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傳來了腳步聲,窗外映出了火光。
岳奇機警地立即下床,轉到床後。
「方統領,我這裡也要查?」是余千蕙的聲音。
「堡主嚴令,任何地方都得搜查。」是二師兄方永壽的聲音。
「你看,門是外鎖的!」
「那就打開吧!」
開啟門鎖的聲音。
岳奇藉著窗子透進來的火炬亮光,左右一望,鑽進了放馬桶的布幔。
房門打開,火炬當門照著,方永壽進入房間,煞有介事地東搜西查,最後伸頭進布幔,師兄弟倆相對一笑,退開。
「好了,到別處去!」
火炬的光在腳步聲中消失。
「出來吧!」余千蕙站在床前。
岳奇掀開布幔出來,臉上有些訕訕地,沒燈,余千蕙看不到他的表情。
「要搜遍全堡麼?」岳奇悄聲問。
「當然,堡主差不多氣瘋子,一下子處決了十二名輪值守衛的武士。」
「殺人如兒戲麼?」
「本來就如此,不然怎被稱暴君。」
「你不是要去伴堡主……」
「我馬上走,以防有什麼新的情況!」說完,轉身離去,照樣鎖上了房門。
岳奇又躺回床上,心情更亂了。
三天,岳奇在余千蕙房裡已經藏了三天。
這不是金屋藏嬌,而是閨房藏龍。
三天,比三年還長,還要藏多久呢?無法預測。
現在是晚上,房裡照例不燃燈,余千蕙坐在窗邊,岳奇坐在床沿,帳門深深垂下,他只露出一對腳。
「余姑娘,我……實在熬不下去了!」
「沒辦法,你要離開得等機會,這一路出去有五道哨卡,出入的人非經哨卡不可,沒有別的任何通路,如果遁來時的路回通天谷,谷外已經派了人守衛,出不去豈不活活被困死?由於發生了這些事故,裡外戒備都很森嚴,一點點小疏漏都會被處決,誰也不敢大意尋私。」
「什麼時候才有機會?」
「很難說……」她輕輕吐了口氣:「我和你二師兄也是提心吊膽,現在只要稍微出岔,便有被處決之禍,山外已經派人秘密連絡,還沒消息回來。」
「真悶人!」
「我今晚在房裡陪你,堡主那裡換了別人。」
岳奇心弦劇顫,她說在房裡陪自己是什麼意思?身為正派武士,立地頂天,怎能……
「暴君隨時換人麼?」岳奇的聲音有些不自然。
「不錯!我們一共三個人服侍……」
「嗯!他是什麼樣的人?什麼來路?」
「我還沒摸清楚,連你二師兄也不太清楚。」
門上起了輕輕的叩擊。
「誰?」
「我!」
「是你二師兄!」余千蕙打開門。
方永壽掩了進來。
「二師兄!」岳奇掀帳起立。
「輕聲些,今晚有機會送你出去!」
「啊!太好了!」
「你以五號的身份隨我出去辦事。」
「那……五號本身呢?」
「我已經安排好了,他喬裝密探在半個時辰前混出去了,然後再以原來的身份隨我回來。」
「密探的面目……」
「憑密語過關,不盤查,不認人。」
「什麼時候動身?」
「就是現在,跟我走!」
岳奇鬆了口大氣,精神大振,這一走就可以避免與余千蕙同房的尷尬,真是求之不得了。
「希望我們不久就能在一起!」余千蕙幽幽起口。
「希望……如此!」岳奇答得很勉強,他幾乎想說我們還能談在一起麼?你已經是服侍過暴君的人。
憑統領的地位,憑黑武士的身份,守卡哨的一般武士連正眼都不敢看,岳奇和二師兄順利地出了「萬年堡」禁區,當然,黑夜是最有利的條件,減少了被看出破綻的顧忌。
破曉之前,師兄弟倆分手,岳奇換回原來的裝束。
他出去之後,便是等待二師兄安排行動的消息了。
走在山路上,他感到無比的輕鬆,像是脫胎換骨一般。
天明,日出,山路將行盡。
突地,他發現一條人影朝一道深谷內奔去,速度之快令人乍舌,山豹野羊尚不是以形容,簡直有如野鳥穿林。
好奇,加上目前情況下應有的警覺,岳奇毫不考慮地彈身疾追。
谷道幽森,他跟大師兄老郎中崔延年在山裡假採藥之名胡闖,就是沒到過這條幽谷,濃密的古木遮天蓋地,不見天日。
被追的對象早已消失無蹤,但他不死心,仍然沿谷追搜,谷道不知有多長多深,由於蔓籐牽纏,加上必須用眼睛搜尋,有時得用耳朵聽動靜,所以速度慢了下來。
差不多半個時辰之久,一無所見,他有些氣沮,想退出谷去,猶豫間又前進了一段,忽然發覺林木已稀,日光透林幕下灑,谷地點綴著彩色絢麗的不知名山花,香氣馥郁,使人心曠神怡。
他不自覺地繼續前行。
林木更稀,中間已有空地,遠處蒼巖攔眼,已到了谷底,一幢石屋靜立在壁腳,大半幢被籐蘿青苔遮掩,屋前有幾株花樹,一望而知是人工培植的。
他停了下來,判斷所追逐的人影,必是此屋主人,但隱居在這種地方的,多半是避世的奇人,或是怪僻之輩,最恨被外人打擾。
當然,他不能就此回頭。
深深考慮了一陣之後,他從谷邊壁腳繞過去,藉山石林木的掩護,到了石屋側後,略事鎮定,然後迫向屋後,後窗上有個窗洞,被懸垂的籐蘿半掩著,他悄悄靠近,半邊眼偷覷。
一看之下,不由駭然震驚,一個醜怪的白髮老人盤膝坐在光溜溜的石床上,床前站著一個頭包青絹的半百婦人,看她的風度輪廓,年輕時是個大美人,現在還風韻依稀,只是雙眸帶煞,臉色鐵青,使人望而生畏。
岳奇判斷所追的是這婦人。
但老人是何許人物呢?
兩人又是什麼關係呢?
「說,你是不是想毀我?」婦人開了口,神情冷酷得怕人。
「老夫早已自誓永不與人動手。」老人神情木然。
聽聲音,岳奇心頭大震,想不到這老人就是今世怪傑駱丘。
「你可以指使別人,對不對?」冷哼了一聲:「你奪去了我的丈夫,現在又想毀我?」
「胡說,你給老夫住口!」老人厲叫出聲,木然的臉變為激動。
「你怕聽,但我偏要說,你親手殺死了你的兒子,使我變成寡婦,斷送了我一生幸福……」
「住口!」老人全身激顫,老眼泛出可怕的稜芒。
「難道你還想殺我?」
「你……你所作所為……是該殺。」
「是誰造成的?駱丘,你殺親生子的秘辛如果傳出江湖,你震撼武林的名望會怎樣?」
「你……」老人似乎想站起,但只挪動了一下又原姿不動。
「我怎樣?哈哈哈哈……」笑聲淒厲中帶著殘忍,久久才斂住笑聲:「駱丘,我忘不了我丈夫流盡鮮血而死的那一幕,我永遠忘不了,所以我喜歡殺人,喜歡流血。」
「那……那是失手誤殺……」老人突然變得蒼老疲弱,聲音是發抖的:「老夫因此而自誓收山,難道……」
岳奇明白過來,這一對是翁媳,老人因誤殺了兒子而遁世。這的確是震驚武林天下的秘辛,武林中恐怕還沒半個人知道。
「駱丘,你隱居避人,卻避不過自己的良心,你真的心安理得?你真的沒有痛苦?」聲音愈來愈厲。
「你到底……要老夫怎樣?」
「活下去,幫我殺人,以你的功力,沒人能逃過你的殺手。」
「幫你……殺人?」老人雙目暴爭,又回復激越。
「對!完全不錯,就是這句話。」
「老夫要阻止你殺人!」
「阻止我殺人……如何阻法?」
「殺你!」這兩個字是用大力說出的,震人耳鼓。
「殺我?哈哈哈哈……」婦人又狂笑起來,真的是瘋狂,笑聲似乎撕裂空間。
岳奇看得目震心懸,這種事,何嘗不是人間悲劇。
老人霍地下了床,巍然站在床前。
婦人下意識地退了數步,快到門邊,臉上淒厲之色更濃。
「駱丘,你真的要殺人?」
「不錯!老夫已下了決心。」
「你不是自誓永不跟人動手麼?」
「被你破誓。」
空氣驟呈無比的緊張,暗中窺看的岳奇額頭見了汗,心收緊,全身的肌肉也收緊。
「刷!」一隻山鷂穿門而入,停在老人肩上,老人從鷂子腳下解下一個布條,一揮手,鷂子穿門而去。老人展開布條看了看,扔在地上。
「飛鷂傳書,駱丘,你還要否認……」
「住口,老夫要親手殺你,不能讓外人流你的血。」老眼泛出殺光,這是真正要殺人的徵兆。
「你殺得了我?」婦人獰聲厲叫。
「對,武林中……可能也只有老夫能殺得了你。」
「你鐐了子又殺媳?」
「為了維護天道!」
「這叫天道?」
「不錯!你做的孽太多了!」
「駱丘,我今天來就是要殺你!」你字聲中,雙手倏揚,金線、銀芒、黑星挾著疾旋的勁風,罩向老人,不能說罩向人,而是整個石室,根本就沒一點空隙。
岳奇閃電般挪開頭,一撮怪雨從窗洞噴出,岳奇心神俱顫,這種暗器手法他連聽都沒聽說過,而更嚇人的是同時旋放不同種類的暗器而能摻以疾勁掌風,的確是超越了武功的極限。
暗器過後,沒有動靜。
岳奇憋不住好奇之心,又冒險湊了過去,這一看,頭皮發了炸,驚魂出了竅,只見駱丘仍然挺立著,臉上身上釘滿了暗器,加上粒粒的血珠,根本就失去了人形,最可怖的是一隻右眼成了血洞,而左眼仍暴睜著。
「駱丘,是你迫我下手殺你!」婦人猛咬牙。
「這是老夫所要的結局!」跨步,欺身,出手,看不出用的是什麼怪招,只是婦人沒反擊,沒躲閃!可能是閃不開,也無從反擊。
「哇!」地一聲慘叫,婦人打了個倒蹌,被門框擋住。
老人蹣跚後退,坐回石床,盤好膝,單眼合上,寂然不動。
婦人的口角溢出了兩縷鮮血,緩緩坐了下去,喘個不停,面如白紙。
岳奇吁了一口氣,他看出這婦人也活不了,強烈的好奇心,使他想知道謎底,於是他轉到前面,跨入石屋。
「你……是誰?」婦人坐著不能動,但反應還是很銳敏。
「芳駕是誰?」岳奇反問。
「是……本……我在問你……」
「在下異鄉客!」
「異鄉客,我好……像聽說……說過……」
「異鄉之客,比比皆是,聽說過不足為奇。」
「你……異鄉客……怎會……到此地來?」婦人喘得很厲害。
「異鄉飄零,處處無家處處家!」岳奇緊盯著對方。
「你……難道已經……聽到……」
「不但聽到,而且看到!」
「我……」婦人閉了閉眼,又睜開:「想……求你……兩件事……」
「可以,芳駕說說看!」
「第……一件,封閉……石屋……不動屍……體,永遠……守口……不把眼見的……說出去……」
「可以,在下答應。第二件呢?」岳奇急促的呼吸還沒平復。
「第二……」婦人費力地從懷裡掏出一塊手掌大的翠玉牌,似乎想遞給岳奇,但手抬不起來,搭然放在腿上:「持這信牌……到……『萬年堡』……」
「萬年堡?」岳奇脫口驚呼出聲,似乎明白了什麼。
「不……錯,『萬年堡』傳……令……解散……『萬年堡』。」
岳奇震惑莫明地退了兩步,兩眼圓睜。
「芳駕到底是誰?」
「武林暴……君!」身軀一挺,頭垂向一邊,斷了氣。
岳奇木住了,想不到這婦人就是名震武林天下的「萬年堡」的堡主「武林暴君」,而且是一代怪傑駱丘的兒媳。
久久地才清醒過來,望望兩具活著時不可一世者的屍體,感慨萬千,武林,說多詭譎就有多詭譎,這只是萬中之一的一個秘辛,另外還有多少不為人知的,懸巖勒馬吧,江湖路不宜久行,他萌了退志。
他撿起地上那張山鷂傳來的布條,展幹了一看,只見上面寫的是「老爺子,請即到老地方一晤,有要事要陳。」後面署了四方主人四個字。
四方主人不用說就是四方酒店主人馬掌櫃,他們互通聲息,岳奇早已知道,現在,什麼都變成不必要了。
他扔去了布條,搬來石塊封堵了石屋,然後懷著空虛又茫然的心情離開。
山口,路邊,兩名黑武士在躊躇,似乎有所等待。
岳奇想避開繞道,但已來不及,只好照直前進。
「噫!你……」黑武士之一迎了上前。
岳奇抬眼一望,原來是二師兄和五號武士。
「二師兄,你們……還沒回堡?」
「我奉堡主之命,在此地等候!」
「等候什麼?」
「不知道,只叫等,沒說原因。」
「不必等了!」岳奇極不自然地笑了笑,取出玉牌,亮起。
「萬年神牌!」方永壽與五號武士齊齊驚叫出聲。
岳奇悠悠地道:「二師兄,小弟一大早碰上位大娘,她請我持此牌到『萬年堡』宣佈解散『萬年堡』,現在就交給你吧!」說著玉牌遞過。
太大的意外,方永壽激動得直發抖,他接過玉牌。
「人呢?」他的神情似乎不敢相信這是事實。
「她說……永遠退出江湖!」岳奇不願對死者失信。
「還交代什麼?」
「什麼也沒有!」
「好,好,意想不到的結局,不必再擔心流血,奇師弟,跟我們回……」
「不,我到四方酒店,大師兄和馬掌櫃會高興聽到這喜訊。」
「那……我們不久再見。」
「二師兄,我請問你一件事……」
「什麼事?」
「你真的不知道堡主的來路?」
「你說的大娘就是堡主!」
「我是說來歷?」
「堡主駱上池神秘失蹤,她接掌了她丈夫的位置。」
「啊!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麼?」
「就是你剛剛所說的,二師兄,五號老兄,咱們改天見!」岳奇拱拱手,自顧自上了路。
半個時辰之後,小鎮在望。
「異鄉客,等等……」一個女子的叫聲。
「噫!余姑娘,怎麼……」岳奇回身,大感意外。
「你走後,我一直擔心……」余千蕙似乎趕急路,嬌喘不止:「正巧堡主有事出堡,臨行給我塊令牌,說好如果三天不回來,要我自己離開,我……不放心你,所以提前開溜,真好,能追上你。」
「余姑娘,你既然追上我,那我們可以同路了!」
「當然,難道除了四方酒店你還有別的去處?」
「有,我有家,異鄉客現在忽然想家了!」
「什麼,你……要回家?」
「不錯,願意同行麼?」
「我……」余千蕙的臉色變了:「你不是說笑吧?」
「非常正經!」
「對不起,你請便,我大仇待報,就算……我們不認識好了!」她的眼圈紅了。
月色由山巔沿到山腰,山巔上數朵黑雲飄過,山霧又漸漸濃了起來。
濃霧帶來了一片寒意,冷颼颼地籠罩住整個山林。
濃霧下的岳奇,他的心情有如濃霧一樣,灰濛濛的,說不上是空虛還是……
又似乎像是失落點什麼……
余千蕙眼圈一紅,泫然欲涕,她不忍再多講,人各有志,各人走各人的路。
他沉默地看著余千蕙離去,就讓這份情感暫時保留在心底吧!
幼兒渴慕的是母懷,遊子惦念的是老家。
母懷最安全,老家最溫馨。
該是回家去看看的時候了,剛才不是還向余千蕙表示過了嗎?
扯轉身,身形彈起,一路疾奔。
兩半個月的光景,七十四天不多不少,岳奇先去了黃山一趟,再回到了自己的家。
這是個幽靜的山莊,遠離塵囂,安祥寧靜。
此刻,正是歸鴉噪晚,倦鳥歸巢的時分。莊門外,站著一個身穿藍衫的年輕人。
他舉起手,想叩門,卻又畏怯般地縮回,自己幼失怙恃,雙親見背,家中只有一位哥哥,在主持家務。
五年不算是一段短的日子,真是近鄉情怯麼?
終於門上響起「咚咚」的敲門聲。
「外面是誰?」門裡傳出話聲。
「是我。」他聽出應門的正是管家秦姥姥。
「你是……?」
「姥姥,我是岳奇。」
他知道秦姥姥年紀大,耳朵有些重聽,不自禁把聲音放大點。
「啊!」門裡傳出一聲驚呼。
大門開啟,正是秦姥姥,睜著一雙老眼,不住地打量著岳奇。
岳奇怔了一怔,秦姥姥怎麼老眼昏花,看不清是自己回來。
秦姥姥揉了揉眼,仔細地再端詳一下,這才猛地一下抓住了岳奇,高叫道:「二少爺,是你?」
這聲音又是歡呼,又是悲切,像是竭力按捺住狂動的情緒。
「快跟我來!」秦姥姥拖住他手臂直向大廳拉。
岳奇突然感到心頭一陣劇痛,牙齒咬了又咬,大廳內掛著白布,香煙繚繞,正中供著一個靈牌。
「我哥哥怎麼……」了字沒有說出口,他已躍進廳內。
供桌上的靈牌,寫的正是他哥哥的名字,腿一軟,他幾乎癱倒在桌下。
這怎麼可能?哥哥身體一向強壯,比自己不過大兩歲,而且也練過武功。
「二少爺!你回來得太晚了!」
岳奇張開嘴想說明自己是去了南漳,為了「萬年堡」的事,但話到口邊又嚥了回去,說了有什麼用,秦姥姥聽得懂麼?
「二少爺,大少爺死得好慘!」
「姥姥,哥哥是怎麼死的?」岳奇反過來一把抓住秦姥姥的雙肩。
「他是被人打死的!」秦姥姥淚如雨下,岳奇兄弟是她拉拔帶大的,視他們如己生。
「是誰?快告訴我!」
「是一個叫王為城的畜生!」
「王為城,他是誰?」岳奇憤怒到接近極限,雙眼圓睜,臉色變得煞白。
「是到我們莊前來賣解的一個江湖人。」
腦海裡「轟!」地一聲,紊亂得不知如何清理,王為城這個名字好陌生,賣解的當然是江湖人,可是眾多江湖人中到哪裡去打聽他?
名不見經傳,既非赫赫之名,又跟岳家素無仇恨。
為什麼?一百個為什麼?
難道是化名不成?
想到這裡,岳奇開始冷靜了,扶著秦姥姥先坐下,有話得讓姥姥慢慢說出來。
「姥姥,請你把詳細情形告訴我。」
「好,孩子,你也坐下。」秦姥姥透了一口氣,慈愛地望了岳奇一眼。
「那是半個月前的一個中午。」秦姥姥打開了話匣。
半個月前,岳奇的內心像是被蛇噬狗咬,自己不正是在解散「萬年堡」以後,去了黃山的深山裡,忙得不可開交,又控險,又尋幽的。
想不到自己的家中……
「我們莊前廣場上,來了一個粗壯的漢子,敲鑼打鼓地牽一隻小毛猴,把攤子一拉開,就吆喝著賣弄刀棍起來。」
停了一停,秦姥姥又道:「尤其是他玩起雙槍,舞得如臘月的雪花般,滿空飛舞。」
岳奇的頭腦仍是一片空白,他想不起江湖中有人以雙槍著稱。
就在那個人舞得正起勁時,大少爺聽到莊外吵鬧喧嚷,便走了出來。
大少爺本是袖手旁觀,看著那個傢伙表演,未置一詞,不料那雙槍突然從空中穿過,直射大少爺的胸前,來式如電,一閃而至。
場中圍觀的眾人,齊聲驚呼,個個目瞪口呆。
岳奇忍不住問道:「我哥哥怎樣處置?」
秦姥姥哽咽道:「大少爺當然不會被槍尖刺著,一怒之下,順手就把雙槍折斷,丟在地上了。」
「後來呢?」
「那個人口出穢言,辱罵了大少爺,自稱是王為城,二人就這樣打了起來,大少爺中了姓王的一掌,臥床三天,就去世了!」
「就這樣簡單?」岳奇大聲怒喝,但內心裡卻感到事情並不簡單。
這姓王的一定是有備而來!
「大少爺臥病二天,每天吐出大量鮮血,請了好幾個大夫來診治,最後還是……」秦姥姥已泣不成聲。
「姥姥,我明白了。」岳奇一陣激動,淚珠奪眶而出,他恨不得大哭一場。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岳奇平素沉穩冷靜,痛心哥哥慘死,由不得心亂如麻;
隔了半晌,岳奇雙手扶著椅子站起,椅子的扶手已被他五指捏成粉碎,細渣撒了一地。
「姥姥,那姓王的身上有沒有什麼特徵?」
「好像他的鼻頭上長了一顆紅痣!」
「好,就這麼辦!」岳奇自言自語,轉身向外走。
「二少爺,你要去哪裡?」秦姥姥急得叫出聲。
「我要去找王為城。」
聲去人渺,岳奇已無影無蹤了,但那聲音一下子變得非常冷漠,簡直不像是由他的喉中發出。
「孩子,你要好好保重!」秦姥姥又是老淚縱橫,望著他消失的身影,搖頭歎息。
夜色蒼茫,岳奇又上了路。
他有目的,但卻沒有目的地,他不知道如何才能找到王為城。
走了一天的路,心情沉重,夜暗,距村鎮尚遠,他又走到了一個不知名的山徑。
荒煙蔓草,山徑一直偏向東去。
驀地,他發覺身後有人,沿途一直不見人跡,這人從何而來?
他有意無意地回頭看,卻沒有發現些什麼,復仇的怒火在胸中燃燒,他自信神志特別清醒,不會弄出差錯。
步伐慢了下來,近似腳步蹣跚。
他在等待。
他在故作癡愚。
小徑拐了一個彎,進入到一片叢林,叢林前有一條小溪。
溪水潺潺,清澈見底。
他乾脆在溪旁石上一坐,不走了。
本能上的反應,他覺出追蹤者就在身後不遠。
「朋友,請現身吧!」岳奇頭也沒有回轉過。
「哈,這小子蠻有意思!」身後傳出了話聲,聽聲音彷彿是豫南口音。
「老大,真不賴!」又是一個豫南話,八成兒還是南陽和泌陽這一帶地區。
「有見教嗎?」岳奇聞聲不驚,仍然沒有回頭。
「老二,妙極了,跟你那付德性一樣。」
「根骨奇佳,天賜良材也。」
「膽子也大,貌相亦甚可取。」
身後二人閒聊起來,把岳奇的問話置之不理。
這一下倒使岳奇如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不知他們在弄什麼玄虛。
「小子,回過頭來!」
「讓老夫好好再端詳端詳。」
岳奇大怒,這話是什麼意思?
猛回頭,進入視線,卻首先令他嚇了一跳,世上會有這種形象的人。
眼前站著兩個怪物,高瘦身材,白髮蕭蕭,像一蓬白色的茅草,根根怒髮衝冠。身上穿的不知是布還是麻,黑油油的,短僅及膝,無袖無褲,恰如大師父的圍裙。朝天鼻,兩耳奇大,耳垂粗厚,居然戴上金色的大耳環,一晃一晃的。
巧的是左邊一人戴左耳,右邊一人戴右耳。
岳奇看得直冒寒氣,在「萬年堡」,他冒險潛入通天谷,在新屍舊骨堆堆壘壘下,他卻沒有膽怯過。
這二人的形象,比死屍還要可怕。
「小子,你怕了?」右邊一個先開腔。
「老二,我敢打賭,他絕不怕。」
兩個怪物又是一問一答,把岳奇當作研究對象。
「老二,問問他的來路!」
「好!」左邊一人上前一步,看來他是老二。
「小子!你叫什麼名字?」
岳奇一肚子悶火,憋了老半天,他實在沒有心情跟他們鬼扯。
「在下的怒火快要爆炸,兩位最好快點走開!」
「老夫問你叫什麼名字?」老二朝天鼻掀了掀,問得緊迫逼人。
「在下心情不佳,懶得回答。」
「姓呢?」
「岳武穆的後裔。」岳奇對於自己祖先出了一位愛國大英雄,倒是感到很光彩。
「姓岳。」老二哈哈大笑,點頭道:「很好!岳家的子孫差不到那兒去,憑這一點就夠了。」
「你學過武功?」
「唔!」
「什麼程度?」
「唔!」
「跟人家比過嗎?勝敗如何?」
「唔!」岳奇的臉色,越來越冷。
「這小子不大好講話,老大,讓你來。」老二問了好幾句,只得到一個「唔!」的回答,感到不如讓賢為妙。
「笨東西!問話都不會。」老大身軀一晃,人已到了岳奇的身側。
「小子!你先接一招式,成不成就是你的造化。」
「什麼造化?」岳奇漸漸心動,說不定這兩個老怪物,知道王為城也不一定。
「天大的造化,老夫兄弟可以把你造就為天下第一高手。」
說來說去,兩怪物是要收徒弟。
岳奇心中暗笑,在這節骨眼上,碰上這兩個寶貝蛋,真是滑稽之至。
「怎麼樣?敢不敢接老夫一招?」
「可以,五招都沒問題,不過……」
「小子,你還有什麼不過的?」
「在下想先弄明白,兩位是否要收徒弟?」
「對極了!老夫兄弟正有此心。」
「那是說,看上了在下?」
「完全正確!」
「在下那一點被兩位看上?」
「很多很多!」老二急著搶答:「你小子的人品、儀態,和臨場表現。」
「也不管在下願不願意?」
「霸王硬上弓,你小子懂了吧!」老大發出震耳欲聾的敞笑。
「在下已有恩師,確難從命。」
「沒有關係,老夫和令師可以打個商量。」
「先師已作古,兩位不必費這個心。」
「好極了!天賜美玉,令師雕刻在前。」老大搖頭晃腦道:「令師仙逝,這一偉大工程,就由老夫兄弟完成。」
怪人怪論,岳奇啼笑皆非,想了想,計上心來道:「在下的話,還沒有說完。」
「老夫在聽。」
「師父在選徒弟,徒弟也得選師父,對不對?」
兩個怪物相互望了一眼,老大點頭道:「有道理!」
「師父選徒弟,選根骨,徒弟選師父,選什麼?」
「選武功!」老二這時答得很快。
「現在,兩位尊姓大名,武功造詣如何?在下並不清楚,而且……」
「小子,你還有而且?」
「當然有。」
「說說看!」
「而且在下不喜歡選二人,要就是一人,不要就拉倒。」
此話一出,頓令兩個老怪物面面相覷,半晌作聲不得。
「老二,事有先後,人有長幼,看情形,你得退讓點。」
「不行,這檔事是憑武功,武功不夠,鬍子拖到地上也不算數。」
「好意見,老二,你我兄弟不妨就試試看。」
說著,場中立時掌影呼呼,你來我往,雙方凌厲無匹的勁道,震得樹搖葉落。
就在這一剎那,岳奇藍衫倏然一閃,嘴角抹上一絲微笑,來了個不告而別,任憑那兩兄弟纏鬥不休。
月缺又圓,這一天,岳奇返回到了南漳。
南漳的深山裡,就是「萬年堡」的堡址,他曾經在這裡大出風頭,為武林伸張了正義。
這一趟,他抱了同一的期望,他希望碰到一些熟識的武林同道,為打聽王為城的地址。
尤其是在四方酒店的堂裡。
四方酒店的客人,來自四方,四方酒店的人,回歸四方。
終於,四方酒店呈顯在眼簾下,門邊土牆上歪斜的四個大字,就算是招牌。
牆頭上,空空如也,一切同前景物依稀沒有改變。
一腳跨進店堂,不見以前的小二王九,換了一個女的,長辮子拖在背後,柳腰一扭三道彎。
二十多一點年紀,瓜子臉,臉蛋中生了幾個小白麻點,看來挺有風韻。這種女孩子,俗稱麻裡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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