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占魁戰戰兢兢的道:「小人記得。」
彭天柱猛然一拍公案大喝道:「你既然記得,肯堂先生何嘗有隻字允你活命?你這×娘的狗賊,死在目前,還敢在我面前再弄玄虛嗎?」
鄧占魁又叩頭道:「顧肯堂先生雖然沒有親口允我不死,那位舒老英雄卻一再允過我,還求山主饒命。」
彭天柱又一拍公案大喝道:「×娘的,還敢和我強嘴,便舒老叫化真個允過你這王八×的,我也非宰了你替魏老翰林祭靈不可,你這×娘的已經快活了幾十年,殺人全家,用你這一條狗命來抵償,還不夠本嗎?」
接著,又向左右大喝道:「你們快把這×娘的狗賊推下去,一刀一割,至少也要割他娘的一千刀才許開膛摘心,誰要割少了刀數,老子便要用他來補數。」
兩旁弟子才一答應,正待上前推人出去,忽見舒三喜在外面高叫道:「且慢動手,我還有話要問他咧。」
一語才罷,舒三喜已從外面走了進來,只見他頭戴紗帽,身穿紅袍,足下一雙粉底烏靴,臉上容光煥發,不但絕不是叫化模樣,而且神采奕奕,簡直便似一位現任大員,兩旁弟子連忙住手,彭天柱也起身相迎,一面正色道:「你還有什麼話說?難道又打算替這奴才求情不成?小弟掌刑堂,除老師父代傳烈皇帝旨意而外,卻誰也不敢答應咧。」
舒三喜笑道:「小弟也忝居本教長老,焉有擅擾刑堂,代這逆賊求情之理,彭兄但請歸座洽公,且暫容我和他數語,然後再行刑便了。」
說罷向鄧占魁嗔目而視道:「你這奴才方纔的話我已全聽清楚,不錯,我曾允過你有一線生機,但是你還記得我的話嗎?我教你說實話為什麼你只挑好聽的說,卻將韃酋奸謀完全瞞著?這卻非我食言咧。」
鄧占魁連忙叩頭道:「那是小人該死,一時糊塗,惟恐觸怒你老人家和肯堂先生,不過皇上雖然確有密旨,那卻不關小人的事,還求暫饒一死,容我實說便了。」
舒三喜又冷笑道:「現在你就想再說實話也嫌太遲了,而且你那主子的奸謀我等也洞悉無遺,哪裡還用得著你再說。
老實說,你本連韃虜也不能容,只仗著和那東魯狂生程子雲稍有認識,夤緣得入韃王允題之門,又仗著允題密保才弄了這份差事南下,你當便瞞得了我們嗎?不過據那個江南織造曹寅口供,他卻說韃酋好些奸謀,均出你這奴才所獻,只憑這一點,便該碎屍萬段也不為過,你尚有何說?」
鄧占魁聞得舒三喜一來,起初無異看見重生父母一般,正欲抵死求生,忽聞此語,不由嚇得魂飛天外道:「你老人家千萬容我一言,小人雖然由認識程子雲才能夤緣踏進十四王府,密保南來,暗查江南諸俠行動,那三條密策卻出聖意,決非小人所獻,如果那曹寅真這等說法,便冤殺小人了。」
說罷,又連連在那地下碰著響頭,彭天柱卻把那公案拍得震天價響,大喝道:「你這狗賊,既敢獻這奸謀詭計,還賴什麼?」
說著又向旁立弟子道:「這等×娘的膿包狗賊,連二分人味也沒有,你們還不快與我推出去剮了算完,誰還有工夫耐煩聽他胡說。」
那兩旁弟子又暴雷也似的一聲吆喝,各自擎刀在手,準備動手,猛聽舒三喜又冷笑一聲道:「爾等且慢動手,我老人家向來做事全要讓人死得瞑目,他既說那三條密策乃系韃酋的意思,且等他說出,看和曹寅說的是不是一樣,再宰他也還不遲。」
那鄧占魁連忙爬前一步,在舒三喜面前跪定道:「那三條密策,實乃出諸皇上聖命,並非小人獻策,老實說,那時小人雖蒙十四王爺引見,卻還不能對皇上奏事呢,怎敢獻上這三條密策……」
彭天柱又厲聲道:「要說快說,我卻不囉唆,你再想多說廢話,那我也無須再推出去,就在這裡剮了你這×娘的狗賊也是一樣。」
鄧占魁戰戰兢兢的道:「小人快說就是咧,那三策,第一個是驅虎食狼,第二個是千金市骨,第三個倒樹尋根……」
說猶未完,彭天柱又大怒道:「我著你說老實話,你這×娘的狗賊卻為何和我打起啞謎來?須知我老人家卻沒這分心思和你猜這謎兒玩咧。」
鄧占魁又叩頭道:「這乃皇上密旨如此,並非小人有意掉文,你只要聽我一說就明白咧。」
接著又道:「這軀虎食狼一策,就是著挑撥離間,驅使各位遺老和大俠互相猜忌,自相殘殺,免得朝廷再費手腳,那千金市骨就是選擇最有聲望的人,千方百計使他出來做官應聘……」
舒三喜又笑道:「這就是你南來的使命了,不過這些人大抵胸懷各異,那韃酋就是他們出仕做官,又有什麼用處?」
鄧占魁又叩頭道:「這個小人倒聽見程子雲說過,這些遺老頑民,固然有的真是學究天人,有的是身負絕藝,但是萬民仰望的,還是他一點氣節,只一肯就聘做官,別人就是另外一個看法,即使學問再高,本領再大也就無法再行號召,為首幾個就範,那二三等的人物聲望未孚,便無足輕重了。」
舒三喜大笑道:「這倒真是一個絕著,既於不動聲色之中除了隱患,又落得一個求賢禮士之名,不過真有抱負和氣節的人卻未必便肯入網,他又奈何?」
鄧占魁道:「那便應用第三個是倒樹尋根之策,就是先從明查暗訪入手,將這些人借一事一文,甚至一詩一畫為由,只拿著半點把柄,便派兵捉拿,來一個滅門絕戶,甚至用瓜蔓抄的法子九族全誅,連門生鄰里也不放過一個,這樣一來,一方面是敲山震虎,殺一儆百,一方面也是一網打盡之計。」
接著又叩頭道:「這三條密策,小人雖然知道,卻並非小人所獻,還望饒命。」
彭天柱又一拍公案道:「好×娘的狗賊,這還要夠多毒辣的,這等奸謀便不是你這狗賊所獻,只要是跟著幹這沒天良的事,也該割碎了餵狗才是。」
鄧占魁聞言只嚇得叩頭如搗蒜,一味哀求著,舒三喜又道:「那你和曹寅二人既同在江南也該有個統屬,究竟誰屬誰管咧?」
鄧占魁道:「小人雖奉皇上之命,並賜有准許密折奏事的金印,但只准查報,不得擅做主張,便那曹寅雖然是皇上親信,也只奏聞,奉命而行,實際誰也不屬誰管,只要用錢,或須當地疆吏相助,由他設法洽商而已,小人卻連這點實權都沒有,還望饒過蟻命才好。」
舒三喜忽然臉色一沉,兩隻老眼發出異樣光彩道:「既如此說,想是實情了,現在我也還你一個明白,教你死而無怨。」
說罷仰天大笑道:「你這奴才祖父母均屬大明臣民,漢族子孫,居然敢認賊作父,甘為鷹犬其罪一也。那魏太史對你有救命之恩,待你這奴才更不為薄,你竟殺他全家,弒主求榮其罪二也。以你一個奴才,竟敢到這江南來窺探遊說我等,其罪三也。想我炎黃華胄雖然不幸凌夷至此,哪能容你這等無恥奴才再活下去之理。」
說著又向彭天柱打了一恭道:「小弟陪審之事已完,一切還請刑堂做主。」
彭天柱也把手一拱道:「如此小弟放肆了。」
說著忙又一沉鐵面道:「爾等快將此賊推下去,靜候奏明烈皇帝,請長公主傳旨發落。」
那旁立弟子,這次動作卻非常之快,一邊一個立將鄧占魁架起,另外二人擎刀押著,退向丹陛之下站立,彭天柱便從公座上下來,和舒三喜兩人雙雙跪伏在案前,高聲道:「臣彭天柱蘇仲元已將逆賊訊明,弒主降敵,甘做鷹犬一切屬實,擬請處以極刑以昭炯戒,並慰忠魂,是否有當,應候旨下。」
一聲說罷,又聽炮聲連響鼓樂齊鳴,接著四名女弟子簇擁著獨臂大師,從神龕之後出來,就公案上坐定道:「這逆賦既經訊明,罪無可逭,可即加誅戮,明正典刑,並准魏承志事後在堂下設靈,遙祭乃父,以慰忠魂,一俟日月重光,再議恤典。」
彭蘇二人方才謝恩起來,那丹陛下兩個擎刀弟子,上首一個立刻就丹陛之下單膝一屈,說聲:「領旨。」接著一掉頭提刀在手,一手揪定鄧占魁髮辮,一刀向脖子上斫去,—下便身首異處,接著放下刀提著人頭一獻,其餘兩個弟子隨將屍骸首級一併抬了出去,裴老ど和魏承志一見大仇已報,均各放聲痛哭,一同走向公案拜伏在地,謝過烈皇帝在天之靈和長公主,又謝過彭蘇二人,獨臂大師含笑命人扶起,一面道:「可喜你師徒二人大仇已報,但是魏太史污名不可不洗,明早遙祭以後,可即隨了因大師等北上,倘能藉韃王之力,得使沉冤大白於世,也好了卻一件心願。」
接著又向新進各弟子道:「爾等看清楚嗎?這鄧占魁便是叛國逆賊下場,以後務各竭盡忠誠,為我漢族爭光雪恥才是。」
諸弟子均各拜伏在地道:「弟子等自入門以後,便當捨身報國,敢不以為鑒?」
說完以後,獨臂大師隨命各人退出,又命人撤去公案,設上座頭,喚來天雄笑道:「馬檀樾南來不易,復遭凶險,幸喜諸事順手,現又入我門中,這以後便一家人咧。」
接著便肅彭蘇二人與天雄同坐,天雄連忙躬身道:「弟子世受國恩,更蒙年兄知遇,於公於私,均應效力,既蒙彭老前輩接引,皈依本門,以後便肝腦塗地也在所不敢惜,不過老師父這等優遇和稱呼,弟子卻決不敢承當,還請與門下各弟子一般看待,以免僭越才好。」
彭天柱在旁忙道:「老賢侄本來豪爽過人,怎麼在老師父面前如此拘謹起來?須知老師父對本門長老弟子,向來均主世法平等,何況你的年歲本來就較之一般新入弟子要大得多,在未入門以前,便又為匡復大計著力不少,今後尚有好多大事必須由你去做,自應優禮有加,而且馬上就有好多事,必須商量囑咐,你如不坐,那怎麼行咧。」
天雄又躬身道:「弟子既接引入門,如有差遣,自應遵行,但在這復明堂上,怎敢僭越,還望容我侍立候示才好。」
獨臂大師微笑道:「此是本門議事成例,馬檀樾但座無妨。」
天雄方才告罪入坐,少時各長老和有職奉召弟子又陸續進來,各依班次坐下,獨臂大師等人到齊,方又開言道:「此次各項大計雖然已在事前分別洽商妥當,但依本教規定,仍須在烈皇帝神主之前,由各長老決定,所以特請各位前來會商,尚清各抒卓見,以免遺誤。」
說著又將各事經過,詳細說了一遍,肯堂聽罷,又將擬定分別遣派長老弟子應召臥底的話說了,因系事前商定,所以神前會商,不過一個形式而已。當經決定仍照事前洽商結果行事,推派了因大師、曾靜、白泰官三人應召,再由在京各長老推出一二人,分別前後去見韃王允禎,並由裴老ど、魏承志、了因大師弟子靜修、彭天柱弟子楊文龍楊文虎、黃松筠侄兒黃九成、舒三喜弟子莊乃釗等七人投入血滴子,此外又著魚翠娘隨同前往,密授雲中鳳機宜,等諸事決定之後,又議定將去的人分為三撥,第一撥由了因大師率領白泰官、曾靜、馬天雄、魚翠娘先往鎮江,索性和曹寅說明,北上各人已應雍王允禎之邀,免得他再向各人滋擾,等鎮江事畢再行北上,第二撥由裴老ど師徒二人單獨上路,第三撥由靜修率領各弟子俟前兩撥人已到京,再行起程。等諸事全行籌劃妥當之後,奉派各人又一同在烈皇帝神前盟誓,各以全力完成使命,這才退下更衣休息,等天雄回到所居漁家,仰面已是日高三丈,魚老父女恰好同行,方欲告辭,小息一下,魚老卻一把扯著道:「如今你不必再住到那裡去,且仍隨我到那船上去,那謝五娘已經招呼過了,她專誠要請你和白老弟二人,只因她那酒店人多礙眼,所以特地約在我那船上,今天擾她一席酒,飯後大家睡上一覺,只等老師父和肯堂先生的信寫好,明日天一亮,你們這第一撥人,仍舊由我這船送到鎮江去不好嗎?」
天雄笑道:「如能仍舊乘船回到鎮江去,小侄中途正好請教,那是再好沒有,不過那匹馬卻如何帶走咧?」
翠娘忙道:「那馬反正白叔已經騎慣,便仍由他騎去還不行嗎?你這傷勢雖好,又何苦多勞碌一趟咧。」
天雄道:「如能由他騎去也好,但他長途方回,又多跋涉一趟豈不令我難安。」
翠娘方道:「全是自己人,那又有什麼關礙?少時你不便說,等我托他便了。」
話猶未完,忽聽泰官在後面嚷道:「要教我多跑上一段路那倒無妨,不過人家請客既然有我,你們為什麼連等我也不等一下,就這麼急急的要回船去咧。」
翠娘掉頭再看時,泰官已後面趕來,便笑道:「這倒好,你既當面答應,我便省得再說咧。」
接著又笑道:「白叔,不是我們不等你,你請想謝老前輩既借我們那船上請客,我和父親能不先趕回去嗎?你是特客,便稍遲再到卻也無妨咧。」
說著四人一同回到船上,翠娘先將所攜衣包送到後艙,又換上日常衣服方才出來,不一會謝五娘和魏思明也到,落座之後,先向白泰官笑道:「今天我所以特為前來奉邀,一則是因為數十年心願,都因白大俠和這位馬賢侄得遂,不容不謝,二則因為還須有事相煩,所以想藉此一枝先行約定,還望不必推卻才好。」
泰官笑道:「我向來是有請必到,怎會推卻?你只要把你那得意的名菜多做上兩樣便得咧。」
天雄也道:「老前輩賜酒,決無推托之理,如有所囑也必盡力而為,你老人家如是為了想去看望一下那馬的主人,卻無須再囑咐呢。」
五娘又笑道:「老身目前只此一事而已,此外便別無他求了。」
說罷之後,又向魏思明一使眼色道:「如今客既約定,那我們便須回去做菜取酒了。」
翠娘在旁連忙攔著道:「這雞鴨魚肉之屬,附近便可購得,酒我們船上也有,老前輩如欲做菜,何不就在我這船上動手,也讓我學點手藝不好嗎?又何必再來往費力咧。」
謝五娘笑道:「那不是請客,倒是老身前來打擾了,這如何使得?這裡離開東山雖然稍遠,但我相信,我和這位老夥計,來往還費不了多少時間,且去去就來,不過寶舟廚灶碗盞之屬,還須乞借一用才好。」
魚老忙又笑道:「女俠向來豪邁不讓鬚眉,今日怎麼也拘謹起來,你若要請客,只須把心盡到便行咧,何苦又多往返這趟咧。」
謝五娘大笑道:「老將軍不必堅留,我們去去就來,須知做菜也必須從材料上講求,這附近雖然應有盡有,也許還不合用呢。」
說罷,便和魏思明告辭,登上一條小船,棹船如飛而去,白泰官不由喝彩道:「這位老婆婆倒還半點老態俱無,說來就來說去就去,便可想見她少年時候,是一位了不起人物咧。」
魚老笑道:「近日我已聽見黃顧二位詳細說過,當年她豈但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還是一位絕世美人呢,只可惜如今物換星移,美人老去,便當爐賣酒也無人留意,要在五六十年以前,有她在這東山開這一爿酒店,那兩進房子早教人家擠碎了。」
翠娘忙道:「她少年時候,真是一位風塵名妓嗎?既有這大本領,怎麼倒甘居下賤咧?」
魚老正色道:「那倒不是她甘居下賤,實在是另有用心,也可以說是有所激而使然,別看她極盛時候,車馬盈門顛倒眾生,一切皆以遊戲出之,便若干權貴,和王孫公子,也被玩弄於股掌之上,其實她卻守身如玉,絕無苟且,便連那位相處最契的祁六公子,也只得算是一個知己朋友而已,這等人卻真值得人敬重的。」
泰官在旁點頭道:「照這麼一說,那位在邯鄲坐化的林明和尚,一定就是山陰祁六公子了,卻難怪她以如此高年,還要北上一踏,去掃塔祭墓咧。」
天雄聞言忙道:「那祁六公子又是何人咧?能與這位老前輩是知己之交,一定也是一位奇人無疑,只可惜我雖在他死後相助入塔,卻未見其人,未免失之交臂了。」
泰官道:「那祁六公子乃是殉國江蘇巡撫祁公佳彪的公子,字斑孫,清兵渡江,曾在嘉定等地數劫勁敵,又曾夜入金陵行刺韃王多鐸未成,便悄然隱去,他雖系出身貴公子,卻實是我輩中人,生平除與雪竇山人魏耕是知己之交而外卻很少許可,這位謝老前輩也許便是他在風塵中的唯一紅粉知己了。」
魚老點頭道:「他三人不但是忘形至友,而且在昔年曾有新風塵三俠之名,只可惜如今祁魏兩位全已謝世,只剩下她一個咧。」
泰官道:「我雖稍知底細,但也略而未詳,那麼這魏思明和解壯飛兩位為什麼又和她偕隱在一處,到底算個什麼瓜葛咧?」
魚老大笑道:「老弟,你這一句話問得就該罰上三大杯酒才是,她在少年時候遊戲風塵,尚且一無沾染,難道如今老成這樣,和魏解兩位便還有什麼瓜葛不成?老實說,你別看人家—個店東,兩個老夥計,卻實在是三位有心人咧。在我們太陽教未到此地建立下院之前,他們這一爿酒店,和三個人,已經在暗中結識了好多江湖人物和反清復明的志士,只是做得極機密,這左近一帶,無人知道而已,直到在庵中正式上香之後,他們才說了出來,單只在長江上下游水面上的朋友就有七八百,而且個個全有一兩手功夫,絕無下三濫夾雜其中。更妙的,他們的令子是一朵極小的紅絨花,這批朋友,有不知道說五娘的,卻沒有一個不知道紅花令子的,不明內容的,也許會以為令主一定是位年輕女俠,卻又誰知道是這麼一位雞皮鶴髮的老婆婆咧。」
泰官不禁一怔道:「這紅花令子我倒知道,不但水面上朋友好多人全奉之若神明,便跑馬賣解的朋友,也有好多是此道中人,但是你如不說破,我卻還不知道便是她的錦旗,照這樣說來,他們雖然潛身賣酒,卻也沒有真閒著。」
魚老猛一抬頭慨然道:「真正有心人,誰肯把家國之恨付諸度外?只可惜大家全到了這歲數,報國有心,卻歲月無情咧。」
翠娘忙道:「爸爸你為什麼又發起感慨來?須知你老人家雖然上了幾歲年紀,那一口寶刀卻絲毫未老,再說還有我們這些後輩呢,只要大家同心協力,一刻不要忘記這禹甸神州是我們的,炎黃華胄,卻不會長此淪落下去咧。」
天雄在旁也道:「世叔,我們且別提這個,照你這麼一說,這位謝老前輩今天這一席酒,也許另有深意存焉,她曾一再托我,要介紹年雙峰一見,雖然她說是要看看那馬的主人是一位什麼人物,那也說不定還有什麼用心亦未可知。」
魚老又愀然道:「她已到這大年紀,那還有什麼別的用心?要依你說,也只不過一念未忘匡復大明天下而已,也許她因為大家全認為這年羹堯是一個可以寄此重任的人才,她要親自去看一看,是否有望而已。」
正說著,丁七姑忽從後艙走出來笑道:「你們忙了一夜,一直到現在,難道各位全不覺得餓,要等人家來請吃飯嗎?」
說著,托了一大盤糕餅放在桌上,又提了一大壺茶來,讓眾人隨意飲用,又過了一會,方見謝五娘和解壯飛二人又棹了那條小船而來,上面放著一大筐魚肉菜蔬,一罈酒,還有一個大食盒,謝五娘首先笑著走向船上道:「幸虧我們這位老夥計隔夜已經預備好兩三樣燜的燉的菜,要不然真還累諸位要挨上半天餓咧。」
翠娘一面相幫接過東西遞向後艙,一面笑道:「那不要緊,我姨娘已經給大家預備了一餐點心,我們已經全吃過了,二位老前輩也來用些如何?」
解壯飛大笑道:「我這肚子早已按時填飽,一點委屈也沒有,便五娘上岸去也吃過些,既然諸位也打了底子,我們手裡便不妨從容咧。」
說著和謝五娘二人,一同進入後艙,慢慢做菜,翠娘七姑也從旁相助,這前艙白馬和魚老三人正在閒談著,忽見不昧上人扶著曾靜走來笑道:「聞得你們在此小聚,為什麼不請我師徒作陪咧?難道真的百無一用是書生,連叨陪請豪客之末全不配嗎?」
五娘忙從後艄探出頭來笑道:「晚村先生怎麼說出這話來?今天雖然是老身的主人,正是因為這酒筵真烏合,不便奉請,又恐賢師徒一夜未唾,再行驚動也未免不情,才未敢邀約,卻想不到先生也有此雅興,既如此說,少時容我謝過便了。」
晚村大笑道:「我是說笑而已,五娘怎麼當起真來?實不相欺,我們已經睡過一會,此來實欲和魚老將軍馬施主略談一會,卻不料在岸上正好遇上筠姑和我那女兒在一處玩耍,一問才知道你在他們船上請客,所以才作闖席打算,能不見拒,便算是又叨一回口福,謝過卻是萬不敢當咧。」
說著艙中三人也迎了出去,一齊肅客入艙,少時翠娘七姑相助搭開艙中那張圓桌,眾人團團入座,雖無山珍海味,卻也水陸雜陳,妙的是餚饌無一不精,那酒更清冽有力,除不昧上人只略吃些而外,其餘各人均各開懷暢飲,這一席酒直吃到紅日西斜方罷,酒後謝五娘又向白泰官和天雄,堅訂京城相見之約,不昧上人也托天雄轉達羹堯,將那所選詩文代刻千餘部,相機轉送有志之士,白馬二人均一一答應,方才散去,當天天雄便宿舟次,第二天又向獨臂大師和肯堂先生辭行,取了回書,去別過各長老,一行仍乘魚老的船趕回鎮江,一路尚喜風勢極好,只三數日便已抵焦山腳下,還泊在原處,了因大師首先回寺一看,白泰官早已趕到,一見面便大笑道:「你們居然今日也到了,幸虧我仗著這匹寶馬,早回二日,要不然那曹寅老兒也許急得上了吊咧。」
了因大師也笑道:「他怎麼樣,羅皂是一定難免,難道還有們麼特別花樣不成?」
泰官道:「我前天一從太湖趕回便奔寶剎,正好那位織造大人正在向高徒央求打聽大師歸期,那一副焦灼之狀,簡直連畫也畫不出,一見我來兜頭便是一個大揖說:『白大俠這可回來了,我真望眼欲穿呢,但不知那位馬護衛和老方丈是否一同回來?』接著又滿臉堆笑道:『前此一切接待不周,又兼措置乖方,以致開罪馬護衛和諸大俠,還望白大俠海涵,並代向各方致歉才好。』」
了因大師不等說完便笑道:「那麼,我們的事,全被你一個包辦去了,你怎麼回答那奴才的呢?」
泰官吐舌道:「這是何等的大事,小弟不等大師兄回來焉敢包辦,所以他只一說,我便給他裝了一個大麻木說:『大人這話我真不明白,草民因為連日有事,並未能與他二位在一處,此來便也是為了尋這裡的老方丈有些私事相商,難道他還未回來?大人如果有事開罪他兩位,卻與在下無涉咧。』他聞言似乎一怔,又是一恭到地道:『大俠不必明知故問,在下已經知過了,還望一切成全才好。』我被纏不過,只有又說:『前此相見,彼此並無芥蒂可言,不過他二位現在何處卻實不知情,如有誤會之處,也必代為解釋。』他又說了無數好話,一再扯我到他寓所吃酒,我全回絕了,但從此卻惹了麻煩,他這兩天每日必來,不再找高足,卻專門找我,並且說明只因辦理不善,那雍邸已經來函切責,並著將馬護衛之傷剋日治癒具復,否則如有遺誤之處,便要惟他是問,所以不得不急,說到末後,竟有淚隨聲下之概,我雖居心不忍,但因話已說出,無法改口,只有硬著心腸,等候大師兄回來當面答覆,你卻說小弟已經包辦,不太辜負我這兩天的苦心嗎?」
了因大師哈哈大笑道:「你這促狹鬼,也不怕喪德,虧你還說得出,居心不忍,你便老實告訴他,我們就這兩天一定回來,不也讓人家好放心嗎?」
泰官又一吐舌道:「那怎麼行,大師兄尚未回來,我怎麼能擅做主張,那不更讓你說我包辦了嗎?再說人家可也是一位大人,我能隨便胡說嗎?萬一你們中途有事,耽誤上幾天沒有回來,我說的話,怎麼收得回來咧?所以與其說老實話,便不如給他一個不著邊際,靜候大師兄回來,好歹便與小弟無干咧。」
了因大師聞言,忽然忍俊不禁道:「恭喜老弟,這次出山,更卜得意無疑,愚兄特先道賀了。」
泰官愕然道:「此話怎講?小弟倒又大惑不解了,難道大師兄新近又學會了看相占卜之法嗎?」
了因大師笑道:「這還用得著看相占卜嗎?只憑老弟這付拖椎拉和不著邊際的本領,一入仕途還不足夠得意嗎?」
正說著,了因大師弟子知客僧靜修在旁也笑道:「恩師,你老人家還不知道,白師叔這是對你老人家說的,他老人家這兩天簡直把人家挖苦捉弄了個夠,真教人家哭笑不得咧。」
泰官大笑道:「好,好,連你這小和尚也幫著人家說話,足證一經打算出山,便出家人也自不同咧。」
靜修忙又笑道:「白師叔,你老人家沒聽說過嗎?最勢利的便是出家人咧。」
說罷相與大笑,了因大師忙道:「白老弟已將派他參與血滴子的事,告訴了他嗎?」
泰官笑道:「這是和尚還俗做官的大喜事,我焉能不告訴他?所以我一回來便道過喜咧。」
子因大師正色道:「玩笑是玩笑,正經是正經,我雖然是為了匡復大計,不得不著兩個極可靠的人去,但是卻與做官不同,無論如何,這件袈裟卻脫不得咧,你怎麼說起還俗的話來?」
靜修忙道:「恩師,你老人家放心,弟子既蒙接引到我佛座下,便當永守禪門戒律,白師叔也不過取笑而已,焉確真還俗做官之理,此去相助年師弟,大事成功固當還山隨侍恩師同修大乘,便不幸失敗,也必僧服以殉,只要有三寸氣在,這一領袈裟決不會脫下。」
了因大師不由壽眉一聳,半晌又點頭道:「出口是願,但望日月重光,你我師徒,能夠同尋一個歸宿,我便也於願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