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毛店,房間擠,院子小,差不多是門對門,窗對窗。
路雲飛與田永照佔了正面兩間上房,中間隔了個小廳,算是店裡僅有的上等客房,三郎和丁兆雄分別開了左右廂的第一間房,品字形,等於把田永照圈在中間。
通往茅房的窄巷裡,路雲飛與三郎在暗影中低聲交談。
「老三,你為什麼揀這間狗屎店?」
「大哥,一來不搶眼,二來稍有名氣的江湖人不會住,第三,認得小弟的人多,如果住大店,容易被認出來,而且行動不那麼自由……」
「還有第四麼?」
「有,最重要的一點,小弟進鎮時,發現有蟠龍山莊的好手露了面,連曹二小姐也跟著來了……」
「噢!這倒真是透著古怪,不會是衝著我們來的吧?」
「這可就難說了!」
「老三,你出去探探風色行情,最好能查明蟠龍山莊的人在此地露面的原因。」
「好,小弟這就去。」
三郎離開,路雲飛回到房裡,桌上已擺了酒菜,田永照想是餓慌了,先動了筷子,一見路雲飛進房,訕訕地笑了笑。
路雲飛發現田永照已恢復了本來面目,不由火起來,道:「老哥,你怎麼回事,這可不是鬧著玩的。」
「老弟,你知道那東西貼在瞼上有多難受?」
「老哥,命可是你的,出了岔,你第一個倒楣,現在才只是開始,路還遠著呢!別弄了沒揚帆便翻船。」
田永照尷尬地咧了咧嘴,轉到床邊,重新把面具慢慢貼上。
就在此刻,窗外突然響起一聲悶哼。
路雲飛心頭大震,栗喝一聲:「什麼人?」推椅起身!
田永照嚇得打了一個哆嗦。
「大哥!」是丁兆雄的聲音在房間外的小廳裡:「你出來一下。」
路雲飛掀開布簾,跨了出去,只見丁兆雄反扭著一個黑衣漢子,神色十分凝重,那漢子一雙鷹眼直翻。
「怎麼回事?」
「這小子在你窗子外偷看,八成是打什麼鬼主意。」
「這得好好問問他。」
鷹眼漢子怒叫道:「天下還有公道麼,上茅房路過窗下也犯法?」
丁兆雄狠狠地道:「小子,別大聲,驚動了別人老子叫你永遠開不了口,你是路過麼?哼!你先後到窗邊看了三遍,老子眼沒瞎。」
路雲飛皺起了眉頭,看來事非尋常。
丁兆雄又道:「小子,你究竟打什麼主意,坦白說出來吧!老子宰人時眼皮子都不會眨,你不想躺在曠野裡讓野狗拖吧?」
鷹眼漢子冷哼了一聲道:「現在發狠還早,包不定誰被野狗啃。」
丁兆雄手臂彎折,卡上對方脖子,一用力,鷹眼漢子臉孔泛紫,兩眼眼珠子暴突,喉頭裡咕咕作響,兩隻腳在地上連蹬。
路雲飛示意丁兆雄鬆手。
「朋友,你認識在下麼?」
「不……認識。」
「說說你的來路?」
「苦哈哈,城裡打零工的,還有什麼來路不來路。」
「可是在下看朋友是道上的?」
小院子裡傳來了腳步聲。
鷹眼漢於大叫道:「你們不怕王法,竟敢公然……」聲音中斷,丁兆雄迅速地堵住了他的嘴。
「奶奶的,狗眼看人低,吃東西還要先付錢,這是那一國的規矩?」
路雲飛一聽是三郎的聲音,向丁兆雄使了個眼色,匆匆走向院子。
院子,只是個大大井,除了幾條供客人納涼的和長板凳外,什麼也沒有。
三郎迎了上前。
「大哥,風頭很緊。」
「怎麼?」
「鎮裡鎮外,都是蟠龍山莊的樁子……」
「目的是什麼?」
「說是兜截一個叛徒!」
「兜截叛徒?」
「是的!」
「難道會是……」
「嗯!」一個短促的悶哼傳自房中,接著是丁兆雄的暴喝聲:「什麼人?」
路雲飛心頭「咚」地一震,轉過身,像飛燕般掠進小廳,一看,連呼吸都窒住了,鷹眼漢子躺在地上,胸口插著一把刀,只露出刀柄。
這分明是滅口,兇手是什麼人?
衝進房間,只見後面的板窗洞開,田永照和丁兆雄都沒了影子。
路雲飛感到全身發麻,這人頭鏢有了失閃,不但唐家老店砸了鍋,連他「金牌殺手」的招牌也得拆除。
問題還不止此,人頭鏢師寧死不失鏢的誓言,才是最嚴重的。
離城才幾十里,便發生了意外,這實在是想不到的事。
三郎也衝了進來。
「大哥,怎麼回事?」
「你問我,我問誰?」
「他媽的,居然有人敢……」
「他媽他爹全沒有用,你仔細在現場查驗一下,看看有什麼遺留下來的線索,老二可能追敵去了,我去接應他,你設法處理這具屍體。」路雲飛匆匆向三郎交代了幾句,抓起劍穿窗而出。
窗外,是個破落的牆圈子,一邊連接著幾家住戶的後門,另一邊是荒野,路雲飛越過牆,朝荒野奔去。
他判斷對方殺人滅口,又劫走了人鏢,絕對不止一人,不會在附近停留,同時田永照當過武師,劫走他的人功力自非泛泛。
現在已近三更,月影西斜,荒野一片死寂。
只是眨眼之間的事,對方即使長翅膀也不可能飛得太遠,可是何以連人影都不見了呢?
掠過約莫十丈的空地,路雲飛在林子邊剎住身形,暗忖:「自己好笨,太不夠沉著,該迂迴到林子的另一邊,不該經空地直撲,變成敵暗我明。」
一條人影朝側方奔來,路雲飛一眼便看出是丁兆雄。
「大哥,他奶奶的,我們栽了。」
「老二,事情怎麼發生的?」
「我扣住那鷹眼漢子,房間裡飛出刀來,太突然,我無法應變,等我回房,已經不見人影,再穿出窗子,可什麼也沒有看到……」
「誰有這麼快的身手?」
「大哥,出師不利,怎麼辦?」
「怎麼辦?」路雲飛反問一句,咬了咬牙:「我是賣命的,得不回人鏢,只好用我的腦袋向唐大小姐交代。」
「大哥!」丁兆雄目芒一閃,以發狠的聲調道:「這事八成與蟠龍山莊的人有關。」
「老二,全是空話,去找線索去。」
「寒星劍」丁兆雄真的像夏日的寒星,眨眼間不見了。
路雲飛心情相當沉重,事實顯示,這看不見的敵人是相當可怕的人物,先殺自己人滅口,然後挾人鏢而遁,不留任何痕跡。
這種行動,的確驚人,而更使人意外的是田永照當過尚書府的護衛,功力不會太差,何以連掙扎反抗的餘地都沒有?
數聲暴喝,破空傳來。
路雲飛心頭一震,在這種情況下,人會變得特別敏感,判斷聲音來源,似在左方的林子邊。
路雲飛毫不猶豫,立即彈身入林,借樹木的掩蔽,向左邊繞去。
林子邊,「穿城鼠」三郎被三男一女圍住,他腳邊放著那鷹眼漢子的屍體,顯然他是在處理這具屍體時被發現的。
三男一女中,三個男的是一老二中年,女的赫然是蟠龍山莊的曹二小姐。
「穿城鼠」三郎怪叫道:「你們什麼意思,做好事也犯法?」
曹二小姐冷笑道:「你做什麼好事?」
三郎振振有詞地道:「江湖人背井離鄉,出門在外,遭遇了不幸,在下心存不忍,準備替死者善後,這也犯法?」
老者接口道:「放你娘的狗臭屁,你殺人滅屍,還說是做好事?」
三郎凝望著老者,目珠連轉,突地像發現了什麼寶物似的歡叫道:「閣下不是蟠龍山莊管事劉老英雄劉天祿麼?」
老者怔了怔,沒開口。
「劉老英雄還記得區區在下麼?」三郎煞有介事的樣子。 「你是誰?」
「老英雄上次在洛陽應約決鬥,被人在酒菜裡做了手腳,真力不聚,是在下所贈的解藥……」
「哦!是有這麼回事,你叫三郎?」
「對。」
「老夫是欠你一份人情,不過今晚不談這人情,公事公辦。」
「這……什麼意思?」
「因為躺在你腳邊的是本莊一個最得力的人。」
「可是……殺人的不是在下。」
「你在客店殺了人,想移屍荒野……」
「這從何說起?」
劉管事揮揮手,兩名中年欺向三郎。
兩名中年漢子一左一右站在三郎的身前,並不立即下手。
三郎大叫道「這是天大的冤枉,你們憑什麼指我是殺人的兇手?」
曹二小姐陰陰地道:「難道人是自殺的?」
三郎道:「跟自殺差不了多少。」
劉管事接腔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三郎瞪著眼道:「劉老英雄,劉大管事,那一次如果不是在下的解藥,你能活到現在麼?武林人講究的是恩怨分明,在下不想你報答,至少你不能以怨報德呀!」
「住口!」劉管事大喝一聲,接著打了個哈哈道:「現在談的是山莊公事,送解藥是個人私事,不能混為一談,說,人是怎麼被殺的?」
三郎吐了口氣道:「你們自己殺人滅口,怎麼反來問我?」
四人互望了一眼。
曹二小姐道:「什麼,殺人滅口?」
三郎的猴子臉繃得死緊,翻著白眼說道:「這罪名硬栽在我三郎頭上,對你們有何異處?」
曹二小姐怒聲道:「抓起來再問!」
兩名中年漢子伸手便抓,三郎根本沒反抗,任由兩人左右捉住手腕。
劉管事上前一步,語氣森森地道:「三郎,有一句說一句,禮尚往來,老夫會替你求情保命,別再胡謊亂語,省得皮肉遭殃!」
三郎尖叫道:「恩將仇報,你會得到報應的。」
曹二小姐冰聲道:「瘦皮猴,你再胡嚷就割下你的舌頭。」
三郎斜著眼道:「割了舌頭,便什麼也問不出來了。」
右邊的中年漢子道:「二小姐,這小子是不見棺材不掉淚的角色,不給他些顏色是問不出什麼來的。」
曹二小姐點點頭,道:「簡單,他不吐實就剝他的皮,從腳板開始一寸一寸往上面剝。」
三郎怪聲道:「二小姐,你是女人中的女人,可不是母狼中的母狼,用這種手段對付男人,不嫌太殘忍麼?」
曹二小姐道:「你也算是男人?」
三郎道:「當然我不是你二小姐心目中的男人,不過話又說回來,人不可能貌相,真正的大丈夫,不一定其壯如牛,你一定知道大而無當這句俗語。」
曹二小姐怒極反笑道:「小子,你敢對我二小姐打哈哈是不知死活……」目光掃向二中年漢子道:「把他綁在樹上,先閹了再問話。」
二中年漢子把三郎倒抱向樹身。
三郎還是那怪腔道:「不行,閹了這輩子可就沒法子找女人了。」一扭一縮,人到了三丈之外,竟不知他是如何掙脫的。
這一著,使在場的全傻了眼。
就在此刻,一條人影幽靈般出現在三郎身後。
曹二小姐歡叫了聲:「魯大公子!」
三郎扭頭一看,身形登時矮了半截,不速而至的,竟然是武林公子魯元慶,一張猴子臉登時變了形。
武林公子冷冷地道:「別妄動,否則本公子要你趴在地上。」
三郎暗自一挫牙道:「魯大公子,你這是落井下石麼?」
武林公子道:「別忘了你欠我兩隻手臂。」
三郎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道:「大公子,那檔子事……不是說明了是誤會麼?」
武林公子道:「你還不配跟我談誤會,你這雙賊手非宰不可!」說完,望向曹二小姐道:「二姑娘,人我要帶走!」
二小姐脫口道:「不行!」
武林公子目芒一閃,道:「二姑娘,連這點面子都不給我?」
曹二小姐道:「這不是面子問題,他殺了我山莊的人,我要帶他回去向我爹交代。」
武林公子笑了笑,道:「二姑娘,咱們來個君子協定,人由我帶走,三天後原封大活人送上門如何?」
兩名中年漢子和劉管事全注視著曹二小姐,雖然月光下不容易看出表情,但曹二小姐心中有數,她知道他們在阻止她應承武林公子的建議,脆脆地一笑,曹二小姐向前走了兩大步。
「大公子,你是專為他而來?」
「可以這麼說。」
「能讓我知道為什麼嗎?」
「對不住,二姑娘,這關係到第三者的秘密,如果是區區的事,絕對首先奉告,不須你開口。」
「噢!我也有個建議……」
「說說看!」
「大公子隨我回敝莊盤桓幾天,就說三天吧!公子離開時帶人走,成麼?」
「區區無法答應,因為迫於時限。」他斷然拒絕。
「喲!大公子,這可怎麼好,我們都是一樣的理由。」
場面頓時沉默下來,似乎雙方都有所顧忌,不願鬧翻。
路雲飛早巳來到暗中,但他不急於現身,一方面他深知三郎的能耐,想要他的命沒那麼簡單。
另方面他要瞭解情況,現在他明白了一點,蟠龍山莊的人果然是衝著人頭鏢而來,武林公子也是。
至於為什麼?可就難有答案了,眼前的問題是——
雙方都想帶走三郎,目的是什麼?
蟠龍山莊殺人劫鏢,似乎不光只為了宿怨,內中有何文章?
武林公子為什麼橫岔一枝?
如果說殺人劫鏢是武林公子所為,企圖又是什麼?
人鏢必須得回,如何著手?
他一時之間想了許多,但都是臆測,似是而非,沒有強力的理由支持,他想:「雙方這一爭,必然會有結果,看事應事吧!」
「二姑娘,貴莊勞師動眾,就是為了這小賊?」武林公子開了口。
「大公子你呢?」曹二小姐也夠厲害。
「春錦,我們……能為這件事傷了和氣嗎?」他直接叫她的名字,顯示彼此的關係不尋常,也準備用側擊的戰略。
「我也是這麼想。」眸光連連閃動。
「那該怎麼辦?」
「你說呢?」
「我們彼此說出原因,不許隱瞞,怎麼樣?」
「可以,你先說。」
「從他身上追查一個人的下落。」
「我們的目的一樣,你說要追的人是誰?」
「田永照,一隻老狐狸。」
「啊!這麼巧,我們的目的完全一樣,可是,你追田永照的目的又是什麼呢?」曹二小姐驚訝的說。
「這……該你先說才算公平。」
曹二小姐沉默下來,她在作深深的考慮。
暗中的路雲飛不由激動起來,田永照分明是落在蟠龍山莊方面的手中,她是故意在說瞎話麼?
如果她沒說謊,那田永照那裡去了?
那鷹眼漢子又是誰殺的?
蟠龍山莊找田永照,是為了宿怨,武林公子也找他,為什麼?
場面一下子變得十分詭譎。
武林公子在靜待曹二小姐的下文。
路雲飛也想聽聽她的說法。
三郎身前是蟠龍山莊四大高手,身後是赫赫有名的武林公子,他不敢貿然採取行動。
曹二小姐開了口:「田永照是本莊的叛徒。」
路雲飛真的困惑了,田永照說是他在尚書府當護衛時與蟠龍山莊結下樑子,才被搜殺,而曹二小姐卻提他是叛徒,誰的話對?
武林公子笑笑道:「二姑娘,你在騙我?」
曹二小姐道:「我騙你?我為什麼要騙你?」
武林公子道:「據我所知,姓田的根本不是蟠龍山莊的人!」
曹二小姐嘟起了小嘴,道:「我說的句句是實話,你不信我也沒辦法,大公子說說看,你為的是什麼?」
武林公子道:「從田永照身上追查另外一個人的下落。」
曹二小姐沉吟了片刻,道:「能不能追出田永照還是大問題,我們何必空爭,以你我的……交情,會有解決不了的問題麼?現在光追出田永照的下落,逮到人之後再說,你說如何?」
點點頭,武林公子道:「可以。」
雙方條件一談擺,當然就要採取行動,三郎有些著急了,對曹二小姐他們四個人,他還可以應付,加上武林公子,他便沒了轍。
劉管事與兩個中年漢子迅速地站了位置,三郎被圈在核心中。
武林公子冷冷地道:「小子,如果你識相,咱們就不必動手,你乖乖說出田永照的下落。」
三郎緩緩轉身移位,面對武林公子,不能背對最強的敵人,是江湖人隨時持守的一個原則。
他迅速地估量了一下情勢,右側靠樹林的方位,是一個中年漢子攔住,比較起來,可能是唯一可以利用的一個弱環。
「大公子,從在下身上追出田永照,有道理麼?」三郎閃動著目光。
「別想動口舌,你的身份本公子知道,現在你說,你兩個同伴帶著人頭鏢,走的是那條路,用什麼方式掩護身份?」
「人頭鏢?這……這從何說起?」三郎故作驚異。
「你真的想吃點苦頭?」武林公子眸子裡飄出殺芒。
「何不問曹二小姐,殺自己人滅口,劫走人頭鏢的經過?」三郎在製造機會。
武林公子的目光掃向曹二小姐。
曹二小姐大聲道:「他在放屁!」
就趁對方一疏神之間,三郎閃電般朝右側滑去,身法詭異得到了家。
那中年漢子反應也極神速,立即揮劍截封,但比三郎卻又慢了一著,劍劃出,背後重重地挨了一掌,人便直往前衝。
暴喝聲中,眾高手齊齊彈身撲擊。
武林公子行動最快,但卻被前衝的中年漢子阻得一滯。
三郎已消失在林子裡。
曹二小姐怒不可遏地狂叫道:「追,發訊號圍捕!」
叫聲才落,忽見三郎又從林子裡現身出來,他明明已脫身,又主動回頭,這古怪的行動使所有在場的大感意外。
三郎咧嘴一笑道:「各位不必驚奇,咱們老大已經來到,咱就不用走了!」
劉管事脫口道:「你們老大?」
那原先挨掌的中年漢子可能一肚子惱火,氣無所出,二話不吭,朝三郎疾刺一劍,迅厲狠辣,功候十足。
三郎是個成了精的人物,反應之快令人叫絕,瘦小的身軀滴溜溜一轉,反欺到對方身後,冷冷地道:「省了吧!在下一向不喜歡動手動腳。」
中年漢子一劍刺空,轉身又是一劍。
三郎微微一仰,劍差一丁點夠上部位,他像早量好了距離。
「諸位幸會!」路雲飛從容地走了出來。
「是你?」曹二小姐的眸子放了光。
「的確是幸會!」武林公子冷傲地揚揚頭。
劉管事與兩名中年漢子重新佔了位置。
路雲飛站定之後,朝曹二小姐略一抱拳道:「曹姑娘,明人不說暗話,貴莊的耳目可真靈敏,早就撤下了網。」
曹二小姐笑笑道:「堂堂的『金牌殺手』,為什麼要替人賣命,當起人頭鏢師,教人想不透。」
路雲飛淡淡一笑道:「曹姑娘,大意失鏢,在下認栽一次,現在得討回來。」
劉管事插口道:「失鏢?這一套免了吧!想明修棧道,暗渡陳倉,可能太幼稚了,百里之內,一隻蒼蠅也休想飛過去!」
路雲飛不屑於應答他的話,轉向武林公子。
「閣下請先表明一下立場!」
「咱們原先訂好的約會還沒解決,兩件事並一塊了斷……」
「兩件事?」
「不錯,照約定我們私下了斷,不許有第三者在場。」他說這話,明白表示了撇開曹二小姐一方。
曹二小姐任性,但並不笨,心頭著實不是味道。
「大公子,你們私下有約會是另一檔事,今晚的事我要有個結果。」
「當然,我尊重二小姐的意見。」
「大公子剛剛說的話,是表明目前將置身事外。」
「不盡然。」
「大公子一向明快,說一不二,今晚……怎會說出模稜兩可的話來?」曹二小姐充分顯示出內心的不快,語近譏諷。
「二姑娘,你應該知道我魯元慶無論做任何事都獨來獨往,從不與人合作。」武林公子心高氣傲,當然受不了對方奚落,如果背著人,那又另當別論。
雙方不聯手,這正是路雲飛所希望的。
曹二小姐似乎覺得剛才的話不當,先笑了笑,才道:「大公子,我們交往了兩年,還沒爭執過。」
武林公子道:「這也不算爭執,立場問題,說過就算。」
曹二小姐風眼一瞟,道:「大公子,事完你一定要到莊上盤桓幾天,家父不止一次說要跟你見面談談。」
武林公子也改變了態度道:「照理,我當然該去拜訪令尊的。」
還沒有全圓的上弦月已沉到樹梢,時間是三更過外了。
路雲飛悄悄吐口氣,開口道:「曹姑娘,咱們談正事,既然姑娘已知道在下身份,什麼也不必說了,一句話,請交出人鏢。」
武林公子突然目芒大張,定定地望著曹二小姐。
曹二小姐大聲道:「什麼?要我交出人鏢?」
劉管事接腔道:「姓路的,你這是以進為退麼?」
路雲飛冷冷地道:「在下是賣命的人,這條命已經不屬於自己,如果得不回人鏢,在下將不擇手段。」
曹二小姐嗤了一聲道:「金牌殺手,你這話唬不了人,一句話,你的這趟鏢絕對走不出去,乖乖把田永照交出來,凡事好商量。」
三郎忍不住插嘴道:「妙!反咬一口咬得好。」
曹二小姐鄙視地橫了三郎一眼,又向路雲飛道:「你剛剛說你是賣命的人,真有意思,說說看,你的命值多少,我買。」
路雲飛道:「蟠龍山莊雖是豪富,但卻買不起在下的命。」
冷冷一笑,曹二小姐道:「你何不開個價?」
路雲飛道:「一命不能二賣,免談,交出田永照是正經。」
武林公子困惑極了,雙方互相要人,到底誰真誰假?
劉管事沉聲道:「二小姐,何必浪費口舌,不見真章是不行的。」
三郎也學著對方的口吻叫道:「大哥,事情已經挑明了,何必浪費口舌,不見真章那行。」
路雲飛有一種豁出去的衝動,失鏢,唐家老店只好關門,他的心願將付之流水。
他之所以不願流血,是想到蟠龍山莊一方之霸,鬧翻了後果嚴重,照現在的情形看,想和平了斷,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至於對方與武林公子都對田永照志在必得的原因,他無暇去想,也不必想,鏢不索回,的確只有以腦袋向唐大小姐交代。
「曹姑娘,交不交人?」
「是我要你交人。」
「這麼說,是非見真章不可的了?」
「看來只好如此。」
「要劃個道麼?」
「沒什麼好劃的,除非你交人。」
「那在下就只好得罪了。」
「談得罪你還差了些。」
曹二小姐本來對路雲飛有意,但底牌拆穿之後,她的那份心意已然蕩然無存,現在反正已經成生死對頭,立刻就要兵戎相見了。
劉管事亮劍欺身……
武林公子退後數步,顯然他是真的,以第三者自居,不打算介入眼前這一場紛爭,這使曹二小姐感到相當不滿。
路雲飛面臨抉擇,他該不該殺人?
二中年漢子也上步與劉管事站成鼎足之勢。
三郎退到林子邊,一副悠閒的樣子。
路雲飛很為難,如果見了血,雙方便成水火之局,想討回人鏢非但辦不到,而必招來蟠龍山莊的全力報復。
說不定貽禍唐家老店,事情演變到這局面,是始料所不及的。
曹二小姐否認劫鏢,那田永照人到那兒去了?
如果說在小店裡那鷹眼漢子不是被他們自己人滅口,就證明有第三者插入一腳,會是誰呢?
第三者的插腳,劫鏢可說,殺人卻沒理由。
田永照也是高手,要劫走他而不遭到反抗,至少得像武林公子這類的高手才辦得到,會是武林公子的傑作麼?
如果真是武林公子玩的把戲,劫了人鏢,故意出頭要人,以掩飾他的行為,那此人便不夠光明正大,表裡不一。
從眼前情勢的發展看來,田永照托保的原因,絕對不是自己所說的那麼單純,其中蹊蹺大了。
接下了這趟鏢,唐大小姐違反了一貫的原則,事先沒有查明對方的一切,顯然犯了很大的錯誤。
一時之間,路雲飛想得很多……
劉管事向二中年漢子道:「你們退開些!」顯然他顧及蟠龍山莊的令譽和他本人的身份,不願聯手對敵。
二中年漢子退開數步,但仍采戒備之勢,準備隨時應援。
曹二小姐的粉腮罩上了嚴霜。
劉管事沉吟一聲,手中劍迅厲無倫地刺出,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沒有,身為蟠龍山莊的管事,的確不含糊。
「呀!」栗叫聲中,路雲飛手中劍騰起。
一陣緊密的金鐵交鳴,劉管事的劍被盪開,路雲飛的劍尖抵上他的心口,劉管事的老臉立刻變了形。
誰也可以看得出來,路雲飛無意殺人。
二中年漢子齊齊暴喝一聲,左右出劍夾攻,短暫的金鐵交鳴。
驚叫聲中,二中年漢子彈了開去。
退勢比進勢還快,兩人的左上胸同一部位各裂開了尺長一道口,綻出裡衣,不見血,路雲飛依然避免流血。
曹二小姐擰身疾進……
「住手!」一個蒼勁的喝聲,倏然傳來。
在場的全為之心頭一顫。
人隨聲現,是個其貌不揚的花白鬍鬚老頭。
路雲飛目光掃去,心裡暗道了一聲:「無情老人!」這怪物在此時此出現,決非是偶然。
曹二小姐叫道:「藍伯伯,您來得好!」
劉管事和二中年漢子齊朝「無情老人」抱了抱拳。
在唐家老店開張的那一天,路雲飛他們三個曾與這怪物同桌,彼此沒有正式認識過,所以路雲飛裝傻不打招呼。
但路雲飛心時卻暗暗忖道:「聽曹春錦的稱呼,他們是熟人,如果此老插手,那就只有流血一途。」
月亮沒到了林後,現場昏暗下來,已無法互看瞼上的表情,只有幾隻夜貓子似的眼睛,反而更明亮。
「無情老人」目光掃遍在場的每一個人,然後停在曹二小姐的臉上。
「二丫頭,別打了,帶人走吧!」
「什麼?藍伯伯,您說什麼?」
「我說別打了,你們全不是他的對手。」
「藍伯伯您……」
「他可以殺人而不殺人,已經給你二丫頭面子了,別不識趣。」
「藍伯伯,這麼說,您也怕他?」曹二小姐嘟起了嘴,眸光下意識的往路雲飛的面上一繞。
「哈哈哈哈!二丫頭,伯伯我什麼時候怕過誰來?」
「那您為什麼要說洩氣話?」
「二丫頭,你們都在瞎打。」
「瞎打?」
「是呀!」
「什麼意思?」
「你們是為了田永照那老狐狸而打是不是?」
「不錯!」
「那我告訴你,二丫頭,你爹親自出馬,帶著人在追捕田永照,說不定現在已經逮到了呢!」
「真的?」
所有在場者的眼睛全睜大了。
「二丫頭,伯伯會對你說瞎話?」
「在什麼方向?」
「順官道朝西,如果逮到人,你可能碰上他們回頭!」
人影一晃,武林公子什麼也沒說,首先奔離現場。
曹二小姐擺擺手,彈起身形,劉管事和二中年漢子立即緊緊跟上,眨眼間消失了影子。
路雲飛呆在當場,這跟斗栽得太慘,如果人被蟠龍山莊逮去,要想得回,難如登天,唐家老店才開張又得收招牌,自己除了一死謝罪,再沒別的路了。
「無情老人」望著路雲飛,搖搖頭,口裡嘀咕道:「嘴上無毛,做事不牢,這下子可好,看一個人有幾條命好賣。」
說完,逕自轉身離去。
路雲飛心亂如麻,他不遑去料理「無情老人」的風涼話。
如果說,僅僅為了一名手下人被害,蟠龍山莊的莊主不值得親自出馬,而武林公子的表現,實在說明了對田永照志在必得。
毫無疑問,這當中定有一個驚人的謎底。
三郎走上前來。
「大哥,我們行動呀!」
「行動?」
「難道就這樣放手?大哥,不單是你一個人賣命,小弟和二哥一樣搭上,憑咱們三兄弟,不管用什麼手段,總要把大鏢給弄回來。」
「我想不透田永照是怎麼回事?」
「很明顯,他是被蟠龍山莊的高手架走,中途逃脫。」
「可是……」
「要不是曹二小姐她們不知情,便是一個預佈的局,混亂視聽,同時借此牽制住我們和武林公子,他們方便行事。
最明顯的一點,小弟帶屍體離開客店,準備在野外掩埋,他們便現身找岔,不是預謀是什麼?還有,那怪物跟曹二小姐稱呼多熟絡,能說他們不是一路麼?」
「不對……」
「什麼不對?」
「無情老人」藍玉田如果是他們一路的,何必來揭破曹莊主親自出馬這樁秘密,悶聲大吉不好麼?
「這就是他們的高明處。」
「怎麼說?」
「他們可以否認逮到人,把這事變成懸案,因為我們根本不知道內中的蹊蹺,除了武林公子,還可能牽涉到別人,蟠龍山莊方面如此做必然有其理由,我們只是保鏢的,正好用著墊背。」
「嗯!還有點道理。大哥,我們追上去,看事應事。」
「走!」
兩人起步奔去,身份已被拆穿,再沒有掩飾的必要了。
月落星沉,大地一片昏暗。
路雲飛和三郎踏上官道,朝西疾奔。
三郎突地剎住身形,手指不遠處剛收穫完的高梁地道:「大哥,你看那邊是什麼?」
路雲飛跟著收勢時,已是超前了五丈,聽三郎這麼一說,抬眼望去,只見光溜溜的高梁地裡,有些黑忽忽的東西四散橫陳,像是躺了人。
路雲飛還在思索,三郎已奔了過去。
「啊!」是三郎的驚叫聲。
路雲飛心頭「咚」地一震,迅速地飄去。
高梁地裡,橫七豎八躺了七八具屍體,其中一具赫然是老二「寒星劍」丁兆雄,全身血污躺在地上。
昏暗的天色下,仍可看到裂開的劍創,像一張張嬰兒的嘴,厥狀慘不忍睹。
三郎淒喚一聲:「二哥!」淚水奪眶而出。
路雲飛熱血沸滕,五內欲裂,異姓兄弟,親如手足,而最使他痛心的,是事緣保人頭鏢而起,否則丁兆雄不會慘死。
看樣子,寒星殺手真的發過瘋,經過慘裂的搏鬥。
三郎兩膝—軟,跪坐下去,厲叫道:「二哥,我出道以來從沒傷過人,現在開始,我要殺人。」他知道當殺手靠妙手空空地絕活是不夠的,從此三郎也立定決心學劍。
短短的兩句話,表示出他內心的悲憤和兄弟間情份的深厚。
路雲飛蹲下身去,伸手撫摸丁兆雄的身體,觸手之間,突然栗叫道:「老三,還有氣在!」
「還沒死!」三郎跟著栗叫一聲。
就跪坐之勢,三郎上身伏地,挪了近前,伸手在丁兆雄胸前摸了摸,再捉住腕脈,激顫地道:「大哥,氣如游絲……脈息似有若無……如何救法?」
路雲飛道:「助他一口真元……」
三郎搖頭道:「不成,在這種情形下,他承受不了外力,一動……恐怕就要……」他不忍心說出斷氣兩個字。
路雲飛何嘗不知道,只是身邊沒有靈丹妙藥,對一個重傷垂死的人束手無策,但又不能不盡力,是無可奈何的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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