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火鴛鴦 正文 第十六章
    歐化雨竟然已鴻飛冥冥,他為什麼要離開?武同春窒在當場,一個意念,閃現腦海,使他心情頓形雜亂起來,安知歐化雨不是信口胡謅,企圖脫身。

    不然,在剛剛問到天地會主的時候,他便發現灰衣人牟英山現身?可是,他會施展「無敵劍法」是事實,又當何解?真假難辨,除非再找到他。

    「鬼叫化」可能不耐久等,跟蹤而至,開口道:「怎麼樣?」

    武同春沮喪地道:「人不見了!」

    「你是說歐陽一凡?」

    「是的!」

    「晦!你為何要離開他?』「在下去追灰衣人牟英山,把他留在此地,他卻失了蹤。」

    「你問出天地會主的來歷了麼?」

    「沒有,就只差這麼一點。」

    「鬼叫化」吐了口氣,道:「算了,能知道這麼多已經夠幸運了,另謀別策吧!」話鋒一頓,又道:「老弟,你傳話到底傳到沒有、怎不見武少堡主露面?」

    武同春真想抖露真面目,但想到帷薄不修,家中發生了那種見不得人的事,還稱什麼雄,道什麼義,當下含糊以應道:「話已傳到,他還不能離山,只囑在下能辦的便代他辦!」

    「鬼叫化」頷首不語。

    武同春想到了白石玉,暗暗一咬牙,道:「在下還有個約會,必須即刻去赴。」

    「鬼叫化」瞪眼道:「什麼約會?」

    武同春不便明言,期期地道:「是一個私人過節!」

    「鬼叫化」不再追問,一抬手道:「你去吧!」

    武同春想了想,道:「關於『無我大師』師徒與西門堯前輩的血債,在下誓要連本帶利索討,您老儘管放心,武同春的事,就是在下的事!」說完,拱手一揖,彈身離去,現在,他只有一個意念,殺白石玉。

    不久,來到與白石玉分手的地方,卻不見人影;暗忖:「這小子莫不成真的溜了?十足的小人,說的話是不可信的。」

    恨火,在心頭股股直冒。

    「黑紗女」的聲音倏告傳來:「武同春,為了保持你身份的秘密,以後我仍叫你『冷面客』。你在找白石玉,是嗎?」

    真是陰魂不散,武同春心緒惡劣,沒好氣地道:「不錯,你怎麼也知道?」

    「黑紗女」的聲音道:「我當然知道,你的家事我能不關心麼?哈哈哈哈……」笑聲尖刻充滿了嘲諷的意味,這是惡毒的報復。

    武同春忍受不了,當初凝碧是被冤枉,而現在華錦芳卻是事實,這醜事使他見不得人,對「黑紗女」來說,是最好的報復機會了。

    「黑紗女」又道:「怎麼不說話了?我很同情你的遭遇,臉孔被毀,妻子又紅杏出牆,也真夠你受的……」

    她還不知道武同春被毀的容貌業已恢復。

    武同春咬牙道:「笑吧,盡量地譏諷把,我全認了。」

    「黑紗女」道:「這不都是事實,難道是我無中生有?我愈想愈替凝碧不值,生前名節受污,又遭慘死,她……太可憐了,她是瞎了眼才嫁給你這……」

    武同春狂叫道:「夠了,不要說了!」

    「你不想聽?」

    「你何不殺了我,乾乾脆脆……」

    「不,我要你活下去,讓你的良心殺你。」

    「我的女兒遺珠呢,你把她怎麼樣?」

    「她過得很好!」

    「活生生拆散人家骨肉,不嫌太殘忍麼?」

    「殘忍?哈哈,她知道她娘是怎麼死的,她會恨你一輩子。」

    痛苦地呻吟了一聲。武同春厲聲道:「『黑紗女』,這種手段太不人道了!」身軀晃了兩晃,幾乎站立不穩。

    「黑紗女」冷酷地道:「你很人道,是嗎?」

    近乎哀求地,武同春淒聲道:「把遺珠還給我,我……要在她身上補償對她娘的虧欠,我求你,讓我父女生活在一起。」

    一聲冷笑,「黑紗女」道:「她不要跟你生活,八年來,你沒愛過她,關心過她,再說,她如何跟你生活?把她交給那不守婦道的繼娘麼?哼,辦不到!」

    武同春的心又一次被撕碎,痛苦使他喘息不止。

    久久,才進出話聲道:「很好,你不給我贖罪的機會,報復吧,把殘酷的手段使出來,盡量加在我身上,反正我的心已經死了,活著的是個軀殼,我受得了,什麼都無所謂了……」身形又是一個踉蹌。

    絲毫不為所動,「黑紗女」道:「這算得了什麼,你可曾想來到凝碧在死前內心有多痛苦?」

    武同春努力一咬牙道:「話到這裡為止,我認命。白石玉人呢?」

    「走了!」

    「走了?」

    「不錯,是我要他走的。」

    「你……憑什麼要他走?」

    「因為我要你活下去,不想你死在他手下。」

    武同春氣極狂吼道:「我要殺他,殺他,殺……」

    「黑紗女」冰聲道:「你殺不了他,你無法接近他身前三丈,他殺你倒是很容易。」

    武同春赤紅著雙目道:「他自己答應願跟我憑真功實力一拼生死……」

    「黑紗女」道:「別一廂情願,不會有這種事的,說歸說,動劍他不是你的對手,他不會睜著眼送死,而且……他青春正盛,還想好好享受人生哩!」

    武同春目眥欲裂地道:「享受別人的妻子?」

    「黑紗女」無情地道:「華錦芳甘願,你又能怎樣?」

    武同春不願再聽下去了,否則他會發狂,這種事,「黑紗女」是拍手稱快的,等於幫助她報復,厲哼一聲,道:「我會找到他的,他逃不了……」

    「黑紗女」道:「他如果不想見你,你絕對找不到他!」語聲漸漸遠去。

    這是條廢棄了的驛道,路面全為野草覆蓋,但仍有路的輪廓,行人在大路中央走出了另一條小路。

    日正當中,前後不見人影。

    武同春自己也不明白,何以走上這條馱負在棄道中的荒涼小路,此刻,他像個遊魂,沒有目的,沒有思想,過重的心靈負荷、使他變成了麻木。

    正行之間,一陣「沙!沙」之聲傳入耳鼓,武同春從迷茫中回過神來,轉頭舉目望去,只見一頂綠色大轎,由四名壯漢抬著,自後冉冉而至。

    從穩健的腳步看來,四名壯漢是江湖人物,而非一般的轎夫。

    武同春側身讓路,轎子擦身而過。

    別人抬轎路過,根本與他無涉,他沒有理會的必要。

    幾句極輕的對話,傳了過來「存心避邪,偏逢煞星,那就是他。」

    「『冷面客』?」

    「誰說不是!」

    「快走,別讓他看出破綻。」

    「他又不是千里眼……」

    「少廢話!」

    聲音極低,換了旁人,絕對聽不到。

    但武同春功力深厚,三丈之內可辨飛花落葉,聽了一個字不漏,登時心中疑雲大起,清叱聲:「站住!」八步趕蟬,超到頭裡,返身攔住。

    四名抬轎的壯漢臉色大變。

    武同春再次道:「轎子放下!」

    語冷如冰,含有使人無法抗拒的威力,四壯漢乖乖放下轎子,其中之一道:「朋友意欲為何?」完全是江湖人的口吻。

    武同春目芒一閃,道:「轎子裡是什麼人?」

    四壯漢瞪著眼,沒一人答腔。

    轎子裡傳出一個女人的聲音道:「什麼人阻路?」

    最先頭的一個道:「是……是一位江湖朋友!」

    武同春冷哼一聲道:「你們方纔曾提本人的外號,什麼江湖朋友?」

    女人的聲音道:「是『冷面客』麼?」

    「不錯!」

    「因何阻路?」

    「芳駕何人?」

    「怪了,天下人走天下路,這不是無理取鬧麼?」

    「就算是吧!」

    「彼此河井不相犯,朋友算什麼意思?」

    武同春大感為難,憑對方的幾句話,攔下了人家,連人家的來路都不知道,而且,轎中人的聲音很陌生,不過,照抬轎人口氣,內中必有蹊蹺,不會說「別讓他看出破綻」這句話,不管怎麼樣,非弄明白不可。

    當下硬起頭皮道:「這轎子裡藏有蹊蹺,在下要過目。」

    「什麼,你要過目?」

    「不錯!」

    「無理取鬧麼?」

    「就算是也無妨!」

    「『冷面客』,你是恃技凌人麼?」

    「隨你怎麼想好了!」

    「我是個婦道人家,你……居心何為?」

    「先報上來路?」

    「回娘家省親的,報什麼來路?」

    「如此打開轎門!」

    「你……」

    勢成騎虎,武同春把心一橫,???「要在下動手麼?」

    四個抬轎的,看來都有兩下子,但人的名,樹的影,碰上了「冷面客」,豈敢妄動,只眼巴巴地望著,連大氣都不敢喘。

    轎簾陡地飄起,捲上轎頂,轎子裡坐的是一個芙蓉美面的少婦。

    武同春眼前一亮,心卻沉了下來,轎子裡沒什麼異樣,但對方明明提到「冷面客」三個字,還說快走,別讓自己看出破綻,絕不是無的放矢。寒聲道:「什麼來路?」

    少婦柳眉一緊,道:「有這必要麼?」

    「是有此必要!」

    「到底為什麼?」

    「不必告訴你。」

    「你認識我麼?」

    「認識就不會問。」

    「既然不認識,我隨便捏造一個來路,你又怎能分辨真假?」

    俐口伶牙,態度從容,顯然不是泛泛之輩,武同春心念一轉,道:「請下轎!」

    少婦粉腮一變,道:「『冷面客』,你一個堂堂武士,無理欺侮一個婦道人家,不怕被人齒冷?」

    武同春橫著道:「齒冷由人去冷,在下不會改變主意。」

    少婦眸光連閃,道:「你總該說個理由呀?」

    武同春冷沉地道:「你手下方纔曾提及在下外號,又說別露破綻,這不是理?」

    少婦格格一陣嬌笑道:「這算什麼理由?你『冷面客』名氣大,誰見了不認識,怕你找麻煩,他們隨便說了兩句話,想不到反而招來麻煩……」

    武同春已經鐵定了心,冰聲道:「我說下轎!」

    「你……想做什麼?」

    「沒什麼,檢查一下轎子。」

    「這……沒來由……」

    「下轎!」語意堅決,是命令式的。

    「好吧!反正你武功高,自可率性而為,下轎就下轎。」說著,真的飄身出轎,向旁邊一側身,手指轎內道:「請檢查?」

    武同春目光掃向轎中,不由為之一怔,轎內空空如也,什麼也沒有,登時大感尷尬,出不了聲。

    少婦冷笑了一聲道:「滿意了麼?」

    武同春不死心,但又無可奈何,一擺手道:「去吧!」

    少婦深深吐口氣,坐回轎中,拉下轎簾,四壯漢抬起,如飛而去。

    武同春窒在當場,越想越不對勁,這裡是有文章,可是偏偏看不出端倪,對方如是男人,可以用強,而對方是個女的,不能失了分寸。

    突地,他發現轎子停放過的位置,有些刺目的斑漬,近前一看,厲呼道:「血!」

    這血當然是轎子裡滴落的。

    武同春的心抽緊了,立即領悟過來,問題發生在墊座之下,那頂大轎,在座位下藏一個人是非常便當的事。

    顯然,藏的不是屍體便是重傷者,會是誰?抬頭望去,轎子已沒了蹤影。

    當然,他不會就此放過,對方提到他的名字,極可能與他有關,當下立即彈身順路追了下去。

    一口氣追了四五里,不見轎子的蹤影,武同春剎住勢,暗忖:「不對,以自己的速度而論對方就是飛,也不可能超出兩里之外,自己耽擱的時間並沒多久。」心念之中,回身四下遙掃。

    來路的左側方,有座小廟的影子,余外四下都是空蕩蕩的,沒有可資隱藏的地方,於是,他當機立斷,彈身往回奔,測向小廟。

    奔到臨近,一看,果然是間敗落的小廟。

    他迫不及待地縱身越垣,登上屋頂,目光掃處,精神大振,那頂大轎,停放在磚苔砌草的院地中。

    那小婦和四個壯漢圍在轎邊竊竊私語。

    武同春飄絮般瀉落院地。

    驚呼聲中,少婦與四壯漢紛紛彈退,恐怖之情,溢於言表。

    武同春掃了轎子一眼,冷極地道:「轎座下面是什麼東西?」

    四壯漢登時臉色變灰,目爆駭芒。

    少婦目珠連轉之後,厲聲道:「『冷面客』,你到底目的何在?」

    武同春道:「在下問轎座之下是什麼東西?」

    「這與你何干?」

    「別浪費唇舌,坦白說出來吧!」

    「才殺好的豬羊,帶回娘家去的。

    武同春愕然,難道真的是豬羊?心念數轉之後,道:「打開來看!」

    少婦粉腮連變,寒聲道:「豬羊牲體,有什麼好看的?」

    「也許就有好看!」

    「我不明白,彼此素昧平生,為什麼要橫裡找岔?」

    「這破廟是你娘家?」

    「怪了,歇歇腳不成麼?」

    「好,現在打開。」

    「你不信自己打開看吧!」

    武同春暗暗一咬牙,拔出露刃.把轎挑了翻捲在轎門上,一陣重濁的喘息聲發自座下,心裡立知有異。探半身用手揭起座墊,登時頭皮發炸,「呀」地驚叫一聲,連退了三步。

    座墊下,赫然蜷曲著一個血污狼籍的老人。

    抬頭掃去,少婦與四壯漢已逃得無影無蹤。

    武同春不遑去追趕對方,他要先明白轎子裡重傷的是誰。

    劍揮處,轎子被劈開,扳開座板,血人舒展開來,仔細一審視,登時鼻息皆窒,血脈也停止了運行,狂叫一聲:「師叔!」

    被塞在座廂內的血人,赫然是昨晚初逢的師叔歐化雨,遍身血污,業已奄奄一息,距死不遠。

    那少婦是什麼來路?為什麼要對歐化雨下這毒手?武同春目中幾乎要噴出血來,他想去追對方,但又不能扔下垂危的師叔不管,想了想,還是救人要緊。

    他把歐化雨用雙手捧抱下地,平放著,只見他身上儘是創孔,皮翻肉轉,像無數張嬰兒的嘴,令人不忍卒睹。

    「師叔!師叔!……」他一迭聲地叫喚著。

    歐化雨只微微動了動,沒反應,暴睜著的眼,像死魚眼珠子,完全失去了神,臉上還留著痛苦的表情。

    用手仔細一探,脈息已成游絲,若斷若續,不單是外傷,內傷也極嚴重,從蒼白的膚色看來,是失血太多,一顆心頓起痙攣.八成是回生乏術了。

    他後悔,一時大意,縱走了對方。

    歐化雨化名歐陽一凡,身任天地會右護法,是什麼人敢對他下手?那少婦真有這份能耐,還是兇手另有別人?如何施救呢?他感到束手。

    一時之間,求助無門,人不能不救,照一般習慣上的做法,是以本身內元,助傷者回復生機。

    但傷到這種程度,在外來的真氣撞擊之下,很可能反速其死,不救是準死,只有死馬當作活馬醫,希望出現奇跡……於是,武同春跌坐下去,手指按點「脈門」,小心翼翼地把真元由指尖迫出,徐徐注人「脈根穴」,這種獨特的手法,是「玄黃經」所載的。

    歐化雨鼻息粗重起來。

    武同春希望大增,縱使救不活,也得問幾句話。

    突地,歐化雨的身軀震顫了一下,鼻息中止,斷了氣。

    武同春陡然鬆手,欲哭無淚,相認不到一天的師叔,就這樣不明不白的死了,而且死得這樣慘,沒留半句話,連師門的稱謂也沒交代。

    木然成癡,枯坐如一尊石像,心身全麻木了。

    不知過了多久,淚水才滾滾而下。

    一陣大慟之後,他開始想:「那少婦是誰?什麼來路?為什麼要以如此殘酷的手段殺害歐化雨師叔?是仇還是……」

    憑空想是不會有結論的,必須設法摸出對方的底。

    於是,他強忍悲憤,在小廟旁選了個高亢之地,埋葬了歐化雨。

    陽斜夕照中,武同春站在這堆新土之前,作最後的憑弔。

    突地,他感覺身後來了人,這是一個拔尖高手本能上的反應,十分微妙,說不出道理,他冷冷地開了口:「什麼人?」

    一個十分耳熟的聲音道:「是在下!」

    像是忽然被毒蛇咬了一口,武同春電疾轉身,眼前站著的是白石玉,想不到他會自己找了來。

    武同春血行加速,殺機玄熾,咬牙道:「姓白的,此地風水好麼?」

    白石玉無所下地道:「很好,是不惡!」

    武同春目中煞芒一閃,道:「你喜歡此地麼?」

    白石玉道:「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好風水,見台當然也不例外。」

    武同春冷哼了一聲道:「我倆只有一個人可以活著離開此地。」

    白石玉搖手道:「在下不是來打架的,別說得那麼難聽,在下是……」

    武同春雙目一紅,道:「我們是如何約定的,你說話是放屁麼?」

    白石玉還是滿不在乎的樣子道:「兄台被尊為第一劍手,應該保持風度,豈可口出惡聲!」

    武同春手按劍柄,怨毒至極地道:「什麼風度?哼!你這敗德的小人,淫人妻子,我代武同春殺你。」

    白石玉挑眉道:「『冷面客』,這簡直不像人話……」

    「你根本不是人,對你用不著說人話。」

    「拿賊拿贓,提奸捉雙,你看到我跟華錦芳睡覺了?」

    這句粗鄙不堪的話,更使武同春受不了。

    這禽獸居然恬不知恥,振振有詞,「嗆」地一聲,霜刃出了鞘,眸中的殺機,幾乎凝成有形之物,令人看了,不寒而粟。他不再開口,作成了起手之勢。

    白石玉向後退了一個大步,依然從容地道:「兄台目前迫切地要找到四男一女,對麼?」

    武同春心頭一震,脫口道:「你怎麼知道?」

    白石玉道:「要不是碰上他們,聽到了他們的談話,怎麼會知道兄台在此地?」

    武同春深深吐了口氣,心念由轉:「目前急切要知道的是那少婦的來路,這機會不能錯過,至於白石玉這筆帳,隨時可以算。」心念之中,道:「你的目的是什麼?」

    「向兄台通風報信呀!」

    「對方什麼來路?」

    「記得以『見血倒』毒針暗算你的『牡丹夫人』麼?」

    「記得,怎麼樣?」

    「那少婦就是她的傳人。」

    聞言之下,武同春登時血脈賁張,厲聲道:「這麼說,他們是天地會的白石玉點頭道:

    「誰說不是?」

    武同春愕住了,師叔歐化雨天地會的右護法,他們怎會對他下毒手難道他的身份已經被對方知道了?當下脫口道:「他們為什麼要殺他?」

    白石玉挑眉道:「他,他是誰?」

    武同春手指眼前的新土,道:「天地會右護法!」

    「歐陽一凡?」

    「是的!」

    「墓碑……歐化雨,怎麼回事?」

    「這是他的真名。」

    「那他們說的不錯了,是有這回事……」

    「怎麼說?」

    「說他與你勾搭,吃裡扒外,犯了判逆大罪!」

    武同春仰首望天,痛憤交集,他想起在河灘與師叔對話時,灰衣人牟英山曾經出現,不用說,這情況是那老匹夫發現的,當時去追牟英山沒追上,回頭時師叔已不在,還以為悄然離去,想不到竟遭毒手。

    白石玉接著又道:「聽他們的口氣,歐化雨曾遭酷刑,但他沒招供,他們是準備帶他回會壇的,卻被你中途截下!」

    這一說,證明身份還沒洩,武同春紅著眼道:「那少婦叫什麼名字?」

    「這倒不清楚,他們沒提,只知道她是『牡丹夫人』的傳人。」

    「人在何處?」

    此刻當在數里外了。

    「我非逮到她不可,什麼方向?」

    「往東,不過中途是否改變就不得而知了。」

    武同春心念一轉,道:「那先了斷我們之間的事!」

    白石玉搖搖頭道:「這是場誤會,不該兵戎相見。」

    星目一瞪,武同春氣呼呼地道:「什麼,你說這是誤會?」

    白石玉道:「不信可以去問華錦芳。」

    武同春道:「不必,先殺你,再殺她!」

    白石玉喘口氣,道:「你這樣任性而為,必貽終生之憾!」

    武同春殺氣蒸騰地道:「你自己說的,我們憑真功實力一決生死,不算話?」

    白石玉淡漠地道:「此一時,彼一時,在下後來想通了,實在犯不上。」

    「你到底是不是男子漢?」

    「就說是女人也無妨!」

    「你知道羞恥二字怎麼寫?」

    「在下曾讀詩書,當然會寫,見台未免太小看在下了。」

    武同春氣得兩眼發藍,切齒道:「姓白的,裝佯救不了你。」

    說著,霜刃橫了起來,又道:「你這種人死了不必埋!該曝屍以傲傚尤。」

    冷笑數聲,臉色一沉,白石玉眸中厲芒一閃,道:「別以為我怕了你,只是不願殺你,你並沒什麼了不起,我要下手,你沒機會出劍!」

    他是頭一次用這種口吻說話。

    武同春目中殺芒暴射,正待……白石玉鬼魅般倒飄到三丈之外,寒聲道:「在這個距離之內,看是誰出手快?」

    武同春恨極欲狂,他又失算了,不該跟對方鬥口,應該早早下手的,對方所恃的是身法與銀線般的奇詭暗器,能在三丈之外出手,而這距離,對用劍是致命傷,因為夠不上部位,上步出劍,說什麼也沒對方的暗器快,但就這樣任由對方弄鬼麼?當然不,沉哼一聲,彈身出劍,快如電閃。

    人影一晃,白石玉幽靈般變換了位置,仍是三丈距離,劍術再高也沒用。

    氣極之下,武同春口不擇言道:「白石玉,你不敢打便是雜種!」

    白石玉以牙還牙地道:「你連姓名都不敢報出來,是什麼種?」

    暮在此刻,一個蒼洪的聲音道:「哪位是第一劍高手?」

    武同春與白石玉同感一窒。

    一個五十出頭的半百老者現身出來。

    武同春一看不認識,心裡不由嘀咕起來,不知是哪一個好事的給自己安上了「第一劍手」這外號,今後的事情可多了。

    白石玉插口道:「就是這位『冷面客』!」

    武同春遙遙瞪了白石玉一眼。

    老者朝武同春打量了幾眼,拱手道:「少俠,幸會!」

    武同春冷冷地道:「閣下有何指教?」

    老者沉聲道:「奉家主母之命,尋訪少俠……」

    武同春愕然道:「令主是誰?」

    老者神秘地道:「見了就知道。」

    武同春淡淡地道:「閣下不說明事因,在下不準備加以考慮。」

    老者微一皺眉,道:「小老兒只奉命相邀,別的不便饒舌。」

    武同春道:「如果在下不應命呢?」

    老者再次拱手道:「希望少俠俯允,以免小老兒為難,家主母奉邀,可以說是請求。」

    武同春頗感為難,這種無頭約會,根本無法判斷內裡的文章,當然,他可以一口拒絕,但又捺不住那好奇之心。

    而且看這老者,是個正派人物,目光正而不邪,神情也很開朗,不過,人心險惡,誰能料得定呢?白石玉仍遠遠站著,冷聲接口道:「好歹總得說出理由,哪有悶葫蘆賣藥,強要人買的道理。」

    老者看看白石玉,又看看武同春,根本摸不透兩人之間的關係,剛才的情況,顯示雙方在動手,而言語間,似乎又互相關切,略作沉吟,道:「小老兒只能說一點,家主母有極重要的事奉懇,非少俠莫辦。」

    武同春有些茫然地道:「貴主母認識在下?」

    老者道:「僅是聞名。」

    武同春道:「既然素昧平生,怎知在下能於效勞?」

    老者眉毛一掀,道:「就憑『第一劍手』四個字。

    頓了頓,又道:「敝上草居,離此並不大遠,無論如何,請小俠枉駕一行。」

    白石玉又接口道:「既然人家是誠意相邀,兄台何妨走上一趟?」

    武同春轉頭道:「我們的事呢?」

    白石玉道:「有的是時間解決,不爭這一時半刻。」

    武同春著實不甘心,但白石玉滑似游魚,鬼詐百出,而且這過節是不能當第三者之面抖露的。

    心念之中,暗暗一挫牙,道:「下次什麼地方找你?」

    白石玉似乎早有定見,不假思索地道:「在下不會走遠,明天日午為限,不離附近五里,如何?」

    武同春道:「好吧!就這麼說定了。」

    其實這句話是多餘,白石玉的字典裡沒有「信」字,他明明知道,但不能不說。

    白石玉道:「一言為定!」

    語意倒是滿堅決的。

    老者側身道:「小老兒有僭帶路,少俠請!」說完,挪動腳步。

    武同春懷著既好奇,又困惑的心情,隨著老者上路。

    這是一座孤立在野曠中的巨宅,四周古柏圍環,一條寬闊的馬道,在古柏夾峙中直通在門。

    武同春隨著老者來到在門前,已是起更時分。

    巍峨的門樓很夠氣派,但顯得有些古舊。老者叩開了在門,領著武同春運入深深庭院,穿門入戶,一路靜悄悄不見人影,武同春在想:「這是什麼人家,女主人是誰,巴巴地派人找自己來,到底為了什麼?……」到了第三重院落,老者才停下身來。

    迎面是大廳,廳裡燈火通明,但依然不見人影,武同春下意識地感到氣氛迫人,從進大門以來,除了應門的,沒見到第三個人。

    老者開口道:「屈駕稍候,容小老兒入內通稟!」說完,拱了拱手,上階繞過長廊,消失在角門裡。

    廳門是敞開的,從外面可以看到堂皇的佈置,表面上看來,不是致仕的顯宦,便是退休的富豪,沒有江湖氣。

    工夫不大,廳內人影浮動,老者隨之出現,側身肅容道:「累少俠久候了,敝女主人請少俠入廳相見!」

    武同春定了定神,昂首舉步,上階、跨入廳中,目光掃處,不由窒住了,一個貴婦打扮的白髮老嫗,端坐居中,手裡拄著一根黑黝黝的籐杖,兩名青衣婢女侍立身後,這老姬並不陌生,赫然是曾有一面之緣的「墨杖夫人」。

    不久前的一幕,電映心頭,「九尺二」揀選傳人,四下搜羅資質好的年輕人,不合意就予以殺害。

    「墨杖夫人」的一個遠房侄孫,便是被害者之一。

    心念未已,只聽「墨杖夫人」悠悠開口道:「少俠請坐!」

    武同春回過神來,忙抱拳道:「夫人相召,不知有何指教?」

    「墨杖夫人」抬手道:「請先坐下,再慢慢地談!」

    武同春挪步到側方,告了坐。

    另一名小婢從屏風後走出,獻上香茗,然後退去。

    武同春忍不住又道:「夫人有話就請明示,晚輩不能耽延太久,另外有事待辦!」

    「墨杖夫人」略作沉吟,道:「先容老身略思地主之誼,喝杯水酒……」

    武同春立即欠身道:「盛情心頭,不必了!」

    「墨杖夫人」眸光一閃,道:「上次匆匆一面,未曾問得少俠姓名……」

    心念一轉,武同春道:「晚輩一向以『冷面客』為號,因某種原因,未便奉告姓氏,請夫人海涵!」說完,又欠了欠身。

    「墨杖夫人」微一皺眉,道:「那就算了,少俠號稱第一劍手,傳聞中,劍法無敵……」

    訕訕一笑,武同春道:「那是好事的同道謬加之同,晚輩絕對不敢以第一劍手自居。

    「墨仗夫人」微微一笑,道:「少俠太謙了!」話鋒一頓,又道:「如老身眼目尚未昏花,少俠是戴了面具的,是麼?」

    心頭一震,武同春期期地道:「夫人法眼不訛,晚輩是戴了面具。」

    點點頭,「墨杖夫人」道:「好,我們言歸正傳……」

    武同春巴不得這一聲,立即接口道:「晚輩洗耳恭聽!」

    「墨杖夫人」一字一句地道:「老身著人尋訪少俠,目的在情重少俠救活一個人人!」

    武同春大感錯愕。消人一緊,道:「救冶人當請歧黃聖手,晚輩對此道是門外漢。」

    「墨杖夫人」笑笑道:「歧黃聖手無能力力,少俠是老身所知最佳人選。」

    武同春茫然道:「這……晚輩就不解了?」

    「墨杖夫人」一本正經地道:「這病人得的是怪症,真正的歧黃高手無能為力,唯有你『第一劍手』,只消一出手,便可回春。」

    「這……晚輩仍是不解?」

    「說明了少俠就懂!」

    「那就請明言了吧。」

    「少俠聽說過『乾坤一劍』這名號麼?」

    武同春征了征。深深一想,雙睛發亮道:「聽說過,『乾坤一劍』是數十年前的劍道翹楚,劍下沒有二招之敵,但早已失蹤,在武林中如奇葩一現,夫人因何提起他?」

    「墨杖夫人」沉重地道:「他沒失蹤,幾十年來,禁錮在獄中。」

    武同春驚聲道:「禁錮在獄中?」

    「墨杖夫人」頷首道:「不錯,是在獄中,所以特請少俠破獄救人。」

    武同春困惑至極,窒了片刻才道:「是官府大牢?」

    「不,是心獄!」

    「心獄?」

    「是的,他自己造的牢獄,無以自拔!」

    「這……晚輩不懂?」

    「索性告訴你,「乾坤一劍』便是拙夫!」

    「奧!」

    「他是劍癲!」

    世間聽說有「花癲」,卻從來沒聽說過「劍癲」這名稱,不由膛目道:「劍癲?」

    「墨杖夫人」道:「不錯,劍癲,嗜劍成僻,由僻轉癲!」

    武同春睜大了眼不知所對。

    「墨杖夫人」接著又道:「拙大行走江湖,不過短短三年,走遍大江南北,沒碰到過兩把以上的對手,於是,他鬱鬱寡歡,性格大變,回家來連老身都不與交談……」

    武同春搖頭道:「這可就是奇絕武林的怪事了,既然打遍天下無敵手。證明劍術已經登峰造極,這是一般武林人夢寐以求的至高境界,如鳳毛麟角,百年難見一二人,其欲得之不暇,為何反而不樂呢?」

    「墨杖夫人」吐口氣,道:「人各有性,許多事是不能以常理次衡的,武林人,在先頭唯恐技不如人,夙夜匪懈,努力追求,等到有所成就,卻找不到對手,於是,又感到孤獨、乏味、空虛……」

    輕輕一咬下唇,武同春凝重地道:「這看似悖理,但好像又合情,難道說……幾十年來都沒碰到堪與頡頏的對手?」

    「墨杖夫人」道:「真的沒有!」

    武同春若有深意地道:「中原武林在此數十年間,並不乏傑出的劍手,比如『至上劍客』華容,就不是庸手……」

    「話是不錯,但仍非拙夫一招之敵。」

    『無敵劍』武進呢?」

    「不是對手!」

    「較量過?』「嗯!」

    武同春的情緒略顯激動,目芒一閃,道:「武堡主仍非一招之敵?」

    「不,唯一的例外。」

    「什麼例外?」

    「武堡主兩招才落敗。」

    「兩招?」

    「是的!」

    武同春真正地激動了,想不到父親號稱「無敵劍」,竟然只能接「乾坤一劍」兩招。他同時也明白所謂救治人的原因了。

    以自己目前的修為;能與「乾坤一劍」放手一搏麼?心念之中,將頭連點,道:「晚輩明白夫人的意思了,是要晚輩與……」說到這裡,他不知道如何稱呼「乾坤一劍」,因為他連對方的姓都不知道。

    「墨杖夫人」接話道:「老身把話說明白些,拙夫回家之後,老身便禁止他再出江湖……」

    「為什麼?」

    「樹大招風,名高遭忌,防止被人暗算。」

    「他……」一個字出,覺得不妥,改口又道:「老前輩肯麼?」

    「當然不肯!」

    「那……」

    「是老身想出了一個妙法,每年派人到江湖上打聽一次,如發現傑出劍手,便邀來印證一次……」

    「幾十年來都這樣?」

    「是的!」

    「結果仍然沒有對手?」

    「是如此,他的目的並非為名,而是為了滿足劍癖。」

    「晚輩蒙召就是為了這個?」

    「一點不錯!」

    「晚輩該如何做?」

    「盡量勝他,讓他息了找相當對手放開一搏的念頭,也可以說是讓他了卻這生平之願,安下心來度晚年。」

    武同春本來沒有爭勝斗強之心,但為了當年父親兩招落敗這句,他要盡力一試;否則,無雙堡這三個字便成了諷刺了,當下沉聲道:「晚輩成麼?」

    「少俠既被稱許為『第一劍手』,不會是浪得虛名,不過……」

    「不過什麼?」

    「有句話先說明,以免發生不良的後果。」

    「夫人明示?」

    「拙夫蟄伏了這多年,性格變得更加怪癖,話雖是印證劍術,不過……他很可能收不住手……」

    武同春心頭一緊,道:「難道會演成流血?」

    「墨杖夫人」沉凝地道:「有此可能,少俠如果不願冒這險,可以離開,此事作為罷論。」

    武同春笑笑道:「身為武士,有些險是必須冒的,而且這是相對的問題「墨杖夫人」垂眉想了想,道:」少俠,老身有個無禮之請。」

    「夫人請講?」

    「如果少俠功力勝過拙夫,請點到為止。」

    「當然!不過……」

    「少俠不必說老身也知道,這請求跡近自私,如果萬一少俠力有不逮,老身會全力阻止發生不愉快的事。」

    「好,就此一言為定!」

    四支牛油巨燭,把小小的角院照得通明如晝。

    武同春嶽峙淵停,與「乾坤一劍」對立。

    階沿上,「墨杖夫人」拄杖而立,神情相當凝重。

    現場只三人。

    「乾坤一劍」白髮蕭蕭,但神氣充足,只是面目冷漠的怕人。

    武同春沉吟地開口道:「能有這機會向老前輩討教,晚輩深感榮幸」

    「乾坤一劍」聲音不帶半點感情地道:「什麼榮幸不榮幸,這些套語少說。你今年多大年紀?」

    「三十不到!」

    「老夫比你大了一倍有奇,如果你沒把握,現在打退堂鼓還來得及,以免老夫落個以大欺小的污名。」

    「在沒討教之前,無法判定有沒把握。

    「那你是定意了?」

    「是的!」

    「你號稱『第一劍手』?」

    「那是別人胡亂加的頭銜,晚輩從未以此自居。」

    「老夫生平最恨沽名釣譽,浪得虛名之徒,那對劍道是一種玷辱。你聽清楚,今夜之鬥並非印證。」

    「墨杖夫人」老臉為之一變。

    武同春胸有成竹,淡淡地道:「那該是什麼?」

    「乾坤一劍」一字字有力地道:「如果你虛有其表,可能會流血五步。」

    笑了笑,武同春道:「如果晚輩僥倖能接下老前輩幾手呢?」

    「乾坤一劍」不假思索地道:「你能接得下三劍,從此武林中將再沒有『乾坤一劍』之名。

    武同春氣定神閒地道:「那大可不必,武學無止境,名手代有所出,根本就不可能所謂天下第一,何必斤斤計較得失呢?」

    「乾坤一劍」瞪眼道:「你還不配教訓老夫!」

    武同春口角一撇,道:「據理而言罷了,怎能稱之為教訓。」

    「乾坤一劍」冷哼了一聲,道:「少逞口舌之刮,拔劍!」隨說,手中劍出了鞘。

    武同春徐徐亮出霜刃,作出了大異一般劍術的起手式。

    「乾坤一劍」目芒一閃,道:「慢著,你得先交代門戶,老夫至少要知道你的份量?」

    武同春心念疾轉,據「墨杖夫人」說,當年父親在對方手下兩招落敗,自己縱然不爭名,但對父親而言。總是件生平事,身為人子,自不能無動於衷,當下沉聲道:「無雙堡門下!」

    「乾坤一劍」顯然很震驚,慄聲道:「你是『無敵劍』武進門下?」

    一咬牙,武同春道:「是的!」

    「乾坤一劍」打了個哈哈道:「好,很好,你真是名門出身,還夠份量,準備!」

    「武同春胸中豪氣大盛,他決心要扳回父親『無敵劍』的名譽,凝聲道:「請!」

    雙方閉上口,凝神對峙。

    場面冷寂下來,但空氣卻緊張到了極限,武同春絲毫也不敢鬆懈,他面對的,是高手中的高手,只要稍微失誤,便將遺恨。

    雙方成了雕像,連眼皮子都不眨一下,人與劍已成為一體。

    「墨杖夫人」似乎也同化了。

    空氣凍結了,誰也無法逆料結果是什麼。

    時間一分一秒地消逝。

    場面充滿了蕭殺之氣,劍身映著燭光,泛出可怕的冷芒。

    雙方的氣勢,都無懈可擊。

    彼此心裡明白,碰上了生平勁敵,勝負取決於剎那之間。

    半個時辰了一個時辰!

    在比鬥的雙方,沒感覺到長時間的消逝,因為心無二念,而旁觀的「墨杖夫人」可不然了,一個時辰有十年那麼長,尤其有一個是她的老伴,她當然關切,堆滿皺紋的前額,綴滿了汗珠。

    「呀!」

    「呀!」

    暴喝聲撞破了凝凍的空氣,不知是誰先出的手,當然出手是有先後的,但太微了,簡直分不出來。

    只見兩道不同色的劍光,閃耀絞扭,乍起倏滅,碰擊聲清越繞空,久久不絕,令人心膽俱寒。

    雙方的距離,拉長到一丈,不知到底是誰退了多少步。

    太快了,只那麼一瞬,場面又是靜止,像什麼也沒發生過。武同春戴著面具,看不出臉上是什麼表情。

    「乾坤一劍」老臉可就難看了,連連抽動之後,狂聲大叫道:「我輸了!」

    「墨杖夫人」深深透了一口氣,脫口道:「天啊!多美好的結局。」

    武同春內心激盪如濤,他勝了,還好像是在夢中,能一招而勝「乾坤一劍」,他自己也不敢相信。

    半晌,他才冷冷地吐出了幾個字:「晚輩僥倖了!」

    「鏘」地一聲,「乾坤一劍」的兵刃,成為兩截,掉在地上。

    武同春為之瞿然而震,同時也感到一種說不出的悵憫,折劍,表示從此不再談劍,事實上,「乾坤一劍」的確是一位相當超卓的劍手,自己如不是奇緣輻輳,這輩子休想與他對劍,當下期期地道:「老前輩,晚輩……十分惶恐!」

    「乾坤一劍」仰天狂笑數聲,道:「老夫算了生平大願。『冷面客』,你是百年來第一劍手,老夫從此以後再不談劍了!」話說的很豪邁,但掩不住失敗者落寞之情。

    武同春很想安慰對方幾句,可是不知如何措辭,怔在了當場。

    「乾坤一劍」緩緩轉身,離去。

    一個無敵劍手,就如此結束了武士生涯。

    「墨杖夫人」略顯激動地道:「心獄已破,他可以安享餘年了,老身謹此致謝!」

    武同春收起了劍,道:「不敢當夫人謝字,晚輩放肆了!」

    「墨杖夫人」展顏一笑道:「少俠的確是百年罕見奇村,不愧第一劍手之稱,老身折服。」

    武同春訕訕地道:「夫人謬讚,晚輩不勝惶恐!」

    「墨杖夫人」側身肅客,道:「大廳裡坐,容老身稍盡地主之誼!」

    武同春不假思索地道:「晚輩尚有約會,就此告辭!」

    「少俠如此就走,豈非令老身不安?」

    「往後如有機會時,當再拜謝。」

    「少俠一定要走?」

    「是的,請恕失禮!」

    「此番借重少俠鼎力,治癒了拙夫劍癲之症,使其得以自心獄之中解脫,成為正常人,這是殊恩大情,老身愧無以報……」

    嚴格說起來,這種治法,近於殘忍,一個蓋世劍手,硬設法要他落敗,實在是空前絕後的怪事。

    武同春笑笑道:「這是晚輩願意的,說不上恩,也談不上情。」

    「墨杖夫人」情意殷殷地道:「此刻距天明已經不遠,無論如何屈駕容老身敬一杯水酒,少俠如要堅拒,便是不賞面了。

    武同春暗忖:「白石玉說過,等候到日午前,現在已將黎明,他很可能不在原處,而且『墨杖夫人』留客情殷,不答應便是無情!」心念之中,道:「晚輩應命!」

    「墨杖夫人」下階落院,揀起地上斷劍,凝視了片刻,老臉泛起了一陣異樣的表情,顯然,她表面上故作無事,內心仍然不免有所感觸,武人好名,千古定例,而她卻毀了丈夫的名。

    武同春勝了「乾坤一劍」,並沒有欣喜的感覺,反而覺得空虛,他也無法分析,這到底是為了什麼。

    久久,「墨杖夫人」才回過神來,道:「請隨老身來!」

    剛剛進人廳中坐定,那管家老者隨即出現。

    「墨杖夫人」道:「李管家,有事麼?」

    老者躬身道:「酒菜業已齊備,該擺在何處?」

    「墨杖夫人」想了想,道:「就搬來此地吧!」

    老者應命而去,不一刻,原先的兩名侍女和兩名粗婢,端來了酒萊器皿,拉桌布椅,只片刻便已舒齊,粗婢退下,兩名侍女留侍。

    「墨杖夫人」肅客入座,開始飲宴,富豪人家的派頭,高貴的器物,配以精緻的菜餚,在一般的酒店是享受不到的。

    天明、日出,酒興闌珊。

    武同春正待開口告辭……管家的老者,形色倉惶,匆匆走了進來,慄聲道:「稟夫人,天地會特使在外廳求見!」

    武同春意外地一震。

    「墨杖夫人」變色道:「什麼,天地會特使?」

    「是的!」

    「怎麼說?」

    「要面見夫人!」

    「奇怪,老身從不干預江湖事,天地會怎會找上門來??「夫人能接見麼?」

    「好,老身馬上到!」

    老者躬身退了出去。

    武同春忍不住道:「天地會特使上門,準沒什麼好事!」

    「墨杖夫人」皺了皺眉頭,道:「少俠寬坐片刻,老身去去就來!」

    武同春起身道:「夫人只管請便!」

    他本待要走,聽說天地會道特使來到,他不想走了,好歹得知道下文,說不定與自己有關。

    兩名侍女伴隨「墨杖夫人」離去。

    武同春枯坐了片刻,起身到小院中踱步,猜不透其中蹊蹺,想出去看看,又怕節外生枝,給主人帶來麻煩,因為他與天地會之間水火不容。

    突地,侍女之一匆匆奔來,抓起「乾坤一劍」自折的兩截斷劍便走。

    武同春心中一動,開口道:「姑娘,怎麼回事?」

    侍女吐口氣,道:「對方要逼迫主人加人天地會!」

    目芒一閃,武同春道:「要這斷劍何用?」

    侍女道:「夫人要以此證明家主人已經退出江湖!」說完,掉頭疾走。

    武同春心念一轉,尾隨而出,到了外廳邊,只聽一個極度春耳熟的聲音道:「夫人,本特使奉命以禮敬請,請夫人三思!」

    話聲入耳,不由血脈賁張起來,他聽出是天地會巡監童光武的聲音。

    「墨杖夫人」悻悻的聲音道:「童特使,請上覆貴會主,拙夫已折劍為誓,退出江湖。」

    「這很難!」

    「什麼意思?」

    「敝會主一旦決定一件事,從不更改!」

    「這……豈非強人所難?」

    「尊夫當年名震寰宇,劍下無二招之敵!這等身手,棄之太可惜,該在武林中一展雄才,共襄偉業。」

    「老身無法應命!」

    「夫人可要想好了,本使重說一遍,敝會主不會改變已經決定的事。」

    「又怎麼樣?」

    「本會一向的原則是,非友即敵,而本會不輕易放過敵人。」

    「是威脅麼?」

    「隨便夫人怎麼解釋,本使告辭,明日午正,將再造府聆取回音。」

    「不送!」

    「免!」

    武同春意念一轉,趕緊門入角門,他不願在此地現身動手,以免增加「墨杖夫人」夫婦的麻煩。

    童光武昂首而去。

    武同春疾趨廳門,抱拳道:「夫人,晚輩告辭,有急事待辦!」

    不等「墨杖夫人」的反應,立即轉身向外走去,到了在門外,只見五騎馬已在十丈之外了。

    審視了一下形勢,武同春斜裡掠身抄截,疾逾鷹隼。

    童光武一行五騎,奔到了岔道口。

    「停住!」喝話聲中,武同春現身出來。

    童光武厲叫一聲:「冷面客!」

    四名隨行武士,一聽「冷面客」之名,登時面色慘變。

    武同春冷極地道:「下馬!」

    童光武陡地一夾馬腹,那匹坐騎撥開四蹄,狂奔而去,四名手下也跟著催馬,武同春冷哼一聲,展開身法,兩個起落,與童光武的坐騎馳了個並齊。

    手掌揮處,童光武離鞍而起,飄落地面,那騎空馬,眨眼便沒了影兒,四名手下,那敢停當,乘機溜去。

    武同春兀立在童光武身前,寒聲道:「姓童的,拔劍自衛!」

    童光武自忖不是武同春的對手,但卻脫不了身,硬起頭皮道:「你準備怎麼樣?」

    武同春從牙縫裡迸出兩個字道:「殺你!」

    童光武雖說不是武同春的對手,但也並非庸手,而且身為江湖第一大幫會的巡監,當然不能表現得太窩囊。

    「嗆」地拔出劍來,冷厲地道:「『冷面客』,你少張狂!」

    霜刃徐徐出鞘、橫起。

    隨著武同春的霜刃出鞘,現場頓時充斥恐怖的殺機。

    走不脫,只有拚命一搏,童光武聚氣凝神,準備全力以赴,現在,他唯一的希望是有援手來到。

    但,這只是夢想,事實上不可能,天地會中除了會主沒與武同春交過手外,找不出堪與匹敵的高手。

    武同春冷酷地道:「童光武,本人特別讓你先出手,免得你死不瞑目。」

    事實如此,童光武也不想口頭上相鬥,沉哼一聲,手中劍倏然劃出,意存拚命,出手的勢道相當驚人。

    他曾挑戰過武同春,但當時武同春並未施展玄黃劍法。

    白光騰起,悶哼倏傳,童光武連退了四五步,臉孔起了抽扭,長劍下垂,持劍的手鮮血長流。

    武同春欣身上步,寒聲道:「姓童的,現在你死而無怨了!」

    情急拚命,童光武猛然揮劍。

    「鏘」地一聲,童光武的兵刃脫手飛去,武同春的劍尖,抵上他的心窩。

    童光武面色倏呈死灰。

    驀在此刻,一個聲音道:「你不能殺他!」

    武同春收劍回身,一看,來的竟然是白石玉,登時殺機更熾,怒聲道:「你什麼意思?」

    白石玉道:「我說你不能殺他!」

    武同春咬牙道:「為什麼?」

    「當然有極大的理由!」

    「什麼理由?」

    「將來你就知道。」

    「白石玉,你也是本人要殺的對象,你自身難保,還庇護別人?」

    「那是另外一回事!」

    武同春冷極地哼了一聲,道:「我先殺他再宰你。」

    白石玉面不改色地道:「你絕對辦不到,你下手,我便出手,現在我倆之間的距離是三丈,但我不會比你慢,他倒下,你一樣倒下。」

    武同春憤怒交迸,但也十分困惑,他想不透白石玉為什麼要維護童光武,當下一挫牙道:「你無妨試試看?」

    說著轉身……白石玉厲叫一聲:「躺下!」

    武同春曾吃過他的虧,可真的不敢大意,聞聲之下,藉轉身之勢,斜斜閃出兩丈之外。

    童光武乘機電閃而遁。

    白石玉面帶冷笑,看樣子他沒真的出手。

    只是虛張聲勢,製造童光武脫身的機會。

    武同春恨到了極外,一個飛彈,迫到白石玉身前八尺之地,半話不吭出手就是一劍。

    白石玉似看準了武同春會來這一手,在劍芒閃動的同時,劃了開去,動作快捷得似幽靈般。

    套一句俗話,武同春氣得七竅冒煙,對方憑仗身法,不肯正面應戰,功力再高也是枉然,氣極狂吼道:「白石玉,你是男子漢麼?」

    白石玉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道:「隨便,男人、女人,不都一樣是人。」

    武同春牙癢癢地道:「你庇護童光武的目的何在?」

    白石玉道:「受人之托!」

    武同春瞪眼道:「誰?」

    白石玉一字字地道:「黑紗女!」

    武同春心頭狂震,張著口說不出話來。

    「黑紗女」竟然會托白石玉庇護童光武,這的確是匪夷所思的怪事,「黑紗女」是天地會的敵對者,曾有不少會徒毀在她的手下。

    而童光武是天地會的巡監,又是會主千金「魔音女」的愛人,這關係怎麼也拉不上。

    白石玉相當狡猾,一定是他信口開河,他之縱走童光武,一定另有原因。

    武同春忍著氣鎮定了一下心神,寒聲道:「白石玉,你說『黑紗女』托你維護童光武?」

    白石玉不假思索地道:「不錯,正是如此!」

    「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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