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豪道:「你我是絕然不同的兩種人,你不能拿你的所知所見來衡量我,我也不能勉強你接受我這種過日子的方式。」
俊公子哥兒還想再說。
李豪道:「我以為你現在應該明白了,你我這樣絕然不同的兩種人,是沒有辦法擱在一塊兒的,這應該就是你們讀書人所說的,道不同不相為謀。」
俊公子哥兒沉默了一下道:「你要知道,這在別人是求之不得的事。」
李豪道:「我知道,我也相信,可是那是別人,不是我。」
俊公子哥兒遲疑了一下:「我還是想知道,你姓什麼?叫什麼?」
李豪道:「我姓李,至於叫什麼?你只知道我是個馬驃子,知道認識一個姓李的馬驃子就夠了。」
俊公子哥兒又沉默了一下,然後道:「好吧!看看以後還能不能再碰見你了。」
他轉身往外走了。
濃眉大眼的跟白淨秀氣的忙跟了出去。
俊公子哥兒出了門,忽然又轉過身來,濃眉大眼的跟白淨秀氣的差點撞上,忙閃向兩邊,俊公子哥兒向著李豪道:「我叫紀玉,你要是上京去,可以去找我,隨便一打聽就知道了。」
他沒等李豪說話,轉身又走了,主僕三個很快的又走了。
「主子」,「紀玉」,不但是京裡來的公子哥兒,不但沾官,恐怕還在旗。
到京裡隨便一打聽就知道了,可見,在京裡他還是個相當出名的人物。
李豪全沒在意這些,全沒當回事兒,往炕上一坐,躺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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俊公子哥兒帶著濃眉大眼的,白淨秀氣的,出了「張垣客棧」,順著大街往前走。
濃眉大眼的道:「我的主子,咱們是幹什麼去的,您怎麼忽然要跟那小子訂起交來了?」
俊公子哥兒道:「我也不知道,我只覺得對他動不了真氣,覺得很想認識他,很想跟他訂交。」
白淨秀氣的道:「偏偏這小子不知好歹,不識抬舉,給臉不要。」
俊公子哥兒道:「不,他說的對,我跟他是兩種絕然不同的人,擱不到一塊兒去,可惜了,他怎麼會是過那種飄泊浪蕩日子的人。」
濃眉大眼的道:「對了,主子,您讓他到京的時候找您,您怎麼把貝勒爺的名諱告訴了他——」
俊公子哥兒眼皮一橫,道:「你笨哪你,我怎麼能告訴他我的名字,那不就洩底了麼?」
濃眉大眼的抬手一拍腦門兒,「叭!」地一聲:「喲,可不,奴才還是真笨。」
俊公子哥兒話鋒忽轉,道:「什麼是馬驃子,現在可以告訴我了吧!」
白淨秀氣的忙道:「是,奴才這就說——」
邊說邊走,邊走邊說,很快的,三個人走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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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張家口」往「熱河」,有兩條路,一是順著長城走,經「古北口」進入「熱河」,一是經「居庸關」,越過「河北」,再經「古北口」進入「熱河」。
前面那條路走起來苦一點,不但缺水,還得吃風沙,可是走起來快,因為不會有什麼耽擱。
後面那條路要城鎮有城鎮,要村店有村店,吃住不缺,走起來當然也就舒服些,可也就因為這,自然免不了有耽誤行程的事了。
李豪不怕苦,只求快,所以他上「熱河」去,選的是前面的那條路。
他只求快,可是他是走路,沒有騎馬,這是什麼道理,難道他兩條腿比四條腿快。
頂著大日頭,看看離「張家口」遠了,已經看不見什麼人煙了,李豪他打算放開腳步,加快腳程了。
就在這時候,一陣急促蹄聲傳了過來。
回身循聲望,後路塵灰大起,來得相當快,馬還不只一匹。
李豪轉過身仍是那麼走著,似乎他要等身後的來騎過去,許是他怕人發現,他跑得比四條腿的還快,會驚世駭俗吧。
後頭的馬來得還是真快,轉眼間,急促蹄聲到了身後,忽聽馬匹長嘶,馬竟然停住了。
這是怎麼回事,李豪他自然會回頭看,一回頭,他看見了兩匹馬,跟馬上的一個人,他不由為之一怔。
馬上的那個人,是個女的,一身紅,外罩黑斗篷,她竟然會是解玉珍。
當然,解玉珍這時候也看見了李豪,她一臉的驚喜,叫道:「真是你。」
她翻身下了馬,急急說道:「老遠就看見像你,沒想到真是你。」
李豪道:「我也沒想到,後面來的會是姑娘。」
解玉珍笑了,笑得好美,跟朵花兒似的,笑了一下,她道:「你這是上哪兒去呀?」
李豪道:「熱河。」
解玉珍一雙美目倏然睜大了:「真的,太巧了,我也正要上『熱河』去。」
李豪微一怔:「姑娘也要上『熱河』?」
解玉珍道:「可不,我爹讓我上『熱河』辦點事去。」
可不,看她兩匹馬鞍旁掛的,確像是要跑長途的樣兒。
李豪道:「那可真是太巧了。」
解玉珍道:「一起走,正好做個伴兒。」
李豪道:「恐怕走不到一起,姑娘還是先請吧。」
解玉珍眨動了一下美目,有點疑惑:「恐怕走不到一起,怎麼說?」
李豪道:「我走路,姑娘騎馬,怎麼走得到一起去。」
解玉珍又笑了,道:「傻子,那怕什麼,這兒不是現成的一匹馬麼?」
對,她騎一匹,帶一匹,正多了一匹。
李豪道:「不,我怎麼能騎姑娘的馬,姑娘多帶一匹,一定有姑娘的道理。」
解玉珍道:「什麼道理,兩匹都是我愛的,我出遠門了,要是留下任何一匹,怕我哥哥把它賣了,所以乾脆一塊兒帶出來,就這麼個道理,你有什麼不能騎的?」
李豪道:「謝謝姑娘的好意,我還是不能跟姑娘一起走,半路上我也許要辦點事——」
解玉珍道:「那怕什麼,我陪你,反正我也沒什麼急事兒,不急著趕路,要是你不讓我陪,到那時候再分手也來得及。」
她真能湊合。
李豪他卻還有說詞:「這條路沒村沒店,姑娘跟我一起走,恐怕不太方便。」
解玉珍一臉忽然紅得像八月丹楓:「我懂你的意思,真要到了那時候,你不會躲開一會兒呀!」
她還是真能湊合。
李豪還是有點為難:「這——」
「這什麼呀這。」解玉珍發了嗔:「人家都這麼說了,你還什麼這呀那呀,這條路人少,又荒涼,沒碰上便罷,碰上了,又是個認識的人兒,你就放心讓個姑娘家一個人走呀?」
就是嘛,哪有這樣的男子漢。
李豪道:「姑娘是個會家。」
解玉珍道:「我可不敢承認是個會家,就算是,強中還有強中手,一山還有一山高呢?」
這倒是。
可是偏偏李豪就這麼不拐彎兒,他淡然道:「真要是那樣,我又怎能保護得了姑娘。」
倒也是實話。
解玉珍不禁有氣,也急了,小靴子一跺,激起了一陣土:「就算你護不了我,有個人做伴兒,總可以壯個膽吧!」
既然這樣,沒來之前就該想到了,為什麼還一個人走這條路。
這話,李豪沒好說,他是這麼說的:「姑娘既然這麼說,我只好恭敬不如從命了。」
聽了這一句,解玉珍美目不瞪了,柳眉也不豎了,笑了,又像一朵花兒似的:「就是嘛,早這樣不就什麼事都沒有了,給你。」
她把一匹馬的韁繩給了李豪。
李豪只好接了過來。
兩個人沒再說話,翻身上馬,策馬往前走,解玉珍才又道:「從這兒到『熱河』,不近,這條路又不好走,你為什麼不騎馬?」
李豪道:「我買不起馬。」
解玉珍微一怔:「長年跟馬為伍的人,買不起一匹馬?」
李豪淡然道:「這原就是個笑話?」
由此也可知,「馬驃子」是怎麼樣一個苦哈哈了。
解玉珍向著李豪投過奇異一瞥,語氣連點兒嗔:「那人家讓馬匹給你騎,還推三推四的。」
李豪淡然道:「姑娘,馬驃子買不起馬,有人給馬匹騎,可不一定非求之不得不可。」
人窮骨頭硬,他還真倔。
解玉珍顯然聽了也掃了興:「好了,給你馬匹騎,是我心甘情願的,沒人讓你領情,也沒人讓人求之不得。」
李豪沒說話。
解玉珍又說了話,但卻換了話題:「你要上『熱河』去,是不是要上『金蘭牧場』去。」
李豪道:「真要是那樣,我就跟那位馬爺一起走了,也不至於沒有馬騎了。」
這倒是。
這倒是歸這倒是,可是真巧,前不久因為解玉珍的愛才、求才,出面一攪,害得李豪不能馬上答應馬榮祥為「金蘭牧場」求才,必須另繞遠路,多費一番手腳。
如今李豪另繞遠路,多費一番手腳了,她又出面攪了,也要到「熱河」去,這是天意,抑是她是個有心人。
解玉珍道:「那你到『熱河』幹什麼去?」
李豪道:「馬驃子飄泊浪蕩,到處為家。」
解玉珍道:「普天之下那麼大的地兒,幹嗎單挑上『熱河』呢?」
哪有這樣逼問人法的。
李豪似乎並沒有在意:「馬驃子飄泊浪蕩,到處為家,並不需要任何理由,也沒有必要告訴任何人理由。」
得,一個軟釘子。
解玉珍除了有點嗔以外,並沒有怎麼樣:「你這個人怎麼這樣,咱們既然認識了,總是朋友,不過閒聊隨口問問,有什麼不行?」
李豪道:「我覺得姑娘這不像閒聊,不像隨口問問,倒有點像盤查我的底細。」
解玉珍道:「你有什麼底細怕人知道的麼?」
李豪道:「倒不是怕人知道,每個人多多少少總有一些不願讓人知道的穩私,一再逼問是會引人不快的。」
再傻的人也不會不懂這一句,何況解玉珍是個聰明姑娘,她道:「好了,好的,我不問,不閒聊,不說話,總行了吧!」
她一催坐騎,超越李豪往前去了。
不知道李豪知道不知道,「漠南」解家是塊響噹噹的招牌,解家這個寶貝女兒,自小在嬌寵中長大。
兒子不爭氣,做女兒的就更受寵愛,一向是心高氣傲,眼高於頂,從沒有人給她氣受,也從沒有人敢。
今天她碰上了一個,怪的是她居然都忍了,都受了。
都忍了也好,都受了也好,不知道是「泥人也有個土性」還是怎麼,這一路往前,解姑娘玉珍就真沒再說話。
偏巧,她碰上的這位,也是個你不說話,我不開口的人兒,耳根子又清靜,正是李豪求之不得的,還是李豪不願別人盤查他的底細?
這就只有李豪自己才知道了。
一直到日落西山,暮色初垂,解玉珍才打破了沉默,臉色並不難看,可是話聲帶點沒好氣:「該歇息了吧!」
李豪也開了口,語氣也還是那麼淡淡的:「我騎的是姑娘的馬,姑娘要是認為該休息了,那就只好歇息了。」
對個這麼說話的姑娘,也真有他這麼樣說話的人。
解玉珍沒再說話,當即拉偏馬頭往一邊行去,一邊不遠的地方,對著一處長城的缺口,有座土磚建造的屋子。
佔地還不小,只是經過長年的風沙摧殘,塌了好幾處,門跟窗戶早就沒了,只剩下一個大框,跟兩三個小框子,地方不怎麼樣,但,在這兒,絕對是一個避風沙,擋夜來寒氣的好地方。
李豪牽馬跟了過去。
到了那座土屋前,解玉珍翻身下馬,就要把韁繩往門口石塊上拴。
李豪下了馬,道:「姑娘生長在『漠南』,不會不知道,這一大片地上,白天一眼望去,什麼都看不見,可是到了夜晚,要什麼有什麼?」
解玉珍沒再往石塊上拴韁繩,她從馬鞍旁的革囊裡摸出了一塊黃黃的,石頭也似的東西,揚手扔進了土屋。
轉眼間,土屋裡爬出了不少蠍子,甚至還有兩條蛇。
李豪知道,解玉珍剛才丟進土屋的是硫黃,這東西跟雄黃一樣能驅除毒物。
有時候效果甚至比硫黃還要好,沙漠裡毒物不少,而且毒性相當烈,在沙漠裡走動,身上非帶這種辟毒的東西不可,否則不小心被毒物咬上一口,那是無藥可救的。
李豪道:「姑娘老經驗,想必經常出門。」
解玉珍道:「當然了,我有那麼樣一個哥哥,我爹信不過他,凡是有事都得我往外跑。」
這就難怪她現在要長途跋涉的上「熱河」去了。
說完了話,解玉珍牽著坐騎走向土屋門。
李豪沒再說話,也拉坐騎走了過去。
進了土屋看,地上一層黃沙,鋪得平坦而且十分乾淨均勻,那塊硫黃,就在土屋中央沙地上。
這倒好,省得再打掃了,拴好了坐騎,解玉珍往鞍旁帶的包袱行囊裡,取出了些馬料,扔在地上喂兩匹坐騎,然後又拿出幾床毯子,分給李豪兩床,道:「鋪蓋都在這兒了。」
最後她又把那塊硫黃捏碎灑在土屋四周牆邊,又道:「我出去一下,等我回來再吃乾糧。」
她出去了。
李豪當然知道她幹什麼去了。
一個姑娘家,怎麼這樣。
生長在這一帶,尤其是牧場里長成,牲口群裡討生活的姑娘家,可不就是這個樣,何況如今又是在出遠門的半路,長城邊上的一片黃沙地上。
望著解玉珍熟練的動作,一付老出遠門的老經驗樣,李豪心裡不免有些感觸,這要是在內地的一般人家,可不正是待字閨中,勤習女紅,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什麼都不用操心的時候了。
想想,這都是命,自己書香門第一個大家,要不是經過一場慘絕人寰的變故,如今不也正是閉門讀書,過著安寧舒適日子的時候,何至於家破人亡,骨肉離散!
正想著,解玉珍從外頭進來了,神色裡多少帶些難為情,過去拉坐騎鞍旁的行囊裡取出乾糧、水壺,過來就在沙地上坐下,把乾糧分給李豪,道:「出遠門帶不了什麼好東西,將就著吃吧。」
李豪自從剛才那一陣想之後,已不想在態度上再對解玉珍不友善了,道:「姑娘以為馬驃子日常是怎麼吃的,都吃些什麼?」
不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馬驃子大部份的日子都在吃乾糧,那乾糧絕不如現在眼前的。而且——
大部份的日子,馬驃子不是在馬背上,就是露宿在草原上,荒漠裡。
解玉珍沒說話。
李豪話鋒一頓又道:「姑娘把自己的份兒分了一半給我,吃喝不夠……」
解玉珍截了口:「不要緊,我帶的多,等到吃喝完了的時候,咱們也到了『熱河』了。」
要是真帶的多,算算也真是這個樣兒。
李豪沒再說什麼。
兩個人吃完了乾糧,天也就黑了,黑不是黑透,有一點點月光,經過黃沙地的反映,只要不是太遠,還都看得見,這就跟下雪天的夜裡,不會黑得看不見東西的道理一樣。
沒什麼事,也沒什麼好說的,至少李豪認為是這樣,兩個人就各據土屋一角,離的遠遠的,兩床毯子一床鋪,一床蓋的躺下了。
躺是躺下了,可是聽得見,解玉珍一直輾轉翻側。
輾轉翻側的意思就是難以成眠,騎了一天的馬,趕了一天的路,夠累了,怎麼會睡不著。
解玉珍又是個經常出遠門離家,經常住外頭,或者是露宿野外的人,也不應該不習慣。
那她怎麼會睡不著,李豪聽見了,也注意到了,但他沒問。
他沒問,解玉珍倒自己說出來了,半天,聽見了低低的嘀咕了一句:「長這麼大,還是頭一回跟人睡在一個屋子裡。」
原來是因為這!?
李豪還是沒說話,他聽得見解玉珍輾轉翻側,他注意到人家姑娘睡不著,他自己還不是一樣,不然他怎麼聽得見,他怎麼沒睡。
人家姑娘為什麼睡不著,原因已經知道了,至於李豪他為什麼也睡不著,李豪他沒說,原因只有李豪自己才知道的。
不知道過了多久,李豪終於聽不見解玉珍輾轉翻側,那表示解玉珍到底還是睡著了。
李豪也覺得有了睡意,他剛要合眼,就在這時候,一種聲音傳入耳中。
聲響很輕微,可是瞞不了他敏銳的聽覺。
那是一種馬蹄踏著黃沙,由遠而近的聲響,馬蹄還不在少數。
兩匹坐騎也覺察了,有點不安。
李豪翻身起來了,他到一個窗戶框之前往外看,也就在這時候,他聽見身後有聲響,他知道,解玉珍也驚醒起來了。
果然,只聽解玉珍在身後低低道:「怎麼了?」
耳邊覺得到吐氣,鼻子裡也聞得見淡淡的幽香,顯然解玉珍離他很近。
李豪他沒有回頭,他怕碰上什麼?甚至也用不著回頭,他道:「有人來了,十幾騎人馬。」
解玉珍輕輕叫道:「十幾騎人馬?我怎麼看不見?」
那恐怕只有怪自己的眼力不如人了。
李豪道:「姑娘聽見了沒有?」
解玉珍凝神聽了一下,道:「沒有,我是聽見你起來了才醒的——」
話鋒一頓,急又接道:「聽見了,就在正前方,從長城那一邊過來的,真的有十幾匹馬。」
李豪是剛才聽見起來探視的,解玉珍卻是到如今才聽見,這就是兩個人觸覺敏銳程度的差別了。
沒錯,馬蹄踏沙的聲響,是往長城那一邊傳過來的。
土屋正對一處長城缺口,那處長城缺口約摸在十幾丈外,可以看得相當清楚,這時候卻還沒見有什麼人馬出現。
李豪就望著十幾丈外的那處長城缺口,沒說話。
解玉珍忙又道:「這是幹什麼的,這時候在長城外走動。」
這種情形不常見,除非是有急事趕來,或者是行動不願人知道。
聽這十幾騎蹄聲的急緩,不像是在趕路,那麼就是……
李豪道:「姑娘,控制兩匹坐騎,免得它們出聲。」
解玉珍是個牧場女兒,哪有不知馬匹習性的道理,馬匹覺察同類挨近,是會不安,是會出聲。
有時候甚至會昂首長嘶的,她忙過去控制了兩匹已經不安的坐騎,兩匹坐騎就拴在靠窗這一角,她還能從窗戶看見外頭。
就在這時候,那處長城缺口裡,出現了十幾騎人馬影子,馬上騎士一色黃衣,要不是因為馬匹的顏色不同,映著一片黃沙,還真難瞧得見他們。
解玉珍輕聲問:「看得出是幹什麼的麼?」
李豪道:「看不出。」
忽聽一個話聲傳了過來:「那邊有間屋子,正好。」
隨見十幾騎穿過長城缺口,緩馳過來。
解玉珍輕叫一聲道:「哎喲,過來了。」
李豪倒沒說什麼,他能說什麼。
轉眼間,那十幾騎到了屋外,紛紛下馬聲中,剛才那話聲道:「點起一盞油燈掛起來,好讓他們看見。」
好讓他們看見,讓誰看見?顯然,除了這十幾騎以外,還有別的人往這兒來。
話聲中,人影閃動,幾個黃衣人進來了,為首一個身材魁偉,豹頭環眼絡腮鬍,「桓侯」張三爺似的,模樣兒挺威猛嚇人的。
一進來當然看見了李豪,解玉珍跟兩匹馬,幾個黃衣人一怔,為首黃衣大漢更是環目極光,道:「已經有了人了。」
一名黃衣漢子跨步上前,眼一瞪:「哎,你們是幹什麼的?」
李豪道:「過路的,在這夜宿。」
黃衣漢子道:「既是夜宿,為什麼不睡覺,鬼鬼祟祟的幹什麼?」
李豪道:「讓你們吵醒了,起來看個究竟。」
解玉珍忍不住道:「什麼叫鬼鬼祟祟的,你這個人說話怎麼這麼不客氣。」
那黃衣漢子轉臉看瞭解玉珍一眼:「你這個老婆長得很不賴,可沒想到那麼潑。」
解玉珍聽得有氣,就要上前。
李豪抬手攔住:「你誤會了,她是位姑娘家,我們剛認識不久,結伴同行。」
那黃衣漢子道:「原來是這麼回事,剛認識不久,就結伴同行,一起夜宿,怕是我們過來壞了你們的好事吧。」
這句話,引起了一陣哄堂笑,粗野、邪氣。
解玉珍氣得又要動。
李豪仍然攔住他,轉望那張飛似的黃衣大漢,道:「請閣下約束手下弟兄,以免雙方衝突。」
黃衣大漢環目再度打光,咧嘴一笑,點頭道:「好!聽見了沒有,收斂點兒,免得人家拿咱們當土匪強盜看。」
不是土匪強盜,那是什麼?
那黃衣漢子一搖手,道:「既然我們大哥說話了,咱們就言歸正傳,收拾收拾你們的東西,出去吧。」
李豪道:「出去,我們為什麼要出去?」
黃衣漢子道:「因為我們要用這個地方辦點事,所以你們得出去。」
解玉珍道:「這個地方是你們的麼?什麼事都有個先來後到,你們辦你們的事,憑什麼要我們讓出地方來,不是土匪強盜,可是這種行徑跟土匪強盜有什麼兩樣?」
那黃衣大漢仰天「哈!」地一笑,道:「好厲害的一張嘴,還是真潑,這種雌兒我喜歡,既然還是個沒主兒的,從現在起,他就是我的了。」
那黃衣漢子一聲沒吭,向著解玉珍走了過去。
解玉珍沒說錯,不是土匪強盜,可也跟土匪強盜差不多了,但是,解玉珍她也帶刺兒扎人手。
「放屁!」解玉珍一聲嬌叱,拿起馬鞭向著那黃衣漢子抽了過去。
那黃衣漢子腳下一頓,伸手就摸腰間刀柄。
黃衣大漢沉聲道:「幹什麼?我要活的,連根頭髮都不能少。」
另一黃衣漢子突然上前,道:「替大哥辦這件好事兒,這個功勞,讓我分一半兒吧!」
兩個黃衣漢子空著手,向著解玉珍撲了過去。
解玉珍再揚嬌叱:「找死!」
抖起馬鞭抽了過去。
那邊馬鞭飛舞,這邊胳膊擋著,護著頭臉硬往前衝,黃衣大漢樂得哈哈大笑:「好,好,我終於碰上這麼一個雌兒了,太中我的意,我太喜歡了。」
碰上這種寧願挨,不怕打的沒轍,兩個黃衣漢子沖的還真快,轉眼就到了跟前,解玉珍想收鞭子都沒來得及,只得揚起纖纖玉手劈了過去。
解玉珍是個練家子,牧場兒女,吃這碗飯,在這一行裡討生活的,人人都有兩下子,解姑娘在這夥人裡算是頂不錯的,奈何她現在碰上的,是刀口舐血生涯,真正的江湖道上人物。
眼看姑娘她劈出的玉手,就要落在兩個黃衣漢子的粗手裡。
突然,兩個黃衣漢子只覺眼前人影一閃,他們跟姑娘之間多了個人。
緊接著胸口像上了一道鐵箍,腳離了地,人騰空飛起,耳邊「忽」地一陣風聲,人砰然落地,還好,是摔在沙地上,屁股有點疼,頭有點暈,上頭,是滿天的星斗跟大哥的魁偉身軀,還有那張嚇人的臉。
他們兩個沒敢在地上多躺,一骨碌翻身爬起,隨著大哥驚異的目光往前看,姑娘面前多了個人,可不正是她那個不怎麼起眼的同伴。
只聽黃衣大漢道:「沒想到你是個練家子,還挺不賴的,我走眼了。」
李豪淡然道:「好說,馬背上討生活的,總有兩手馴服牲畜的本事。」
罵人不帶髒字兒。
解玉珍聽出來了,嬌喝道:「罵得好!」
叱喝聲中,被摔的兩個,連同另三四個黃衣漢子,一起撲向了李豪,有的甚至出了刀。
這種架式,似乎李豪只要落在他們手裡,非被剁爛撕碎不可。
只見幾個黃衣漢子撲了過去,只見李豪兩手抬了抬,沒看見他是怎麼出手的,連緊挨他身後站的解玉珍都沒有看見,幾聲悶哼。
隨即,幾個黃衣漢子踉蹌退回,有的還摔在了地上,兩把刀到了李豪手裡。
只聽他道:「往後少動傢伙。」
他一揚手,兩把刀飛過來掉在了地上,刀柄還亂顫。
黃衣大漢一雙環眼奇光暴射,他看得怔住了。
怔住的何止是他,解玉珍也怔住了。
外頭的黃衣漢子一下子都湧了進來,也看怔了,可是他們是怔了一下,隨即定過神來,驚聲叱喝,拔刀要動。
黃衣大漢抬手攔住:「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沒有,咱們不是這位朋友的對手——」
解玉珍也定過了神,失聲叫道:「李豪——」
黃衣大漢道:「朋友,你是哪個牧場的。」
李豪道:「我不屬於任何一個牧場,誰給我銀子我給誰幹。」
黃衣大漢道:「我也不信哪個牧場能容得下朋友你,我請教。」
李豪本不想說,他認為在這種情形下,也沒有通名報姓的必要,可是剛才解玉珍已經叫出來了,他道:「剛才這位姑娘已經告訴你了。」
黃衣大漢「呃!」了一聲,道:「李朋友——」
一頓接問道:「兩位要上哪兒去?」
李豪道:「這跟你們無關,沒有告訴你們的必要。」
黃衣大漢還得再問。
只聽一陣雜亂急促蹄聲傳了過來。
一名黃衣漢子叫道:「大哥,『漠南』的朋友來了。」
黃衣大漢臉色一變,還沒來得及說話,那陣蹄聲來勢極快,已一陣風似的捲到屋外。
那名黃衣漢子叫道:「我去攔他們。」
他轉身就要往外跑。
黃衣大漢抬手攔住,道:「算了,用不著了。」
聽得一陣下馬聲,屋外有人叫道:「屋裡的朋友,『漠南』的朋友到了。」
隨著話聲,外頭走進來黑壓壓的一群。
所謂黑壓壓的一群,只是說這些人都穿黑衣,其實總人數也不過八九十來個。
這些黑衣人進來當然就看見了眼前的情形,都為之一怔,只聽為首一名黑衣人道:「這是怎麼回事?」
黃衣大漢道:「我們沒想到,有這兩位外人在這兒。」
忽聽解玉珍叫道:「莫家弟兄!」
為首的黑衣人入耳一聲「兩位外人」,正要凝目的看這兩位外人,再入耳一聲「莫家弟兄」,忙看解玉珍,這一看,臉色倏變,脫口道:「解姑娘!」
黃衣大漢忙道:「怎麼,你們認識這位姑娘。」
為首黑衣人忙道:「這位是『漠南』解家的大姑娘——」
黃衣大漢道:「敢情是解家的女兒,那就難怪了。」
為首黑衣人忙又轉臉向解玉珍:「姑娘怎麼會在這兒?」
解玉珍道:「我上『熱河』去辦點事兒。」
為首黑衣人望李豪:「這位是——」
解玉珍道:「我剛認識的朋友,他也要上『熱河』去,我們同路。」
為首黑衣人轉望黃衣大漢:「咱們的事,讓外人知道了可是不大好啊!」
黃衣大漢道:「我知道,你說怎麼辦?」
為首黑衣人道:「說不得只好照規矩來了。」
黃衣大漢道:「沒那麼容易,剛才我們已經紮著手了。」
解玉珍聽出了不對,忙道:「莫老大,你想幹什麼?」
為首黑衣人臉色轉趨凝重,目光變冷:「解姑娘,事到如今,我也不打算再瞞你了,這些朋友都是『日月會』的。
我們今夜選在這兒會面,是為了加盟『日月會』,為了不讓這個秘密洩露出去,我們希望你也能在這兒加盟『日月會』,看在姑娘的份上,我們也願意破例,讓你這位朋友也加入。」
日月合起來是個「明」字,這個日月會是幹什麼的,就可想而知了。
日月會有他的勢力,還不算小,能夠讓江湖道的各門各派,各幫各會側目,但是朝廷查緝他們也很嚴厲。
一經查獲絕對是死路一條,不但連累滿抄甚至累及九族。
所以他們只能秘密行動,他們有多少人,都是哪些人,為首的是誰,知道的人太少了,就連他們自己人都未必知道。
解玉珍聽得心神震動,臉色劇變,忙道:「我不想加入『日月會』,不過你們放心,我也不會洩露你們的秘密。」
為首黑衣人道:「姑娘——」
解玉珍道:「莫老大,你是知道我的——」
為首黑衣人道:「我們兄弟知道姑娘,可是這些『日月會』的朋友,他們不知道。」
解玉珍道:「你們就要加盟『日月會』了,他們應該信得過你——」
為首黑衣人道:「解姑娘,『日月會』的會規不是這樣的。」
解玉珍道:「莫老大——」
為首黑衣人道:「姑娘要是再說什麼?那就讓我為難了。」
解玉珍聽得不禁揚了揚一雙眉梢,道:「莫老大,『日月會』的會規,是怎麼樣的?」
為首黑衣人道:「姑娘要是不肯加盟『日月會』,眼前這些人不會讓姑娘活著離開此地。」
解玉珍道:「好了,我明白了,你們就看著辦吧。」
為首黑衣人兩眼冷芒一閃,轉望李豪:「朋友,你呢?」
李豪淡然道:「我告訴你們,我不知道什麼是『日月會』,不想加入『日月會』,但是我也不會洩露你們的事,你們信得過最好,要是信不過,我的答覆跟解姑娘一樣。」
好嘛,對上了。
為首黑衣人臉色大變,霍地轉望黃衣大漢:「你們聽見了。」
黃衣大漢沒說話。
氣氛一時繃得很緊,眾黃衣漢子及眾黑衣人個個屏息凝神,數十道目光緊緊盯住李豪跟解玉珍。
大有只等黃衣大漢一句話,便暴起發難,全力一拚之勢。
李豪很平靜,像個沒事人兒。
解玉珍臉上泛現了緊張神色,其實她一雙玉手緊握,手掌心都出了冷汗,只不過她自己沒覺出罷了。
忽然,黃衣大漢說了話,好低沉的一聲:「讓他們去。」
眾黑衣人霍地轉望,為首黑衣人急道:「怎麼說?」
黃衣大漢道:「咱們另找地方辦咱們的事去,走!」
一聲「走」,他當先往外行去。
眾黃衣漢子當然跟著他往外走。
為首黑衣人簡直驚異欲絕,這在「日月會」是絕無僅有的事。
「日月會」自從創立以來,從沒有破過這種例,然而,他驚異欲絕歸驚異欲絕,他到底還是也跟著走了。
他一走,眾黑衣人自是跟著他走,轉眼間都出去了,接著外頭響起了雜亂蹄聲,由近而遠,快得像一陣風。
土屋裡就剩了李豪跟解玉珍兩個人,解玉珍這時候一顆心才落下。
臉上的神色也鬆了,她急道:「李豪,我知道你有一付好身手,可沒想到你——」
李豪淡然道:「沒什麼?我說過,馬背上討生活的人,總得有兩手馴服牲畜的本事。」
解玉珍對這句答覆自是不滿意,她還待再說。
李豪接著就是一句:「睡吧!明天還要趕路。」
他抖了抖毯子,又鋪好,逕自躺下了。
解玉珍當然知道李豪是不願意她再探討。
她也只好忍住想說的話,走向了她鋪毯子的地方。
她鋪毯子的地方離的遠,沒人踏過,所以她不需要抖去毯子上的沙就躺下了。
躺下了不會馬上睡,她還是忍不住想說話,但已經不是剛才要說的話了:「多虧了你了,不是因為有你,我這條命就保不住了。」
李豪道:「只能說姑娘跟我都命大,都不該死。」
解玉珍道:「隨你怎麼說,反正我知道是怎麼回事,我會記住你的救命恩,好好報答。」
李豪道:「姑娘言之太重了。」
解玉珍道:「我不說了麼,反正我知道是怎麼回事。」
李豪沒說話,顯然是不願意在這個話題上,再跟她辯了。
解玉珍馬上換了話題:「你看他們是真走了,不會再來了麼?」
李豪道:「姑娘安心睡吧,就算他們會再來,那也瞞不了我。」
這倒是實情,可是話有別的意思,那就是睡吧,別再談了。
解玉珍有點不高興,可是這時候就算臉色難看點兒,誰也看不見,她裝聽不懂,話聲也不帶一點不高興:「你真不知道『日月會』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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