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棠在「漱玉別府」之外的鬥場中,業已看出兩個蒙面少女的身份,身著宮裝的是「東海派」掌門之女孫瓊瑤,著絳衣的,是司徒霜。
現在,在床邊發話的,正是被尊稱為公主的孫瓊瑤。
一種異樣的感覺,立時流通了甘棠的全身,使得他驚惶不安,但下意識中卻又感到無比的慰貼。
最難消受美人恩,美人殊恩,最令人蕩氣迴腸。
孫瓊瑤是他所見美人中的美人,稱之天仙化人,並非過譽,貼切極了。
隔著薄如蟬翼的柔絲紗帳,幽香微聞,那極美的輪廓,隱隱在目,像霧裡看花,朦朧中帶著美的神秘,又像雲霧中的仙子,充滿了勾人綺念的誘惑。
心跳自然地加速,面上有些熱辣辣的。
他想到初邂逅時,妙目所流露的愛意,司徒霜的話,又一次響在耳邊:「公主愛你!」
以前,因西門嵩惡毒的謊言使他自卑,沮喪,那種情緒,幫助他抵禦了無邊的誘惑,現在,心情不同了,一朵出自造物主精工培育的絕世名花,近在咫尺,等待著他攀折,他,只是一個凡人,他無法不動心。
孫瓊瑤銀玲般的聲音再起:「甘少俠,怎麼不說話了?」
甘棠心弦陡地一顫,訥訥地道:「敬謝姑娘援手之德!」
孫瓊瑤嗤的一笑道:「這不值掛齒!」
「哦!請問這是什麼地方?」
「我臨時租賃的屋子,鄭州鬧市的一角!」
「鄭州城?」
「不錯!」
「已經過了黃河。」
「少俠,你已經昏迷了三天三夜!」
甘棠心中一震,又是另外一種感受,若非孫瓊瑤主婢適時相救,自己縱不死也落回了「漱玉別府」,後果不可言喻。
忽地,他想到了為他自己而死的神秘少女「十五妹」,她臨死的話,猶在耳邊:
「請……葬我在『大佛窟』對面的墓中……」她為什麼一定要選擇那裡作為葬身之地,令人無從想像,但這遺言,他必須做到,這是他對她唯一能圖報大恩於萬一的機會了,再就是為她報仇……
心念之中,惶急地道:「孫姑娘,請問當日罹難的那位女子遺體如何了?」
「她是誰?」
「在下的救命恩人!」
「哦!她的遺體已經殮棺,寄厝在此宅的後院空屋之中。」
甘棠幾乎感激涕零,顫聲道:「姑娘,這件事在下終身不忘!」
「言重了!」
「請問今天是初幾?」
「十五!」
「今天……是……十五?」
「是的,怎樣?」
「沒有什麼!」
口裡漫應著,心中卻如油煎,十五,「生死大會」之期,自己勢不能代表「天絕門」參與這大會了……
羅帳輕啟,眼前現了一張吹彈得破的粉靨,尤其那一雙散發著萬種柔情的眸子,令人不敢正視,四目交換,甘棠感到一陣意亂神迷。
櫻桃初破的朱唇,發出了珠走玉盤似的聲音:「少俠,聽說貴門歧黃之術冠天下,所以你的傷……?我尚不敢造次用藥……」
甘棠垂下目光,努力定了定神,道:「姑娘,請勞神吩咐為在下備一淨室,在下設法自療……」
孫瓊瑤粉靨微微一紅,情深款款地道:「何須預備,難道這間屋子不當意?」
「唉!不!不!在下……」
「這本是我的臥室,你安心療傷好了,除飲食之外,我吩咐不許任何人打擾你。」
「在下……豈能……」
「豈能用女子的閨閣,是嗎?」
甘棠俊面上漲得緋紅,答不上話來。
孫瓊瑤盈盈一笑,放下了羅帳,道:「我不擾你了,床頭有小磬,有需要時擊磬好了!」
說完,蓮步姍姍,翩然而逝,「砰!」房門關上的聲音。
甘棠本想出言辭謝,自己不能佔用女人的香閨,然而,喉頭被什麼東西堵住,話無法出口。孫瓊瑤走了,留下了一抹似蘭非麝的幽香,和衾枕上原有的淡香融合在一起,她離開了,但那惑人的倩影,似乎仍在眼前閃晃,久久,他仍回不過神來……
眼前的幻影起了變化,變成了一個淡掃蛾眉,水色宮妝,雲發披肩,滿面哀怨之色的少女,她,是林雲……
甘棠悚然而震,幻像消失了,一顆心仍跳個不停,他不能做出任何有負林雲的事,甚至起念都不應該。
他從而想到那天與母親和林雲訣絕的那個場面,無疑地,他的行為不但深深地戳傷了慈母的心,同時也使林雲心碎。
推源禍首,他簡直無法形容心中對西門嵩的恨到底有多深多厚。
這些意念,使他心頭魔障頓消,靈明復振。
他探手入懷,想服本門靈藥「萬應丹」,發覺情形有些異樣,揭被一看,全身被潔白的絹布纏裹,看來是孫瓊瑤給敷的外創藥,絹布之外,罩了一套綢衫褲。
他費力地轉身,發現藥瓶在枕畔,另外還放置兩襲外衫,心中不由又起了遐思,這種無微不至的照拂,表示出對方情意之濃。
他倒了三粒「萬應丹」在口中,然後就躺臥之勢,閉目行功。
靈藥奇效,半個時辰之後,生機大暢,痛楚全消。
他起身下床,換上外衫,目光瀏覽全室,佈置得華而不奢,清心悅目,雖然是女子的寢室,卻有著七分書齋的氣氛,這佈置顯然是專為了他,更見美人情重。
小几上置有茗點,他不客氣地用了些,然後,在靠裡壁的一張木榻涼蕈之上,開始以本門至高心法運功,希望能借略見恢復的一二成內元,釋放被封的功力,由於「天絕武學」迥異常軌,別派高手,根本無法助力,只有靠自己勉力而為。
在這裡的心情氣氛,與「漱玉別府」的地牢相較,自是有天壤之別,而孫瓊瑤在日常飲用中,摻加的何首烏等提神培元藥料,發揮了極大的效果。
三天三夜。
僅只短短的三十六個時辰,他奇跡般地恢復了全部功力。
也在這短短的三天之中,江湖上發生了驚人的變化。
碧天如洗,萬里無雲,視界極為清朗。
「玉牒堡」後,第三座峰頭之上,人頭攢動,俗僧道尼丐俱全,人數在千人左右,雖然有這多的人,但卻聽不到半絲聲息。
每一個人,面上都是沉重萬分之色,像有不測之禍隨時會臨頭一般。
所有的目光,全集中向對面一座入雲孤峰之上。
疊石峰!
生死大會正在進行,今天,已進入第五天。
這是一場別開生面,也是武林史上空前的一次聚會,各門各派,三山五嶽的武林人,都趕來參與。
其中,最令人感到震驚的是原本傳言已遭了「死神」毒手的「少林」「丐幫」兩門派的掌門人和長老,居然現身參加大會。
生死大會,關係著整座中原武林的存亡絕續,並非個人生死之爭。
「玉牒堡主西門嵩」,率手下三十六名錦衣劍士,抱正邪不兩立的救世宗旨,在疊石峰頭約戰「血帖」主人「死神」和「死神」手下近二十名「死亡使者」。
這一場武林空前的決鬥,雙方約定至死方休,所以稱「生死大會」。
所有武林道的希望,全寄托在西門嵩一人身上,如果他勝了,道長魔消,如他敗了,「死神」將君臨天下。
三十六名錦衣劍士與二十名「死亡使者」的命運,取決於各自的主人,哪一方的主人落敗身死,屬下自決以殉,這也是約定之一。
疊石峰,孤立雲表,峰尖透空,隔峰而望,極為清楚。
今天,決鬥已進入了第三天。
此刻,峰頭上三十六名錦衣劍士與二十名「死亡使者」,各排一列,分據峰頭的兩側,遠遠望去,像帝王陵寢中的石翁仲一般,挺立不動。中間,怪石棋布,一白一灰兩條人影,久久才交換一個照面。
三天兩夜不眠不休的決鬥,似乎已接近尾聲,但鹿死誰手,仍無法預卜。
千餘會眾,一個個的心弦繃得緊緊的,照樣也是不眠不休地觀望。
不論誰生誰死,西門嵩這種為武林正義不顧犧牲的武士本色,已贏得了普天下同道的讚賞與敬佩。
這次決鬥,較之三十年前「武聖甘敬堯」拼戰「九邪魔母」更加險惡百倍,因為這完全是非生即死之鬥。
西門嵩與手下三十六名劍士,大有春秋時燕園的太子丹,在易水送別謀刺秦王的劍士荊軻,所吟的「風簫簫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視死如歸的壯懷,在武林同道的心目中,是為神為聖的行為。
驚心動魄的場面,在死寂中持續。
倏地
在兩條人影一觸之際,灰衣人影倒了下去。
「呀!」
驚呼之聲如一片雷鳴,每一個會眾的血液在剎那間凝固了,心臟也似乎停止了跳動,所有的面色成了死灰。
西門嵩倒下去了,這意味著中原武林的命脈被斬斷了。
白色人影,連連晃動,似乎也力不從心,無法再上前作致命一擊。
「哦!」
爆發的是歡呼之聲,灰色人影竟然又站了起來。
對峙
場面笪歸死寂,一分鐘有一百年那麼長。
足足盞茶光景,灰色人影意外地首先發動攻擊。
白色人影,倒下,再起!
灰色人影,上步,再出手。
第四次,白衣人影倒下,不再起來。
又是難耐的盞茶時間,灰衣人影,俯身,雙手平舉著白色人影,艱難地挪動,到了面對會眾這一面的孤峰邊緣,一抬手,白色人影如殞星飛瀉而下……
歡呼之聲,震得四山齊應。
「死神」死了,武林的禍根除掉了。
飛蝗般的人影,向峰下射落,爭先恐後地要一睹這絕世魔頭的真面目。
更意外的是,疊石峰頭那批「死亡使者」並沒有照約定自決殉主,紛紛出手發動攻擊,三十六名錦衣戰士,揮劍迎擊……
慘嗥之聲撕空裂雲,不過,工夫不大,像陣頭雨似的猛發疾收。
二十名「死亡使者」在轉眼之間悉數被殺。
當一些身手特高的會眾登上疊石峰頭,「死亡使者」的屍體全已被悉數拋下峰後的絕谷,西門嵩似久戰脫力,正閉目垂簾,調息運功。
峰腳怪石嶙峋之中,陳著「死神」面目不辨,血肉模糊的屍體,從峰頭被擲落,自無不粉身碎骨之理。
三十六名錦衣劍士,被高舉,歡呼雷動。
「生死大會」結束,「血帖」所造成的末日恐怖也結束了!
事實真的如此嗎?
這時,在峰後臨絕谷的一面,半峰之間,岩石的裂縫裡,夾著一條白衣人影,也沒有被人發現,事實上這巖縫並非特別突出,從上俯視,的確不易發覺。
這一天,也是甘棠借無上心法,恢復了全部功力的那一天。
幾天來,孫瓊瑤對他無微不至的照料,使他刻骨銘心,然而,也使他感到極度地痛苦,他明白對方如此做的用心,但,為了表姐林雲,他無法分割自己的感情。
男女之間,情感是獨佔的,自私的,而且像眼睛一樣,不能容半點砂子,固然,有不少人享齊人之福,也有不少明理的女子有容人之量,可是分割的感情,本身已失去了神聖的涵意。在珍視純情與節操的人的心目中,兼愛是痛苦而不是幸福。
他愛林雲,是毫無疑義的。然而使他感到痛苦莫釋的,並非孫瓊瑤舉世無匹的姿色,而是她那份奇情殊恩。
兩者之間,的確很難取捨,他不能同時愛兩個人,即使,林雲與孫瓊瑤甘心共事,他也不情願,何況,兩者都是一派掌門千金的身份,彼此很難相容。
他苦苦地思索兩全之道,世間極少有兩全其美的事,無論如何不可避免的,總有一方受到傷害。
他不能犧牲一直佔據著他心房的林雲,但對中途聞入心扉的孫瓊瑤,他也不能使她的感情受到傷害,困難的是情愛之中夾著恩惠。
剪不斷、理還亂,他已深深地沉緬在痛苦之中,無由解脫。
人,在性格上有與生俱來的弱點,很多悲劇的發生,在於人忽略了這弱點。
甘棠具有過人的智慧,他明白這弱點,在經過一番內心的掙扎之後,他毅然決定了應該採取的行動離開。
離開誘惑,是最智慧的抉擇,如若再相處下去,人性的弱點無法克制的時候,難免會做出錯事來,要想自拔,就辦不到了。
同時,功力已復,許多的恩怨在等待解決,他沒有耽下去的必要。
他從自我的感情束縛中掙脫出來,內心感到無比的舒泰。
他移步窗前,望著窗外庭院中的木石花草,考慮如何措辭。
就在此刻
房外廊沿上傳來一陣語聲:「稟公主,赴開封的探報業已回轉!」
「哦!情況如何?」
「生死大會業已結束……」
甘棠心頭一動,忙聚精會神地聽下去。
「勝負誰屬?」
「三日夜的拚搏,『玉牒堡』主西門嵩掌斃『死神』,盡滅死亡使者……」
甘棠雙掌緊握,額上竟滲出了汗珠。
孫瓊瑤激動的聲音道:「說下去!」
回事的婢女聲音又道:「中原武林各門派公決,『玉牒堡』門門西門嵩尊為『武聖』,並被推為武林盟主,各門派各派出一名代表,常駐『玉牒堡』處理武林大事!」
以下再說些什麼,甘棠已無心聽下去,思想已陷入極亂的紛歧中。
「死神」該說是「白袍怪人」死了,西門嵩能搏殺「白袍怪人」,實在是震世駭俗的大事。
如果照以前西門嵩所說,血洗「聖城」的主凶是「白袍怪人」,這段血海深仇,已無法親手報雪了。西門嵩被尊為「武聖」,等於取代了當年父親的尊榮,十年間滄海桑田,武林風雲的變幻未免太大了。
身為人子,既不能報雪親仇家恨,文不能重振家聲,何以對亡父與近百家人弟子的英靈於地下!
以西門嵩對付自己與陸秀貞等的手段而言,他只是一個戴著天使面具的魔鬼,隱在面具之後的,是一張猙獰的臉孔,與一個卑鄙的靈魂,以他的為人,而能甘冒生命之險,為武林安危而獻身拚鬥「白袍怪人」,的確難以置信。
然而,事實畢竟是事實,是不容否認的。
他被推為武林盟主,掌武林生殺之權,是武林之福,抑武林之禍?
「白袍怪人」並非真的「死神」,只是「死神」的未亡人「陰司公主孫小華」為了要報復武林各門派當年聯手殺她丈夫之仇,而造就的一個恐怖工具。「白袍怪人」一死,這謎底將永遠無法揭穿了……
「白袍怪人」在眾口睽睽之下被擊斃,難道沒有人發現他的真面目。
「少俠!」
甘棠一驚回頭,孫瓊瑤已站在身前。
「白袍怪人死了!」
「在下業已聽到。」
「這件事發生得很意外!」
「難道現場沒有人揭開『白袍怪人』的真面目?」
孫瓊瑤困惑地一搖螓首,道:「死者被西門嵩從疊石峰頂擲落,業已面目不辨!」
「姑娘對這事的看法如何?」
「我只覺得意外。」
「姑娘是否打算回轉東海?」
「我……為什麼要回去?」
「白袍怪人已死,貴門失落的『上元寶芨』,想已無法追查。」
「不,我有信心追回!」
「什麼,姑娘有信心追回?」
「是的,因為我姑祖母『陰司公主孫小華』可能還在人世。」
甘棠怦然心震,駭然道:「姑娘根據什麼如此推測?」
「我已查過疊石峰的石窟!」
「怎麼樣?」
「裡面空空如也,根本沒有屍體存在。」
「哦!」
甘棠這一驚非同小可,想不到「陰司公主」竟然沒有死在窟中,自己不久前聽到東海門人所發怪異簫聲,曾疑為「陰司公主」可能脫困重出,想不到這假想成了事實,「陰司公主」不死,中原武林隱患仍在……
孫瓊瑤又道:「正因為窟中不見屍影,所以才北上追蹤你,想再問當日詳情,想不到巧之又巧地碰上你被人追殺,以你的身手,何以……」
甘棠毫不隱瞞地把在「漱玉別府」的遭遇說了出來,只略去了陸秀貞一節。
孫瓊瑤凝神思索了片刻,雙眉一緊,慄聲道:「你說被西門嵩掌擊之後,功力被封!」
「是的!」
「這……怎麼可能?」
「為什麼?」
「這是本門派不傳的獨門絕學,分掌指兩部分,專以封閉敵人功力,指法為『斷元神指』,系用指風凌虛襲擊敵人,中者無不立倒……」
甘棠暗自點頭,他曾中過「陰司公主」的「斷元神指」,想起來餘悸猶存。
孫瓊瑤略略一頓之後,又接著道:「掌法稱為『奪元掌法』,較之『斷元神指』又深了一層,我閱歷淺薄,不知武林之中還有什麼門派也有這種專門封閉敵人真元的掌法,西門嵩所使的不知是否『奪無掌法』,如果是,他從何處得來東海不傳秘學,這……」
一幕往事,閃電般掠過甘棠腦海
破廟療傷,白袍怪人挾持「奇門派」一名弟子拷問「少林」掌門人頭的來路,交手之下,白袍怪人重傷,堅不肯吐露實情,最後自決而死,經潘九娘剝下面皮,送「天威院主」
鑒定,認出是西門嵩長子西門慶雲。心念之中,脫口道:「莫非……」
孫瓊瑤眉頭一皺,道:「莫非什麼?」
甘棠沉凝地道:「這是在下的推測,也許事實不是這樣,西門嵩長子西門慶雲,曾扮過『白袍怪人』,而且以『死神』自居,結果不敵在下,自戕而死,這個謎,一直尚未揭開,如果照此推測,西門慶雲可能是『白袍怪人』手下,從『白袍怪人』得到『奪元掌法』秘決,轉傳其父,所以西門嵩有此絕技!」
「有此可能!」
「再由此推演下去,西門慶雲投在『白袍怪人』門下,可能是西門嵩一著妙棋,目的在套取『白袍怪人』武功,以西門嵩的修為,任何武功只要懂得秘訣,不難參練,這也奠定了他今日擊斃『白袍怪人』的基礎。」
「有理,但該如何查證呢?」
「當然,也許事實全不是這樣。」
「可能的成份居多!」
甘棠別有深意地道:「在下會查個水落石出的!」
孫瓊瑤含情脈脈地注視了甘棠一陣,道:「少俠,你的臉色似乎已復原了。」
甘棠連忙一揖道:「是的,在下業已復原,敬謝照顧之德!」
「這話未免太見外了,我立刻著人替你收拾一個房間……」
「不必費事了,在下想立刻告辭!」
「什麼,你要走?」
孫瓊瑤眼睛睜得大大的,面上流露出一股幽怨之情,這神色,使甘棠「怦」然心跳,離去的心更迫切了。
「姑娘,在下有太多的事要處理,尚請原諒!」
「你不能多留些時?」
「以後的機會還很多。」
孫瓊瑤粉靨一甜,幽幽地道:「甘少俠,我們真的能再見嗎?」
咫尺相對,香息微聞,尤其那幽怨的神情,呈現在迷人的玉靨之上,的確使人蕩氣迴腸,不能自己,他垂下目光,不敢和她正面對視,不安地道:「會的!」
「你……一定不願小留幾日?」
「不是不願,是不能。」
「好,我為你餞行。」
「這……怎好……」
「難道你也拒絕?」
「不!不!在下承情。」
「回頭再見!」
孫瓊瑤盈盈出房而去,留下一抹淡香和無邊的悵惆。
酒席設在園中的小榭之內,只孫瓊瑤與司徒霜作陪,席間的空氣顯得沉默而淒情!
離情黯黯,別緒依依,本來是一席很豐富的餞行之宴,但由於各自的心情不同,感受也不一樣,一席酒,在沉默的氣氛中進行,似乎誰也不願意多說一句話,做主人的如此,做客人的當然更三緘其口了。
這原因,甘棠明白,他希望這尷尬的場面早些結束,不過他的內心是含有歉疚的。
孫瓊瑤哀怨的目光,不時掃向甘棠,使他如坐針氈,只顧喝悶酒,連頭都不敢抬。
突地
司徒霜盈盈起立,手持玉盞,道:「少俠,公主,婢子敬您倆一杯!」
您倆兩個字,意味深長,孫瓊瑤粉面飛霞,嬌羞不勝地白了司徒霜一眼,低下頭去,芳心猶如鹿撞,不辨是甜是酸,甘棠俊面也「刷」地紅了起來,他最怕的就是這一點,本打算裝聾作啞的席終便告辭,想不到司徒霜會來這一手!
兩人如接受這一杯酒,那便表示情感上的默契。
孫瓊瑤芳心自是千肯萬肯,只是礙於自尊,矜持著不動。
甘棠的感受可就完全相反了,他心中只有林雲.他不能熊掌與魚翅雙兼,是以也呆坐著不動。
這可為難了司徒霜,站起來坐不下去。
甘棠從侍婢手中接過酒壺,自斟了一杯,重行起身道:「孫姑娘,在下不願以藉詞褻瀆清聽,謹借花獻佛,敬姑娘一杯,聊表寸心!」
不待對方反應,便喝了下去。
孫瓊瑤幽幽一聲輕歎,站起來默默地啜了一口,坐了下去。
甘棠雖打了圓場,但已充分表示出他的心意。
孫瓊瑤那一聲輕歎,算是對甘棠心意的答覆。
酒席草草而終,甘棠即席告辭道:「孫姑娘,在下受恩深重,負疚良久,但願將來能有以報,就此告辭!」
孫瓊瑤芳心欲碎,秀目微紅,矜持地一笑道:「少俠,萍蹤偶聚本無憑,但願今離會有期!少俠,我不送你了!」
甘棠呆了一呆,硬起心腸道:「不放勞姑娘相送!」
說完,深深一揖,匆匆舉步,回到原來安息的房中,內心千回百轉,幾乎想改變原來的初衷,他知道,如果不趕緊離開,情感的堤防將不能保,對鏡理了理衣衫。一身之外,別無長物,把藥瓶和母親上次分手時所贈的金珠掖在懷中,正待……
人影一閃,司徒霜現身房中,面上,又恢復了上次邂逅時那種冷艷神色。
甘棠訕訕地道:「司徒姑娘,敬煩帶路!」
他重傷昏迷被救來此,足不曾出戶,對門戶通道,可說完全陌生。
司徒霜冷冷地道:「少俠要走也不急在一時,天快晚了!」
「在下實在心急如焚。」
「明早登程如何?」
「這……敬遵姑娘之命!」
「如此,你請坐,我有句話不吐不快!」
「姑娘也請坐!」
兩人坐定,早有小婢燃上燈火,甘棠十分不安地道:「姑娘有話請講!」
司徒霜冷眼凝注了甘棠片刻,道:「少俠恐怕不會不知道公主心意?」
甘棠嚥了一泡口水,苦苦一笑道:「姑娘,實不相瞞,在下榮獲孫姑娘垂青,衷心感激,怎奈……」
「什麼?」
「在下不能辜負敝表姐林雲!」
「你曾說過不愛她?」
「這……在下實在難以解脫,當初在下與敝表姐之間,曾發生了某種誤會,事後在下又被西門嵩惡毒謊言所愚,一度心灰意冷,現在,情況又不同了……」
「男女愛悅,出乎自願,無法勉強。但有件事不能不相告,少俠重傷之後,是由我們公主親自抱持上路,來到這裡,又安置少俠在她的寢室,這一番心意,少俠能體會否?固然武林兒女不拘小節,但以她的身份地位,這是極大的犧牲。」
甘棠頓時冷汗遍體,一時之間,不知該說什麼好。
東海派雖說是一個武林門派,在東海區域之內,實際上是一方之主,所以孫瓊瑤才有公主的稱號,身份地位,自不待言,以一個黃花少女的身份,不避嫌疑,與一個陌生男子肌膚相接,用心不言可喻,司徒霜說她付出了極大的犧牲,並不過分。
然而,事無兩全之策,他除了甘作薄情人之外,別無他途。
司徒霜面色更凝重,也更冷,幽幽地道:「敝公主深明事理,不願作任何無意識的舉措以爭取少主的感情……」
「在下……在下對孫姑娘深深負疚!」
「不過……」
「不過什麼?」
「敝公主外柔內剛,此生不可能再事他人,她的終身幸福,算是拋在中原了!」
甘棠悚然而震,這可就嚴重了,非說幾句負疚或抱歉的話就可了事,對方絕世姿容,並沒有使這奇男子迷惑,然而這一份癡情,卻使他驚惶失措了。
先是林雲,再是孫瓊瑤,一樣的癡心,一樣的恩情纏夾,二者如出一轍。
額上的汗珠,滾滾而落,心神又陷入狂亂。
這神情,當然瞞不過司徒霜的眼,冷冷地又道:「少俠,用不著自苦,也不必為難,今後再見的機會仍多,你盡時間冷靜地考慮、思索,言盡於此,請安歇吧!」
是的,今後不愁沒有再見的機會,從長考慮,未始不是善策。
甘棠鬆了一口氣,心中浮起了一個意念,孫瓊瑤西進中原,目的在打聽他姑祖母「陰司公主」的下落,在尋找東海失傳的「上元寶笈」,自己如能為她完成這心願,未嘗不是報恩的一法,但,儘管如此,他不願說出口,因為怕將來辦不到時,就成了失言輕諾了。
忽地,他想到「十五妹」的遺體,必須照她的遺言去做,她的死,完全是為了救他,這件事非盡速辦好不可,死者入土為安,豈能久居於此,孫瓊瑤等在這裡也客居性質,事實上也不能以一個死人拖累她。
心念中,隨道:「在下想請姑娘派人做一件事!」
司徒霜已轉身要離去,聞言回身道:「什麼事,儘管吩咐。」
「吩咐不敢,在下希望能購買一輛雙套大馬車!」
「馬車?」
「是的!」
「少俠要買馬車?」
「不錯!」
「做什麼用?」
「在下想把那位罹難恩人的遣骸,送到她指定的地點安葬!」
「哦!雇一輛不就成了?」
「不,江湖風雲詭譎,在下不願恩人死後受擾,所以此事須單獨去辦。」
「好,這容易,我立刻令人去辦!」
「還有,請致意孫姑娘,在下明早不向她告別了!」
司徒霜深深地看了甘棠一眼,會意地一點頭,道:「也好,這樣可以免了彼此精神上的負擔,不過,我再說一遍,希望這一次的別離,不是友誼的結束,請少俠多想上一想!」
甘棠黯然神傷地道:「在下會的!」
「請早些安歇!」
「請!」
這一天,時未過午,一輛雙套大馬車,直駛大佛窟對面的曠野,在一片疏林之中,停了下來,車身滿披黃塵,看來是經過了一番長途驅馳,車把式跳下車來,掀落了罩頭遮臉的馬連坡闊邊草帽,露出一張僕僕風塵的俊面。
他正是不辭千里奔波,運恩人「十五妹」靈樞前來歸葬的甘棠。
四周風物如舊,曠野,疏林,荒煙、蔓草……
遙望大佛窟,巍然聳立,被炸毀的痕跡猶在。
身畔,「十五妹」生前自營的墳墓,業已墓草萋萋,墓碑上,那些衷感而神秘的字句猶存,他不自禁的讀了了出來「天長地久有時盡,此很綿綿無絕期。朝朝暮暮,永對大佛之窟,君其有靈,曷來相依!」
這是個謎,到現在還是解不開的謎。
「十五妹」的來歷姓氏?
她當初為什麼要選擇此地自殺,何故輕生?
墓碑上她自刻的碑銘,包含著什麼淒慘動人的故事?
他想起了當時在此地,被「十五妹」稱為四哥的中年武士,要揭開這個謎底,只有尋到此人,而此人當然毫無疑問必定是「玉牒堡」的門下弟子。
想到「玉牒堡」,他不禁聯想起取代亡父地位,被武林尊為「武聖」,登上盟主寶座的西門嵩,也想到了被西門嵩搏殺的「死神」「白袍怪人」。
西門嵩當初所說的話可信嗎?如果說血洗「聖城」的真兇,確是「白袍怪人」,那這筆血債,業已無法親自索回了,如果不是,那兇手該是誰?西門嵩當初造這謠言居心何在?
西門嵩製造惡毒的謊言,說自己不是「武聖」的親生子,幾乎毀了自己,企圖又是什麼?
他一而再地不擇手段,迫害自己,為什麼?
無邊的恨又充滿心頭,這些帳,非和西門嵩算清楚不可。
他暫抑住心頭的恨火,揭開車簾……
「呀!」
他驚呼了一聲,連退了數步。
車中,「十五妹」的棺木之上,赫然躺著一條人影,以他的身手,竟然沒有發覺,被人藏身車中,未免太驚人了。
「車內何方朋友?」
「是我!」
入耳聲音極熟,隨著話聲,一個臃腫的身形,掀簾而出,甘棠一看,不由啼笑皆非,現身的,正是化名「無名老人」的本門首座長老南宮由。
「原來是南宮長老!」
「本座無狀,少主受驚了!」
「長老何時上這車的?」
南宮由嘻嘻一笑道:「昨晚你打尖之時。」
「哦!長老來此有何見教?」
「太夫人十分關切少主何以不參加『生死大會』?」
甘棠恨恨地把一切經過,說了一遍。南宮長老凝重地思索了片刻,道:「西門嵩此舉,顯然別具惡毒用心……」
甘棠一咬牙道:「我不會放過他!」
「你這棺中裝的是誰?」
「一個救我性命而犧牲的女子,叫『十五妹』!」
「十五妹?」
「是的,是西門嵩手下。」接著又把前因後果,約略的說了一遍。
南宮長老皺眉道:「奇怪,本門『天威院』程院主潛身『玉牒堡』數年,從未發現西門嵩有這些身手高絕的弟子,就是現今的那些錦衣劍手,前此也從未現過身,看來西門嵩城府之深,行事之周密,實在令人驚奇。」
「長老是否參與了『生死大會』?」
「是的,不過不是代表本門身份參加,代表本門的是三長老白無忌,現在白長老是本門駐『玉牒堡』的門派代表!」
「死神的面目是否揭穿?」
「沒有,屍身面目無法辨認,不過,當日我曾發現到兩個意外情況!」
「什麼情況?」
「我冒險匿身拚鬥現場之外的石罅中,以本門潛聽之術,聽到『白袍怪人』在西門嵩下殺手之際,厲呼:「頭領,你真的……』以後慘哼結束這半句話。」
甘棠駭然震驚,慄聲道:「莫非西門嵩是在演戲?」
「如此看來,莫非……」
「莫非什麼?」
「西門嵩借『死神』來完成他獨霸武林的野心!」
「那『白袍怪人』該是誰?」
「與西門嵩勾搭,或者是西門嵩所利用的傀儡!」
「可是『玉牒堡』曾被『血帖』光顧過?」
甘棠想到西門嵩殘酷的手段,惡毒的居心,和那隱在俠義面具之後的猙獰的面目,不由脫口道:「也許西門嵩犧牲一些無辜手下,故佈疑陣,淆亂武林同道耳目。」
南宮長老猛擊一掌道:「極有可能,你曾說,西門嵩封閉你的掌法,可能是東海派的『奪元神掌』,那是『白袍怪人』得自『陰司公主』的絕學,他的長子曾扮過『死神』,他對他女兒西門素雲的手段,證明他毫無人性,而『玉牒堡』真正的高手,都不在堡中,也從未現過身,他對你的迫害……」
話鋒一轉之後,又道:「他什麼事都能做得出來,而且,疊石峰與『玉牒堡』咫尺之隔,他不可能不最早發現『陰司公主』的簫聲。『血帖』第一次出現,是在他召開『群雄大會』之時,殺少林五僧,留『血帖』,附條逆我者死,從各種跡象推斷……嗯,可能西門嵩本人就是那冒名『死神』的『白袍怪人』!」
甘棠全身一震,雙目暴射奇芒,顯然內心十分激動。
南宮長老又道:「我還沒有說完『生死大會』的第二個疑點,那二十名『死亡使者』在被那些錦衣劍士屠殺之時,似乎沒有還手,以『死亡使者』的身手而論,決不可能沒有還手的餘地,同時,西門嵩與『白袍怪人』約定,戰敗的一方,隨行弟子自決以殉,『死亡使者』在看到『白袍怪人』被殺之後,不守諾言,首先發難,這當中可能有一個慘無人道的謎底存在。」
甘棠木立著從紛亂的思潮中尋找頭緒,層層剖析,最後栗呼一聲道:「是他!」
「什麼是他?」
「西門嵩就是『白袍怪人』!」
「少主又有什麼發現?」
「當日,丐幫桐柏分舵所有弟子,被慘殺於『大佛窟』中,我被騙入窟,立刻被炸,幸被東海派派人所救,無巧不巧西門嵩與陸秀貞雙雙現身,他所說的,全是謊言,前後事實對照,他已無所遁形。」
「少主,這問題牽扯太大了……」
「我誓要追個水落石出?」
「他目前是武林盟主,對他下手,必須有證據,否則將犯眾怒!」
「證據!」
「少主,先辦完你的事,再從長計議吧?」
「好!」
甘棠從車上搬下「十五妹」的棺木,然後以掌劈開了墳墓,土石翻捲之中,墓穴內忽地露出了兩具棺木。
甘棠這一驚委實非同小可。
當初「十五妹」自己掘墓刻碑,準備自盡,這墓毫無疑問,必是一具空棺,而現在墓內竟然有棺木兩具,這未免太令人無法思議了。
南宮長老也覺出了蹊蹺,指著其中一具空頭棺木道:「怎麼回事?」
甘棠雙目緊蹙,困惑地一搖頭道:「令人不解,應該只是這一具空棺才對!」
「這墳墓既是這叫『十五妹』的女子所自營,何以又有別人落葬,而且這墳外貌完整,若非是『十五妹』早先葬入的,這內中定有別情!」
「太不可能了,這另一死者是誰呢?」
「何不啟棺一看?」
「這……」
南宮長老突地手指著倒轉在地的墓碑道:「看,墓碑的反面!」
甘棠循聲一看,墓碑的另一面赫然刻著:「十五妹葉淑珍,五弟姚岑夫婦之合塚,四哥斐坤立」
「十五妹葉淑珍」自是死者無疑,姚岑是她的丈夫,四哥斐坤當是那日所見的那中年武士。
甘棠紛歧的思想中,突然一線曙光,腦海中不停地轉著「十五妹、五弟、四哥」這三個稱呼,目光無意間又掃到了遙遙相對的「大佛窟」,頓有所悟,大叫一聲道:「是了,無疑了!」
「什麼是了?」
「五弟姚岑便是與丐幫桐柏分舵弟子一同罹難的那瘋漢,看正面的碑文:「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朝朝暮暮,永對大佛之窟,君其有靈,曷來相依。』十五妹選這地方的目的,是能與亡夫隔山相望,五弟是被『玉牒堡』高手所追殺,未死之前,人雖瘋癲,劍術極高,與那批『死亡使者』不相上下,而大佛窟是『白袍怪人』所炸,這證明了什麼?」
南宮長老慄聲道:「酉門嵩毫無疑意,便是『白袍怪人』。」
甘棠咬牙道:「老匹夫,掩盡天下人耳目,竟以這種手段,躍登盟主寶座……」
「你是說死者與那四哥,都是『死亡使者』?」
「是的,這些稱呼,無疑是身份次序的代號,這刻碑的四哥斐坤,想來是從大佛窟中,掘出五弟姚岑遺體,安葬在此,目的是成全十五妹的心願,因為十五妹死志早決,她之所以又不就死,是怕連累其他同門受到株連,於此,可見西門嵩對這批手下魔爪控制之嚴。」
「現在先葬了死者,再從長計議對策吧!」
甘棠移出空棺,把「十五妹」就所殮的棺木葬入墓穴,掩好了土石,墓碑仍以正面樹立,怕的是西門嵩發覺會殘殺死者。
然後劈碎空棺,毀了馬車,放走了兩匹馬。
諸事停當,甘棠與南宮長老換了一個隱秘的所在,坐下繼續未完的話。
這可怕的謎底一旦揭穿,其震慄武林天下,可想而知。
甘棠耳邊又想起當初瘋漢五號反覆不停地囈語:「西門嵩……我要殺你……我是人嗎?……武聖……武聖……」
這意味著什麼?
心念之中,激越地道:「長老,如能找到那四號斐坤……」
南宮長老一搖頭道:「遲了,西門嵩不會留下任何活口,『死亡使者』全死光了!」
甘棠向空中一揮拳道:「此事與『聖城』血案有關!」
南宮長老一震道:「你認為血洗『聖城』的兇手,可能是西門嵩的一批已死的爪牙?」
甘棠目中殺光一閃,道:「極有可能。聽人言當初西門嵩曾敗在先父手下,以後,他與先父成了莫逆之交,這惡魔豺狼之性,一切可能出於他惡毒的安排。先父側室陸秀貞竟然倖免,我早有疑心,看來陸秀貞這淫婦也是與謀之人,這……這……」
激動得說不下去。
「少主,你準備如何行動?」
「直接找西門嵩追查真象。」
「此非善策,如他矢口否認,既無人證,也無物證,他現在身為武林盟主,以他的奸詐狠毒,如利用武林勢力,你想,將為與你有關的門派帶來什麼後果?」
甘棠殺氣騰騰地道:「我不會留給他施展陰謀的機會。」
「少主,這是匹夫之勇,如果一切正如現在所推測的,他是武林的頭號罪人,他得償還所有的血債,在一切真相未白之時,你與他為敵,是與整座武林為敵,萬一事情的結果與推斷不符,你將無法對天下同道交待。」
甘棠不由慄然而震,改容道:「長老所說極是,為今之計,將如何著手?」
南宮長老沉聲道:「謀而後動!」
「何以為謀?」
「漱玉別府是『玉牒堡』一處分支,依我判斷,那裡才是真正『玉牌堡』的心臟所在,分壇主黃嬌嬌,實際上就是西門嵩的繼室夫人,我們從黃嬌嬌下手!」
「如何下手?」
「傚法當年程院主入『玉謀堡』的故智,製造進身的機會,徐徐圖之!」
「程院主故智?」
「不錯!」
「長老的意思要我設法打入玉牒堡中,相機行事?」
「對了,本門易容之術,天下無雙,少主再次改頭換面。」
「長老計將安出?」
南宮長老以極低的聲音,向甘棠耳畔低語了一陣。
甘棠面有難色的道:「這麼做……」
南宮長老面色一肅,道:「為了公仇私怨,武林安危,些許犧牲是值得的!」
甘棠舉目望了望天色,沉重的道:「好,照計行事吧!不過,請以半月為期!」
「為什麼要半月之久?」
「我有兩件事必須先做!」
「什麼事?」
「第一,先看視家母,說明前次誤會的經過,第二,應先到疊石峰現場觀察一番,也許有什麼蛛絲馬跡可循!」
「這樣也可以,但必須注意掩飾身份!」
「我會注意的。」
「如此再見了!」
「再見!」
南宮由彈身電奔而逝。
骨肉天性,甘棠此際歸心似箭,恨不能立刻飛到母親身邊,痛海不久前對母親不孝之罪,他判斷母親必已回到桐柏山中隱居之地,由這裡前往,倒是十分便捷。
日落時分,他來到「桐柚派」掌門「雲漢一鶚樊江」隱居的山坳茅屋,卻已人去樓空,心想,「死神」已滅,各門各派都已恢復正常,於是,他取道晝夜奔赴「桐柏山」中,「桐柏派」原來的立派之地「臥雲山莊」。
時當子夜,甘棠來到「臥雲山莊」之前,心頭思潮澎湃,它恨不得立時伏跪在母親膝前,痛哭一場。
「什麼人?」
喝話聲中,四個黑衣漢於同時湧現。
甘棠定了定神,道:「在下甘棠,四位敢是樊江師叔門下?」
黑衣漢子忙躬身為禮,其中之一道:「請少主稍候,容小的通稟!」
甘棠頷了頷首,四個漢子退了開去,其中之一立即轉身叩門而入。
突地,一個意念電映腦海,他記起了「九邪魔母」說過的一句話,「……鳳凰女不貞,早與『武聖』斷絕關係……」這意念,使他原來的熱度一下子降到冰點,從頭直冷透腳心。
西門嵩造謠固屬居心惡毒,但「魔母」所說就不見得是假話了,她說這話,是在西門嵩之先,而且當時她不知自己真正身份,沒有造謠的必要,母親一直不肯說出與父親分手的原因,父親生前也不願提及母親半個字,要自己稱陸秀貞為繼母。顯然動機是出於一種恨,如此看來,西門嵩的話未必全假……
可惜陸秀貞死了,「魔母」也死了,這恥辱的謎底如何探求呢?
西門嵩,不錯,西門嵩必知內情。
在真像不明之前,還是暫時不見母親的面為上。
從西門嵩在「漱玉別府」的語氣,自己是「武聖」的骨肉不會假,但母親不貞這一節,可能也事出有因。
走!
心念之中,掉頭就待離開……
人影一晃,大師兄朱承武業已站立身前,左手持著一柄明晃晃的蛇形怪劍。
當初,他錯疑母親與二位師兄是「魔母」與殘留的「邪子」,父親死後身上劍創為奇形劍所留,正巧大師兄自承使的是奇形劍,更證實了那誤會,今日一見這奇形劍,並非三刃怪劍,深悔當初不曾細察。
朱承武冷厲地發話道:「師弟,我仍然如此稱呼你,你此來意欲何為?」
甘棠無奈,只好道:「要見母親!」
「師弟心目中還有母親兩個字?」
甘棠有口難言,母親不貞的意念,仍在心中作祟,當下一橫心道:「大師兄,請據實答覆一個問題!」
「講!」
「當初家母何故與先父分離?」
「這是個謎,師母十餘年來,一直痛心疾首極待查證的謎!」
「謊話!」
朱承武陡地欺身上步,一抖手中蛇形劍,采聲道:「師弟,你說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甘棠心痛如絞,激顫地道:「大師兄,為什麼不告訴我?」
「告訴你是一個謎!」
「我……不相信!」
「不相信又待怎樣?」
甘棠強忍滿眶淚水,道:「我會查出來的!」
朱承武咬牙道:「這柄劍是當初師父在我入門時所賜,封存已久,今晚特別開啟,我知道功力不如你,但我忍不住出手,我要以這劍殺你這忤逆不孝的師弟,當然,死的會是我,可是我願意這樣做,看劍!」
「刷!」
劍刃撕風,詭厲無倫猛然劃出。
甘棠彈退數步,痛苦地叫道:「我不與你動手!」
「但我要殺你!」
第二度揮劍攻上,甘棠再次彈退。
「小畜生,你好,你還敢回來!」
一道排山掌勁從後疾襲而至。
甘棠聽聲音知道是外祖父「三目老人」。一式「追風化影」,閃出丈外,淒聲道:「外公,你可知棠兒內心的痛苦?」
「三目老人」鬚髮俱張,怒喝道:「什麼痛苦?你忤逆不孝!」
「外公,請聽棠兒一言,如有不當,棠兒任由處死,決無怨言!」
朱承武氣呼呼地拄劍而立。
「三目老人」顫巍巍地道:「你講!」
人影再現,「奇門令主」與「桐柏掌門」雙雙現身。
甘棠瞥了姨母「奇門令主朱玉芳」和師伯「桐柏掌門樊江」一眼,對方面上的神色,使他打了一個冷顫,那表情,較之言詞上的責罵還要令人難受,他明白,自己此刻在所有尊長的眼中,是忤逆不孝之子,他的目光回到「三目老人」面上,沉痛地道:「外公,有關孫兒的謊言,您有耳聞否?」
「什麼謊言?」
「說孫兒不是『武聖甘敬堯』的親骨肉!」
「你相信?」
「孫兒不能不信!」
「為什麼?」
「因為母親沒有辯解!」
「你可曾想到有人想逼你母親現身?」
「可是母親又為何不肯道出當年離家的原因?」
「因為她不知道!」
甘棠痛苦地呻吟了一聲,道:「為什麼都是這樣說呢?為什麼?……這話孫兒不能接受!」
「奇門令主」冰冷地接口道:「你母親性極剛烈,你父親在一個夜晚,自外歸來,突然要你母親離開或自決,你母親急氣之下,也不問明原因,一怒離家,事實就是這樣!」
甘棠咬了咬牙,道:「無風不起浪,事出必有因,母親多少應該知道些端倪?」
「可是她確不知道!」
「她為何一點兒不分辯?」
「夫妻一向相敬如賓,彼此結婚以來,連臉都不曾紅過,突然而來的惡毒言詞,她受不了。」
「這合乎情理嗎?」
「三目老人」暴喝一聲道:「放屁,你這是為人子之道?」
甘棠下意識地退了一步,痛苦地道:「孫兒曾聽人說母親離家是為了她……她……」
「她怎麼樣?」
「不守婦道。」
「三目老人」厲聲道:「你敢再說,我就劈了你!」
甘棠窒了片刻,道:「當初母親離家來依,外公何以保持緘默,不到『聖城』理論?」
「奇門令主」接話道:「你母親離家至到『聖城』血案發生,才傳訊聯絡,在此之間,她沒有任何消息,誰也不知道這家門之變!」
甘棠不由語塞,但心裡很奇怪何以不見母親和表姐林雲現身,當下脫口問道:「我母親呢?」
朱武承悲聲怒叫道:「師母那天被你這不孝子頂撞之後,不知去向!」
甘棠全身一顫,骨肉之情豈能泯沒,他後悔,自責,悲傷,但也彷徨、感慨……一時之間,五味雜陳。
母親,在每一個做子女的心中,是代表偉大、聖潔、完美,唯其有這種求完美的觀念,所以不能忍受即使是一點點瑕疵。
「奇門令主」慄聲道:「甘棠,如果她有三長二短,你是殺人的兇手!」
甘棠蹬蹬蹬連退三步,顫聲道:「她……也……」
「奇門令主」厲聲道:「生死下落不明!」
甘棠痛苦地哼了一聲,掉頭電奔而去。
苦難不幸,似乎與他結了不解之緣,一起伴隨著他。
天亮了,山區已盡,晨風撲面生寒,使他清醒了些,母親與林雲的影子,不停地在腦內打轉,他痛苦地自問:「我該怎麼辦才對?」
追查事實的真相!
他作了最後的決定,如果真相不明,內心陰影不除,將痛苦一生。
母親呢?
林雲呢?
她倆如果萬一發生了什麼意外,自己將百死莫贖。心念及此,肝腸起了一陣扭搐,然而天涯茫茫,何處去尋她們的行蹤?
「奇門派」弟子遍及江湖各行各業,三教九流醫卜星相以至鼠竊狗偷,無所不包,大姨身為令主,當然是不遺餘力地追查,如果仍不為功,自己豈非無能為力。
與南宮長老的約定,又現心頭,那是大事,不但關係自己的恩怨血仇,也關係著整座武林的命運,他必須照長老所定之計,全力去做,這意念,把他沉痛的心情沖淡了些,於是,他上道奔向「疊石峰」。
一路之上,他盡量隱秘行蹤,避免和任何人朝相,他明白,西門嵩說什麼也不會放過他。
耳中所聞,儘是對「玉牒堡」掌門西門嵩的歌頌之詞,他為正義而挺身,毀了使武林陷於未日恐怖的禍源「死神」,較之當年獨戰「九邪魔母」母子九個魔頭的「武聖甘敬堯」還要偉大,武林在他的蓋世神功之下,得以獲得重生。
這些話,使甘棠感到無比的痛苦。
他並非嫉妒妒西門嵩如日中天的成就,而是痛心於整個武林被可怕而可鄙的陰謀出賣了,所有武林正義之士的耳目也被蒙蔽了,惡魔被尊為神,崇為聖,真正的神與聖,卻被踐踏,遺忘,的確,這是「武道」的悲哀,亙古未有的悲劇。
這一天,旭日初升,曉霧未收,甘棠登上了「疊石峰」。
目光所及,不由肝膽皆炸。
峰頂正中,一座高聳的巨型的石標,上面刻著兩尺大小的耀目金字:「武聖西門嵩誅死神處」。
下側是各門派掌門人或代表出席「生死大會」之人的指書留名,最後是年月日。
甘棠面對這石標,雙目盡赤,手掌緩緩揚起……
他激動得非常厲害,他要毀去這陷藏著血腥與罪惡的標誌。
就當他蓄勁待發之際
一種極微極微,輕微得除了他這種高手才能發覺的異聲,突然傳入耳鼓,他心頭猛地一震,上揚的手,徐徐放落,冷冷地發話道:「什麼人?」
一個蒼勁震耳的聲音道:「好靈敏的聽力,老夫重返中原算是碰到了真正的高手!」
甘棠心頭又是一顫,緩緩地轉過面去,三丈之外,赫然站著一個青衣人,腰懸長劍,兩鬢微霜,看年紀當在五十開外,一部長髯垂胸,業已變成灰色,貌相威嚴,雙目澈如秋水,一望而知是個不世出的高手,業已到了神儀內蘊之境。
青衣人乍見到甘棠不過是個二十左右的村裝少年,口裡不禁「噫」了一聲。
甘棠目光在青衣人身上一繞,道:「閣下何方高人?」
青衣人打量了甘棠半晌,才慢吞吞地道:「娃兒,你先報名!」
對棠冷傲地道:「本人先請教閣下!」
「你很驕傲?」
「談不上!」
「老夫現在還不到提名道號的時候!」
「如此彼此兩免了!」
「哼,娃兒,憑你能在五丈外覺察老夫來臨,看來功夫相當不俗。你此來是瞻仰這『武聖』的紀念標?」
說到後半句,面上全是不屑與鄙薄之色。
甘棠覺得沒有向一個陌生人透露內心情感的必要,聞言微微一哂道:「閣下想來也是慕名而至的?」
「慕名,哈哈哈哈……」
笑聲排蕩裂雲,震得四山齊應,以甘棠的修為,竟然也被笑聲震得心旌搖搖,忙一懾心神道:「閣下有什麼可笑的?」
青衣人笑聲一斂,目中陡射奇芒,厲如電,冷如冰,但聲音仍極平和地道:「小友,你定力也不差,老夫此次重返中原,所見到的高手,數你是第一,難得的是你年紀輕輕,便具這等修為,可惜……」
甘棠心中微微一動,娃兒變成小友,連稱號都改了,當下不經意地道:「可惜什麼?」
青衣人道:「可惜沒有真知灼見之士指導。」
「閣下這話是什麼意思?」
「小友很崇拜這『武聖』,是不是?」
「這……」心念一轉之後,道:「這是時勢所趨。」
「答得好!」
「閣下莫非認為『武聖』不值崇敬?」
青衣人面色微微一變,不答所問,沉緩而有力地道:「小友,請替老夫辦件事?」
「什麼事?」
「傳訊與西門嵩,說有故人在此佇候!」
甘棠「怦」然一驚,道:「閣下的意思是要挑戰武林盟主?」
青衣人面色又恢復原先的平靜,道:「這一點小友不必過問。」
甘棠不由心中有氣,冷聲道:「閣下認為在下會聽這差遣?」
「你不願意?」
「對了!」
青衣人目芒一閃,道:「老夫已說了一個請字!」
甘棠心中念及與南宮長老所約,當然不能在西門嵩之前現面,同時,他也不敢到「玉牒堡」,萬一按捺不住,勢將影響大局,故作傲然的神態道:「閣下你何不親自登門討教?」
青衣人莫測高深地一笑道:「老夫認為此地最好!」
「可惜在下無法應命!」
「為什麼?」
「不為什麼?」
「小友要在什麼情況下,才肯為老夫傳這口訊?」
「反正在下抱歉難以從命就是。」
青衣人養氣工夫可到了家,面上毫無慍色,這正是一個特級劍手所必需具備的條件,由此可以測知這青衣人的劍術,必相當可觀,同時,既敢向被尊為「武聖」的西門嵩挑戰,當然是有所恃的。
心念之中,又道:「閣下向『武聖』挑戰的動機是什麼?」
青衣人目中奇芒再射,但一現而隱,淡淡地道:「小友莫非認為老夫不配?」
「在下沒有這意思。」
「依小友的猜測呢?」
「為名?」
「你錯了,武人之患,在於好名!」
甘棠暗自佩服,這廖廖數字,含有極深的哲理,試探著又道:「為仇?」
青衣人面色變了,久久才告平復,避開了這問題道:「老夫明白小友的意思了!」
「閣下明白什麼?」
「是否要老夫表現一下,能否有向西門嵩挑戰的資格。」
甘棠心中一動,躍躍欲試,他真想見識一下對方的能為,敢公然向西門嵩挑戰,必有過人之能……
就在此刻
兩條人影,從峰下飛射而至,甘棠目光一掃,道:「為閣下傳訊的人到了!」
話聲中,人已向側方的亂石中逸去。
青衣人灰眉一皺……
人影颯然而至,赫然是兩名錦衣劍士。兩名劍上身形穩住之後,目光齊齊掃向青衣人,面上微露愕然之色,其中之一把手一拱,道:「閣下何方高人?」
青衣人反問道:「兩位朋友何不先論身份?」
那名錦衣劍士面上頓露揚揚自得之色,眉毛一挑,道:「閣下看不出咱們來歷?」
青衣人冷靜地道:「恕老夫眼拙!」
另一個錦衣劍十傲然道:「武林盟主座下錦衣近衛!」
「哦!老夫失敬了!」
「閣下可以報名了吧!」
「區區微名,不值得報。」
原先發話的那名錦衣劍士面色一沉,道:「閣下可知現在足踏之地,是什麼地方?」
青衣人淡淡地道:「一座山頭而已。」
「哼!這是聖地,等閒人不許涉足。閣下為了瞻仰聖地而來?」
「哈哈哈哈!」
「閣下因何發笑?」
青衣人不屑地道:「想不到西門嵩竟然成了武聖,登上了盟主……」
兩劍士霍然變色,一個怒斥道:「閣下敢直呼盟主名諱?」
「這……有什麼不可?」
「本近衛恐要得罪!」
「憑你還不配!」
那劍士「唰」地拔出長劍,一抖幻起三朵劍花,厲聲道:「閣下到底是何來路?」
青衣人依然冷漠無動於衷地道:「朋友,這你不配問,速傳語西門嵩,老夫在這裡等他!」
錦衣劍士嘿地一聲冷笑道:「閣下居然要去向盟主挑戰,嘿嘿……」
「老夫要你快去傳訊!」
「如果不呢?」
「別激怒老夫殺了你!」
那劍士先是一愣,繼而狂聲大笑道:「好一個大言不慚的匹夫!」
青衣人雙目一瞪,奇光暴射又斂住,道:「快去!」
那劍士一振腕,道:「閣下先露一手瞧瞧。」
青衣人聲音一寒,道:「老夫不想殺你!」
「可是在下卻想教訓你!」
「你找死?」
「那是笑話!」
「出手吧?」
「拔劍!」
青衣人一字一頓地道:「老夫給你機會,讓你先出手!」
「看劍!」
「哇!」
慘號震空,血光迸射,那名錦衣劍士,攔腰被斬為兩截。
青衣人若無其事地回劍入鞘。他出手快得猶如電光映閃,不,那還慢了,應該說快得使人連動的餘地都沒有,若非見他回鞘,根本就像沒有出手一般。
另一名錦衣劍士,面如死灰,久久才爆出一聲栗呼道:「逆拔快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