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拉醒來後心神不定,有一種不祥預感。她步履沉重地走進辦公室。10點來鐘,雅各布給她打來電話。他的聲音有些不大自然,這增加了她的不安。他說下班後想見她,問能不能到她那兒去。薩拉回答說當然可以。她若有所思地看著屏幕,沒看見什麼。她聽見身邊傳來斯卡皮瑞托的聲音,一抬頭,看見他就站在離自己不遠的地方,把想做的一筆交易說給阿諾特聽。他簡明扼要地交代了幾句,正待轉身離開,卻遇上薩拉的目光。他注視著她的眼睛,眼神中流露出幾分不明顯的慾望,還有幾分勝利者的神態,弄得薩拉感到莫名其妙。他回到自己的辦公室,點上一支雪茄。她轉向面前的行情顯示屏幕,打破常規,替自己做了幾筆交易。
漫不經心的交易十有八九要賠。快下班時,她發現自己已賠了3萬英鎊。但看到那熟悉的可預測動態,她又鬆了口氣。她把自己的損失情況告訴了幸災樂禍的阿諾特,隨後就離開了。
下泰晤士大街上車流如潮,轟響聲不絕於耳。薩拉駐足片刻,然後插空穿過馬路。她走到奇普路,叫了輛出租車。
到家後她發現雅各布已在等她。他是用自己那把鑰匙開的門。見她走進起居室,他臉上浮現出笑容,可是他眼角的皺紋裡似乎藏著幾分關切。她把茶沏上後,兩人邊喝邊談。稍後,他的情緒似乎有所放鬆,想等談話中出現自然的停頓。
雅各布用手攏了攏濃密的花白頭髮。薩拉坐著等他先開口。他臉上微微一紅。
「磁帶上還有東西。這個斯卡皮瑞托有個相好。根據我掌握的情況判斷,他昨天晚上就在她那裡。這個週末他要帶她去法國南部。」他揮了揮手,「當然,這可能是不是風馬牛不相及,我說不準。我只是覺得應當告訴你。僅此而已。」他很快接著往下說,沒給她說話的機會,「順便說一句,卡拉的所有磁帶我都聽過了。上面沒多少東西。」
他默坐著,見她正盯著自己的腳看。她有意避開他的目光,起身走到房間另一側,站在擺著一排排酒瓶的桌子旁,倒了兩大杯威士忌。她不聲不響地遞了一杯給他,然後走到窗口站下,背衝著他朝窗外望去。
她三口兩口喝光杯中酒,輕輕咳了一聲,感到多了幾分信心。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她依然一動不動地站著。
她此刻無法分析自己的心情,也無法理智地從痛苦、恥辱和背叛的感覺中解脫。背叛是最可恨的。這使她怒火中燒,恨恨不已。她想到自己對別人有過不忠,可是斯卡皮瑞托對她的不忠加重了她對埃迪的負疚心理。都是為了這個……她站在那裡,凝神看著窗外,一手抓著杯子,另一隻手垂在身邊。
她的眼前是沐浴在落日餘暉中的卡萊爾廣場花園。賈丁太太站在花園裡,看著孩子們在草坪上追逐嬉戲。薩拉逐漸向遠處望去,覺得彷彿是在看電視,看著看著,漸漸開始感到有些超然。
雅各布起身離開椅子,走到她身邊,一隻手輕輕搭在她肩上。
「我得走了,晚上要看看那幾個夥計。明天給你打電話,好嗎?」
薩拉把一隻手搭在他那隻手上,「再見,雅各布。祝你晚上愉快。」她目送他走出房間,然後又把視線轉向廣場。雅各布出去時把門卡嗒一聲帶上,房間裡變得靜悄悄的。
星期一上午7點半,薩拉準時通過洲際銀行的安全門,穿過交易大廳,走向自己的交易台。一雙雙眼睛仍像往常那樣看著她,可是今天早晨,她沒有對這些目光報以往日那種愉悅的微笑或歡快的招呼。她目不斜視,逕直朝信號燈自動亮起的那張交易台走去。她在阿諾特旁邊坐下,朝他那邊點了點頭。他瞥了她一眼。雖然他對別人的行為舉止並不敏感,但他立即注意到她與往日不同。他笨嘴拙舌地想跟她說話。
「噯,你今天怎麼樣?」
薩拉轉過身,他卻張口結舌了。他覺得她臉上似乎被揭掉了一張面具。如果看到的僅僅是一張沒有表情的臉,他也不至於如此驚訝。他看到的是一張冷冰冰的臉,沒有絲毫矯飾和掩藏。他趕緊轉過臉,看著自己面前的屏幕。她打開自己的電腦,在鍵盤上操作起來,彷彿什麼事也沒有似的。
斯卡皮瑞托來了之後,把他們都叫去開早晨的例會。阿諾特慢吞吞地走到自動咖啡機旁端了杯咖啡。薩拉起身朝會議室裡走。斯卡皮瑞托讓她先進,隨後自己也走了進去。他在薩拉對面的位子上坐定,剛接觸到她的目光就有意避開了。她的目光中帶著鄙棄,嘴巴不滿地噘著。他凝神看著她的臉,眨了眨眼,然後把目光移開。少頃他再看時,她臉上已毫無表情。阿諾特端著咖啡走了進來,緊張氣氛得到緩和。隨後匆匆進來的是威爾遜,他總是最後一個。這兩個人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阿諾特從薩拉前面的香煙盒裡抽出一支煙,向她咧嘴一笑表示謝意。她臉上勉強擠出一絲笑容。
斯卡皮瑞托清了清嗓子,又像以往一樣斷斷續續地說起來。他把本周的營業主導思想大體說了說。薩拉聽後一言未發。過了幾分鐘,大家就出來了。薩拉在自己的交易台前坐下,拿起電話開始工作。
她在交易台上坐了一整天。午飯時威爾遜從伯利小吃店買了塊三明治給她。它在那兒放了一個下午,放得有點起了翹。
她全神貫注,幾乎不停地買入賣出,先建倉,賺上幾千英鎊,然後消倉,接著重新開始。8個小時當中,她密切跟隨市場變化進行運作,總共賺了6萬英鎊。她把賺到的數目告訴阿諾特之後就下班走了。她坐出租車回到家,心裡有了幾分冷酷的滿足感,也開始出現陣陣輕鬆感。她知道離恢復均衡還有一大截,不過至少她現在的路子是對的。
她才進大門,電話鈴就響了。她機械地走過去,抓起電話。是斯卡皮瑞托。出乎意料,有些討厭。她把電話抓在手上,頓了頓,然後問道:「你要幹什麼?」
他笑起來。她聽得出那純粹是裝的,假裝很熟悉他們所共知的玩笑,假裝對自己心上人的小缺點表示無可奈何。她差點氣得把電話往下摜。
「我想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早上為什麼那樣看著我?我究竟做錯了什麼?」那聲音聽上去像受了很大的委屈。
薩拉緩緩地、深深地舒了口氣。她不能再跟他過不去了。不管怎麼說,她怎麼能知道他不忠誠呢?他雖在撒謊,卻又火冒三丈,雖做事不道德,但話卻說得還不難聽,這就讓她左右為難了。跟一個說謊的人頂真能得到什麼呢?因為他相信自己的想像,是個心理變態的說謊者。薩拉第一次明白了這個人的本性,她感到他們之間有個裂痕,一個她一直在尋找的裂痕。她頓覺渾身上下一陣輕鬆。
「我想請你來一下,我想見到你,把這件蠢事說說清楚。」
他那沒有惡意的取笑不像出了什麼問題。任何不愉快都將在他的擁抱中冰消瓦解。薩拉笑了。現在不會有什麼問題了。她覺得自己只是好奇。他瘋了,精神不正常。如果她能看得透些,心裡更明白,事情就會簡單得多。他放下電話,順手抓起汽車鑰匙。
晚上7點時,洲際銀行交易大廳已空無一人。馬修-阿諾特正準備離開,電話鈴突然響起來。他不耐煩地拿起電話。
「阿諾特嗎?」
「什麼事?」
「我是卡爾-海因茨。到我辦公室來一下,行嗎?」
馬修-阿諾特穿過交易大廳,走到外面,然後爬了四截樓梯,來到銀行首席執行官卡爾-海因茨-凱斯勒辦公室所在的8樓。
只有凱斯勒一個人在,他的秘書已經下班回家。阿諾特在辦公室外站下,凱斯勒抬頭看見他,招手讓他進去。阿諾特在凱斯勒對面隔著玻璃辦公桌坐下。
凱斯勒笑了笑,「你的朋友給我帶來了好消息,很有好處。」他臉上的笑容旋即消失,「不過在這些好處面前要多長個心眼兒。」他把手伸到交易台下面,把公文包拎上來放在桌上,將其打開後從中取出一樣東西,那東西的樣子就像一隻帶天線的袖珍收音機。
「這是給你用於安全防範的,可以探測出竊聽器。我想讓你用它查一查你周圍,你家裡,卡拉的家裡,甚至交易台也要查一查。」
阿諾特接過那玩意兒,「怎麼啦?不會有什麼問題吧,啊?」
凱斯勒笑了笑,「沒有什麼,不過是有備無患罷了。我們的保安人員建議我們要對最重要的辦公室和會議室進行定期檢查。他們把這個小玩意兒給了我,覺得我們不妨用它一用。」
「怎麼個用法?」
「很簡單。它的接收頻帶很寬,可以接收多種不同信號,就像收音機一樣,不過能接收的信號更多。你把它打開,拿著它走,同時轉動旋鈕。你戴上這個耳塞,如果從耳塞裡能聽見周圍的聲音,你就知道你正在接收的是附近竊聽器裡發出的信號。這是發光二極管。」他指著面板說,「如果你離開信號源比較近,就會有幾隻二極管發光。亮得越多,說明你離竊聽器越近。妙不妙,啊?」
阿諾特點點頭。不知怎麼的,他不像凱斯勒有那麼大的熱情。
「看起來很簡單,我來試一試。」
凱斯勒點頭同意:「順便說一句,那個姓詹森的姑娘怎麼樣?」
阿諾特聳了聳肩:「還是一流的。」
凱斯勒笑起來:「我不會為她擔心的。」
阿諾特把探測器拿到自己的交易台前。他有些疑惑,也有些不安。他想不知凱斯勒除了謹慎之外還有其它什麼原因。他是神經過分緊張,還是出於德國人固有的謹慎?
他把探測器打開,把耳塞塞進右耳,開始轉動調諧旋鈕,總覺得有點傻乎乎的。突然,面板上的發光二極管亮起來,不是一隻,而是一排。
「媽的。」阿諾特嘟囔了一聲。耳塞裡隨即傳來他剛才的詛咒聲。他這一驚非同小可,覺得嘴裡一陣發苦,心裡慌張起來。附近就有竊聽器。過了一兩分鐘,他追蹤到轉接器旁邊。他用微微顫動的雙手把它拽出來,趕緊把它放進自己的公文包裡。他癱倒在椅子上,在那兒坐了有半個小時。他想給凱斯勒打電話,可是連號碼都沒敢撥。他的頭腦裡一片混亂。過了好一陣兒他才僵硬地站起身,走到外面,乘了輛出租車回到下泰晤士大街。
半個小時後,他來到卡拉-瓦伊塔爾的公寓。她一看他的臉色,就知道出了問題。聽聲音,他是又氣又怕。
「我的交易台被人安了竊聽器。凱斯勒給了我一個探測器。他說是有備無患。我拿下去試了試,就找到了這個東西。」他說著從公文包裡拿出轉接器。
卡拉臉都嚇白了:「你跟他說了沒有?」
「媽的,還沒有呢。」
卡拉驚愕地看著他問道:「你準備怎麼辦?」
阿諾特神情緊張地看著她。「我不知道。」他取出探測器,把它打開,開始在房間裡轉動。僅僅3分鐘,他們就發現卡拉這裡也被安上了竊聽器。
阿諾德說話的時候眼睛都發直了,「我想知道前幾天有誰到這個地方來過。」
卡拉轉身,雙手叉著腰,對著他喊道:「哦,天哪,我記不得了。」
阿諾特走到她面前,把她推到身後的沙發上坐下。
「好吧,我們從最近說起,再往前推。」他坐在她對面的椅子上,兩眼盯著她,「不要說謊。」
她眼睛看著他,「我的清潔女工瑪麗亞,我的女友安傑莉卡,我的男友莫羅,還有個女友,正美。一個表……」
「先停一下。」阿諾特打斷她的話說,「什麼正美?」
「松本正美,你見過她。她是……」
「她是薩拉-詹森的朋友。前兩天我無意中聽見詹森給她打過電話。」阿諾特抓住卡拉,把她拽起來,緊緊抓著她的手臂,對著她大聲嚷嚷起來。
「是那個婊子養的詹森。她在銀行裡竊聽我,正美到你這裡來安竊聽器。哦,天哪,卡拉。」他鬆開手,急得雙手直撓頭。
卡拉從房間另一側放酒的桌子上拿來一瓶威士忌和兩隻杯子。她向兩隻杯子裡各倒了大半杯,然後兌上水,遞給阿諾特一杯,讓他坐到她旁邊的沙發上。兩人相對無言,默默喝了一陣,接著卡拉又把杯子倒上酒,「為什麼呢?為什麼詹森和正美他們要竊聽我們?」
阿諾特只覺怒氣上湧。他極力按捺心頭怒火,慢吞吞地迸出一句有些變了味的話:「我他媽的怎麼知道?」
「那我們怎麼辦?」卡拉的尖嗓門使他煩躁。他抓住她的胳膊,一把把她拽到地上,「去找詹森和松本,就這麼辦。」他找出電話簿,查找薩拉的地址。
梅塞德斯車飛也似地駛進卡萊爾廣場。阿諾特把車猛地停在路邊,把卡拉從車裡拽出來,開始猛敲薩拉-詹森的門。敲了10分鐘也沒有人,他只好作罷。只能等明天了。明天到辦公室找這個臭女人算帳。
他轉身對著卡拉,「松本正美住哪兒?」
「海斯小街。」她怯怯懦儒地說。阿諾特把車拐上國王路,朝梅費爾區疾駛而去。10分鐘後,他將車戛然剎住,吱嘎聲打破了小街的寂靜。
他推開車門,使勁一帶,把車子震得直晃。他大步走到車的另一側,把卡拉拽出來,推推搡搡地把她拽到松本住的寓所前面。剛才喝的威士忌使他上了勁,他一隻手拽著她,另一隻手在門上拚命敲。
松本正美那漆成奶油色的房間裡涼爽宜人。她此刻正坐在沙發上一邊看書,一邊欣賞馬勒的《第十交響樂》。她驚訝地抬頭朝門口望,聽見了比音樂還響的敲門聲。她站起身,走進門廳,在門口停下,從窺孔裡朝外看。她看見阿諾特怒氣沖沖,臉色發白,在門上猛敲猛打,大叫大嚷地說讓他進來,還有卡拉,顯然是喝醉了。她覺得害怕,心裡一揪。她不聲不響地站了一會兒。阿諾特還在門上猛敲,同時嚷嚷著要她放他進來。沒有必要躲躲藏藏了。他能聽見裡面的音樂,他會知道她在家裡,只要他想找她,遲早總會找到她的。還不如早點的好。她心下思忖,他拿不出任何證據。她會保持冷靜,矢口否認。她的謊說得很圓。她鼓起勇氣,把門打開,慍怒地瞪著阿諾特。
「你知道你幹了什麼好事?」
阿諾特把她推進屋裡。她輕輕驚叫了一聲。他跟在她身後走進起居室,把她接到沙發上坐下,然後坐在她對面,開始連珠炮似地向她提問。卡拉縮在一邊,身子靠在牆上。
「你知道我們為什麼上這兒來。」他開始這句話還比較心平氣和。
松本瞪著他,「我根本就不知道你們為什麼上這兒來。你是硬闖進來的。你的相好喝得醉醺醺的,你自己火冒三丈,還大吵大嚷。我希望你好好地說出個所以然來。」
阿諾特把語氣放慢,措辭也非常謹慎,「你和詹森,還有你們的竊聽器。你們兩人串通好了的,我想知道這是為什麼。」
松本笑起來:「你這是癡人說夢,阿諾特。你是想找麻煩吧。」
阿諾特盯著她看了看,然後故意站起來,走到她面前,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拖起來。接著他抽回右手,捏緊拳頭,猛地朝她臉上打去。她朝後一仰。他讓她倒下去,然後把她拖起來,再猛擊了一拳。卡拉在一旁看著,表情木然。阿諾特稍微歇了歇,重新問了那個問題,接著又揮拳猛擊。
過了半小時,松本朝手絹裡吐出帶血的吐沫,開始說道:「都是薩拉的主意。她當時很害怕。她以為你妒嫉她,想讓她被炒魷魚。她想保護自己,找到你的一些『隱私』。他還想竊聽卡拉,覺得那樣可以得到更多的隱私。」
阿諾特腦袋嗡嗡響,覺得氣不打一處來,不過他還在聽著。
「是這麼個原因?妒嫉?」
松本點點頭。
「這麼說就你們兩個?跟警方沒有關係?」
松本抓緊時機喘了口氣:「警方?沒有,跟他們沒有關係。沒有別人知道,只有我和薩拉。」
阿塔特走到她面前,緊緊抓住她的手臂:「最好別跟我耍滑頭。」
松本看著他離開後,頹然倒在沙發上。
阿諾特和卡拉鑽進汽車後,驅車離開了。阿諾特覺得好像出了口惡氣。他的判斷一點沒有錯。他從第一天起就不喜歡詹森那個臭女人。他一直對她存有戒心,她刁鑽得很,妒嫉心極強。這下她要咎由自取了,他得意地笑了笑。天塌不下來。他可以控制局面,減少損失。不能讓詹森和松本把所發現的情況說出去。沒有必要再把其他人捲進來。詹森和松本如果是明白人,就不會張揚。在這件事上,他必須做到萬無一失。
他把卡拉送到翁斯洛廣場,把她拽上台階,進到她房間,讓她坐在床上。他打開她床頭櫃上的錄音電話,讓她跟他講話。他覺得累了之後,就動身回霍蘭公園自己的住處。
他的怒氣消了下去後,才感到有幾分恐懼。他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天快亮的時候才迷迷糊糊地睡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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