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說著,忽聽外面侍者報道:「那位江南織造曹大人來咧,還請老方丈快去迎接。」
說著,那曹寅已在方丈室外面大笑道:「老方丈,曹某連日望君如望雨,誰知法駕今天才回寶剎,聞得那馬護衛和魚老將軍也全回來了,這一來一切便好暢敘咧。」
接著更不待迎接,便踅進方丈室,猛抬頭忽見白泰官和靜修也在室中,忙又大笑道:
「白大俠,我們連日翹首相望,今天終將老方丈等回來咧,如要邀到敝寓,恐又非諸位所願,適才我已托了本寺香積廚,代備葷素席各一桌,權為老方丈和諸大俠洗塵,這總不能再不賞臉,拒人於千里之外吧。」
泰官哈哈大笑道:「曹大人,你又錯了,我等不但今日一定叨擾,便以後如蒙寵召也決不會再推辭呢。」
了因大師起身迎接一面笑道:「曹大人,且請坐下,既在敝寺置酒相敘,焉有教檀樾做東之理,今日這地主之情,應由老衲來盡才對。」
接著又笑道:「老衲前此並非有意規避,實因事有未決,所以未敢率爾親近,還請恕我失迎才好。」
曹寅一聽泰官口風突變,了因大師語氣也不惡,不由心中大詫,一面揖讓落座,一面忙道:「老方丈說哪裡話來?曹某素仰清德,更敬慕大師為江南群俠之首,所以一再冒昧造訪,老方丈能恕我唐突見擾,賜予接待,已足俠曹某心感,今日一席,實出至誠,還請不必見卻。」
接著又向泰官道:「兄弟幸和白大俠相識在先,既蒙不棄,還請代向老方丈一言,容我略表寸心才好。」
泰官笑道:「曹大人你放心,我向來說話算數,既已說過叨擾你,便不會再答應這位老和尚,也不怕他把這東道搶去咧。」
接著又向了因大師道:「人家曹大人,只我親眼看見,已經來了好幾趟,據你這位高徒說,自從你出去以後,便一直在鎮江等著你,你一回來,人家借你這廟裡,替你洗塵,你怎麼好意思推辭?你一定要請客,不會遲上一天再還席嗎?」
曹寅忙道:「白大俠真是快人快語,老方丈如不再鄙視我這風塵俗吏還請不必再謙。」
了因大師聞言笑道:「老衲遵命便了,不過我們方才到岸不久,曹大人怎麼會知道咧?」
曹寅笑道:「實不相欺,我自魚老將軍那條船一來,便在江岸看見諸位了,對老方丈雖未識荊,但從氣度方面來看,便料知八成是您,所以冒昧遠遠的跟在後面,直到寶剎,一看老方丈方進山門,僧眾均各肅立相迎,這便更斷定了,因此才略整衣冠前來求見,並命小僕前往香積廚代定酒席,還望恕過唐突才好。」
白泰官大笑道:「大人雖非親民之官,卻也是大清皇上欽命大員,為何言不由衷起來?
這卻令人不解咧。」
曹寅不由老臉微紅道:「白大俠從何見得曹某所言有不實不盡之處咧?」
泰官笑道:「我們這些人,雖然浪跡江湖,在官場中人眼中,也許是另一種看法,但卻絕無不可告人之處,老實說,老和尚和我,不日也全要去北京城裡走一趟,你那江邊和寺外伏的人也可以遣回咧。」
接著又道:「大人便實說是據所伏各人回報,所以趕來,你那酒席我們和老和尚也一定奉擾,又何必托詞在江岸親見船來咧?」
曹寅不由又是一怔,接著紅著老臉也大笑道:「白大俠真是神目如電,一點也瞞不得,實不相欺,我只因開罪馬護衛,急盼解釋,又渴欲與老方丈一敘,誠如尊言,實在曾命僮僕在江岸寺外遙望,只諸位一經回來,即便報知,以便趨謁,但卻決無窺伺之意,適在江岸看見老方丈,也系實情,決非托詞言不由衷,大俠如果因此見責,那便冤屈曹某了。」
接著又道:「大俠與老方丈如果真有北上之意,曹某倒可以派人沿途照料,便到京以後,寒舍也可暫住,兄弟雖然久住江南,老宅還留有子侄輩,卻不虞無人接待咧。」
了因大師笑道:「大人盛意實屬可感,不過老衲等此番北上已有東道主,卻無須再為打擾,便沿途也有人照料,派人隨行更無須了。」
說著,侍者已經送上茶來,曹寅一面用茶,一面道:「既如此說,老方丈一定是應雍王爺之召入京了,但不知除白大俠之外,還有何人隨行,能見告嗎?」
泰官不等開言,先道:「大人如問這個,草民也不敢相欺,那馬護衛南來,實奉雍邸之命,來邀老和尚晉京少敘,白某不過叨在陪客之中而已,聞得所邀極廣,文武兩途略能見重鄉里者均在羅致之內,便連老和尚和我也不知其詳,但僅就所知者,計有顧肯堂先生、呂晚村先生,和周潯路民瞻兩位老畫師,此外便也茫然了。」
曹寅不禁失聲道:「這全是江南一時知名之士,現在各人全已應聘北上嗎?」
了因大師微笑道:「肯堂先生和周路兩位檀樾向來遊蹤靡定,他哪裡尋得著,那不昧上人卻因盛情難卻已命高足曾靜代行咧。」
曹寅看了二人一眼,點頭道:「晚村先生屢征不出,這次竟遣入室弟子北行倒也真是難得,這一來江南群俠和通儒,可算泰半均入雍邸之門了。」
接著放下蓋碗,站起身來,把手一拱道:「二位既以江南大俠做王府上賓,那我今天這主人做得更有意思了,既如此說,那馬護衛和魚老將軍,更非請來一敘不可,但恐曹某風塵俗吏,便著人去請,他二位仍不免見卻,還請老方丈遣侍者一行如何?」
了因大師方欲開言,泰官又搶先笑道:「這倒無須再煩老和尚,大人既有管家隨行在外,不妨著人去到他們那船上跑上一趟,我想今昔略有不同,也許肯來亦未可知。」
接著又道:「便那位曾兄也在一處,大人如果有意相邀,也不防去上一個帖兒一同邀上一邀,這一席酒不也更熱鬧些嗎?」
曹寅笑道:「只要白大俠能料各位可來,兄弟決定立刻派人去請便了。」
說著,掉轉頭向方丈外面高聲叫了一聲:「來呀。」
那門外應聲答了一個「是」字,立刻走進一個挾著護書的長隨,一進門先請了一個安,然後垂手聽命,曹寅道:「你可速取我的名帖前往焦山渡船碼頭,魚老將軍船上請魚老將軍、馬護衛,還有一位曾老爺一同來此便酌,快去快來。」
那長隨又應了一聲是,正待出去,曹寅又道:「你且慢走,可用我的轎子去接魚老將軍,再雇兩乘轎子接馬護衛曾老爺,就說老方丈和白大俠已在此鵠候,請他三位就來,知道嗎?」
那長隨又請了一個安道:「小人知道。」便退了出去。
這以後,曹寅又旁敲側擊,探詢了因大師和泰官二人口氣,是否長留京師,在雍王府做客,了因大師只笑而不答,泰官卻半真半假,一味取笑,一直等了好半會,方見那長隨來報曾馬二人已來,那魚老將軍卻託言出遊勞頓,微有不適,璧帖辭謝,泰官笑道:「如何?我已料定他二位必來咧。」
曹寅又把手一拱道:「白大俠果然料事如神,曹某佩服之至,不過,兄弟交友不慎,那李元豹適寓寒舍,因而開罪馬護衛,還請大俠美言—二,俾能稍釋前嫌才好。」
泰官道:「這卻恕難應命,那馬兄雖也江湖出身,但目前已入仕途,一切視聽言行便與人殊,再說目前官場規矩我也不能盡知,便欲進言,恐也難贊一詞咧。」
曹寅不禁又老臉飛紅道:「大俠不必取笑,這宦海之中雖多變幻禱張,險惡崎嶇在所難免,但兄弟書生積習未忘,卻非其人咧。」
泰官又大笑道:「白某一介細民,怎敢諷及宰官,但仕途之中,委實有若幹過節,難與江湖盡同,自古道不同不相為謀,所以才敬謝不敏,大人如果因此誤會,那倒又是白某失言了。」
正說著,曾馬二人,已到方丈外面,大家全站了起來,降階相迎,曹寅一見二人分外謙遜,迎入室中坐定,略微寒暄之後,便向天雄道:「馬兄一來,兄弟便知必有重任在身,如今果然諸位通儒大俠,均已應邀北上,足證卓才旁人難及,無怪雍王爺視如左右手咧。」
接著又道:「前此那李元豹無知冒犯,雖與兄弟無關,但既相識在前,人又寄居敝寓,兄弟便百口也難分辯,所幸馬兄貴體已經全愈,也未誤事,於心尚可稍安,還請恕我事前既未獲阻止,事後又未能多所照料才好。」
天雄淡然道:「事已過去,大人還提他做什麼?卑職卻從未將此事放在心上咧,何況現在傷已全愈,只求能不耽誤公事,便是萬幸了,不過有好幾位遁跡山林的遺老,卻真因我養傷耽誤未能見著,將來回去只有據實覆命了。」
曹寅不由眉微皺道:「既承馬兄相諒,兄弟感激萬分,但不知哪兩位遺老未能見著,如可見告,容兄弟再相助打聽,大家一齊設法勸駕如何?」
天雄笑道:「大人能肯加以助力,那是再好沒有,只可惜這兩位全是閒雲野鶴,遊蹤一失,便難再以捉摸,我便說也無益,只好暫時作罷了。」
曹寅方在沉吟,曾靜猛然笑道:「這兩位全是老大人能想像得到的人物,要不然這位馬護衛能裹傷前往相尋嗎?現在既然事已過去,不談也罷,倒是這江天寺,風月無邊,素齋又向來名馳遐邇,便葷菜也另有名廚職司其事,晚生今日得蒙寵召,叨陪末座,實屬快事,而且座上各人皆非俗客,也算是一個小小勝會,主人又以八旗名士領袖三吳騷壇,卻不可不盡情一樂,否則不但辜負老大人盛意,也對不過這江山形勝咧。」
泰官在旁連忙拊掌道:「曾兄端的妙人,不脫名士本色,現在雖然盛筵未開,我卻要先監酒令咧,今夕只可談風月,有再涉及前事或此次應邀北上敗人情興的,便須先罰他三大碗酒再說。」
這一來,卻令曹寅開口不得,只得勉強笑道:「今日一席,本為諸公洗塵,原不便以俗事敗興,既如此說,兄弟遵示就是咧。」
說罷即命在那方丈室設席,果然終席,未再提一字,等酒罷已是黃昏,這才悄然向天雄耳畔道:「王爺現有密札,馳送弟處已經有了兩三天,尚請馬兄撥冗,暫過敝寓一談,以便當面交付。」
天雄在舟次已受曾靜之教,並與各人密談多次,聞言立即把頭一點也悄聲道:「卑職遵示就是咧,大人如有下委之處,卑職也無不效力,只恐人微言輕,無法相助,那便還請原宥才好。」
曹寅不禁又是一怔,低聲道:「難道馬兄已經另接邸報嗎?」
天雄只把頭一點,又悄然道:「此時此地未便多談,等少時到府再為細呈如何?」
曹寅也把頭一點低聲道:「馬兄真不愧老江湖,兄弟一切全仰仗咧。」
說罷席散便將自己那乘轎讓了天雄,自己卻命人另外雇轎一同回寓,等到寓邸,曹寅引入小書房坐下,獻茶之後,屏退眾人又道:「前此那李元豹無知冒犯,兄弟本來一團好意,周旋其間意欲化干戈為玉帛,免致誤會,誰知事被雍邸得悉,竟以為此事因我而起,來函切責,並著我將那李元豹扣押,代馬兄立刻將傷治癒,這真是無妄之災,兄弟雖然所交非人,但和馬兄素昧生平,何至便遣人行刺,再說,那李元豹出身江湖,兄弟卻與這等人毫無關礙,此點還請馬兄亮察。」
接著又悄聲道:「馬兄此次銜命出京,竟建此大功,回去王爺必更倚重,還望美言一二,代兄弟洗刷洗刷才好。」
說罷,又站起身來,打了一恭道:「明達如馬兄,當能諒我,一切還望海涵。」
天雄也慌忙還禮道:「方纔卑職早已說過,此事從未放在心上,如有所囑,也必盡力而為,大人為什麼又提起這話來?如實不能置信,那卑職只有告辭咧。」
曹寅連忙又拱手謝過道:「兄弟正欲相托,焉有不能置信之理,不過此事實在關係太大,所以望之殷而求之切,還望恕我一再冒瀆。」
接著又笑道:「素仰馬兄一諾千金不易,既如此說,兄弟倒放心了,且請看過雍邸來信,再做商量如何?」
說罷,開了書桌抽屜,取出一個封固完密的大馬封來,天雄接過一看,果是雍王府官封上面寫著:
內密札一件,飭江南織造交本府護衛
馬天雄親拆
連忙打開一看,不由微笑道:「果然王爺對此事頗有責備大人之意,不過卑職倒又不解了。此事我自受傷之後,迄今未敢去函驚動王駕,何以不但王爺有密札來,連那年雙峰也曾專人送信來,他兩位雖然不知隱清,但卻牽涉大人之處極多,這就奇怪了。」
曹寅又略一沉吟道:「馬兄如果並無函件呈明,那便是兄弟作繭自縛了。」
接著又長歎一聲道:「其實曹某作事向來惟天可表,但是往往一片好心,到頭來卻成了惡意咧。」
天雄看了他一眼道:「哦!原來是大人先有信去的,這就難怪咧,但不知大人那信如何陳明王爺,能見告嗎?」
曹寅不由老臉又是一紅道:「其實兄弟只是據實陳明,並無半點虛誣不實之處,但不知王爺何以如此誤會,便我也不解咧。」
天雄大笑道:「這事真難說得很,不用說人人是無妄之災,便卑職自問尚無招搖之處,但王爺和那年雙峰來信,卻全隱約提到,好像大人還對我不能置信咧,其實卑職此番南下,王爺當面雖有訓示,我到江南來,除被邀各人,不得不宣闡王爺德意而外,卻未對任何人漏過一字,這不更是一個不白之冤嗎?幸而我平日尚蒙王爺推心置腹,否則這冒名招搖固屬不了,尋的又大抵是前明遺老頑民,萬一傳到朝中去,擔當得了這罪名嗎?」
曹寅不由老臉愈紅道:「這實在是兄弟的不是,還望馬兄見宥才好,不過兄弟正因馬兄處事過密,所以頗為疑心,才一面密函雍邸,一面據實奏聞,以免詿誤,其實卻非和馬兄過不去,現在馬兄既然洞悉隱衷,兄弟便也無庸諱言,還請容兄弟設法把這一段事彌縫過去才好。」
接著又悄聲道:「那李元豹夫婦現在均仍在此間,馬兄如果不慊於心,兄弟盡可設法消恨,便欲置之死地,也非難事,對兄弟的事,卻須成全才好。」
天雄聞言雙眉一聳,忍不住大笑道:「自古道,冤有頭,債有主,馬某對主使者尚且不欲多究,何況他夫婦兩個,再說,天雄出身江湖,現在雖然在雍王府任事卻不敢忘本,即使未忘那一鏢之仇,也該憑自己的功夫找回過節,卻無須大人代為設法咧。」
曹寅聞言不禁愈加羞愧難當,再一看天雄,雖然笑容未斂,卻英氣逼人,正在囁嚅著,猛聽窗外有人喝彩道:「好,馬兄您真不愧是位朋友,我李元豹請罪來咧。」
說著,只見那李元豹一身青綢褂褲,右手提著一柄長劍,左手一掀簾子走了進來。
天雄忙從椅上站了起來,冷笑一聲道:「在下向來說話算數,人前人後都是一樣,既然當著曹大人說已將那場過節揭了過去,便算拉倒,足下提劍前來,難道打算再賜教一場不成?須知你那喂毒偃月鏢雖然厲害,如果明白叫陣,我還可以接得下來咧。」李元豹忙將寶劍入鞘,納頭便拜道:「馬兄休得誤會,小弟可確實是前來請罪,不過因恐馬兄一定不依不饒,才帶著防身寶劍,以圖一拼,卻想不到馬兄竟如此光明磊落,寬宏大量,這只有令我更增慚愧了。」
天雄連忙一把扶著,一面答禮道:「李兄,你也太小看馬某咧,老實說,前此承你賞那一鏢,這場過節原非找回不可,但我馬天雄向來一不倚官仗勢,二不乘人於危,如非足下也挨了那魚翠娘一鏢,在下又頂了雍王府護衛,仍然在江湖上混,不待今日便早已尋來求教咧,還用得著曹大人做這過場嗎?」
曹寅在旁,連忙老著羞臉道:「二位雖然全是江湖豪土,斷不容我這俗吏折衝其間,但目前俱是朝廷職官,便全算是一家人,還望各釋前嫌,不必再提前事了。」
李元豹道:「大人有命當得遵示,既承馬護衛將前嫌揭過,其曲又在卑職身上,焉有再提前事之理,卑職今後不但對馬兄,便對那魚翠娘,也算揭過去了。」
接著又向天雄把手一拱道:「不過小弟便因此事,已由雍王爺令飭曹大人交有司衙門看管候命,還望馬護衛矜全才好。」
天雄略一沉吟又笑道:「我卻想不到曹大人竟和李兄合而相試,幸而馬某稟性磊落,絕不含糊,否則不但貽笑大方,李兄手中這柄長劍也許又要令我一開眼界咧。不過,我對此事還是那句話,只能惟力是視,如可代為彌縫,自當盡力,但如力不從心,二位也難盡責咧。」
曹寅大笑道:「馬兄難道還對兄弟見怪嗎?老實說,兄弟現在已經知過,便這位李兄也一再相托,除馬兄能代解圍,我二人這詿誤官司便吃定咧,如再推辭,那不特是對曹某鄙視,便對我二人也仍心存芥蒂了。」
說著又旁顧李元豹道:「馬兄今之季布,既已承諾,便有為難之處,也不妨由兄弟再來商洽,李兄且退,容待我們商妥再為奉告如何?」
李元豹聞言,連忙把手一拱道:「既如此說,卑職暫時告退,且在前面再候好音了。」
接著又向天雄道:「小弟命懸馬兄之手,還望矜全。」
說罷,便自出去,曹寅等他走後又道:「適才之事,兄弟實因那位李兄一再相托,不得不爾,決非有意相試,還請見諒。」
天雄冷笑道:「卑職出身江湖,雖承雍王爺收在門下,一切也均以直道相處,卻決想不到官場中過節卻是如此,大人此舉,真對我教益匪淺,怎說出見諒的話來?」
曹寅惶恐道:「馬兄責備得是,那是兄弟之錯了,不過無論馬兄如何見責,兄弟只有慚愧決無怨尤。馬兄對此事卻非著力不可,否則不但這李兄有不了之局,便兄弟也難免獲譴,您雖然寬宏大量,對我二人卻無補於事例。」
天雄看了他一眼道:「那麼大人教我回去如何著力咧?何妨先請訓示一二,容再商量如何?」
曹寅又賠著笑臉道:「馬兄如果能予曲全,回京只須對雍邸呈明,此事純係江湖門戶之見,李某雖入仕途積習未忘,以致一言不合,便爾尋仇,實在事前並不知道馬兄出京奉有王爺之命,更不知道馬兄乃王府護衛,至於兄弟事前更不知情,事後因探悉馬兄現在王府當差,出而解圍,這事便有一半可以敷衍過去了。」
接著又附耳道:「至於這李兄雖仍難免追究,兄弟便可再為彌縫,否則如果雍邸據實上達天聽,那我二人便不知會得到什麼處分咧?」
說著又笑道:「馬兄固然是王爺心腹,此次又邀得這些通儒大俠北去,王爺決無不信之理,兄弟安危只在馬兄一言,還望矜全這個。」
天雄聽罷,方在搖頭,曹寅又笑著,抽開那抽屜,取出一張莊票來悄然遞向手中道:
「些微不腆之儀,本不敢有辱馬兄,但此系各府人員南下常例,您卻推辭不得咧。」
天雄一看,卻是北京天泰祥皮貨莊的一張即期莊票,數目竟是五千兩,連忙正色道:
「大人這是什麼意思?卑職盡力,理所當然,如果……」
曹寅連忙雙手齊搖道:「馬兄不必聲張,須知賢如孔孟尚且不免收受饋贈,何況我輩?
京官本來就極清苦,出來一趟,哪裡不須錢用?再說就回京去,也必須帶上點土儀送人,誰還能貼錢辦事不成?方纔我已說過,此系常例,不獨單對馬兄為然,只略微豐盛一點而已。」
接著又笑道:「兄弟已將這個江南織造完全奉托,這循例的戔戔者何足掛齒?但願能仗大力代為保全,多不敢說,三五倍於此的,兄弟還能巴結,到時,當再奉上,您如再謙,那便是不肯矜全了。」
天雄不由怫然欲怒,但猛然想起曾靜在舟中所囑,只有按捺住一腔怒火,將那張莊票放在一旁微笑道:「大人美意,並非卑職竟敢相拒,實因此事無能為力,卻不敢無功受祿咧。」
曹寅又是一怔道:「難道馬兄已從雍邸得到什麼信息,此事決無挽回嗎?」
天雄假作沉吟不語半晌,曹寅道:「馬兄但說無妨,只要您能以實情見告,兄弟便足感盛情了。」
天雄道:「論理我本不應該對大人說,不過此事大人終須知道,此時如不說明,不但有負盛意,將來更非見怪不可,所以卑職只有直呈其事,還望大人自己多多斟酌才好。」
曹寅忙道:「既如此說,那是雍邸對兄弟已經決無原宥之餘地了。」
天雄搖頭道:「那倒不一定盡然,老實說本來王爺對大人也極看重,但大人卻不該過份向著十四王爺,所以他才把大人怪下來,你請想,這是兩位王爺中間的事,卑職就蒙雍王爺推心置腹,能進言嗎?」
曹寅默然半晌道:「據馬兄這樣一說,雍邸是有借此事傾十四王爺一下的意思了。」
天雄搖頭道:「這個我可不敢說,不過大人既已將卑職在此間的事密折奏明皇上,又去函陳明王爺,以致王爺疑惑此事出諸十四王爺所使,而大人又是偏向十四王爺的,所以誠恐非卑職所能進言,還請大人原宥。」
曹寅點頭,一面將那張銀票又塞在天雄手中道:「馬兄能如此明白見告,曹某便已感激之至,這點菲敬,還望收下,以後才好請教,否則便是見外了。」
—面又道:「馬兄但請放心,兄弟決不會強人所難,此事也決不會讓第三人知道,只是馬兄此次南來,除邀請這些通儒大俠北上,還有其他使命嗎?」
天雄笑道:「大人不必再問這個,老實說,卑職做事,向來略有分寸,可以說的,自應陳明,不可以說的,還請大人原宥才好,目前的事,卻是各為其主咧。」
曹寅不禁顏色略變,接著又笑道:「這樣也好,不過這是公事,馬兄這次很難得到江南來,如許締交,兄弟還有一事相求,您能答應嗎?」
天雄忙道:「大人儘管吩咐,只要不令卑職為難,無不遵命。」
曹寅又將身子一挪,附著耳朵道:「馬兄,您是個明白人,又是一位老江湖,老實說,咱們在外面混,無非為了一個前程,誰又能料定這兩位王爺將來是誰登大位咧?果如馬兄所言,兄弟固然犯不著為了巴結一個得罪一個,便馬兄也須見機才好,實不相欺,您雖然在雍邸日久,京城的事,您卻沒有我清楚,如今諸王角逐,勝負之數還未能決,如果過份執一卻也犯不著咧。」
天雄又捺著性子也悄聲道:「大人見教得極是,只是卑職已受雍王爺提拔,如以大義來說,卻似不可再懷二心,再說其他諸王,我也素無來往,便想多方應付,不也無從入門嗎?
所以與其夤緣奔走,便不如株守之為佳了。」
曹寅笑道:「您又太迂咧,須知目前諸王全是皇上的愛子,尤其是十四王爺和雍王爺,更是同母骨肉,並非異姓外人,你又何必替他們分這彼此,將來他們誰登大位,還不全是大清國的天下,這卻說不上忠臣不事二主有悖大義咧。」
接著又悄聲道:「可是咱們那就不同咧,萬一您偏重了哪一位,偏那一位落了空?雖然也不會便窮愁潦倒一輩子,多少總算還跟著一位王爺,不過那前程可就差多了,所以要為自己著想,千萬可別那樣傻,還得隨和一點,至於您怕沒有路子,這卻包在我身上,決不用您費什麼心思,只要我去上一封信,敢保十四王爺一定客禮相待,將來的事,那是另說另講,至少現在再暗中吃上一份,那是一定的,您願意嗎?」
天雄不禁暗想:「原來你這老傢伙卻打的是這種主意,那你便算輸到家咧。」正在沉吟之際,曹寅又悄聲道:「馬兄,您別想不開,也別猶豫,須知我也不是傻子,如果十四王爺沒有點指望,這一次還不至為了他,把那位雍王爺得罪了咧。」
接著又道:「如論別項,馬兄自是比我強得多,可是要說到官場的情形,那您可就稍微差上一點,老實說,將來的事,十四王爺要比雍王爺有望多了,兄弟雖然人在江南,宮內宮外的消息卻靈通得很,要不然那領神機營大臣,非老成可靠的親王不可,能落到他頭上嗎?」
天雄忙道:「既蒙大人如此提拔,卑職實在感謝之至,不過卑職已在雍王府供職,如果驀然再調到十四王府去,卻不太好,容我徐圖脫身,再請大人栽培如何?」
曹寅不禁大笑道:「我說了半天,馬兄怎麼還不明白我的意思,我並不是請您立刻就調到十四王府去,那倒又值不得咧,兄弟是說,您仍舊在雍王府供職,暗中再在十四王府拿上一份乾薪,別的事也用不著您多費心,只遇上要緊的事,通上一個信那便行咧。這樣一來,雍王爺如果事成,您是潛邸舊人,固然非得意不可,便十四王爺登了大位,您也不失為有功之臣,多不敢說,一位提鎮大員總是準沒有錯兒的,您要是丟了現在的差事,再到十四王府去,那便又錯咧。」
說罷,一拍天雄肩頭笑道:「恭喜馬兄他日風雲際會,扶搖直上,您卻不要忘了兄弟今日的一番話咧。」
天雄連忙站了起來,把手一拱道:「天雄他日果有尺寸之進,怎敢忘卻大人栽培之德,不過天雄出身江湖,未嘗學問,卻深恐不克負此重任,有負盛意咧。」
曹寅笑道:「馬兄不必太謙,目前兄弟便須您大力多多幫忙,現在我們既已把話說明,您卻不可以再推辭咧。」
天雄佯作一怔道:「其實卑職並非推辭,委實雍王爺是打算借此坑十四王爺一下,大人卻教我如何進言咧?」
曹寅眼珠一轉,略一沉吟又笑道:「既如此說,此事也非一時可決,容我再為斟酌,然後從長計議如何?」
接著又道:「不過馬兄此次南來,真的沒見到那顧肯堂先生和周路兩位大俠嗎?」
天雄道:「卑職既蒙大人如此栽培,焉有再為隱瞞之理,委實這三位全是閒雲野鶴卻無處相尋,據那顧肯堂先生的門生吳門王照儒說,他這位老師,也許此次出遊便永不回來咧。」
曹寅又微怔道:「那吳門俠少王熙儒也出肯堂先生門下嗎?他前幾天還曾托人求救一事,要詳細問他倒並不難,不過這人頗以遺少自居,又薄有聲名,馬兄倒沒有也邀他北去嗎?」
天雄搖頭道:「他雖然也出顧肯堂先生之門,但年事太輕,卑職奉命來邀的,卻沒有這些人物在內,所以只有踵門一問乃師行蹤並未多談。」
曹寅點頭,便一端茶碗,天雄連忙告辭,出了曹宅,逕回江船,一看眾人均皆在座,進得艙門便大笑道:「今天這一台戲,我是謹遵曾兄之命而行,可是到底沒有那麼自然,好幾次全幾乎露出本來面目來,由此一端,可見在官場之中混的人,亦復是件苦事,尤其是言不由衷,說過之後,自己也竟肉麻臉紅,渾身直起雞皮疙瘩,這份活罪可不好受。」
曾靜笑道:「這是你一點良知在那裡作怪,所以才覺得面紅耳赤,果真的將那點良知煉得全泯掉,那便可處之泰然,應對裕如咧。」
說罷又問詳情,天雄一一說了,白泰官笑道:「這廝倒真是大手筆,一出手便是五千兩,真要打算敲他一下,便逾萬銀子不也不愁他不拿出來嗎?只可惜這廝一味替自己打算,馬兄雖已把那允禎借此要坑允題的話傳了過去,他為要保全自己,怕將事鬧大了對他不利,卻未必便肯去告訴允題咧。」
曾靜笑道:「不然,我正是看清他決捨不得因此把一個江南織造的肥缺丟掉才囑咐馬兄這樣說,你須知道,人怕情急拚命,他一見允禎這條路一斷,已無挽回之餘地,便逼也非逼著他去向允題哭訴求救不可,這話他怎能不說咧?只可惜馬兄始終不肯昧著天良,否則先鬧上一陣氣焰,把他凌虐一個夠,教他哭笑不得,然後再慢慢的逼出這句話來,便更足激怒這老奴才咧。」
泰官笑道:「這卻未免不易,如依我看,這傢伙做官本領已到爐火純青,不用說馬兄這樣一個尚氣節重廉恥的人,對他沒有法子擺出一付上司衙門的面目來,便閣下親自出馬也未必便行咧。」
曾靜笑道:「然則白兄出馬如何?我想我如不行,那便非你不可了。」
泰官大笑道:「我本來是無心之言,你竟把我罵苦咧,照這麼一說,那小弟簡直是天良喪盡,無恥之尤者了。」
曾靜哈哈大笑道:「這叫作箭在弦上不得不發,誰教你暗中罵人來.那我只好原封不動,加利璧回咧。」
了因大師忙道:「二位老弟都不必取笑,我們且談正經的,此間各事,到底如何了斷,我們為的正事,卻不在和這個奴才多所周旋咧。」
曾靜忙道:「大師不必過於亟亟,我們在這京口,至少還須耽擱上幾天,如今第一著是先由馬兄寫上一封稟帖,回復那韃王允禎,說明此行受傷經過,並邀得各人北上情形,這個由我來著筆,今夜寫好,明天便托那曹寅由驛站遞出去,其次便是翠娘必須先做一個準備,我料那曹寅既有張桂香那封信,一定當面交付,而且也必有一番說詞,此外便沒有什麼要緊咧。」
魚老不由睜大了眼睛道:「難道翠兒此番北上,也一定受那韃王之聘嗎?這卻使不得咧。」
曾靜笑道:「你老人家不必著急,我們在太湖不已說好了,她到北京去,是吃那鳳姑娘喜酒,並傳老師父之命,密授機宜嗎?怎麼會教她也去受那韃王之聘,這豈非笑話。」
接著又道:「不過她對那張桂香,卻必須先見上一面,韃王允禎府中,也非去上一趟不可,這卻是要對老將軍說明的。」
魚老方在搖頭,翠娘連忙笑道:「你老人家不必為我擔心,女兒雖然再沒出息些,卻還不至背了你老人家,去當韃虜的女護衛咧。不過這些韃王我倒打算見識見識,到底是批什麼東西,好便好,不好我便鬧他一個大的,你還怕他們能將我留下不成?」
魚老不禁看了她一眼,臉色微沉道:「你這丫頭真忘形咧,此番北去,便連你了因大師伯和白師叔也不能擅作主張,你打算鬧什麼?竟敢當著大家這等說法嗎?」
翠娘不由低頭不語,泰官忙道:「你老人家放心,翠姑娘她也不過是說說而已,你請想,現在既有大師兄和我們領著,到了京城還有周路二位,能容她任性而為嗎?」
曾靜也笑道:「老將軍,你錯看了令嬡咧,如論膽大心細,好勇而謀,我們這些人,任誰也及不了她,豈有妄為之理,我因她一到京必須和那允題見上一面,才好煽動各韃王的互相猜忌,所以不得不對你說明在先,你怎麼又誤會起來?」
魚老方才顏色稍霽,接著又道:「那你又要她對曹寅預備什麼咧?」
曾靜道:「我料曹寅那封信,必定瞞著各人遞給翠娘,說不定還要在她身上,替那允題打老將軍的主意,所以才著她在應對方面稍做準備,你又想到什麼地方去咧?」
魚老聞言,猛然雙眉一聳哈哈大笑道:「他果真想替那允題打我的主意,那我這柄寶刀也許又要大大的發個利市咧。」
泰官忙道:「老將軍不必如此,曾兄方纔所言,便是打算教上翠娘一套話,把這奴才給僵回去,你當教她對你勸駕嗎?不過為匡復大計,我們卻不可事未成卻先把這奴才們弄翻了,那便又要誤事咧,你方才不是還不許翠娘任性而為,怎麼一臨到自己頭上,反而按撩不住咧?」
魚老不禁啞然失笑道:「那你們兩位打算教翠娘如何說法,這個我倒願意先聽聽二位的高論咧。」
曾靜想了一想又笑道:「這法卻不傳六耳,我必須和翠娘兩人背人談一談,反正決不能讓老將軍屈節丟人還不行嗎?」
魚老愕然道:「這又是什麼意思?既不讓我屈節丟人,為什麼一定要瞞著我?」
曾靜道:「這並不是一定要瞞著老將軍,實因目前我們對付韃虜一切均在用間,這種做法,不厭其詐,自不得不有違心之論,老將軍高風亮節,恐不願聞,所以不得不爾,只要能不生氣,那我便當奉告咧。」
魚老笑道:「如果真是為了匡復大計,不得已而用間,便我也樂聞,焉有生氣之理,你這一瞞著,倒反而不好咧。」
曾靜忙道:「既如此說,我便不妨當面說咧,此事依我所料,目前諸韃王,均以得士向韃酋固寵,尤其是對江南這干遺民志士爭取甚烈,如今雍王允禎已由馬兄邀得數人前去,那允題致更力,這曹寅既看準允題大位有望,一定比他那主子還著急,所以不恤用盡方法,打算將馬兄拉了過去,他既有張桂香那封信,自然對翠娘還有一番話,我便打算在這個上面,再伏下一著棋子,促成他兄弟鬩牆,互相殘殺,然後我們才可做進一步的打算……」
魚老不等說完便道:「你還是打算教翠兒投身到那韃府裡去嗎?須知士各有志,我卻不是雲霄咧。」
曾靜笑道:「老將軍豈是雲霄一流人物,便翠娘也非鳳丫頭可比,晚生雖然狂悖,焉敢有此主張,我不過打算請翠娘虛與委蛇,到京時,與那韃王允題見上一面,再乘機給他大大的挑撥一下而已,現在怕老將軍不願意的,是我想教翠娘在那韃王如有饋贈時不妨收受,他既想羈縻我們,我們也樂得借他免去若干地方官的廝纏騷擾,如此則我們可以把人分成兩部分,一部與允禎相近,一部與允題相近,表面似乎各交各的,而實際則可以相互為用,一旦他弟兄火並,便是我等舉義之時咧。」
魚老沉吟不語,翠娘笑道:「爸爸,你老人家想什麼?難道真連自己的女兒也信不過嗎?老實說往來是往來,做事是做事,我們只要不應他的聘,不做他的官,為了大計,便不能在這小節上講求咧。」
魚老正色道:「我並非想不透,如果為匡復大計,便漆身吞炭,拼掉這把老骨頭全不在乎,但為了防微杜漸卻不可不慎,此事還須與老師父和肯堂先生商榷才好。」
翠娘笑道:「此事我那恩師早已說過,他老人家說一到鎮江一切都問曾叔咧,便肯堂先生也說過,在鎮江統由曾叔和了因大師做主,到了北京,便須問周路二位師叔,如今曾叔既如此說,諒已和我師父和肯堂先生說過咧。」
曾靜道:「翠娘的話不錯,我雖狂妄怎敢擅做主張,實不相欺,這便是他二位錦囊妙計之一咧。」
魚老不由一怔道:「他二位既有此意為何事前卻不與我說明,卻反由曾老弟透露是何用意?」
曾靜微笑道:「那是因為要看此地情形而定,如今依我判斷,至遲明日,那曹寅必將張桂香那封信設法面交翠娘,所以不得不著她說話稍加準備,老將軍還請不必見疑才好。」
魚老方才點頭道:「既是他二位之意,老朽自當遵命,但翠兒此間事畢即使北去,我卻不願和這些官場人物往來咧。」
泰官大笑道:「老將軍但放寬心,這曹寅所以久留京口,決非單為老將軍一人,我們一經北上,他便也回南京去咧,說不定還要到北京去上一趟,卻決不會再在此間,不過對你饋贈卻難免,要依我說,不管多少,你最好給我一概笑納,這種不義之財,不正好拿來做濟貧之用嗎?」
魚老搖頭道:「老朽寧可不辭水上行劫,卻決不願受這種饋贈,這卻恕我辦不到咧。」
了因大師也道:「這卻使不得,那馬施主因為本已在韃王門下,自不妨依官場規矩,受他一點程儀,我輩卻犯不著落這聲名咧。」
魚老忙將大拇指一豎道:「大師的話實合我心,這種錢真萬萬收不得,不但令天下有志之士笑話,便自己問心也實在難安咧。」
曾靜微笑道:「二位不必爭執,且聽晚生一言如何?」
魚老把頭連搖道:「不管你又是什麼歪理十八條,我對此事決難從命,再說也是枉然。」
曾靜笑道:「老將軍不必著急,晚生便再饒舌些,還不至就陷老將軍於不義,受天下志士笑罵;不過曹寅的錢,既非韃虜從關外帶來,更不是他曹家力田經商而來,老實說每一文全是我漢族父老子弟的汗血,與其白白讓他拿去享用,何若借他之手送來,仍還之於窮苦百姓,不然便留以舉義,或者使用此錢作為反間購線,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豈不大妙?你便不受他的饋贈,於他絲毫無損,這又何苦咧。」
魚老大笑道:「老弟這話,未嘗無理,因老朽卻寧可殺人越貨,打家劫舍,決不會如此做法,卻只有望老弟見諒了。」
曾靜不由躊躇不語,天雄也將那莊票取出笑道:「我一切均是奉命而行,自不敢向魚世叔學樣,但這五千銀子雖已收下,卻不便入我私囊,便趁此繳呈曾白兩兄如何?」
泰官大笑道:「這個世界真變咧,居然有成千論萬銀子送上門來而不要的,便足證孔方老兄也有失靈的時候,不過我這人,卻最喜此物,慢說五千兩白花花的東西,便是五百五十,也捨不得推出去,既如此說,權且由我收下便了。」
說罷又道:「五千銀子,在曹寅這老奴才看起來不過九牛之一毛,卻足夠貧士一二百年的束修膏火,二三百義士的一年餉項,你卻別看輕了,此番到京便有一大項開支,本教用度雖不假外求,但為了在暗中生聚教訓,便不得不加樽節,有這一筆錢,也許便可以成全一項極大功德咧。」
說罷,連忙折起在兜囊中藏好,翠娘在旁不禁笑道:「白叔說得倒極好聽,竟談到功德上去,但是目前的大善士,越是口中說得好,卻大概經手不窮,善人是富,你老人家卻千萬別學樣才好。」
泰官連忙一指了因大師道:「阿彌陀佛,罪過罪過,我雖殺人如麻,有時也頗類劇盜,卻從不瞞心昧己,賺這種錢,你不信只一問這位老和尚便知道咧。」
了因大師笑道:「我倒知道,你的錢盜泉難免,貪泉則未必,但今後如何,卻不敢保咧。」
說罷相與大笑,這一晚,除了因大師仍回金山而外,餘人均宿船中。第二天一清早,各人方才起身用罷早點,忽見一位五十以上的老蒼頭氣喘噓噓的從岸上趕來,在船頭上擎著兩封大紅帖子高聲道:「這裡是魚老將軍的船嗎?我乃曹宅老奴,現奉姨太太和李大奶奶之命,先來投帖,咱們姨太太和李大奶奶馬上來拜這裡魚老太太姨太太和魚大小姐,還請接帖賞見。」
魚老不由眉毛一皺向曾靜道:「果然來咧,你看這該怎麼辦?」
翠娘秀眉微聳道:「他既要來,著他來便了,誰還怕他不成?」
曾靜搖頭道:「我早算定他要有這一著咧,老太太既病著,何苦又要她和人家周旋,再說,他既打發內眷來,我們又不便參與其間,何必教她們來鬧上一陣咧,與其如此,倒不如翠娘去一趟,看他們有什麼話說,且待我來權充尊府管家,把他打發回去便了。」
魚老點頭,曾靜連忙走向船頭笑道:「老管家是江南織造曹大人差來的嗎?這裡正是魚老將軍的船,不過舟中狹隘,老太太又在病中,不便延賓,只好請老管家擋姨太太和李大奶奶的駕,原帖璧謝,少時魚大小姐再向尊寓回拜便了。」
那老管家一見曾靜已到中年,又是一身文士打扮,忙在船頭上請了一個安道:「我們姨太太和李大奶奶本來就為了專誠來給老太太姨太太請安,並拜魚大小姐,請到城中寓所一敘,既然老太太貴體違和,決不敢驚動,但姨太太和大小姐務必還請賞光,老奴少時便派轎來迎。」
曾靜笑道:「老管家但請回復貴上,魚大小姐必往回拜,姨太太卻因有事不克分身,只好謝謝了。」
那老蒼頭應了一聲是,又請了一個安,下船又趕了回去,曾靜方回中艙,翠娘不禁笑道:「曾叔,你好好的,為什麼替我姨娘回掉?她那一張嘴好不厲害,你讓她和我一同去,再挖苦那李元豹的老婆林瓊仙一陣不很好嗎?」
曾靜搖頭道:「我便因為她那張嘴太厲害,今日之事卻須以和緩出之,所以才代她回掉,便你去也該不卑不亢,適可而止,有些話不可答應,也不必回絕,一切不著邊際,令他們無從捉摸才好,卻不可一味使性子。老實說,憑馬兄這等硬漢為了大計,還不得不從權,你去卻須更加仔細咧。」
翠娘笑道:「這一套我卻沒有學過,你如真教我去,弄得誤了事卻不能怪我咧。」
泰官忙道:「我相信你去絕誤不了事,只記著『不為已甚,看風使舵』這八字便行咧。」
翠娘看了天雄一眼微笑道:「我恐怕也跟馬世哥一樣,到時便不易忍得住咧。」
天雄忙道:「世妹放心,你是在野之身,又是一位小姐,那曹姨太太和李元豹的老婆到底也是女人,卻不會像曹寅那樣老奸巨滑咧。」
翠娘未及開口,丁七姑已從後艙走出道:「那也難說,那林瓊仙這個浪蹄子還有什麼說不出的?至於那曹老頭的姨太太也不會有什麼好貨,他們為了丈夫的事,也許就比那曹老頭兒更難纏咧。要使我說,小姐你去,說到要緊地方,只給她一個不理,著她教那曹老頭兒來和老將軍說就行咧。」
翠娘忙道:「那倒不一定,你放心,只要曾叔說定一個脈路,我自有法子把她們打發過去。」
曾靜笑道:「我也相信你一定可以應付這兩個女人,不過那個老奴才既和你見過面,也許就親自出場全說不定,那是一個老奸巨滑,說話還得留神一二,遇上必須思考的事,倒也不妨推在老將軍身上。」
翠娘點頭,一面去後艙換好一身衣裙,本來她向來穿著,全是漁家打扮,這一次,卻穿著得非常雍容華貴,不但滿頭珠翠,而且足下一雙弓鞋,竟嵌上兩粒龍眼大的明珠,越顯得珠光寶氣,儀態萬方,七姑笑道:「你不過赴一個韃虜奴才之約,為什麼要這樣盛裝起來?
這卻不是出閣咧。」
翠娘低啐了一口,紅著臉道:「你胡說什麼?既知天下事,必須先聲奪人,那老奴才看得我不過一個海盜之女,以為一定見不了大世面,也許就要先以富貴氣象炫耀一番,我這樣去赴約,不用開口,便先把他那話逼回去一半咧,再說這類官眷有的是勢利眼光,有了這套行頭,也許話要好說得多呢。」
曾靜白泰官一齊點頭道:「翠娘這一著倒真用得上,對付官場中人也正該如此。」
魚老卻把頭連搖,天雄一看,見她這一改裝,分明是一個大家風範,卻不見半點江湖氣習,不由笑道:「世妹頻年浪跡江湖,誰不以海上女俠相目,卻想不到這一換上衣服,卻完全是一位名門閨秀,足證平日學養深厚,氣度自是不凡咧。」
翠娘臉上又是一紅道:「世哥不必見笑,這是不得已而為之,果真那樣野丫頭也似的去,這些官眷便又是一等看法咧。」
說著,那適才回去的老蒼頭已押了一頂官轎趕來,在船頭上停下,恭請魚大小姐上轎,翠娘含笑向眾人略一為禮,便作別登輿而去,直到曹寓內宅內花廳方才下轎,那曹姨太太和李元豹之妻,已在滴水簷下相迎,滿以為翠娘仍是漁家打扮,至多換上一套整潔衣服而已,及至一下轎,只見她雲髻高聳,滿頭珠翠,一身紺碧夾紗百蝶衣裙,明鐺釧之外,連足下弓鞋也嵌著明珠,那儀態簡直華貴萬分,不但自慚形穢,便平日在省垣京城所見官眷閨秀,也不過如此,不由肅然起敬,延入內室,在客位上坐下。
那林瓊仙先笑道:「愚夫婦因為上次一時無知,冒犯女俠和老將軍,所以今日特請這位曹府的五太大同赴寶舟謝過,卻想不到老太太適有貴恙,未能當面請安,倒勞女俠到這裡來,尚望先行恕罪。」
說著,使待拜了下去,翠娘連忙扶著道:「李大奶奶,你把話說反了,那是我的彈弓一時失手,以致誤傷貴體,後來又多多冒犯李爺,這是我應該請你恕罪的,怎麼你反請我原宥起來。」
林瓊仙雖然嘗過翠娘彈子滋味,但心猶未服,乘著她一扶之際,口中忙道:「那實在是我和外子無禮在先,魚小姐教訓得極是,你這麼一說更加令我愈增羞愧了。」
那雙臂卻乘勢向下一沉,暗中使了一個千金閘,翠娘卻沒料到她有這一手,雙手幾被滑脫,但方覺一沉,立刻將兩隻腳一著力,猛提真氣,臉上微微一笑道:「李大奶奶,你這樣客氣,豈不要折殺我嗎?」
說著雙手向上一托,竟將一個林瓊仙從地托得離了空,那林瓊仙不由創傷隱痛,粉臉飛紅,松下手來笑道:「魚小姐真是名不虛傳,我知罪了。」
翠娘卻若無其事的笑道:「話既說明,彼此便全是自己人,李大奶奶何必太謙乃爾。」
那曹姨太太,卻絲毫不知兩人又較量過一手,忙道:「您兩位全不必客氣,且請坐吧。」
說著,一面肅客就座,卻不料翠娘方一入座,那立處水磨方磚上,卻深深的陷下兩片蓮鉤痕跡,整整齊齊,便似用刀刻就的一般,不由心中發怔,但又不便動問,只有假裝作沒有看見,喚僕獻上茶來寒暄著,林瓊仙卻雙眉深鎖,時有不安之色,翠娘笑道:「你那創傷雖好,卻用力不得呢,適才雖屬一時遊戲,但恐筋絡又傷,如覺痛楚,還請不必勉強撐持,趕快入室把李爺找來看一下,他如擅推血過宮之法,立刻可以無事,不過這並非我有意賣弄功夫,卻是你勉強使用真力,筋骨新近接上不能負荷的緣故,這卻不能怪我咧。」
林瓊仙含羞帶愧道:「這實在是我自不量力有以致之,怎能怪得魚小姐,既如此說,我且失陪,少時再行謝過便了。」
說罷,蹙著雙蛾,告辭徑去,曹姨太太這才恍然大悟,原來兩人又各自顯了一手,林瓊仙已經又吃了虧,她對武技雖然是一個外行,但和林瓊仙相處極好,忙道:「適才李大奶奶又有開罪之處嗎?她的傷勢如何?有無妨礙咧?」
翠娘笑道:「這也說不上開罪,不過彼此遊戲而已,她因勉強用力,也許筋骨稍有內挫,只要能醫治得法,並無大礙。」
說著又將暗中較力經過略微一說,曹姨太太不禁看著那地下的兩個腳印吐舌道:「我們大人久已說過,魚小姐乃是當代的有名女俠客,便在千軍萬馬之中,也能取人腦袋,她怎麼自不量力,一再自討苦吃,不過大人不記小事,還望您能看我這主人薄面,恕過一二才好。」
翠娘方道:「這是江湖道中常有的事,算不了什麼,何況吃虧的還是她自己,我焉有介意之理。」忽聽一個僕婦走了進來道:「回姨太大的話,方才李大奶奶說,她因肩傷復發,又逆血上行,恐怕一時不能再陪魚小姐,請你代向魚小姐謝罪,先行開席,不必再等她咧。」
曹姨太太把頭一點道:「知道了,你去上復李大奶奶,教她好好養傷,就由我代陪魚小姐便了。」
說罷,等那僕婦退了出去之後,又向翠娘笑道:「今天一席原本是算替魚小姐洗塵,一面由李大奶奶當面謝過,誰知道她偏不肯自安本份,又鬧出亂子來,這倒不成敬意了。」
接著又道:「素聞魚小姐名滿江湖,威鎮南北,您曾聽說過有一位女俠盜,名喚張桂香的嗎?」
翠娘笑道:「這人我倒曾見過,不過品德卻差些,盜則有之,俠則未也,難道曹太太倒和她有什麼往來嗎?」
曹姨太太玉頰傲紅道:「我雖出身微賤,但從十七歲起便伺候大人,哪會認得這些人物,不過這人卻說曾與魚小姐有舊,她現在十四王府充當後宮護衛,聞得魚小姐現在江南,曾托我們大人問候,所以順便一提,既是您說曾經見過,那就對了。」
翠娘點頭道:「那是因為昔年,她曾不幸遭遇強暴,我偶然路過救她一命,所以認識,卻不知道她幾年不見,竟自到王府裡去當起女護衛來,這就很難說咧。」
曹姨太太又道:「其實王府並無女護衛之名,不過因為後宮防閒嚴密,不便讓護院把式任意進出,所以著她值宿上夜亦未可知,但是我聽大人說,十四王爺對她非常倚重,連她丈夫全給了一個極好差事,您既然救過她的性命,也許她感恩知報,打算對您稍微盡上一分人心亦未可知咧。」
翠娘嬌笑道:「我雖浪跡江湖,卻一無需求,便飲食服用也頗堪自足,又是一個女人,說不上有什麼功名富貴可以巴干,她即使感恩圖報,我也只有心領而已,難道也跟她一樣,去到十四王府混上一份差事不成?」
曹姨太太笑道:「這也難說,我雖不知道什麼,可是常聽大人說,自古以來女人不靠父兄丈夫而憑自己的本領得到封贈的也很多,前明的秦良玉不就是一個嗎?憑您的本領成望,真要想巴干功名,怕不像鼓兒詞上的樊梨花劉金定一樣,便弄個女元帥女將軍當真也是平常咧。」
翠娘又笑道:「那鼓兒詞上的話怎麼能算數?何況如今天下昇平,海晏河清,哪裡還用得著元帥將軍?誰要有這個想頭那不是打算興兵造反嗎?」
曹姨太太道:「那也不盡然,那秦良玉便在本朝也曾有過大大封典,帶過兵,打過仗,怎見得便是想造反咧。」
接著站了起來,輕移蓮步,走向翠娘身側坐下悄聲道:「魚小姐,您請恕我冒昧,我們雖然初次見面,不便說什麼,可是我常常聽見咱們大人說起,您是一位了不起的女俠,不但武技過人,便學問抱負,也比尋常男人強多了,您難道就真的打算在這江湖上混一輩子嗎?」
翠娘看了她一眼微笑道:「我生在江湖,長在江湖,不在江湖上混一輩子又打算怎麼樣?你這話我倒又有點不明白咧。」
曹姨太太也笑道:「您在騙我咧,咱們大人早已告訴我了,您那位老爺子本來是前明的一位將軍,上代好幾輩子全是前明的大官,您損死了也不失為一位千金小姐,怎麼對我說這話咧?瞧您這份氣度,哪裡有半點江湖氣習,我知道,您那是不得已而為之,要是老將軍肯心眼稍微活動一下,只消皇上下一道聖旨,他老人家再做上本朝的大官,您還能委屈在那漁船上嗎?」
翠娘道:「那你打算要我怎麼樣咧?須知我父女久已得罪朝廷,如今他老人家也到暮年,只要皇上能不降罪,得以終老江湖便是萬幸,卻決不敢再有非分之想,你這話未免取笑咧。」
曹姨太太忙道:「我與魚小姐初次見面,焉有取笑之理,實在不瞞您說,當今皇上早有起用老將軍的意思,便對魚小姐也有人暗中向皇上密折奏明,只要肯入京一行,這封贈榮典是穩穩的,卻只怕老將軍和您一味固執那便枉然了。」
翠娘不由心中暗笑,憑你這學舌鸚鵡也居然敢來對我做說客豈不可笑。繼又想道:你這一番說詞不過出諸曹寅那老奴才所教,我且等你說完了再說。想著,便佯作沉吟不語,曹姨太太又故作親熱,捉著翠娘的手道:「魚小姐,您可別害臊,好在咱們全是女人,沒有什麼話不可以說的,我可不怕您惱,您雖然年紀不大,可是女人青春最易過去,您便本領再大,女人終歸是個女人,真要讓您再在江湖上混了下去,不但辜負了青春年少,便將來要嫁個稱心如意的郎君也不容易,白白坑了自己一輩子,您犯得著嗎?如果老將軍一朝起用,那便不同咧,北京城內有的是公子王孫,憑您這副才貌,誰不來攀親?人生一世,草生一秋,花朵也似的年紀可有限,您自己也該有個打算才對。」
翠娘把頭一低,索性聽她再說下去,誰知曹姨太太話已說完,卻只捉著她的手在搓揉著,一面笑道:「我這全是為了小姐您打算,您為什麼不開口咧?」
翠娘猛一抬頭笑道:「你把話已說完了,教我還說什麼咧。
不過,你雖一切全為我設想,但是皇上遠在北京城裡,我父女總不能寫封信去告訴他說,我們現在在江湖上混膩了,也想做官咧,你快點把官賞下來吧,這該怎麼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