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是身心俱殘的武同春。
他的瞼,由於墜谷而被毀。
他的心,因一件事的揭穿而破碎。
他巴巴地趕回家園,是打算從此棄絕江湖,永遠埋名,但到了家門,他顫慄了,這張被人皮面具掩住的醜惡疤臉,如何見家人?但,他能不進家門麼?想像,可以把醜的想成美的,可以找出一千個自我辯護的理由。
但現實卻是殘酷的,赤裸裸的,你必須面對它,誠然,有時許多事物並不如想像中的可怕,但面對它時,仍得需要極大的勇氣。
現實令人懼怯,但不能逃避。
武同春現在面對現實的挑戰,他醜惡的疤臉,難以見家人,而內心的罪惡感,更使他元顏以對家人,尤其是遺珠,從出世之後,就一直不被當親骨肉看待,現在真相已大白,大錯鑄成,如何彌補呢?能彌補麼?夕陽紅得像血,武同春的內心也在滴血回想山中,拜弟許中和差一點自決的那一幕,使他錐心瀝血,不仁,不義,不慈,他全佔了。
眼睛也是會騙人的,親眼看到的,有時不一定是事實。他追悔,為什麼當初卑視妻子的人格,忽略拜弟的為人,以致貽這終身之恨!
人心太可怕,總管巫永裕為了洩被逐之憤,竟施這毒計弄得自己家破人亡,但他已經死了,人只能死一次,就算能死一百次,又與事實何補?夕陽收斂了最後一抹殘霞,夜幕悄悄掩來。
武同春鼓足勇氣上前扣門,他不想揭下面具,怕家人一下無法適應,因為他已面目全非,不是原來的他了。
門裡傳來腳步聲,武同春的心隨著腳步聲震顫,就像是踏在心上。
他無法想像現實會帶來什麼樣的後果,也不敢去想,反正事已如此。
門裡傳出話聲:「外面是誰?」
武同春咬咬牙,道:「姥姥,是我!」
那聲音根本就不像是自己的。
江姥姥的聲音道:「你到底是誰?」
顯然,他聽不出是武同春的聲音。
武同春的心頭感到一陣劇痛,他幾乎想轉身逃走,心意電轉,他作了一個痛苦的決定,把牙齒咬了又咬,竭力按捺住狂動的情緒,道:「在下代武同春捎來一個口信。」
「噢」了一聲,大門開啟,是江姥姥。
一年多不見,她老多了,眉目之間,有一重濃厚的憂傷,上下打量了武同春幾眼,期期地道:「請問……公子與我們少主是什麼關係?」
武同春真想痛哭一場,但他硬忍住了,信口道:「朋友!」
「如何稱呼?」
「在下……也姓武,跟同春兄算同宗。」
「噢?剛才……公子在門外怎知應門的是老身?」
「這個……」想了想,才接下去道:「同春兄說,府上人口簡單,是憑聲音猜測的。」
謊話,但沒有破綻。
江姥姥側身肅容道:「請進!」
他的家,現在他卻變成了陌生的客人。
事實上,他年前墜谷時,不但毀了瞼,其他部位受傷也極重,所以連聲音都改變了,再加上臉罩面具,江姥姥當然認不出來。
他點點頭,懷著一顆受創的心道:「請帶路!」
江姥姥關上門,然後在前引路,不久,進入客廳。人座之後,江姥姥先奉上香茗,然後才開口道:「一年多了,少主人喜訊杳然……他……好麼?」
「很好!」他盡量不讓內心的悲痛,流露在眼色裡。
「他人在何處?」
「在……一個地方修習武功。」
「哦!武公子帶來什麼口訊?」
「同春兄怕家裡擔憂,所以托在下帶來平安二字,別的沒什麼。」
「晤!他……應該回來一趟的,唉!」
「府上沒事吧?」
「他的……女兒遺珠失蹤了!」
晴天霹靂,武同春陡地站起身來,一陣暈眩,幾乎使他栽了下去,努力一振作,慄聲說道:「遺珠失蹤了?」
江姥姥拭淚道:「是的,三個月之前。」
「如何失蹤的?」
「不知道,突然……找不到人,就是這樣。」
「有什麼……人來侵擾過麼?」
「沒有!」
「奇怪,八歲大的孩子。不可能自己離家出走,這……」
「老身,度日如年,遺珠……是個苦命孩子;出世就失去了親娘……」
武同春的心再次滴血,為了那誤會,他從來沒愛過她,也沒關切過她,連後母華錦芳也持同樣的態度……心念之中,哽咽道:「可憐,誰之過?」
「武公子……說什麼?」
「在下……是說照顧不周,是誰的過錯?」
「唉!這是命運……」
「在下……能請見錦芳大嫂麼?」
「她……也離家了!」
「為什麼?」
「尋夫!」
武同春知道如果再呆下去定會發狂,錦芳出外尋夫,沒說尋女,這是自己一念之差所造的孽。
怪誰呢?江姥姥傷心地道:「這個家,已經不像是家了。武公子……我家少主人究竟在何處,老身要親自去找他回來,他……是一家之主……」
挫了挫牙、武同春道:「姥姥還是留著照應門戶,在下立刻把這消息帶給同春兄。」
江姥姥老淚在眸子裡滾動,半晌才道:「也好,請武公子務必辛苦一趟。對了,武公子還沒用飯……」
「在前面吃過了。」
「那就隨便安歇一宿……」
「不,在下馬上要告辭!」
「這……對了,武公子,有句話請帶給我家少主人,遺珠暗中習武已經很久,直到她失蹤前老身才發現……」
「暗中習武?」
「是的!」
「誰教的?」
「她……不說實話,說是什麼……她娘顯靈教她的……」
武同春全身一顫,堡內廢墟中是一再出怪事,難道世間真的有鬼,年前只怪自己被恨所蔽,沒去深究這件事、如果凝碧真的冤魂不散,那太好了,自己便有了償付代價的對象,心念之中、忘形地脫口道:「這實在太好了。」
江姥姥吃了一驚,慄聲道:「什麼太好了?」
武同春自知失言靈機一動,忙掩飾道:「鬼魂之說,本屬無稽,是庸人自擾之談、同春兄的愛女遺珠既曾習武、不管是什麼托詞,她的失蹤定與暗中教她武功的人有關,這是個線索。」
幾句話,不悸情理,馬腳算是蓋住了。
江姥姥淚水滾落腮邊,喃喃地道:「老身倒是希望真的有鬼!」
武同春再也無法停留了,他的精神將要崩潰,這變故,使他的心靈傷上加傷,他須趕快離開,於是作揖道:「姥姥,在下這就告辭,希望盡快能面告同春兄府上的變故。遺珠的事不必擔心,不會有事的,姥姥請保重!」
說完,舉步便走,他不敢再接觸江姥姥憂傷的眼神,也不願多看這裡的一草一木,每一樣都在扎他的心,把那破碎的心扎得更碎,他承受不了。
村雞四啼,天亮前的一刻,武同春來到了業已廢棄的祖居無雙堡。
他像個喝醉酒的醉漢,跌跌撞撞,踏入廢墟,來到髮妻凝碧的墓前,再也支撐不傀了,他癱瘓了下去,喘息!
痛苦蠶念他的心淚水如泉湧出。
他飲泣出聲!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現在,他是傷心到了極點,而更痛苦的是內心的自責,這比刀割還難受,這滋味,再好的筆,再妙的舌也無法形容其萬一,只是當事人能夠體會得出來。
他撫著冰涼的墓碑,歇斯底里地道「凝碧,顯靈吧!折磨我,報復我,我會含笑接受。
把我揉成灰,化成泥,這是我應得的報應,我應付的代價。凝碧,你……顯魂啊!」
字字血淚,語語斷腸。
墓碑冰涼而僵硬,裡面埋的,是愛妻慘遭劫火之後留下的幾片枯骨。
廢墟死寂,只有武同春那不成聲音的聲音在迴盪。
天,終於亮了,沒有鬼魂出現。
武同春想到了遺珠,命途乖戾,從來沒領受過親情撫慰的孩子,他又想哭,但枯澀的眸子裡,已再流不出半滴眼淚。
真的有鬼麼?不可能!
沒有鬼麼?那幾次顯靈,又暗中教遺珠武功的是誰?那裝鬼的女人是誰?自己就曾見過她的影子。
是她自承是凝碧,還是遺珠思母心切而虛擬的?是她帶走了遺珠麼?一件往事,掠上心頭,「天地會」曾派高手圖謀過自己的家人,錦芳與江姥姥受傷,遺珠被擄為自稱鬼的神秘女人所救,會是故伎重施麼?他猛可裡站起身來,眸子裡射出可怕的煞芒,如果是「天地會」所為,……他咬牙迸出了聲音:「我要大開殺戒!」
突地,他感覺有人到了身後,沒有任何聲息,只有一種直覺的反應,也可以說是一個特級高手超人的本能。
現在是凌晨,他沒聯想到鬼,因為白天是不屬於鬼的。
他故作不知,站著沒動,但心裡已有了戒備,憑感覺,來的可不是尋常人物。
「呱呱呱呱……」
「咕咕咕咕……」
兩個聲音,一樣的怪,不像哭也不像笑,聽在耳裡,有說不出的難受,當然,他是藝高膽大,換了別人,單這怪聲音就足以嚇破膽。
「這小子沉得住氣?」
「是他麼?」
「有點像!」
「大哥,運氣還不錯,他自己上門。」
「老二,這叫天從人願。」
一唱一和,武同春想起來了,心頭下意識地一震,是曾經想收自己為徒,以腹語說話的醜矮怪物「九尺二」。
一個是四尺六,兩個加起來是九尺二,不知是誰量了而奉贈的外號。
心急之中,武同春緩緩回身,不錯,一黑一白兩個怪物,雖然曾經見過,但由於太過醜惡猙獰,心頭仍不免一顫。
黑衫怪用腹語道:「大哥,不是他!」
白衫怪也以腹語道:「看背影完全跟」鬼臉客」那小子是一個模子印的。」
「問問他?」
「合不合我兄弟的條件。」
「根基資稟好的話,就馬虎一點,時不我與了。」
「好吧!你問問他什麼來路?」
武同春兀立著,冷得像座冰山。
黑衫怪向前挪了一步,道:「小子,你什麼來路?」
武同春不答,反問道:「九尺二,二合一的名號,在下不知該如何稱呼?」
雙怪榴花也似的怪臉連連抽動。白衫怪道:「有意思,這小子還真有見識,能認出我兄弟來。」
黑衫怪缺唇露齒的嘴「嗯」了一聲,又用腹語道:「老夫兄弟本來就不可分的,你叫什麼?」
「『冷面客』!」
「『冷面客』?有意思。認識一個叫『鬼臉客』的麼?」
「當然,他是在下兄長!」
白衫怪大聲怪嚷,黑衫怪連連點頭,武同春卻一個字也聽不出來,看樣子雙怪是心靈相通,彼此能瞭解怪聲的意義。
黑衫怪改以腹語道:「太好了,他人在何處?」
「不知道!」
「什麼,你小子會不知道?」
「在下兄弟是各行其道,誰也不管誰的事。」
「你小子是否知道老夫兄弟曾與你兄長有過一段緣?」
「聽說了,兩位想收他為徒,造就他成第一高手。」
「妙啊!你兄弟誰的根基好?」
「不分伯仲!」
黑衫怪轉頭道:「大哥,怎麼處置?」
白衫怪道:「他倆既是兄弟,造就誰都一樣,帶他進去再說。」
武同春為之一怔,帶進去,難道兩怪鵲巢鳩佔,住進了堡內的空屋?心念之中,冷冷地道:「進去,去哪裡?」
「那邊屋子裡!」
「兩位租了房子?」
「租……這是什麼話?」
「這裡是無雙堡的產業,兩位不是租便是霸佔。」
「廢話,臨時借用落腳而已,走吧!」
「在下憑什麼要跟兩位走?」
「因為你小子福緣深厚,我們兄弟倆要助你成天下第一人。」
武同春想起前情,心中竊笑,以同樣的口吻道:「在下成了天下第一人,兩位排第幾?
莫不是成天上第一人?」
白衫怪道:「隨便,進去慢慢再說。」
武同春冷漠地道:「在下沒空!」
黑衫怪道:「好小子,這可由不得你!」
武同春眸中精光一閃,道:「但也由不得兩位。」
白衫怪獰聲道:「好小子,你們兄弟一樣的德性,老夫讓你見識一下到底該由誰來作這個主。」
武同春冷森森地道:「想打麼,省省吧,成名不易,何必自毀羽毛。」
黑衫怪道:「好大的口氣,若非老夫兄弟看中了你,才沒這多廢話,早把你撕了。」
武同春不屑地道:「何不證明一下?」
黑衫怪怒哼一聲,揚手就是一掌,勁氣加迅雷破空。
武同春凝立如山,勁氣觸體,從兩側滑過,青衫拂動有聲,人卻寸步未移。黑衫怪目中露出駭芒,五官不辨的臉,連連抽動。
白衫怪彈步上前,怪笑了一聲,道:「太好了,以這種根基,造就起來可省力多了,至多半年,就可完成我兄弟的宏誓。老二,實在太好了,這小子比疤臉的還要強。」
黑衫怪改以武同春聽不懂的怪聲與白衫怪交談。
武同春十分不耐,暗忖:「沒來由與這一對怪物胡纏,倒是無雙堡的祖業不能容兩怪鳩佔。」
心念之中,寒聲開口道:「在下奉勸兩位,立即離開此堡,另覓窩巢。」
白衫怪瞪眼道:「小子,你什麼意思?」
「就是這意思,無雙堡威名,武林同欽,不容褻瀆。」
「這與你小子何干?」
「天下人管天下事。」
「你吃了天雷膽?」
「是吃了!」
「好哇!你小子居然如此不睜眼,壽星上吊,你活膩了!」
黑衫怪望了白衫怪一眼,道:「大哥,放棄這小子?」
「不,主意不改。」
「他很倔強……」
「這樣更好,否則不能成事。」
武同春不耐煩地道:「兩位請便!」
雙怪齊齊怒哼了一聲,站成犄角之勢,各推出一掌,兩道排山勁氣呼嘯暴捲,武同春雙掌疾圈,左右劃出,正待吐勁,忽然感覺情況不對。兩道勁氣一合,漩扭起來,勁道之強,駭人聽聞。
武同春沉勢不及,身形被旋勁拔離地面,心意電轉,幾乎像發自本能,因勢乘便,藉勁升空。
雙怪為之駭震不已,這強霸的旋勁,一般高手準被扭死,至低限度也會氣血逆行,而「冷面客」竟然能借勁升空……武同春身形凌空一折,雙掌下壓。
「砰!砰」兩聲巨響,土石紛飛,武同春冉冉落地。
地上現出了兩個大坑。
雙怪已退到兩丈之外,互相一陣怪語。
白衫怪上前道:「『冷面客』,我們別傷了和氣,聽老夫說,以你目前的能耐,如果再加磨練,定能成為無敵高手。」語氣變得平和了。
冷笑一聲,武同春道:「兩位有能耐造就無敵高手?」
白衫怪道:「並非憑老夫兄弟的本身能耐,而是另有蹊徑,可以……」
武同春不屑地道:「既有蹊徑,兩位何不自己走?」
白衫怪道:「話是不錯,上乘武功,限於先天秉賦,並非人人可練。」
武同春毫不動心,淡漠地道:「在下不感興趣!」
「什麼,你……不感興趣?」
「唔!」
「你對什麼感興趣?」
「閣下不嫌大嚕嗦麼?」
「好小子,還沒有人敢對老夫兄弟如此狂妄……」
「在下已經說了,怎麼樣?」
「你會後悔莫及!」
「在下偏不信這個邪!」
「就要你相信!」
雙怪互打一個招呼,繞著武同春打起圈子來,五短身材,像兩隻陀螺在滾動,武同春冷眼靜觀其變。
雙怪愈轉愈快,最後成了黑白兩道圈子,分不清人影,武同春微感暈眩,直覺地感到有些不對勁。
心念未已,但覺得身上連中了數指。
怪笑聲中,旋繞停頓,武同春雙腿發軟,坐了下去。
他盡有機會下手,但由於不夠狠,經驗也不足,平白給雙怪從容下手的機會,怒憤交集,但為時已晚。
雙怪逼近身前,白衫怪腹語道:「小子,怎麼說?」
武同春恨聲道:「休想!」
黑衫怪道:「大哥,帶他到裡面去再說。」
白衫怪彎腰抄起武同春,向前堡殘存的屋子奔去,武同春真力難聚軟弱得像嬰兒,連掙扎的餘地都沒有。
就在此時,一個聲音遙遙傳來:「九尺二,給老身站住!」聲音不大,但入耳驚心,顯見發話者內力之深厚。
黑衫怪慄聲道:「大哥,她怎會找到此地來?」
白衫怪道:「別理她,快……」
一條人影,劃空瀉落頭裡,是一個白髮皤然的老姬,手中拄著一根烏光閃亮的籐杖,一身貴婦裝束。
雙怪被迫止步。
白衫怪冷厲地道:「墨杖夫人,你跟咱們兄弟泡上了?」
「墨杖夫人」冷冰冰地道:「是泡上了!」
「何必相逼太甚?」
「你挾持的人是誰?」
「我兄弟的衣缽傳人。」
「把他放下!」
「為什麼?」
「要你放下就放下,你倆作的孽已經夠多了。」
「這……怎麼叫作孽?」
「放下!」
白衫怪哼了一聲,身形電彈而起,同一時間,黑衫怪出手攻向「墨杖夫人」,兩人的行動配合得很好。
「找死!」怒喝聲中,「墨杖夫人」揮杖猛掃。
悶哼聲中,黑衫怪連連踉蹌,退了七八步。
白衫怪挾著武同春,已到了廢墟邊的缺牆角,一道烏光凌空迎頭劃落,夾著疾勁的破風聲,白衫怪剎勢斜掠,「墨杖夫人」已攔在頭裡。
此時,黑衫怪又電彈而到,口裡發出一陣怪聲。
白衫怪突地把武同春擲向「墨杖夫人」,「墨杖夫人」單手一撈,抓住武同春,隨即放落地面,晃身疾撲,動作快如一瞬。
雙怪已越過缺牆,隨即被「墨杖夫人」再度截住。
武同春費力地坐了起來,想到了「玄黃經」所載「御氣衝穴」之法,他沒真正使用過,僅記下口訣,當下忙照口訣施為起來,「墨杖夫人」與雙怪「九尺二」的事,暫時拋諸於腦後。
牆外,「墨杖夫人」氣咻咻地道:「九尺二,今天你們倆如果不給老身一個交代,就得付出血的代價。」
白衫怪以腹語應道:「如何交代?」
「把人交出來!」
「這與夫人何干?」
「哼!你們兄弟倆一共擄劫了四名少年,其中一個穿錦衣的,是老身的侄孫子,三代單傳……」
「怪了,芳駕親眼見咱們兄弟擄人?」
「與親眼見差不多,你兄弟這副德行,江湖上絕對找不出相似的。」
「人已經放了……」
「放了?」
「是放了,因為沒有半個適合我們兄弟的條件。」
「沒有殺害?」
「笑話!那怎麼會呢。人,現在可能已到了家中。」
「是真的?」。
「不假!」
「如果欺騙了老身,該怎麼說?」
「悉聽尊便!」
「很好,老身相信你們這一次.如果不見人,上天入地,老身也要取你倆性命。」
「『墨杖夫人』,我兄弟並非怕人.而是覺得不必結這無謂的梁子。」
「請吧!」
雙怪互望一眼,掠牆進入廢墟。
武同春仍在運功衝穴。
「墨杖夫人」跟蹤而至,道:「你兄弟想做什麼?」
黑衫怪道:「我兄弟的傳人得帶走。」
「傳人,不對吧?」
「什麼意思?」
「他因何受傷?」
「你管不著!」
「省了吧!少做傷天害理的事。」
「墨杖夫人,你橫岔這一技,未免欺人太甚了?」
「老身以侄孫之鑒,碰上了,就不能袖手。」
白衫怪接話道:「我兄弟可是眥必報的!」
「墨杖夫人」冷笑了數聲,道:「我們之間的亭還沒算了結,等老身查明之後,如發現所言不實.不必等你倆報復,老身先警告,你兄弟將死得很慘。」
黑衫怪道:「一句話,芳駕想阻止老夫兄弟帶人走可辦不到。」
「墨杖夫人」墨杖一橫,道:「憑本領爭吧!廢話不必說了。」
驀在此刻,一陣「叮叮噹噹」的鐵板聲倏告傳來。
「墨杖夫人」脫口道:「鐵板仙!」
雙怪突地怪笑起來,像深山野狼在嗥應,這種聲音,只要聽上一遍,便一輩子不願再聽第二遍.說多難聽有多難聽。
一條人影,閃現當場,是郎中裝扮的枯瘦老人,稀稀幾根鼠鬚,全已發白,臉型像個毒蛇頭,一望而知不是善類,手中提著一串鐵片,叮噹作響。
「這位老大姐阻止我兄弟帶走傳人。」
「傳人?」
「喏!就是那小子。」
「夠格麼?」
「難找第二個。」
「鐵板仙」目芒朝「墨杖夫人」面上一繞,道「夫人,多年不見,芳駕風采絲毫不減當年。」
「墨杖夫人」冷冷地道:「好說,你們合在一道,非常合適。」
「鐵板仙」一振手中鐵片,陰惻惻地道:「夫人不是有意要為難老夫這兩位兄弟吧?」
「是有意的!」
「噢!為什麼?」
「他倆想收徒想得發了瘋,到處擄劫資質高的年輕人,老身侄孫是受害者之一,目前下落不明,這夠清楚了吧?」
白衫怪道:「老大哥,別聽她的,她是存心找岔,想壞我兄弟的大事。物色傳人是事實,但條件不符的全放棄了。」
「鐵板仙」蛇眼一亮,道:「夫人,買我『鐵板仙』一個面子,把這過節抹過如何?」
「墨杖夫人」冷沉地道:「可以,是暫時,事情沒算了,老身還要查個真相。」
說完,轉身徐步離去。
武同春此刻僅剩下一穴未解,真氣已恢復了八成左右。
「鐵板仙」目光一掃武同春,道:「你兄弟不嫌這小子年紀大了些?」
黑衫怪道:「根基深厚,我兄弟合手才制住他,做起事來可以省一半以上時間。」
「嗯!這是捷徑省時省力,此地……我看不能久留。」
「當然.只是暫時落腳。」
「你兄弟招惹那老虔婆是一項錯誤。」事成之後,還怕誰來?」
「事未成,先樹地,這是不智之舉,你們真的弄了她的侄孫子?」
「這……誰知道,沒有一個一個查來歷。」
「人不會是放了吧?」
「老規矩,做了!」
「鐵板仙」陰陰地道:「我早知道是這樣,失策。算了,帶人上路吧!」
白衫怪期期地道:「大白天,諸多不便,要不麻煩老大哥帶人,少扎眼些?」
「鐵板仙道:「可以,倒是沒有摸清他的底。」
白衫怪道:「他自承是『鬼臉客』的兄弟。」
「鬼臉客?」
「不錯,是我兄弟最先看上的人選,結果湊巧碰上那鬼叫的,被他溜了。」
「『鬼臉客』又是何許人?」
「這個……不大清楚,新出道的,身手驚人。」
「你兄弟專做這沒頭事,難道沒考慮到能擋你兄弟合手的角色,身後該是怎麼樣的人物麼?」
雙怪面面相覷。
「鐵板仙」唉了一聲道:「先把人帶走再查問吧,是不是那老手法制住他的?」
「不錯!」黑衫怪接了話。
「先解他一穴,讓他能走路。」
「好!」
黑衫怪應了一聲之後,走向武同春,伸手……武同春恰在這時衝開了最後一處穴道,揚手就是一掌。
黑衫怪大吃一驚,他做夢也估不到會發生這種情況,再高的武功也無法應付這猝然的變故。
「碰!」挾以一聲怪吼,矮短的身軀倒栽兩丈之外。
「鐵板仙」與白衫怪同時驚叫出聲。
武同春站起身來,因為面具的關係,臉上沒任何表情,陰冷沉滯,只眸中的煞芒,令人不寒而慄。
黑衫怪翻身站起,石榴花似的口裡溢出了血沫,這一掌挨的不輕。
「鐵板仙」慄聲道:「這是怎麼回事?」
白衫怪哇哇怪叫,不知說些什麼。
黑衫怪以腹語道:「這小子竟然能自解穴道!」
「鐵板仙」徐徐挪前數步,冷冷開口道:「老夫等是想物色一位後起之秀,造就成無敵身手,以創武林奇跡,其實並無惡意,小友能見告來歷麼?」
武同春冷極地哼了一聲,道:「閣下何方高人?」
「鐵板仙!」
「一丘之貉!」
「什麼?你……」
武同春「嗆」地拔出長劍,映著日頭,劍身泛出霜雪也似的白芒,使人一看,便打從心底裡感覺到寒冷,這是柄不同於一般兵刃的神物。
雙怪與「鐵板仙」立即站成鼎足之勢,把武同春圍在當中。
「鐵板仙」為人陰險,城府極深,在劍拔弩張的情況下,仍不慍不火地道:「小友,我們似乎不必動武?」
武同春冷峻地道:「那就請便,以後不許再踏入此地一步!」
兩怪又發怪聲,像是憤於武同春的態度。
「鐵板仙」並不動怒,目蒼變成了兩條線,沉聲道:「小友,你不想成為天下第一人?」
武同春不假思索地道:「武林天下根本就無所謂第一人,我只想成為我自己。」
哈哈一笑,「鐵板仙」道:「那你錯了!」
「在下什麼錯了?」
「目前武林中就有天下第一人。」
「誰?」
「天地會主!」
「天地會主又是誰?」
「你目前不必知道。」
「誰封他第一高手?」
「江湖同道公認的。」
「與在下何干?」」如果你能擊敗他,你可取而代之,成為天下第一人。」
「在下毫無興趣。」
「這倒妙,凡屬武林人,誰不想做人上之人,這是一個???生想追求的境界,小友竟然無動於衷。」
冷笑了一聲,武同春道:「閣下本身不想?」
「鐵板仙」臉皮抽動了幾下,手拂鼠鬚道:「老夫老矣,行將就木,而且一個人的資秉天生有其極限,並非人人可以登上至高境界,老夫等不敢奢望;但卻想造就如此一個高手中的高手,藉慰平生,便不在為武林人一場。」
武同春淡淡地道:「如何造就?」
「鐵板仙」道:「如果小友同意,老夫將坦白相告。」
武同春口角一撇,道:「可惜在下一點意思都沒有。」
搖搖頭,「鐵板仙」道:「那實在太遺憾了。」
武同春冷漠無情地道:「三位還是請吧!」
白衫怪以腹語道:「老大哥,不能放棄,捨此再沒機會了,這些年來,費盡心力就是……」
話到中途頓住,沒說出後半句。
沉默了片刻,「鐵板仙」目芒連閃,道:「冷面客,你真的不考慮了?」
武同春斬釘截鐵地道:「絕不考慮!」話鋒一頓,又道:「三位可以上路了!」
「鐵板仙」陰聲道:「就這麼走了,老夫可有些不甘心。」
武同春道:「要如何才甘心?」
「鐵板仙」先掃了「九尺二」兄弟一眼,才沉聲道:「咱們印證一下,老夫輸了沒話可說……」
說到這裡,細察武同春的反應,同時在心裡疾轉念頭。
武同春冷漠地道:「如閣下贏了呢?」
「鐵板仙」目芒一閃,道:「那小友就聽老夫的,敢麼?」這敢麼兩個字,多少含有些激將的意味。
武同春並不笨,當然領略得出來,從唇間進出兩個字道:「可以!」
「叮噹!嘩啦啦!」鐵板串破空振起,由於貫注了內力,聲音令人動魄驚心。
武同春橫劍當胸,凝神兀立。
刺耳如割的鐵板聲,愈振愈烈,使人有置身滔天狂瀾之中的感覺,武同春以至高定力,抗拒那聲浪。
雙怪不自覺地向後挪步。
像激流中擊中的一根砥柱,武同春挺立不移,似乎沒有任何力量足以震撼他,內功,定力,凝成了維護心神的巨堤。
當然,如果稍一鬆懈,致命的打擊立至。
「鐵板仙」的蛇眼瞪得滾圓,額角暴起了青筋,顯然他已用上了全力。
武同春竭力鎮壓心神氣血,他是在考驗自己。
雙怪一左一右,緩緩迫上,揚掌,登出……生死勝負,已繫於一髮,三名對手都是使人喪膽的人物。
別無考慮,武同春朗喝一聲,泛著雪光的霜刃,疾劃而出,貫注了全部內力,挾著無堅不摧的銳氣,是石破天荒的一擊。
鐵板聲乍然而止。
劍氣與掌風狂蕩裂空。
武同春雙腳陷入土中,沒及腳跟。
場面驟然靜止下來,狂動後的死寂。
四尊石像在不同方位僵立著,可怕的靜止。
一條紅蛇,從「鐵板仙」腳邊緩緩開來,殷血刺目,那是血。「砰」然一聲,仆了下去,手中仍緊握著那串賴以成名的鐵片。
雙怪亡魂盡冒,矮短的身軀一挪……武同春一振劍,在空中幻了一道白虹,大喝一聲道:「不許動!」
雙怪腳下生了根,目的的地望著武同春。
武同春用劍一指「鐵板仙」的屍體,寒聲道:「把他帶走!」
黑衫怪挾起「鐵板仙」的屍體,與白衫怪電彈而去。
武同春緩緩回劍入鞘。
轉過頭來,妻子凝碧的墳墓又進入視線,他再度跌回痛苦的現實中。女兒遺珠的下落不明,她繼母華錦芳也離開山在出江湖找自己,家人星散,擺在眼前的是一片觸目傷心的廢墟,十年不到,這變化太大了。
他深深地想,自己為什麼要出生在武林世家,如果是普通人家該多好?……想著,想著,眼前幻出了十年前的景象,亭台水榭,曲檻回欄,一間綠廈,懸了一塊泥金大匾「凝碧園」,一對壁人,男才女貌,流連在花樹間……當時,是只羨鴛鴦不羨仙。
然而好景不常,也許是天妒紅顏,一場誤會,人和物都化成了劫灰。
幻象消失,眼前仍是火劫後的廢墟。
他想到了拜弟許中和,被冤了八年,幾乎作了自己劍下之鬼,自己不察事理,使髮妻含恨以終,拜弟抱屈而亡。誤會澄清了,但一切已無法挽回,自己不仁,不義,不慈,還能算是人麼?負疚,像一柄利刃插在心上,至死也除不掉。
還能為凝碧做什麼?尋回遺珠,補償自小對她的虧欠,以慰她娘之靈,別的,再沒有什麼了。
一條人影,從廢墟中轉了出來,是老叫化。
武同春心中一動,忙迎了上前,作揖道:「您老怎會來這裡?」
老叫化反問道:「老弟你呢?」
武同春怔了怔,才道:「在下受此間主人臨危之托,所以來此地看看。」
「噢!老弟的劍術造詣,今老要飯的開了眼界。」
「您老……」
「劍劈『鐵板仙』,如果傳出去,將是轟動武林的大事。」
「您老看到了?」
「嗯!有幸能作壁上觀。」
武同春下意識中感到一陣悚惶,自己在墓前的一舉一動,不知是否入了,老叫化的眼,如被他看到,身份遲早會被揭穿。
心念之中,故作淡漠地道:「您老來了很久了?」
老叫化道:「不久,天亮時分。」
緊張的情緒鬆弛了些,武同春又道:「您老藏得很穩,一直沒現身。」
「什麼藏的穩,老要飯的在堡後頭忙著做好事。」
「做好事……什麼好事?」
「收屍啊!」
「收屍?」
武同春大吃一驚。
「可不是,我要飯的是豆腐心腸,見不得悲慘事,『九尺二』作來處理善後」。
「怎麼說?」
那雙矮怪不知中了什麼邪,碰破頭地到處物色傳人,一共帶了四說什麼資秉不足,全給毀了。」
目中煞芒一閃,武同春慄聲道:「全殺了?」
「是全殺了,老要飯的如果早到一步,也許能救回四條命。」
「是四個年輕人?」
「不錯,矮怪不會找老的作傳人……」
「內中有沒有一個穿錦衣的?」
「咦!老弟怎麼知道的?」
「那是『墨杖夫人』的侄孫子,她曾追來要人,兩怪卻說已經放了,早知道……我說什麼也不讓他倆活著離開。」
「什麼?『墨杖夫人』的侄孫……」
「是的!」
「那好,招惹了那虔婆,夠那兩個矮怪受的。」話風一轉,又道:「對了,老要飯的好像聽見老弟自言自語說什麼……大開殺戒,怎麼回事?」
這一問,觸動了武同春心中的難題,丐幫耳目最靈警,也許能有所幫助,定了定神,說道:「在下聽說武同春八歲女兒遺珠無故失蹤,疑是有人綁架,所以……」
「八歲女兒失蹤?」
「是的。」「如果真的是綁架,那可是傷天害理的事,幼兒無辜,豈能牽扯到大人的恩怨裡。老弟有線索沒有?」
「毫無端倪,不知您老能否伸義手助上一臂?」
「好,老要飯的叫小子們分頭探查。」
「在下致謝!」
「老弟倒是急人之難!」
武同春點點頭,道:「既然受人之托,知道了就不能不管。」
老叫化遊目四下一掃,感慨地道:「想不到威鎮四方的無雙堡,落得如此景況,武林嗆桑,令人勒腕。」
武同春痛?心頭,無法表露,一個意念,衝上腦海,暗自道:「有一天,我要重振無雙堡,再建凝碧園。」
但,女主人業已物化,再建凝碧園由誰來住?不是徒增痛苦麼?自己的臉孔已殘,負了不仁不義的罪債,還振什麼無雙堡?於是一股剛升起的豪氣,又化為烏有,不自禁地歎息出聲。
老叫化又道:「『無敵劍』武進的死因,到現在還是個謎,奇怪的是無人追究。」
武同春如遭雷殛,他從來沒想到過這問題。母親死時,他尚在褪褓.父親過世,他還沒成年,記憶中,父親忽然臥病,沒幾天就辭世了,之後,娶了凝碧,因一場誤會而演成家庭悲劇,近十年都在無比的恨中過日子,從未想到追問這件事,家人中。江姥姥是老人,她應該知道,可是她絕口沒提,為什麼?老叫化見武同春眼神有異,眉頭一皺,道:「老弟,怎麼回事?」
武同春竭力按捺住狂激的情緒,沉下聲音道:「『無敵劍』之死,您老難道有什麼耳聞?」
老叫化深深望了武同春一眼,悠悠地道:「無雙堡主修為極高,不可能突然病逝,這是最大的可疑之處。」
武同春脫口道:「那他死時為什麼不交代?」
老叫化眼睛一亮,道:「老弟怎知他沒交代?」
武同春自知失言,心念數轉,道:「無雙雖是一脈單傳,但不能說沒有門下人等,如果交代,不可能不傳出江湖,您老認為怎樣?」
老叫化道:「可惜武堡主死因不明這一點,正是堡中人傳出來的。」
心頭狂震,武同春道:「是誰?」
老叫化道:「老弟不是堡中人,說了你也不會知道。」
「這可不一定,如果對方是有頭有臉的人……」
「老弟為什麼要追問?」
「這……算好奇吧!」
「老弟想管?」
「也許!」
「憑什麼?」
「憑身為武士!」
老叫化定定地望著武同春,目光如利刃,似要穿透他的內心,久久才道:「老要飯的問老弟一句話,務請據實回答?」
「在下恭聽。」
「武家後人武同春,到底是真死還是假死?」
「這……」
「請老弟說實話!」
考慮至再,武同春抑低了聲音道:「這是秘密,不能入第三者之耳,他還活著。」
老叫化雙睛一亮,道:「是真的?」
「真的!」
「人在何處」
「在下曾對他發過誓不能洩露。」
「為什麼?」
「不知道,不過……如果有話,在下可以傳到。」
老叫化默然,不知在想些什麼?久久之後,才又開口道:「好,老要飯的不能強人所難,老弟剛才的問題,老要飯的可以答覆,說武堡主死因不明的人,曾任堡中師爺,他叫段秀峰。」
武同春忘情地脫口道:「在下記得他!
話一出口,立覺不妥,又一次露了破綻。
薑是老的辣,老叫化當然不會馬虎過去,驚聲道:「什麼,你記得他?」
無可奈何,武同春只好隨口道:「是的,三年前在一個偶然的機會中,有人為我們引介過。」
老叫化將信將疑地「唔」了一聲,沒開口。
武同春硬著頭皮追問道:「那姓段的現在何處?」
老叫化沉聲道:「老弟真的想管這件事?」
武同春道:「不瞞您老說,在下有了線索之後,可以轉告武少堡主。」
老叫化點點頭,道:「他已經當了和尚,就是『無我大師』的弟子『了悟』,現在漢江邊的感應寺修行……」
驀在此刻,武同春突然瞥見一條人影在三里外的殘垣間一晃而沒,登時心中一動,片言不發,閃電般撲去。
他到,老叫化也到。
就只一眨眼工夫,什麼影子也看不到了。
武同春掠上堡牆,展目遠望,牆外一箭之地,便是一片樹林,靜蕩蕩地,沒有任何的動靜。
老叫化也跟上牆頭,道:「什麼事?」
「在下發現有人竊聽。」
「嗅!什麼形象?」
「只是驚鴻一瞥,看不清楚。」
「有這麼快的身法?莫非還藏在廢墟裡面……」
居高臨下,武同春回身向內掃瞄,依然沒什麼發現,一咬牙,道:「對方可能是有心來此!」
老叫化慄聲道:「如果是有心人便糟了!」
武同春未及深思,脫口道:「為什麼?」
老叫化凝重地道:「你想,對方如果是有心人,聽到了你我的談話,會有什麼樣的後果呢?」
心頭一動,武同春道:「您老的意思是說,對方會找上段秀峰?」
「不錯,有此可能。」
「如果對方找上段秀峰,那就證明與二十年前武堡主之死有關?」
「很難說,可以從正反兩方面來看,正的方面,對方可能是武堡主生前至友,得此線索當然要追究;反的方面,對方如與兇手有關,段秀峰便危險了。」
「如果都不是呢?」。
「希望如此,只是個不相干的人。老弟,事不宜遲,你最好立刻動身去感應寺找段秀峰,看他能否提供一點線索。」
「好,在下馬上動身,對了,關於殺害『無我大師』的兇手,您老……」
「還沒頭緒,不過,我發誓要把兇手挖出來。」
「在下相信您一定可以辦到。」
「好了,別再多說了!」
「在下就此告辭!」
「你走吧!」
感應寺座落在漢江邊,古木成林,十分幽靜。
這是座古剎,香火不盛,但很有名氣。
武同春來到寺前,心想:「希望段秀峰不要出事,他離開了無雙堡出家當和尚,正巧拜在聖僧『無我大師』門下,這是想不到的事。」
寺門敞開著,武同春昂頭走了進去,跨過中門,一個年輕和尚迎了上前,合一當胸,宣了聲佛號,道:「施主是進香還是游寺?」
武同春拱手道:「在下是專程來拜訪貴寺『了悟』大師的。」
年輕和尚道:「施主要見本寺方丈?」
武同春心中一動,原來「了悟」已接掌了方丈,當下點頭道:「是的!」
「施主上下?」
「在下「冷面客』!」
「哦!不知有何貴事?」
「在下受貴方丈當年俗家好友之托。請教件舊事。」
年輕和尚略作躊躇,道:「請施主在此稍候,小僧去通稟。」
武同春道:「請便!」
年輕和尚合十而去,武同春在中門內的院地邊立候,看情形並沒發生什麼事,還好,一路上都在擔心。
工夫不大,裡面突然傳出了驚嚷之聲,武同春心頭大震,進覺地感覺到情況不妙,急忙舉步循聲奔去,到了後進,是三合的僧捨,只見一大群和尚,圍在居中一間的門外,喧嘩成一片……那原先入內通稟的年輕和尚,排眾而出,滿面驚怖之色,一見武同春來到,迎上前,慄聲道:「施主,敝寺方丈遭了不幸,已經……」
武同春的心狂跳起術,激動地道:「遭了不幸?」
那群寺僧圍了過來,驚疑的目光,集中投注在武同春身上。
一個半百的黃衣和尚,踉蹌衝出門來。
年輕和尚道:」這是敝師叔『了緣』大師。」
群僧朝兩側閃開「了緣」趨向武同春身前,凌厲的目光,在武同春面上一繞,合十而道:「貧僧了緣,敝掌門師兄,剛剛遭害,恰逢施主來訪,出家人戒妄,貧僧實話實說,施主是否與此事有關?」
目光如刃,似要刺透武同春的心。
武同春竭力控制住情緒,沉聲道:「貴寺方丈『無我大師』有位方外至交,是丐幫弟子,他指引在下前來向『了悟』大師查詢一樁二十年前的公案,想不到發生了這意外……」
「了緣」目芒一閃,道:「是『鬼叫化』老施主指引施主來的?」
武同春暗吃一驚,原來老叫化便是以身法揚名武林的「鬼叫化」,這也是想不到的事。
當下頷首道「是的!」
「請問查詢什麼事?」
「這個……是『了悟』大師俗家時發生的事,現在已沒有必要了。」
「如此,施主……」
「請問事前有沒有什麼徵兆?」
「沒有!」
「也沒生人來過?」
「沒有,除了施主。」
「在下可以看看『了悟』大師的遺蛻麼?」
「了緣」大師深深考慮了一陣,道:「可以,請隨貧僧來!」
武同春隨著「了緣」大師進入精舍,只見那床上趺坐著一個半百老人,有如人定一般,貌相依可辨,正是二十年前堡中的師爺段秀峰。精舍內沒有打鬥反抗的跡象,他是如何致死的?這慘案發生的時間當不太久,否則寺中早會發覺。下手的是誰?與殺害「無我大師」的是同一個人麼?殺人的動機何在?如果是為了滅口,那兇手便是在廢墟中出現的人影,他先一步趕到了。
依此推論,兇手與父親當年之死有關,他是誰?「了悟」一死,線索便斷了。
武同春激動得全身發抖,父親之死,是一項謀殺,他從來沒想到過。心念之中,顫聲說道:「大師檢驗過致死的原因麼?」
「了緣」大師輩聲道:「不見有任何致命的傷痕,只是心脈斷絕。」
這與「無我大師」的死因一樣,當初曾懷疑是「黑紗女」下的毒手,到現在還是個懸案,會是她麼?「無我大師」臨死吐出了「西門」二字,這是兇手的姓,當今武林中,有誰是姓西門的可怕高手?「黑紗女」姓什麼?問題相當複雜,無法分析。
如能找出那姓西門的兇手,新舊案便可迎刃而解。可是,連「鬼叫化」那等人物,都想不出兇手來路,這就怪了,不管怎麼說,兇手絕非無名之輩,不然絕毀不了「無我」這等高手中之高手。
「了緣」大師宣了聲佛號道:「施主請便,貧道等得料理善後。」
武同春心亂如麻,無言地拱拱手,轉身退出。
到了寺外,他深深吐了口氣,事情竟不幸被「鬼叫化」料中,兇手真的趕來殺人滅口,殺人的手法乾淨利落而且恐怖。
女兒遺珠的失蹤,是否也與這接連發生的事有關?一想到遺珠,他便有一種要發狂的感覺,他虧欠她母女太多,多到死了也無法彌補,連帶感到刺心的,是愧對拜弟許中和。
呆立了一陣,他舉步離開。
此際,已是暮色蒼茫的時分。
武同春心事重重,腳步有些慢慢,剛剛走到圍繡寺院的古柏林邊緣,一個頗不陌生的女人聲音倏告傳宋:「站住,別動!」
武同春停下腳步,冷冷地道:「什麼人?」
女人聲音道:「你別管我是誰,我有幾句話問你。」
聲音是發自林中,但卻有如空谷傳聲,使人摸不準方位,像東又像西,像是空中又像是地面。武同春沉住氣不動,想先判明發聲的方位,能練到這種傳聲術的,武林中並不多見,可以說寥如晨星。
當下,武同春悠悠地道:「何不現身面對面地談?」
那聲音道:「不能破例!」
武同春敏感地想到一件事,登時血行加速,脫口道:「你是『黑紗女』?」
「不錯,算你猜對了。」對方竟然一口承認。
武同春連呼吸都窒住了,並非是怕這神秘的女人,而是太過激動,對方在此時此地出現而「了悟」和尚之被殺,與「無我大師」一樣沒有傷痕,這說明了什麼?這樁兇殺,卻關係著他父親「無敵劍」的不白之死亡,心念之中,寒聲?:「寺裡的方丈『了悟』是你殺的?」
「你說什麼?」
「在下說你殺了『了悟』和尚。」
「胡說!」
「事實俱在,死者身上沒有致命的傷痕。」
「這不能證明是我下的手。」
「你不敢承認?」
「那是天大的笑話。我殺人一向公開亮出標誌,決不偷偷摸摸。」
「那兇手是誰?」
「你問我,我問誰?」
「你正好在此時此地現身,天下沒這麼巧的事吧?」
「我是跟蹤你來的。」
心頭一震,武同春道:「跟蹤在下,為什麼?」
「黑紗女」道:「問你幾句話。」
武同春一咬牙,道:「除非你現身,否則在下什麼也不回答。」
冷笑數聲,「黑紗女」道:「『冷面客,你別拿翹,我只是不想殺你而已。』這一驚委實非同小可;自己改頭換面,變為「冷面客」,只「鬼叫化」一個知道,她怎麼也會知道呢?太可怕了!
武同春不由脫口道:「你叫在下什麼?」
「冷面客!」
「你怎麼知道的?」
「這一點也不足為奇,你有嘴說,別人就有耳朵能聽。」
武同春厲聲道:「你就是在無雙堡廢墟中,竊聽在下與老叫化談話的人?」
「是又如何?」
「你心懷叵測!」
「是又如何?」
「如果你還算是人就現身出來,光明正大的談。」
「如果我是鬼呢?」
武同春恨得牙癢癢,怒聲道:「人鬼殊途,免談!」說完,作勢要離開。
「你別走,我的話還沒問。」
「在下不想答覆。」
「我問你,你說武同春重傷倒在山中?」
對方提到自己,武同春不能一走了之了,問題牽扯得很廣,必須—一予以澄清。心念一轉,道:「你先回答在下的問題,寺裡方丈是誰殺死的?」
「說過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