一人道:「人家瞧不上……」
拍桌子那人道:「那沒關係,咱們來個不花錢的……」
另一人道:「那你就連命也別想要了,」
拍桌子那人道:「怎麼?難道她也會……
另一人道:「她倒不會,可是寧願是她會。」
拍桌子那人道:「你這話什麼意思?」
另一人隨即低低說了一陣,最後說道:「明白了嗎?你敢麼?你有幾條命?」拍桌子那人沒說話,他臉白了,怔在那兒,半天才聽他憋出一句,道:「真的,你怎麼知道?」
另一人道:「假不了?也只有我知道,有一回有個黃鬍子瞧上了她,硬派人把她拉進了府裡去,可是當夜他就被人整了,她也不見了,可憐他沒敢吭一聲,這一輩子也算完了。」
拍桌子那人機伶一顫道:「那你怎麼知道是那主兒?」
另一人道:「咱們是吃哪碗飯的?可巧那夜我想進城去撈一票,結果讓我瞧見了那一幕,嚇得我停都沒停就溜了。」
拍桌子那人沒再作聲。
韋慕嵐動了疑,他看得清楚,那兩個是下五門的竊賊,可就沒聽見他們所說的那主兒是誰?難不成就是龍飛?他正在尋思,夥計過來了,躬身哈腰賠上了一臉笑:「這位公子,您還要點什麼?」
韋慕嵐收心定神,搖頭說道:「不要什麼了,要的時候我自會招呼你!」
夥計哈腰應道:「是!是……」
嘴裡應著,手前一遞,把一物放在了桌上,道:「您請多坐會兒,要什麼也請儘管招呼,帳已經有人付過了。」
韋慕嵐一怔,剛要問,夥計他轉身走了。
韋慕嵐抬手要叫,但他沒叫出聲,隨即垂下了手,把目光落在了桌子上。桌子上,擺著一張寬不過兩指的小紙條,紙條透著幽香,上面用眉筆寫著一行字跡。
韋慕嵐看後,皺了眉,但旋即他一揚雙眉,把紙條拿在手裡團了。
於是,他坐著冷笑,夥計過來添酒,他沒要,過來添菜,他也沒要,一直到夜深酒客散盡。
樓頭空蕩之中,那夥計又走了過來,一哈腰道:「公子爺,您請跟我來。」說完了話,他轉身走了。
韋慕嵐沒說話,站起來跟了上去。
夥計帶路,直入樓後,下了樓梯,過了一條昏暗的走道,眼前豁然開朗。
眼前,是個小花園,小花園座落著幾間精舍,只有一束燈光透紗窗。
夥計他帶著韋慕嵐就直奔這一間,近前他輕叩房門:「姑娘,公子爺到子!」
門,輕輕地開了,當門而立的,是位十五六的小姑娘,身著青衣,居然也是美艷絕色。
她手一伸,把一物塞進了夥計的手裡,夥計躬身哈腰,連聲稱謝之後走了,那小姑娘則向韋慕嵐道:「公子爺,您請進來吧。」
她閃身讓開了進門路。
韋慕嵐一顆心忐忑,這種事他生平第—遭兒碰上,不知道該怎麼樣應付,可是他只有硬著頭皮走了進去。
進門處,是一間小客廳,佈置華麗,擺設考究,儼然如富貴人家,小姑娘微一搖手道:
「公子爺,您請坐會兒。」
韋慕嵐稱謝坐在几旁。
小姑娘端過一杯香茗,道:「公子爺,您請喝茶!」
韋慕嵐稱謝接過,這回他開了口:「姑娘,我請教……」
「不敢。」小姑娘含笑說道:「您有什麼話,請儘管說。」
韋慕嵐道:「這兒是……」
小姑娘道:「我們姑娘的住處。」
韋慕嵐道:「可是剛才唱歌的那位姑娘?」
小姑娘抿嘴一笑道:「我們這兒唱歌的姑娘有好幾位,不知道您指的是哪位呀?」
韋慕嵐道:「就是那位……那位穿粉紅衣裙的……」
小姑娘一點頭道:「您說對了,那就是我家姑娘!」
韋慕嵐道:「那麼,你家姑娘把我召到這兒來是……」
小姑娘微微一笑道:「咦,公子爺,您這是幹什麼呀?」
韋慕嵐微愕說道:「怎麼了?」
小姑娘道:「您怎麼好這麼問?」
韋慕嵐愕然說道:「我問錯了嗎?」
小姑娘道:「那倒不是,我是說您何必明知故問哪。」
韋慕嵐心頭一跳,道:「姑娘,我是真不知道。」
「瞧您。」小姑娘美目微翻道:「人長得這麼好,一副聰明像,怎麼連這都不知道呀,您別問我,等我家姑娘出來後,您請當面問她……」
韋慕嵐道:「你家姑娘現在……」
小姑娘道:「在更衣!」
韋慕嵐臉上一熱,輕「哦」了一聲,沒再說話,但旋即他又說道:「姑娘,你家姑娘她……」
話剛說到這兒,小姑娘截了口,道:「您要是想問什麼,最好待會兒當面問我家姑娘。」
韋慕嵐只好閉上了嘴。
靜默中,他一眼瞥見這小客廳裡掛了不少字畫,他心裡一動,忙凝目仔細看那字畫的落款。
可是,他失望了,就沒見有「怡紅」兩個字。
就在這時候,輕盈步履響動,人未到香風先送。
小姑娘低低說道,「公子爺,我家姑娘出來了。」
韋慕嵐心裡猛然跳動,忙站了起來。
他剛站起,屏風後轉出了她,那位唱歌人兒一出現,滿室燈光為之一黯,果然,她已然更了衣,穿的是—襲薄如蟬翼的晚裝,玲瓏嬌軀,若隱若現,肌膚凝脂,欺霜賽雪,嬌靨上紅紅的,似沐浴剛罷,嬌弱無比。
她一進來就盯上了韋慕嵐,仍是那要人命的嬌媚美。
韋慕嵐心神震動,忙垂下目光。
她輕抬皓腕,話聲跟歌聲一樣甜美:「公子請坐!」
韋慕嵐道:「謝謝姑娘!」
他硬是沒敢抬眼。
他坐了下去,她笑了,也裊裊走過來隔幾坐下。
小姑娘捧過來一碗銀耳湯,她抬皓腕,揮了揮手,小姑娘又端走了,她望著韋慕嵐開了口:「公子貴姓?」
韋慕嵐道:「不敢,我姓……藍。」
她道:「原來是藍公子,公子不是長安人?」
韋慕嵐道:「不是,我只是路過長安。」
她道:「公子從哪兒來,要往哪兒去?」
韋慕嵐道:「我從關外來,要往內地去。」
她道:「我看公子象位讀書人。」
韋慕嵐道:「是的,我出外遊學……」
她道;「那我沒看錯,公子仙鄉是」
韋慕嵐道:「我是江南人氏。」
她道:「難怪,人人都說江南好,風光明媚,山川秀麗,也只有江南才配出公子這樣的人品。」
韋慕嵐找到了說話的機會,道:「姑娘誇獎了,姑娘去過江南嗎?」
她微一搖頭,道:「我是長安人,自小生長在長安,連長安都沒出過,所以我一直引為憾事,公子別見笑。」
韋慕嵐道:「好說,我請教……」
「不敢。」她道:「我姓楊,小字麗華!」
韋慕嵐道:「原來是楊姑娘,姑娘見召是……」
她呆了一呆,旋即道:「以公子,不該作此一問。」
韋慕嵐臉上一熱,道:「姑娘,我是個讀書人,見聞有限……」
楊麗華道:「公子過謙。」
韋慕嵐道:「姑娘,這是實情。」
楊麗華道:「公子這是何必?」
韋慕嵐道:「姑娘休怪唐突,我是真……」
楊麗華美目略一眨動,道:「公子真不知道我為什麼敬邀……」
韋慕嵐道:「姑娘,我真不知道。」
楊麗華嬌靨上神色難以言喻,道:「也許我錯了……」
韋慕嵐微愕說道:「姑娘這話……」
楊麗華嫣然一笑道:「我見公子人品絕世,氣度超人,私心甚是傾慕,所以強抑羞恥,不避私嫌,斗膽請公子來蝸居小坐……」
韋慕嵐道:「謝謝姑娘,我感激,也汗顏。」
楊麗華道:「公子別客氣,也請別以風塵見薄,別以厚顏見笑。」
韋慕嵐道:「姑娘言重了,我只感榮寵。」
楊麗華道:「公子……」
韋慕嵐道:「姑娘,我這是衷心之言,姑娘非塵世俗中人,倘能得姑娘這麼一位紅粉知己,我不虛此行,蒙姑娘不棄迂腐,不嫌庸俗,垂青下交,我也至感榮寵。」
楊麗華道:「公子這也是實話?」
韋慕嵐道:「姑娘,讀書人不敢謊言欺人,我也不擅謊言。」
楊麗華嬌靨神色微變,道:「該汗顏愧羞的是我……」
抬手向後一招,道:「小青。」
小姑娘應聲走了過來,她立即吩咐說道,「房內備酒,我要跟藍公子把盞訂交,剪燭窗下,作一夕之歡談。」
小姑娘應聲而去。
韋慕嵐忙道:「姑娘,初次見面我怎好打擾……」
楊麗華道:「公子,相交貴在真誠,而不在見面之多寡。」
韋慕嵐道:「多謝姑娘明教,只是夜已深,姑娘又是一個人住在這ㄦ……」
楊麗華道:「公子可是怕因孤男寡女惹人蜚短流長?」。韋慕嵐道:「姑娘冰清玉潔,假如我為姑娘招來了閒話,那我會愧疚難安……」
楊麗華淡然一笑道:「公子這冰清玉潔用得不妥。」
韋慕嵐道:「姑娘……」
楊麗華微一搖頭道:「我當之有愧,風塵女兒賤軀輕薄,有幾個冰清玉潔的!」
韋慕嵐道:「姑娘過於菲薄自己。」
楊麗華道:「我這是實話,公子如果怕被風塵玷污,則我不敢勉強,否則就請把我當做知己,伴我一宵。」
韋慕嵐遲疑了一下,慨然說道:「心地光明,暗室中自有青天,我敬姑娘,愛姑娘,縱有蜚短流長,但得仰不愧,俯不怍,又何必計較……」
楊麗華嬌軀倏顫,道:「公子果然非世俗中人,我感激……」
小姑娘從屏風後轉了出來,近前襝衽道:「姑娘,酒已經備好了。」
楊麗華站了起來,含笑說道:「公子請!」
韋慕嵐跟著站起,道:「姑娘請。」
楊麗華嫣然一笑,道:「敢請與公子並肩齊進。」
韋慕嵐道:「姑娘既有所諭,自當遵命。」
於是,兩個人並肩兒走向屏風後。
繞過了屏風,幽香意濃,一副珠簾垂於眼前,珠簾後燈光微透,那又是一扇門戶。
小姑娘搶先一步掀起了簾子,進了門,韋慕嵐不覺心頭怦然,臉紅耳熱,敢情,這兒就是楊麗華的香閣!被翻波浪,牙床玉鉤,簡直就是大家閨閣的居處,床上枕兒成對,床下繡花鞋幾雙,說不盡的軟玉溫香,道不完的綺麗。
床前,擺著一張小圓桌,桌上杯箸成對,佳餚美味。
楊麗華含笑肅客,坐定,她向小姑娘擺了手:「小青,這兒沒你的事了,你去睡吧!」
小姑娘應了一聲,施禮而去。
這裡,楊麗華親自動手,滿斟了兩杯,然後她舉杯邀客,先乾為敬,三杯酒過,楊麗華嬌靨上酡紅益濃,燈光下看,越發地嬌艷動人,韋慕嵐非好色之徒,卻也看得目光微直,心頭怦然。
第三杯酒喝過,楊麗華放下了杯兒,末語先含嬌羞:「我閱人無數,公子算得第一,此情此景,我也經過不少,可是我只覺今宵往夕大不同。
韋慕嵐道:「那只怕皆因姑娘看重偏愛!」
楊麗華搖頭說道:「不,公子不同於世俗,跟一般人絕不一樣。」
韋慕嵐淡然一笑,沒說話。
楊麗華似有所感,神色微黯,輕歎一聲;道:「恨只恨我跟公子相見太晚……」韋慕嵐道:「姑娘……」
楊麗華搖頭說道:「公子不知道,我這:是有感而發。」
韋慕嵐道:「姑娘這話……」
楊麗華道:「公子可記得,我入耳冰清玉潔四字而羞愧汗顏……」
韋慕嵐道:「那是姑娘過於菲薄自己。」
「不。」楊麗華道:「風塵之中未嘗沒有守身如玉、冰清玉潔女兒家,但是我……實告公子,既然真誠訂交,我也不怕什麼羞恥,我已經不是姑娘了……」
韋慕嵐適才在酒樓上聽得人說,並沒有感到意外,但是他不便說什麼,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楊麗華接著說道:「不久之前,跟見公子同樣的情形,我在第一樓看見了一位人品絕世,風流俊俏的公子,一見傾心,不克自拔,於是我不顧一切地把他邀來居處,我的本意只是想結識他,誰知酒後亂性,也經不起他甜言蜜語,百般溫存,我就糊里糊塗地把身子交給了他……」
韋慕嵐眉鋒微皺,好不自在。
楊麗華美目一凝,道:「公子莫怪我交淺言深……」
韋慕嵐忙道:「不敢,姑娘,那又怎麼會?」
楊麗華道:「謝謝公子……」
輕歎一聲,接道:「自此以後,他常來,我倆也確實過了一段只羨鴛鴦不羨仙、恩愛甜蜜的日子,儼然燕子,其樂不下於畫眉,可是好景不長,沒多久,他到這兒來的次數就少了,最近根本就不來了,我明白我所遇非人,被遺棄了。我悲痛之餘性情大變,每當苦悶之際,我就召人來此慰我寂寞,於是,我放蕩了,我賤視自己,我……」
韋慕嵐脫口說道:「姑娘這是自暴自棄……」
楊麗華道:「不錯,公子,這是實情,就是對公子,我的本意也是這樣,可是不知怎地,在跟公子交談幾句之後,我竟覺得不忍毀了公子,也又有了羞恥之心,於是我改變了心意,只求跟公子作一夕長談,不敢再存邪念……」
韋慕嵐道:「姑娘不該這般折磨自己。」
楊麗華歎道:「心有天高,命比紙薄,只要獲得如意郎,佳夫婿,從此可脫下歌衫,跳出風塵,還我本來,誰知……此情此愛南柯夢,山盟海誓已無存,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頭已百年身,怪只怪我自己輕浮不正,妄動情心,如今縱然淘盡三江之水,也難洗我滿面之羞,也難去掉滿身污穢,命也,運也,夫復何言。」
她滿面悲淒地低下頭去。
韋慕嵐也不禁惻然,好生難受憐惜,沉默了半晌道:「姑娘,此人是……」
楊麗華緩緩抬起了頭,道:「起先我以為他是個讀書人,後來我才知道他是個武林人,不過他也確是個難得的奇才,不但人長得俊俏風流,而且琴棋書畫無所不通,無所不精……」
韋慕嵐心中一動,道:「姑娘,他,他姓什麼?」
楊麗華香唇邊掠過一絲抽搐,搖頭說:道:「說來可笑又可憐,我把身子都交給了他,也跟他過了一段夫妻恩愛生活,可是我始終不知道他姓什麼,叫什麼,他也沒告訴我,我竟也沒問……」
韋慕嵐輕「哦」了一聲。
楊麗華自嘲一笑道:「公子看我夠糊塗嗎?我是被情愛二字迷了心竅,被情愛二字沖昏了頭……」
韋慕嵐道:「姑娘,愛非罪,情也不是孽。」
楊麗華微一點頭,道:「誠然,公子,它為世上造了多少令人羨慕的好夫妻,佳伴侶,但它卻可詛咒地害了我一生……」
一搖頭,接道:「不,我只該怪我自己,怪自己命薄,怪自己糊塗,怪自己不知守份,輕動情心,只是,人心未免也太壞了些。」
韋慕嵐道:「誠然,姑娘,有道是:畫龍畫虎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人心是夠險惡的,尤其在江湖上,武林中,所以貌不足以取人,外貌祥和,內藏奸詐者比比皆是。」
楊麗華道:「我該早遇見公子……」
韋慕嵐道:「姑娘這又是以貌取人。」
「不。」楊麗華搖頭說道:「從公子那故作鎮定泰然,但卻時而流露的侷促不安的神情,我敢斷言公子是位正人君子。」
韋慕嵐道:「謝謝姑娘,但這可以假……」
「誠然。」楊麗華道;「然而那自然流露的正氣卻是假不得的……這一點他就不如公子,他輕佻,公子穩重,他近乎淫邪,而公子-……」
韋慕嵐截口說道:「姑娘太過看重了!」
楊麗華正色說道:「公子,這是我由衷之言。」
韋慕嵐沒多說,沉默了一下話鋒突轉道:「我想向姑娘打聽一個人……」
楊麗華道:「公子打聽誰?」
韋慕嵐道:「姑娘,長安城中可有個叫怡紅的女子?」
楊麗華呆了一呆,道:「公子,叫什麼?」
韋慕嵐道:「叫怡紅!」
楊麗華道:「公子打聽這個人是……」
韋慕嵐道:「是位朋友托我路過長安,順便打聽……」
楊麗華道:「這麼說公子並不認識這個人?」
韋慕嵐道:「是的,姑娘!」
楊麗華道:「也不是公子要找這個人?」
韋慕嵐道:「是的,姑娘。」
楊麗華道:「公子可否告訴我,公子那位朋友是何等樣人?」
韋慕嵐微愕說道:「姑娘問這……」
楊麗華道:「我可以告訴公子,我知道這個叫怡紅的人……」
韋慕嵐一喜忙道:「姑娘,請快……」
楊麗華微一搖頭,道:「清公子先告訴我,公子的這位朋友是何等樣人?」
韋慕嵐道:「姑娘,這是為什麼?」
楊麗華道:「我稍待自當奉告。」
韋慕嵐遲疑了一下,道,「跟我一樣,也是個讀書人。」
楊麗華呆了一呆,道:「跟公子一樣,也是個讀書人?」
韋慕嵐道:「是的,姑娘。」
楊麗華道:「我還當公子這位朋友跟我一樣,是個紅粉女兒身呢!」
韋慕嵐愕然說道:「姑娘這話……」
楊麗華道:「我告訴公子,據我所知,這一帶有個叫怡紅的人,但他是男的,而不是個女的……」
韋慕嵐一怔道:「怎麼,他是個男的,不是……」
楊麗華目射詫異,凝注韋慕嵐道:「公子難道還不知道這個人是男是女?」
韋慕嵐忙道:「我那位朋友只托我打聽一個叫怡紅的人,並沒有說明這個人是男是女,我看這兩個字:不像男人的名字,所以……」
楊麗華道:「原來如此,不錯,這名字的確很容易讓人誤會……」
韋慕嵐道:「姑娘,這個叫怡紅的人現在……」
楊麗華道:「自當奉知……」
抬手指向韋慕嵐身後,道:「公子請回頭看。」
韋慕嵐忙回身往後看去,只一眼,他心頭猛地一跳。
剛才進來時他沒留意,他沒細看,那粉壁上,掛著一幅美人圖,畫中人兒坐於几旁,栩栩如生,敢情畫的就是眼前人兒楊麗華,題字取《洛神賦》之一段,落款處一顆朱印,兩字赫然正是怡紅。
他回過頭來忙道:「姑娘這像就是他畫的?」
楊麗華神情有點異樣,點頭說道:「是的!」
韋慕嵐道:「姑娘也認識他?」
楊麗華道:「我何止認識他,我曾傾心於他,失身於他,也曾跟他山盟海誓,跟他做過恩愛夫妻……」
韋慕嵐道:「姑娘,難道他就是……」
楊麗華道:「正是那無情無義的負心人!」
韋慕嵐呆住了,找來找去卻找到了人家的情郎,這才叫歪打正著,半晌他定過神來,心中忽動,道:「姑娘說他俊俏風流?」
楊麗華道:「也可以當之無愧!」
韋慕嵐道:「姑娘說他琴棋書畫無所不精?」
楊麗華道:「這也是實情。」
韋慕嵐道:「姑娘還說他是個武林人?」
楊麗華道:「是的,那還是有一次我被當地地方官強拉去,他……」
韋慕嵐道:「請姑娘告訴我,他可有柄玉骨描金扇?」
楊麗華呆了一呆,道:「不錯,公子怎麼知道……」
韋慕嵐心中狂跳,道:「是他了,原來怡紅此人竟是龍飛……」
楊麗華忙道:「公子說誰是龍飛?」
韋慕嵐忙一定神,道:「就是姑娘的……他姓龍,單名一個飛宇,美號五陵公子!」
楊麗華道:「原來他叫龍飛……」
自嘲一笑,搖頭說道:「他叫什麼,他沒告訴我,公子卻告訴了我……」
韋慕嵐道:「請姑娘告訴我,他現在何處?」
楊麗華苦笑說道:「公子,我剛才說過了,他遺棄了我,最近根本……」
韋慕嵐道:「這麼說,連姑娘也不知道他現在何處了。」
楊麗華道:「我並不知道他現在何處,可是我知道有個地方……」
倏地住口不言。
韋慕嵐道:「姑娘,有個地方怎麼?」
楊麗華遲疑了一下,道:「請公子告訴我,找他幹什麼?」
韋慕嵐道:「我說過,是我一位朋友……:」
楊麗華道:「我知道,我只問找他幹什麼?」
韋慕嵐道:「他拿了我那位朋友一樣東西……」
楊麗華忙道:「他拿了公子那位朋友的什麼東西?」
韋慕嵐道:「一方端硯!」
楊麗華道:「真的嗎,公子?」
韋慕嵐不安地避開了那雙目光,道:「真的,姑娘!」
楊麗華一歎說道:「並非我不相信公子,實在是公子是位正人君子,不擅謊言欺人」
韋慕嵐一震忙道:「姑娘這話……」
楊麗華道:「公子那不安的神色已說明了一切。」
韋慕嵐臉上猛地一熱,半晌始道:「姑娘那正人君子,不擅謊言欺人之語令我羞愧……」
一頓,毅然說道:「實告姑娘,我不是個讀書人,跟龍飛一樣,也是個武林人!」
楊麗華呆了一呆,道:「怎麼,公子也是……我怎沒看出……」
韋慕嵐道:「姑娘初不也沒看出龍飛是個武林人嗎?」
楊麗華微一點頭,道:「不錯,這麼說,公子的那位朋友……」
「不,姑娘。」韋慕嵐道:「是我自己要找他!」
楊麗華又一怔道:「原來是公子要……」
她倏然臉色一變,道:「當也不會是為了一方端硯。」
韋慕嵐道:「不是的,姑娘,是一樣比端硯貴重千萬倍的東西。」
楊麗華「哦」了一聲道:「那是什麼?」
韋慕嵐道:「姑娘胸蘊淵博,也許聽說過天竺有一種貝葉……」
楊麗華道:「我知道,天竺人用以寫經,故人稱佛經為貝葉。」
韋慕嵐道:「不錯,姑娘,他可能拿了我一片貝葉。」
楊麗華詫聲說道:「區區一片貝葉,公子怎說……」
韋慕嵐道:「姑娘不知道,那貝葉上載有絕高武學,不但對我有大用,而且武林人人夢寐以求,不惜殺身。」-
楊麗華「哦」地一聲道:「原來如此,公子適才怎說他可能拿了……」
韋慕嵐探懷取出那顆玉印,道:「姑娘請看此物。」
楊麗華人目這顆玉印,有著一陣短暫的激動,很快地她恢復了平靜,伸手接了過去,點頭說道:「公子,這就是他那顆玉印,公於是從哪ㄦ……」
韋慕嵐遂毫不隱瞞地把魚河堡事說了一遍。
聽畢,楊麗華花容失色,顫聲說道:「公子他,他殺了人……」
韋慕嵐道:「姑娘,江湖事動輒殺人,這是常事,在龍飛來說,尤屬常事!」
楊麗華輕聲說道:「天啊!他,他怎麼會殺人,看他文質彬彬,弱不禁風……」
機伶一顫,改口說道:「公子,這顆印就是在魚河堡內撿到的?」
韋慕嵐道:「是的,姑娘!」
楊麗華道:「公子,單憑這,不能就指他殺人奪物……」
韋慕嵐道:「姑娘,所以我說可能是他:」
楊麗華道:「這麼說公子尚未能斷定,而只是查證?」
韋慕嵐道:「是的,姑娘!」
楊麗華道:「公子打算怎麼做?」
韋慕嵐道:「只有找他當面問問。」
楊麗華道:「要不是他呢?」
韋慕嵐道:「我只有另找線索,再找他人。」
楊麗華道:「萬一要是他呢?」
韋慕嵐道:「自然是請他把那片貝葉還給我。」
楊麗華道:「僅止於此嗎?」
韋慕嵐道:「是的,姑娘,他殺人的事自有別人找他。」
楊麗華神情一緊,道:「誰,誰會找他?」
韋慕嵐道:「武林中那些俠義之土。」
楊麗華驚聲說道:「那他……他豈不要……」
韋慕嵐道:「姑娘,冤冤相報,這是免不了的,武林中事本來也就是你殺我,我殺你的,永遠是恩怨糾紛,永遠是血風腥雨,姑娘不必擔心,他武學高得很。」
楊麗華道:「但總有一天他會碰上一個本領比他高的人啊!」
韋慕嵐雙眉一聳,道:「你還為他擔心嗎?」
楊麗華淒婉一笑道:「公子,有道是:『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以他的妻子自居,雖然他遺棄了我,可是我,我……」
悲笑搖頭,道:「誰知道這叫什麼,是情?是孽?也許我前世欠他的……」
韋慕嵐胸中一陣激動,好為眼前這位薄命紅顏不平。
當即,他道:「姑娘,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固然這是道理,可是假如他悔過能改,也許能躲過……」
楊麗華忙道:「真的,公子?」
韋慕嵐道:「我只能這麼說,姑娘!」
楊麗華悲笑說道:「那總是好的,只是誰知道他肯不肯……」
微一搖頭,道:「不提了,他遺棄了我,我見不著他,也沒有辦法勸他……」
韋慕嵐雙眉一揚,道:「姑娘……」
楊麗華道:「公子,萬一他不肯把貝葉還給你呢?」
韋慕嵐沉默了一下,道:「我不諱言,姑娘,那我只有以武相向了。」
楊麗華忙道:「公子的武學比他……」
韋慕嵐道:「姑娘,那難說。」
楊麗華臉色一變,沒有說話。
韋慕嵐道:「姑娘,請告訴我……」
楊麗華搖頭說道:「公子原諒,我不能說。」
韋慕嵐呆了一呆,道:「姑娘……」
楊麗華道:「公子,怎麼說我跟他有過夫妻……」
嬌靨微酡,神色幽怨,閉上了櫻口,沒再說下去。
韋慕嵐心裡明白,眼前這位美艷動人的唱歌人兒仍然深愛著龍飛,而且癡得可憐,他沉默了一下,說道:「我以為姑娘應是位風塵中的俠女,不同於世俗……」
楊麗華淒婉一笑,道:「多謝公子,只是人誰無私心……」
韋慕嵐道;「我明白,姑娘,龍飛在姑娘的心目中,份量極重,然而姑娘應該為整個江湖著想,也應該為世上那些多情的姑娘們著想。」
楊麗華目光一凝,道;「公子的意思是……」
韋慕嵐道:「姑娘高智,假如讓他這樣我行我素下去,江湖上不知還有多少人會喪命他手,世上不知道還有多少多情的姑娘要毀在他手裡,姑娘何忍?」
楊麗華臉色微變,道:「公子以為他真會這樣……」
韋.慕嵐道:「他為一片貝葉便狠心殺人全堡,請想,日後他若碰見別的奇珍異寶,他會不動心嗎?姑娘對他情深似海,他卻棄姑娘於不顧,以他這種心性,我也不以為別個多情女子能倖免。」
楊麗華道:「假如奪貝葉、殺人全堡的不是他呢?」
韋慕嵐道:「那自然另當別論,姑娘又何必怕我找他?」
楊麗華口齒啟動了一下,似乎想要說什麼,可是那片香唇隨即就不動了,她也沒說出什麼話來。
韋慕嵐又道:「姑娘要知道,假如殺人奪物的是他,貝葉引人覬覦,江湖俠義也不會坐視不管,那麼找他的絕不是我一人,姑娘冰雪聰明,應該分辨得出利害。」
楊麗華臉色又變,道:「公子,我明白,可是我總不能親口告訴公子……」
韋慕嵐道:「姑娘,感姑娘意深情癡,除了索還貝葉之外,我願意勸他回頭,跟姑娘長相廝守,共偕白首……」
楊麗華美目一睜,道:「真的,公子?」
韋慕嵐道:「姑娘,我這個人生平不慣作虛言,姑娘讓我感動,我以為這是我輩俠義的份內事,何況挽救一段姻緣,也是一樁功德?」
楊麗華一陣激動,道:「可是假如他不肯還公子貝葉,也不聽公子規勸?」
韋慕嵐慨然說道:「看在姑娘份上,我不傷他就是。」
楊麗華顫聲一句:「公子。」突然離座而起,盈盈拜下。
韋慕嵐忙站起避向一旁,道:「姑娘,你這是……」
楊麗華含淚抬眼,道:「公子,我感恩,也願代他謝過……」
韋慕嵐歎道:「姑娘誠是第一等癡情女子,奈何偏碰薄倖郎,負心漢,姑娘放心,我一定盡心盡力就是。」
楊麗華道,「再謝謝公子,開元寺旁,萬花樓上,有位名妓紫雲,此女美艷無雙,堪稱人間尤物,我聽說他跟她暗中來往,久有私情,公子到那兒去一趟,也許……」
韋慕嵐一抱拳,道:「多謝姑娘,我這就告辭。」
楊麗華呆了一呆,道:「怎麼,公子這麼急?」
韋慕嵐道:「姑娘,貝葉雖屬區區一片,但它卻能掀起血雨腥風,怠慢不得,姑娘隆情盛誼我感激,也為未能陪姑娘終宵而感歉疚,然事出無奈,容異日有暇再來拜望。請姑娘靜坐香閨,等候佳音就是,告辭。」
轉身大步走了出去。
只聽房裡楊麗華道:「那……公子走好,恕我不能遠送了。」
韋慕嵐應了一聲:「姑娘別客氣!」人已出了精舍,長身飛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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