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劍立即把解藥吞入腹中,內心的感激實在無法形容,他決想不到『梵淨』的前身便是「百靈女孔映紅』,更未料到對方會在茶裡和香爐裡下毒,舒眉跟隨「血衣娘子」是順理成章的事,而陳香君會在此庵削髮為尼,就非常意外的了。
他不禁想起自己初出江湖,為了查訪仇人,闖「倚雲山莊」,被「無魂女」利用,以陳香君新婚夫婿的人頭作賀札,掀起了軒然巨波……之後,她,祖父「三元老人」及父親「三元幫主」遇害,山莊道血洗……
一個苦命的女子,他不由長歎出聲。
解藥入腹,立起妙用,中毒不同受傷,只要對症下藥,而非特殊劇毒的活,消解得很快,只這旋踵工夫,真氣已有流轉跡象。
約莫盞茶工夫,前院隱隱傳來人語之聲。
太遠,而且隔了兩重關著的門,聽不真切,從片段的語絲來判斷,似乎在追問「紫衣人」現身之跡,和自己何以會突然失蹤。
正自思念之間,一聲淒厲刺耳的慘號,破空傳來。
斐劍心頭猛地一震,莫非陳香君偷贈解藥的事被發覺……
他毫不猶豫的打開了柴房門,飄身上了佛堂屋頂,目光掠處,不由目眥慾望,肝膽皆炸,花間碎石地上,躺著「紅樓主人」大弟子舒眉的屍體,頭骨盡碎,一片血肉模糊,「血衣娘子」左手仍在滴著鮮血,看來是被抓死的。
旁邊,「玉女陳香君」驚怖欲死,面無人色,哆嗦不已。
「血衣娘子」此刻正厲聲盤詰:
「說,那小子藏在什麼地方?」
陳香君片言不發,只有顫抖的份兒。
「梵淨」女尼獰聲道:
「不必問了,那小子功力已被藥力封閉,諒他飛也飛不遠。這孽徒竟敢做出這等事來,該死!」
最後一個死字出口,人已向陳香君追去……
陳香君驚怖地步步後退。
「不許動!」
暴喝聲中,斐劍電閃下瀉,落在卵石道上,正好遮住了陳香君。
「血衣娘子」與「梵淨」駭的向後退了數步。
「夢淨」慄聲道:
「你……功力仍在?」
斐劍冰寒的哼了一聲道:
「想不到一個出家人居心如此狠毒,真是江山易改秉性難移了……
「血衣娘子」獰厲地接口道:
「小子,老身生平眥睚必報。」
斐劍目光向「血衣娘子」掃了過去,沉聲道:
「我已經饒了你一次不死,那是看在『紅樓主人』份上!」
「血衣娘子」惡狠狠的道:
「老身卻誓要取你性命。」
「你恐怕辦不到!」
「小子,你就試試看!」
著字聲中,左掌暴揚……
斐劍可嘗過這女魔「飛甲破金」的邪門毒招,存心不讓對方有施展的機會,這意念只如電興在腦內一閃。
「哇!」
慘號之聲,慄人心魄,「血衣娘子」身軀一個踉蹌,目瞪如鈴,眼珠幾乎突出眶外,上揚的手掌,僵直地停在半空,身軀在顫抖,抽搐,久久,才「砰!」的一聲栽了下去,血從胸脅之間,噴泉般灑了出來。
斐劍從動念,以至拔劍,出手,快得猶如電花一閃。
「梵淨」悲嚎一聲:
「你殺了我的母親!」
雙掌一錯,右掌左指,向斐劍疾攻而至。
斐劍手中劍倒一豎,這看來極簡單的一式,角度、部位、時間拿擔得妙到毫顛,把一掌一指,完全封閉在門外。
這是「天樞劍法」之中最具威力的一招「擎天一柱」,守勢之中,含有數式極厲害的殺手,斐劍只施展了半招中的一式,他無意再取「梵淨」的性命,他覺得父親生前虧欠了她,自己該留些餘地。
「玉女陳香君」木偶般呆在一旁,不言亦不動。
斐劍寒聲道:
「梵淨,在下不想殺你!」
「梵淨」淒厲無比的道:
「我不殺你誓不為人,司馬宣死了,你有資格代他流血!」
斐劍雙目一紅,道:
「先父固然對你不起,但他已經長眠了……」
「這恨永遠不會消失!」
「別忘了你是出家人?」
「我已蹈劫破戒,不準備回頭了!」
單掌一揚,卻沒有勁力發出。
斐劍心念未轉,但覺一般幽香撲鼻,登時天旋運轉,不禁脫口狂叫一聲:
「毒!」
叫聲未落一道排出勁氣,迎胸撞到。
「砰!」
悶哼聲中,斐劍倒退了三步,口角淤出了兩縷鮮血。
「納命來!」
慄人的喝聲中,梵淨五指如釣,朝斐劍迎頭抓下,這手法詭異而殘狠,想來舒眉便是在這一式之下。
斐劍雖然中了毒,但那深厚的修為,其潛力是相當駭人的,幾乎是出自本能,他在視力模糊之下,施出了一招「滿天星斗」。
「哇!」
又是一聲慘號,「梵淨」幌了兩幌,倒臥血泊之中。
斐劍眼前一黑,也栽了下去。
醒來之時,首先入目的是一個冰冷面孔,她,正是法名「棄塵」的「玉女陳香君」。
斐劍站了起來,除了頭腦仍有點沉重之外,別無感覺,雙手一拱道:「敬謝姑娘援手之德!」
「你可以走了!」聲音冷得像冰,令人聽了滿身發毛。
「姑娘……」
「小尼法名棄塵!」
這種突然轉變的態度,使斐劍困惑又茫然,期期的道:
「是,小師太!」
「棄塵」閉了閉眼,平靜了一下情緒,仍是冰冷逼人的聲音道:「不久前,在『滴仙秘宮』之中,承施主援手,得脫主母東方霏雯的毒手,今日算是償還這筆人情,從此了固完果,家師容或有取死之道,但總是小尼的剃渡人,小尼不準備替她報仇,但誓從此閉門體簽,施主可以走了!」
斐劍無言以對抱了抱拳,黯然轉身出庵。
沿著桃溪,除除而行,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感受。
舒眉死了,陳香君出了家,這便是人生的歸宿!
「血衣娘子」一生積惡,死不足惜,只是「梵淨」的死,使他稍感不安。
他重溫了一遍「梵淨」所說的故事,「風頭金釵」是她當年送與父親的定情之物,難道父親真的忍心殺死母親?
這未免太可怕了,他的心感到一陣撕裂的痛楚。
如果事實真的如此,的確是一樁人間最殘酷的悲劇。這悲劇不能宣之於口,也不能入任何人之耳,只有默默地忍受,到生命的終結。
母親遺言又一次響在耳旁:「女魔………金釵……殺…………屠龍劍客……」
母親生前不提父親隻字,要自己從她始斐而不姓司馬,足見她怨毒之深,恨意之切,然而為什麼呢?僅是為了被遺棄嗎?
遺言中的女魔,指的是「百靈女」嗎?」
母親死了!
父親死了!
「百靈女」也死了!
這慘酷的謎底,看來已無法揭曉了,為人子的只有終生抱憾即使,將來有機會會證明母親是被父親所殺,又待如何?
他,第一次,因感懷身世而滴下了傷心之淚。
一種空虛向他襲來,他自問:人生到底有什麼價值?有什麼意義?一切都是空啊,豪氣,在剎那之間消失了,似乎自己本身歸於空幻……
恩、怨、情、仇似乎也失去了應有意義,他發覺何以有的人要遁身空門,有的人要避世隱居!
展現在眼前的,是一片空茫,像無邊的大海,何去?何從?
行盡桃溪,轉出山坳,眼前是灰濛濛的官道,他像遊魂似的挪動著腳步,顯得有些蹣跚,頭垂得低低地,完全失去了平日的英風豪氣。
「相公真想不到會碰上你!」
一聲嬌脆的呼喚,把斐劍從迷茫中喚醒,抬頭一看,一個絳衣少女俏生生地站在身前,東方霏雯手下,一共有多少絳衣侍婢,他不清楚,但記憶中已死傷了不少,對這些絳衣侍婢,他無法叫出任何一個名字,在他心目中,有些是熟悉的面孔,有是陌生面孔,所知僅此而已,眼前這侍婢,是他所熟悉的面孔之一。
他想到自己業已與東方霏雯斷絕關係,兜搭了沒意思,同時此刻的心情沮喪到了極點,下意識中,有一種違避任何人的心理。
他看了看對方,沒有開口,自顧自的從她身邊擦過……-「相公!」
絳衣少女訝異地喚了一聲,彈身攔在他的頭裡,又道:
「相公真的絕情至此?」
斐劍不期然的止住了腳步,冷的至極道:「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絳衣侍婢厥起小嘴,一付嬌嗔薄怒的模樣,道:「相公準備與家主母永斷葛籐了?」
「是這樣!」
「相公一點也不婉惜這份情感?」
「事逼此處,不得不然!」
絳衣侍婢換了一付幽淒的神情,道:
「想不到主母一片癡情,全付流水!」
斐劍心弦微微一顫,他想起東方霏雯分手時,她那淒厲的言詞,至今思之,猶覺不寒而慄,她聲言要報復,要彼此與父親之間的關係,仍屬疑案……
心念之中,冷酷無情的道:
「人生變幻無常,有緣則合,無緣則分,用不著這麼認真!」
「這……不像是相公平素的口吻?」
「像也罷,不像也罷,事實就是如此。」
「相公願見她最後一面嗎?」
「最後……你說最後?」
「是的,因為她已不久人世了!」
斐劍陡地一震,雖雲無情,終竟有情,他再不能無動於衷了,畢竟情可以淡忘,但不能徹底抹煞。
「什麼,她……她……快要死了?」
絳衣侍婢不勝悲淒的道:
「是的!」
「這……不可能……我們分手才……」
「天也有不測風雲!」
「發生了什麼事?」
「為了相公,主母被至尊盟主責罰,受傷極重,若非乘機逃了出來,早已沒有命在,主母生機難復,昏迷中不斷喚著相公,所以婢子等才分頭出來尋找……」
「是她的意思嗎?」
「不是,是婢子等的主張?」
斐劍低頭沉思,久久不作一聲,他不知道該不該再去見她?
絳衣侍婢幽幽地再度開口道:
「相公吝嗇安慰一個曾經愛過而垂死的人?」
斐劍驀一抬頭,咬了咬牙,道:
「好,我去,她在什麼地方?」
「施南城中!」
「英雄擂」的往事,又現心頭,不由脫口道:
「英雄館麼?」
「不,英雄館早已化為廢墟,是另一個隱秘的所在。」
「你帶路!」
「是!」
兩人一先一後,沿官道奔了一程,忽然一輛馬車迎面駛來,在距兩人數丈這處,陡地剎住,車門一啟,跳下了一個人來,赫然又是一名絳衣侍婢。
斐劍一收勢,側顧身邊的那侍婢道:
「怎麼回事?」
「請相公上車!」
「這馬車來的倒巧?」
「相公太多疑了,至少有十輛同樣的馬車在各要道巡走。」
斐劍略一思索之後,登上了馬車,兩名侍婢搶著放下了車簾,唏聿聿一陣馬嘶,絕塵馳去。
在車中,斐劍的心仍是空落落的,思緒無法集中。
行行復行行,車廂內光線逐漸黯談,終至漆黑一片,已經入夜了。
馬車疾馳如故,估計已奔行了數十里。
車廂送入了亮光,明暗不定,耳畔響起了喧雜的人聲,他想,已到施南城了。馬車速度銳減得!得!馬蹄叩擊街路的聲音,遲滯而凌亂,顯然兩匹馬經過長途奔馳,業已疲泛不堪了。
囂亂的市聲逐漸消失,最後只剩下馬蹄聲,車已轉入僻靜的巷道。
不久,馬車停下,斐劍掀簾而出,眼前是一個荒蕪的院落,迎面上房,隱隱透出燈光,其餘廂房,漆黑一片。
第一次,他看到東方霏雯落腳在這等破落的地方。
一名絳衣侍婢,迎上前來,向上房一指,道:
「請相公進屋!」
直到此刻,斐劍的情緒才開始有些激動,他想,她究竟傷成什麼樣子?見了面又將怎樣?
進了庭房,只見遍處積塵,一張破八仙桌上燃著一支殘燭,燭芯虯結,使光線顯得十分黯淡,有些陰森襲人,看來,這是一座久無人住的廢宅。
絳衣侍婢朝右首房門一指道:
「在裡面!」
斐劍推門跨了進去,目光掃處,不由怒髮衝冠,血脈膨脹,窒在當場。
房內,打掃得十分乾淨,居中擺著一桌酒菜,燭火通明,窗上蒙著黑布,所以外面看不出來,而東方霏雯,面帶迷人的笑容,端然正坐。
「弟弟,你終於來了!」
溫軟嬌脆的聲音,悅耳極。
斐劍全身劇顫,好半晌,才氣呼呼的迸出一句話道:
「這是怎麼回事?」
「弟弟,你先坐下來,冷靜些!」
「原來所謂的垂死……」
「話並沒有錯,事實也不假……」
「你……到底在弄什麼玄虛?」
東方霏雯美態依然,在燈光映照下,美得令人目羨,嫵媚得令人沉醉,玉手輕抬,朝對面的座椅一指,聲如玉盤落珠似的道:
「弟弟,你不能坐下再談嗎?」
斐劍冷酷的道:
「我沒有空!」
「坐一下的時間總有的?」
「有話就請講,否則我要告辭了!」
「弟弟!」雙眸散泛出異樣的光彩,像夢囈似的單調接下去道:「一切都將成為過去,今晚,我要求你最後一次和我平靜的談談,那怕是半刻也好。」
斐劍依然不所動的道:
「你有什麼目的?」
東方霏雯掩口一笑,道:
「目的?什麼目的也沒有,我只希望這一場戲在結束之前,重溫片刻往昔的歡愉,分手,也得愉快的分手,否則太令人傷神了,我再說一遍,這是我們最後一刻的相會,我已把全部感情獻給你,我已一無所有,你不吝嗇這……」
斐劍的心弦開始震顫了,那曾經被可怕的現實熄滅了的愛情之火,又迸出了火星,他想抑制,然而似乎已辦不到。
「你一再說……最後,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