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前的幾小時,一切是那麼靜謐。薩拉躺在斯卡皮瑞托床上。除了從窗簾縫裡透進來的一盞路燈的燈光,再沒有其它的燈光。東西的輪廓可以看清,但臉上的表情卻看不清。薩拉可以借助黑暗向他提出問題,聽他如何回答,而不必擔心自己會露什麼餡,頂多就是她到他這兒來這件事本身可能使他有所想法。如果她不理解自己為什麼到他這兒來,他也不會理解的,對這一點她很有把握。
他們一直不停地在談,已經談了幾個小時。她的話和她的問題使他一直不得近身。他雙手捧住她的臉。
「薩拉,我的寶貝。告訴我,是怎麼啦?出什麼事了?」
黑暗中她把頭偏向一側:「沒什麼,丹特,我只是有幾件事想弄弄明白。」
他輕聲笑了笑,「有什麼要弄明白的?我愛你,我需要你。」他說著親了她一下,「還有什麼?」
薩拉望著別處,盡力把眼淚忍回去,「哦,還有很多事呢,丹特。」
他聳了聳肩,她感覺到他的肩膀在動。
「常規慣例。你說的就是這個吧?」他帶著嘲弄的口吻笑起來,不過薩拉倒覺得那樣的嘲弄已近在眼前了,「我對你有更高的期望。你表現如此慇勤為的是什麼?你為什麼每天都想見到我?這比起大多數人一個星期一次要密集多了。我只需要和你在一起呆上一個小時。」
薩拉微微一笑,但內心感到一陣酸楚,「哦,丹特,實際上那些東西你都是相信的,是不是?此時此刻一切都是真的,可是再過幾個鐘頭,就不是了。你覺得自己很堅強,可是你太浪漫。在人世上,你在製造自己的悲劇、痛苦和損失。每次發生這種事的時候,它就使你向死亡接近了一步,是不是?使你比以前更加麻木。這樣一來,下一次你就感到更加痛苦。對你來說這沒什麼。你是自找的,可是你的受害者呢?」
他們有好一陣沒有說話。接著他開了口。
「我的情況你怎麼會知道這麼多?你不和人合謀是不會懂這麼多的,是不是?如果你不是心甘情願做一名受害者,那你到這兒來幹什麼?」
她笑起來,「我正是這樣的人。我們相互之間有一種需要。可是我不能再干了,丹特。我已經夠傷心的了,我一直想解脫,看看我能不能做到。我可以做到,這我知道。我一直在努力做。所以說你那樣是無益的,你那樣做是徒勞,你給我帶來的只能是痛苦。我想我再也不想要了。」
他用一個手指撫弄著她的臉。他的話語沉重,「我現在就在這兒嘛。」他朝她身邊挪了挪。
黑暗中她微微一笑,「摟摟我,丹特。我就喜歡這樣。」
他雙臂把她摟在胸前。他感到她的眼淚滴在他身上。他用手輕輕地撫弄她的秀髮,直到她漸漸進入夢鄉。這一夜他基本沒有合眼,只是靜靜地,溫柔地摟著她。
第二天早晨,薩拉醒來時,覺得腦袋嗡嗡響。她從床上拗起來,走到衛生間去喝口水。她看見鏡子中的自己,發現眼睛浮腫,皮膚鬆弛。
她走回臥室的時候,鬧鐘也響了。斯卡皮瑞托被吵醒,伸出長長的手臂,把鬧鈴按住。他看見薩拉又回到床上。
「睡得好嗎?」
「我不知道,我想還行吧,可是我現在感到很難受。」她一臉苦相地說,「我的偏頭疼又要犯了,我覺得渾身動彈不了。」
「那我就起床準備去上班了。你可以呆在這兒,等感覺好一些,再回家好好休息休息。」他祝福似地向她微微一笑,「我以上司的身份,放你一天假。」
「謝謝你,那我就歇一天。」
他把手伸進床頭櫃,從裡面拿出一盒止痛片,「吃它兩顆。」他給她端來一杯水。她把藥片吃下去,倒在枕頭上想盡快入睡。他洗了個澡,穿上衣服,20分鐘之後過來與她吻別。
「報警器怎麼辦?」他正要離開是時候,她問道,「我不想在走的時候讓它響。」
「別擔心,我不會開的。收拾房間的人11點來。她走的時候會把它打開的。」
薩拉睡了一個小時後,猛然驚醒了。她慢慢坐起來。那兩片藥起了作用,偏頭疼好多了。她站起來穿衣服的時候,覺得渾身無力。
她心裡在想著丹特。昨天夜裡和今天早晨,他特別溫柔,愛意綿綿。她發現了他的另一面,她發現自己在懷疑:他也許不是卡拉的同謀。
她以前所看到的情況表明,他在許多方面都像個犯罪分子:不擇手段、野心勃勃、反覆無常、精明圓滑、善於搞邪門歪道。可是他有本事搞大規模的合謀犯罪嗎?她跟他談過工作,談到阿諾特,甚至提到卡拉-瓦伊塔爾,可是他絲毫沒有表現出尷尬、拘束和遮遮掩掩。薩拉心想現在她已經能識破他的謊言了。她第一次想到,他也許是清白無辜的。如果是這樣,那麼卡拉和阿諾特所說的那兩個人又是誰?她的頭又開始嗡嗡響。她下意識地開始在他的房間裡搜尋,起初還帶有某種試探,後來就索性認真起來。
她先從他的更衣室看起。那是個狹長的房間,鋪著墨綠色的地毯,擺了一排紅木衣櫥。她打開一扇櫥門,發現裡面掛著一排排色彩艷麗的女式衣裙,還有一摞摞精緻的高跟鞋。這基本上在她意料之中。可是她還是皺起了眉頭。她板著臉,關上櫥門,繼續搜索。在他書房的桌子抽屜裡,她發現了一些鑲著銀色邊框的照片,上面是個短金髮的俊俏女郎,還和斯卡皮瑞托手挽著手,笑瞇瞇地看著他,而他則看著照相機的鏡頭。薩拉仔細看著他那自命不凡的神情。這種神情她在他身上看到已經不止一次了,在這兒又出現了,出現在他的照片上。她注視著這張照片,過了好一陣兒,才把它放進抽屜關好。
她在樓上一間臥室裡發現了那只保險櫃。它藏在一幅油畫的背後。那油畫上畫的是一隻發了瘋的猴子。薩拉心想,真是個絕妙的寫照啊。斯卡皮瑞托說報警器是關掉的,她肯定報警器是關著的,於是開始開鎖。
那是一種標準保險鎖,大概是20年前的產品,遠沒有現在使用的這麼複雜,跟她在雅各布家裡學的型號差不多。她把耳朵湊到離號碼盤很近的地方,聚精會神地聽著,小心翼翼地轉動著。在交易大廳多年的工作使她的耳朵變得特別靈,注意力特別能集中。有時候經紀人的大呼小叫聲、此起彼伏的電話鈴聲、喇叭裡的呼喊聲和機器的嗒嗒聲交織成巨大的聲響,所以幾乎聽不清電話另一端的人在說什麼。多年排除干擾雜音、集中聽微弱電話聲的經驗此刻全用上了。
儘管有幾次小小的虛驚,10分鐘後,保險櫃的門卡嚓一聲被打開了。保險櫃裡大約一英尺見方,裡面有一堆未封口的A4尺寸的牛皮紙信袋。她把信袋逐一打開,查看裡面的東西:股票證券和由瑞士銀行保存的銀行對帳單。最近一次是6月份的餘額為50萬美元的存款。對於一個成功的、35歲左右的銀行業者來說,這也不為過分,甚至還略為偏低。薩拉算了算,股票證券大體上有200萬。斯卡皮瑞托是很有錢,但並不引人懷疑。除非他還有秘密存款或者隱蔽財產,否則他不像是阿諾特—瓦伊塔爾欺詐團伙的第三個成員。
他和阿諾特悄聲說話貌似可疑,但也許只是典型的交易廳的談話,僅僅是方式上給人以鬼鬼祟祟的感覺罷了。至於交易台上不正常的高利潤,他也不難做出解釋:這是因為他的才智。
交易大廳所特有的氣氛扭曲了人的感知能力,脫離現實是很容易的事。斯卡皮瑞托的自我意識和虛榮心使他鬼迷心竅。他完全可能在不知不覺中成了阿諾特的同夥。
薩拉把信袋放回原處,關上保險櫃,把號碼鎖轉動了幾次以免留下被人動過的痕跡。她從房間裡穿過,像告別似地向四周看了看,然後走出去。10分鐘之後,整理房間的女工來了。
馬修-阿諾特坐在交易台前,一支接一支不停地抽煙。他偶爾也朝旁邊那張交易台膘上一眼。松本那個臭婊子一定向詹森通風報信了。也許她知道他教訓了松本,就躲起來了。
他本不想出手那麼狠,可是他也是不得已,出手之後,就一發不可收拾了。他一拳打在她肋骨上的時候,曾聽見卡嚓一聲,可是他沒有就此罷休。他坐在那兒,怒氣頓時消退,似乎良心有所發現,但很快就被他打發了。他心想,打斷的肋骨和臉上的傷口都會癒合的。
詹森沒來使他感到不安。他想見到她,讓她對他做出交代,還要禁止她對別人講。會不會跟警方有什麼聯繫?這個疑慮在他頭腦中一閃,隨後就被他排除了。不會的,她只不過是個貪婪的銀行僱員。想搞點訛詐的小婊子。
他眼前的面板上一隻指示燈閃了三次,接著發出很大的響聲,他的思緒被打斷。威爾遜搶先跑過來。
「第一條線,馬修,是卡拉。」
阿諾特抓起電話。他只說了幾句話,就掛斷電話,穿上外衣,三步並作兩步穿過大廳。他走進男廁所,仔細看了看,確實沒有別人,就走進一個隔間,把門插上。接著他從上衣口袋裡掏出手機,等上面的指示燈閃亮。幾秒鐘後,他按了一下「通話」鍵,注意地聽著。
「我剛才接到個電話,他說買進里拉。大宗。現在。」卡拉似乎很激動,但又很困惑。
「見鬼!」阿諾特低聲罵道。現在是關鍵時刻。他近乎狂亂地權衡著擺在面前的選擇。他們必須順勢行事。按兵不動就會引起懷疑。
「好吧,我做,」他悄聲說道,「不會有事的。別擔心。」
她從鼻子裡哼了一聲,「那就好了。」
阿諾特關上手機,然後回到工作台前。他心裡在想:不會有問題的。他必須找到薩拉-詹森,無論如何也要把她控制住。
阿諾特朝四周看了看。威爾遜不知上哪兒去了。斯卡皮瑞托在自己的辦公室裡,周圍沒有其他人。阿諾特調出自己的交易線,當場向8個不同的經紀人各拋出5,000萬美元,替自己買進里拉。接著他為交易台上做了1億美元。他開出單據,把它們放進結算票據盤,然後重新注視屏幕。
在羅馬,安東尼奧-菲埃瑞在他那間空調辦公室裡,放下手裡的電話,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他剛與卡塔尼亞簡短地通了話。他們的電話交談總是很簡短,很神秘,不過在他看來,所傳達的信息已非常清楚:買進里拉。現在。大宗。
他按下他的經紀人卡爾瓦多羅的電話號碼。他告訴他吃進里拉,馬上就吃。3億,像往常一樣把面鋪得開些。卡爾瓦多羅記下了他的指示。菲埃瑞掛上電話,朝空中望去。
他對卡塔尼亞的擔心漸漸雲消霧散。他讓人日夜監視他,還通過一個可信的中間人派人到政府內部刺探卡塔尼亞的身份。過了一個星期,傳來回話:卡塔尼亞很清白。沒有人懷疑他。也許將來會有這麼一天,菲埃瑞心想,可是在那一天到來之前,卡塔尼亞仍然是給他下金蛋的鵝,他要充分利用他。所以他們交談的時候,他的語氣總是非常客氣。他對這個人很滿意。
在民族街上的意大利銀行裡,坐在辦公室裡的卡塔尼亞感覺到這一點之後,大大鬆了口氣。他原來擔心菲埃瑞不會再信任他了,以為他在疏遠他。他知道自己錯了。他的秘密沒有被看破。誰也不知道他和菲埃瑞或者瓦伊塔爾之間的交易。德意志聯邦銀行總裁赫-米勒的懷疑只是草木皆兵罷了。卡塔尼亞心中的擔心消除之後,向後靠在椅子上,點上一支雪茄,感到如釋重負。
薩拉-詹森從丹特那裡出來後,就信步朝自己家走去,她想使自己的頭腦清醒清醒。到了卡萊爾廣場的住處後,她走到錄音電話前,撳下按鍵,想聽聽有什麼留言。錄音機在倒帶準備重放。她正開始脫衣服,突然一怔。她聽見松本斷斷續續、充滿痛苦的聲音,似乎連氣都喘不過來。
「薩拉,我是正美。聽這段錄音的時候,一定要沒有別人在場。」一段長時間的停頓之後,松本繼續說道:「聽著,我得警告你。阿諾特已經發現了那個東西,辦公室裡的和卡拉住處的。昨天晚上他到我這裡來過。我跟他說我什麼也不知道。他就毒打了我一頓。」她的聲音很平淡,毫無感情,「我只好告訴他了。我很對不起你。我說你這麼做的原因是,你認為他想讓人炒你的鯨魚。你想搞到他一些隱私,為的是保護自己。」她乾笑了一聲,接著說:「不管怎麼說,事實就是這樣,對不對?」
薩拉知道她這麼說大概是怕別人聽到這段錄音。接著電話就掛斷了。
薩拉迫不及待地撥通了松本的電話。沒有人接。她木然站在那裡,又氣、又恨、又怕。她右手的指甲緊緊地壓在左手的指尖上,在上面留下深深的紅印。她從小茶几上的煙盒裡抽出一支香煙,先坐下,然後把煙點燃。她深吸了一口,迫使自己的呼吸平穩下來。現在最重要的是保持頭腦清醒。他必須對付阿諾特,保證完成自己的任務。如果能有個兩全其美的辦法……
一個小時後,薩拉不慌不忙地穿過交易大廳。至少她已經有了足夠的時間調整情緒,想好了如何對答,她希望自己編出來的故事能自圓其說。如果她能沉著冷靜地應付,說不定還能觸及到阿諾特那個骯髒小陰謀的核心部分,找到第三和第四個成員(現在她已經相信斯卡皮瑞托不是他們一夥的),為巴林頓取得更多的證據。不過她還得先壓一壓自己的報復心理,演好另外一個角色。她深深地吸了口氣,悄悄地坐到阿諾特旁邊她自己的位子上。
他抬頭看見她,先是一驚,接著怒從心頭起。還沒等他開口,她就先衝他會心地笑了笑。
「我想我們最好談一談,你說呢?我們到外面去走一走好嗎?」她站起身,慢慢穿過交易大廳朝外走去。阿諾特看著她的背影,隨後跟著她走到外面。在辦公室裡的斯卡皮瑞托看他們一起出去,心裡有點納悶。
他們倚在泰晤士河畔寬寬的石板便道旁綠色鋼欄杆上。他們的身後是高聳的洲際銀行大廈。欄杆下面幾英尺的地方,泰晤士河在靜靜地流淌。一艘吃水很深的拖船正在土黃色的河水中駛過,它的後面拖著一條滿載磚頭的大駁船。海鷗尾隨著它盤旋,或扶搖而上,或俯衝而下,對著蒼天吱吱亂叫。
便道上的一對對男女或含情脈脈、相對而視,或竊竊私語、笑逐顏開,都在偷偷利用這半個鐘頭。有幾個人向這位衣著刻板的銀行職員和他身邊這個漂亮女子看過幾眼。他的態度拘謹嚴肅,而她則顯得輕鬆自如,幾乎帶著嘲弄的神情,他們也許會以為這是一對鬧彆扭的情侶,似乎平衡力掌握在這女子手中。
阿諾特目光冷峻,滿懷疑慮地看著薩拉,似乎是在說最好放聰明些。薩拉不急不忙地點上一支煙,深吸了幾口,把煙灰彈進渾濁的河裡。他受不了這沉悶,開口說道:「你想過沒有,你究竟想幹什麼?」
薩拉看著河面,又抽了幾口煙,然後轉過臉對著他。她微微一笑,但臉仍緊繃著,目光冷淡。
「我想沾點兒光。」
阿諾特眼睛向兩側看了看,朝她靠近一步,像鉗子似地一把抓住她裸露的胳膊。
「你這個糊塗蟲。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是不是?」
薩拉朝前走了一步,用右腳高跟鞋的鞋尖踩著他的左腳,把全身的重量集中到腳尖上。阿諾特伸開巴掌,正準備拍她,可是她臉上的一股神情迫使他住了手。他鬆開她的胳膊,她回到原來的位置。
「你忘了,我完全知道我在幹什麼。一個非常有油水的小欺詐團伙,我很想入個伙。」她向後靠在欄杆上,踮起腳尖把後跟放在貼近地面的橫桿上,「我承認,我根本沒想到會碰上這樣的事。我原來以為你的朋友卡拉也許會稍稍連累你……我想我可以利用這一點作為把柄控制你,」她頓了頓,並注意到他眼睛中的怒火,「我想你昨天跟我朋友談過之後,一切都應該明白了。可是我無意中發現了你那個骯髒的小陰謀。」阿諾特氣急敗壞,剛要開口,可是她把手一揚,沒讓他說,「別著急,我不會告訴任何人。再說,我又能告訴誰呢?我還看不出那樣做會有什麼特別的好處。」她說得很隨便,嘴唇上還掛著一絲笑意。
她見他身體漸漸有所放鬆,便繼續往下說,說得不緊不慢,而且不無道理。「我只想共享一些信息。僅此而已。這個你已經給了我。我將把這些危險的帶子放進保管庫的保險櫃裡保存起來。它們將永遠放在那裡。誰也不會再見到它們。當然,如果我遭到不測,就另當別論了。到那時,他們就會交給欺詐要案辦公室的梅納德首席檢察官。」薩拉昨天才在《旗幟晚報》上看到有關梅納德的消息。她也是靈機一動才說出這個名字的。
阿諾特死死盯著她,一時沉默無語。接著他開了腔,聲音清楚而且帶有威脅。
「你想參與?那好吧。告訴你吧,卡塔尼亞剛才跟我聯繫了。他說買進里拉。大宗。現在。」
薩拉猛抽了一口煙,看它快燒到過濾嘴了,就把它扔進河裡。她的目光越過渾濁的河水,落在遠處朦朧的青灰色倫敦塔橋上。她轉過身朝他笑了笑。
「我們走吧。」
他們從交易大廳走過時,阿諾特落在她後面兩步,彷彿是在監視以防她逃跑似的。薩拉坐下來,抓起手機,接通巴黎銀行的線。阿諾特在控制面板上接通了同樣的線開始監聽。過了幾秒鐘,約翰尼-麥克德莫特就說話了。
「薩拉-詹森,我的老朋友,你好啊!」
「好哇,約翰尼,」她說話簡明扼要,沒有半句廢話,「你那邊美元對里拉大宗現價是多少?」
約翰尼看了看屏幕,查對了匯率。美元對里拉。這不是她通常所做的買賣。發生什麼事了?「87.60對98.10」,他給出報價。
「我按87.60給你5,000萬美元。」
一陣令人不安的停頓。這是一宗二級貨幣的大買賣。這是使經紀人感到擔憂的一宗買賣。麥克德莫克回答的時候,聲音裡帶著挑戰性。
「好的,成交。你以87.60賣出5,000萬美元。」他說著向自己的電腦裡輸入了這宗交易的細節。
「這是我自己的,約翰尼。在科迪隆公司。」
電話另一端的人有些火了。
「你他媽幹什麼嗎?」
薩拉打斷他的話說:「就這麼辦了,約翰尼。」
一陣緊張的沉默過後,約翰尼嘴裡才迸出「好吧」兩個字來。他簽上自己的名,還喃喃地說以後再跟她談。
阿諾特退出通話線路,用手捋了捋頭髮,然後環顧四周,看是不是有人無意中聽見了什麼。沒人聽見。他的同事一個個都忙著用電話大聲進行業務聯繫。他兩眼注視著屏幕。該死的里拉最好現在就開始攀升,否則他們就要栽了。
「那究竟是怎麼回事?」阿諾特問道,「他那麼發火幹什麼?」
薩拉淡淡一笑。「你難道不覺得5,000萬在個人帳戶上是一筆很大的數目?它是我日交易限額的十倍。我的資本只有20萬英鎊。」
阿諾特臉陡然白了:「你他媽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嗎?那要經過核查部的。他們會發瘋的。」
她冷靜地朝他笑笑,「除非他們注意到了,給他們送副本還不就在於我了嗎。」
「這麼說你就秘而不宣了?」
薩拉點點頭。
「那麼麥克德莫特呢?他會怎麼樣?」
「我想這很可能不會引起他多少注意。他每天能做上40筆交易。這筆交易不大可能顯得特別突出。」
「如果還是被核查部發現了呢?」
薩拉向他甜甜地一笑,「那樣的話,就得有人把款劃到我的帳上來替我這筆交易擔保。」
「你不會指望我來替你幹這樣的事吧?啊?你是瘋了。」
她笑起來,「你不幹也不行啊。你總不希望核查部來讓我回答許多很難堪的問題吧?再說,你也不會有什麼賠的風險,當然了,除非卡塔尼亞那邊出了差錯,而這又是不大可能的,是不是?」
她內心十分緊張,轉身對著屏幕,靜觀其變。
約翰尼-麥克德莫特看著面前的屏幕,暗暗詛咒著薩拉-詹森。她做這筆交易找的是假托的借口。他認為那是洲際銀行做的,用的是他們的錢,證實了他們具有巨大的儲備。他在向電腦輸入交易細節的時候,她卻對他說是私人帳戶。他完全可以對這筆交易提出質疑,拒絕用她的名義在她的個人帳戶上進行交易。他當時應當這樣做。可是不知怎麼的,他卻沒有那樣做。也許是出於友誼,也許是她說話的語氣。反正現在是生米已成了熟飯。他只希望他的結算部不要發現什麼不幸的事,但願里拉能夠攀升。那樣的話薩拉就能消倉,清帳,淨賺一筆。如果裡拉下跌,她那20萬英鎊的資本底金轉瞬之間就會被一筆勾銷,她將無力結算這筆交易。那一來就亂了套。他會被解雇,她也會被解雇,天知道還會有什麼事。破產法庭和刑事訴訟的情景在他的頭腦中閃過。
15分鐘後,布盧姆伯格牌屏幕下方出現一條消息:意大利銀行把貼現率提高了1個百分點。薩拉和阿諾特看了之後喜笑顏開。麥克德莫特看了心中愕然,但也如釋重負。他覺得聞到了一股髒錢的臭氣。不過至少薩拉-詹森可以結清她那筆交易了。如果運氣好,他們都不會被套住。
那條消息出現1分鐘後,美元對里拉的匯率從1620.20上升到1621.70,即每里拉增值4個百分點。10分鐘後,里拉仍在攀升,匯率先後達到1603.80,1604.50。阿諾特的個人帳戶利潤達到2,100萬美元之巨。他伸手抓起電話,消了自己的倉和交易台的倉,大獲其利。
薩拉的非法利潤250萬出頭。她沒有見好就收。她覺得身上有一股無法抑制的亢奮。她的背上開始冒汗,覺得恍恍惚惚。她注視著面前的屏幕,難以名狀的欣喜油然而生。一個星期前她進行第一次非法交易時的擔驚受怕心理現在已經一掃而光。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現在的每一秒鐘她都有如履薄冰之感。里拉完全可能突然大幅下跌,就跟幾分鐘之前它很快攀升一樣。只要出現一個政治醜聞或者暗殺事件,就可能使它猛跌,那一來她就會變得囊空如洗,分文全無,她的欺詐交易也會東窗事發。她現在就應當收了,可是她有些欲罷不能。她目不轉睛地看著屏幕,一秒一秒地進行著這種超級賭博。
她感受到一股使她感到週身癱瘓的欣喜,就像性衝動一樣。她紋絲不動地坐了15分鐘,一直在等待著。她終於挺不住了,按下巴黎銀行的通話鍵。麥克德莫特立即抓起電話。
「美元里拉匯率,約翰尼。」
「1585.40,1586.90。」
「我買進5,000萬美元。」薩拉消倉,淨賺300萬。
「成交。」麥克德莫特略帶怒氣的聲音裡有了幾分輕鬆。
他乾淨利落地很快處理完這筆交易,然後退出通話。他晚上將把電話打到她家裡,到時候再跟她把話說清楚,不必現在被機器把每句話都錄下音來。他要弄清究竟是他媽怎麼回事。他把這筆交易的記錄做好之後,怒沖沖地離開交易大廳,前往皮格—波克餐館去了。
薩拉仰靠在椅子上,喘了口粗氣。她點燃一支煙,迫不及待地抽了起來。阿諾特密切地注視著她,覺得她是個瘋子。他在交易大廳幹了這麼多年,還從來沒有看見一個像她這樣冒險的。卡塔尼亞只是透露了一點消息,並沒有百分之百的把握。總是有出現差錯的可能性。她所冒的險可謂險惡至極。可是她似乎很喜歡冒這種險。如果出了問題,如果裡拉下跌,她就無法把帳補上。那樣就要進行調查,他們的非法交易活動就會敗露。她將把他們全都拉下水。
阿諾特突然感到一陣噁心。他摸出一支香煙,用哆哆嗦嗦的手把它點燃,然後長長地吸了一口。尼古丁進入了他的血液。他做了個深呼吸,覺得平靜多了。他看了薩拉一眼,見她坐在那裡,泰然自若地注視著屏幕。這個他媽的瘋子,而且就在他身邊。想到這個他頗為不安,可這也是不得已的情況下最好的選擇。他轉過臉,朝她不安地笑了笑。
「你是他媽的瘋子,你知道嗎?」
她暗自一笑,不過她的眼睛仍然是冷冰冰的。
「你賺了多少,阿諾特?」
他的眼睛一亮,他的自負超越了他的審慎。
「2,000萬。」
薩拉輕輕吹了一聲口哨。阿諾特咧嘴一笑,可是嘴上卻說:「索洛斯在黑色星期三賺了10個億。」
「是的,可那是合法的。」
「是啊……想想看,我用非法手段應當能賺多少呢?」
「你賺了多少了?」
她有些謹慎起來:「那就可觀了。」
阿諾特看了看表,1點了。他想趕快離開交易大廳,給卡拉打電話慶賀一下。他突然感到一陣幽閉恐怖,隨即站起來。
「我要去吃午飯了。」
「為我喝一杯香檳吧。」
他臉繃得緊緊的,走開了。讓她入伙也許還可以,可是一切依然如故。她還是個臭婆娘。
斯卡皮瑞托走出辦公室。威爾遜在離他兩張交易台的地方跟結算部的姑娘們說話。附近沒有人能聽見他說話。
「你的頭還疼嗎?」
薩拉抬頭看了看他,臉上沒有多少表情。
「哦,不疼了,謝謝你。」他看著她微微一笑。她抬頭看著他的臉,接著又把視線轉開了。她抵擋不住他那凝視的目光,偷偷地看他的東西使她覺得是做了虧心事。她的腦子裡又響起松本那嘶啞的聲音。那筆非法交易弄得她頭昏腦脹。她太疲勞,她的腦袋裡已經沒有容納他的空間。她直愣愣地看著屏幕上的數據,可是什麼也沒有看進去。斯卡皮瑞托低頭靜靜地看著她,過了幾分鐘便轉身回自己的辦公室去了。
薩拉見他走後,朝威爾遜喊道:「嘿,西蒙,你今天可以頂替我一下吧?求你幫個忙了。」
他隔著幾張交易台衝她笑了笑。「好,不過明天該你頂了。」
「沒問題。」她說著拿起手袋,匆匆走到外面,在下泰晤士大街上叫了輛出租車,逕直朝梅費爾駛去。
她感到周圍的一切都是虛幻的,可是她卻為松本感到擔心。整個上午她不時給她打電話去,而那邊只有錄音應答。薩拉知道她肯定在家,不過是不接電話罷了。20分鐘後,她來到海斯小街,站在松本的寓所前面,按響她的門鈴。過了幾分鐘,對講機裡傳來松本正美幽靈般的聲音。薩拉簡短地說了幾句,門叭嗒一聲打開,把她放了進去。
薩拉推開門,穿過門廳,上樓進入松本的臥室。松本躺在床上,身後墊了一隻長枕頭,身上蓋了一條淺藍色的開司米毛毯。她朝薩拉笑了笑。薩拉心裡很不是滋味。她幾乎認不出她了。她看見的不是她那窈窕的身姿和細膩白皙的皮膚,而是鼻青臉腫、纍纍傷痕。自左眼向下到面頰處的一道口子縫了好幾針。她的白眼球上佈滿了血絲,幾乎看不到白色了。那張漂亮的嘴唇腫得老高,兩隻牙齒被打落。
松本向薩拉伸出一隻纖細的胳膊,指了指她床邊的扶手椅。薩拉機械地走過去坐在上面。她看著自己的朋友,不知道說什麼是好。她感到憤怒,感到難受,心跳加快,背上冒汗,禁不住淚如雨下。她實在控制不住了,索性放聲大哭起來。
「天哪,正美,我真太對不起你了。我萬萬沒想到會出這種事。如果我知道,說什麼也不會讓你……」
松本打斷她的話說:「現在已經是這樣了。你當時也不知道會發生這種事情。」她費力地喘著氣說道。每說一句話都要停頓一下,「就我來說,這事已經結束了。昨天晚上醫生就來過了,今天上午又來了一次。他做了處理。過6個星期,這些都會拿掉的。」她指著自己的臉說,「我的肋骨也會長好。我不會去報警的。反正我感到還是不報警的好。」她對薩拉笑了笑。薩拉感覺到了,松本正美已經猜到這不僅僅是辦公室裡的鉤心鬥角,而是有更大的背景,不過她很明智,不想瞭解更多的情況。她似乎覺得薩拉也不希望警方介入。
薩拉向她的朋友報以微笑,並用手撫摸著她那烏油油的頭髮。松本正美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一隻手臂彎著放在胸前,彷彿是想支撐兩根被打斷的肋骨。
「不要擔心,薩拉。馬修-阿諾特和他的拳打腳踢最終是要有報應的。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我相信這一點。」
薩拉抓住松本的手,輕輕地握著。
「會有這一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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