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樂園 上部 初會
    從大年夜到正月初二,久木一直老老實實呆在家裡,這是從未有過的。

    當然,並不只是和妻子兩人過年,三十晚上,女兒知佳攜丈夫來與二老共度除夕,笑語歡聲,過了一個熱鬧的元旦。

    可是,女兒、女婿一走家裡立刻冷清了下來。

    隨著年紀的增加,夫妻間的對話日益減少,這種寧靜說明了什麼呢。

    久木現在沒有那份心情主動跟妻子說話,妻子當然也很體諒他,從不表現出特別的親熱。

    三日下午,和妻子兩人去參拜神社,這是一年之始的習俗,僅此而已。

    神社位於離家十分鍾左右的居民住宅區裡,來這兒參拜的都是住在附近的人。

    久木和妻子並肩站在神前,各自祈禱各自的。

    久木首先祈願今年一年能平安健康,其次希望和凜子的戀情能進一步加深、持久下去。

    身旁合掌祈禱的妻子想的什麼呢,一定是希望自己身體健康,工作順利,或者早日抱上外孫子,以及久木所不知道的秘密。

    然後抽了簽,妻子抽了個大吉,久木是小吉。

    妻子難得抽著一回大吉,滿面笑容,久木對小吉也不在意。

    這就算盡了作丈夫的義務了,回家後久木馬上又要出門。

    “我到董事家去拜一下年。”

    久木換上了嶄新的西服,告訴妻子說是去董事家拜年,其實只是個幌子。

    他和凜子約好了今晚六點在橫濱飯店見新年第一面。

    去年歲末喪父的凜子,正月是在娘家過的。

    長兄繼承了家業,母親孤單單的,所以凜子去陪伴她。

    電話裡聽凜子這麼一說,久木就想問問她的丈夫,話還沒出口,凜子就告訴他:“就我自己回去。”

    看這情形,她丈夫也回自己家過年了,知道她沒和丈夫在一起,久木輕松了不少。

    只是凜子不同意元旦頭兩天見面。

    她借口“沒有時間”啦,“特別忙”啦等等打馬虎眼,其實恐怕還是對去年年底,守靈時那次的強行約會耿耿於懷。

    “那次都怪我。”

    久木一再地道歉之後,好不容易才約好三日晚上,在上次去過的飯店大廳裡碰面。

    然而久木還是放心不下,剛到元旦,又打電話給她,確認了一遍。心神不定的久木草草拜訪了董事長,就告辭出來,提前到達了橫濱的飯店。

    大廳裡身著節日盛裝的女性花枝招展,洋溢著新年的熱鬧氣氛,今天是新年第三天,有的家庭正在准備退房回家。

    新來的人和要走的人混雜在一起,大廳裡熙熙攘攘,久木坐在一張沙發上,不經意地看著門口。

    快六點了,凜子該到了。

    今天凜子會是什麼打扮呢。

    久木惴惴不安地又看了一眼入口處,只見旋轉門那邊出現了一位和服裝束的女性,久木驀地站起身,看見凜子從旋轉門裡走了出來。

    今天的凜子是素色和服上配著豆沙色的腰帶,手上搭著毛皮披肩,走近一看,從和服的前胸直到底襟,點綴著蔟蔟梅花。

    久木迎上前去,說了句“新年好”,凜子也輕輕問候了一句。

    “你穿這件和服真是美極了。”

    凜子羞澀地微微低著頭,從凜子的臉上已看不出守靈之夜那淒然的表情了。

    “咱們到樓上去吃點東西吧。”

    久木對橫濱不大熟悉,所以就在飯店的餐廳訂了座位。

    上到頂層的餐廳,兩人面對面坐在靠窗的座位上。

    新年期間,一家一戶的比較多,久木根本不在乎周圍的目光,凜子也滿臉無所謂的樣子,他們已經習以為常了,或者說膽子越來越大了。

    久木點完菜後,和凜子干起了白葡萄酒,久木道:“我以為你來不了了呢。”

    “怎麼這麼想啊?”

    “我也說不清,總覺得……”

    也許是由於那天晚上自己強迫凜子做那件事,而心有余悸吧,既然凜子現在來了,也就沒什麼可擔心的了。

    “新年在娘家過的?”

    “嗯,去陪陪我母親。”

    看來新年期間凜子和夫君是不在一起了。

    “大致安定下來了吧。”

    “差不多了。就是母親還很難過。”

    父親去得太突然了,凜子的母親一時不能接受這個事實。

    “那你就住下去吧。”

    “我當然可以啦。”凜子簡練地回答了這一微妙的問題。

    先上了個蒸牡蠣,飄散著香擯酒的馥香。

    久木在董事長家幾乎沒吃什麼,感覺肚子有點餓了。他又要了杯白蘭地。

    “咱們認識有一年了。”

    去年的正月久木認識的凜子,那時只是一般的關系,偶爾見個面,吃吃飯而已。

    回顧這一年來,兩人之間的關系發生了意想不到的變化,去年正月的時候,他沒有料到會和凜子發展到這麼親密的程度。

    “同為一年,卻各不相同啊。”

    有的一年令人刻骨銘心,也有的一年平淡無奇。從這個意義上講,過去的一年是久木一生中最難忘的一年了。

    “再暖和一點,咱們還去熱海怎麼樣?”

    和凜子最初的結合,是去年到熱海去看梅花之後。

    有一次偶然邀請凜子去熱海賞梅,恰巧,她早就想去,於是他們盡情觀賞到了早春綻開的梅花。後來回到東京,吃完飯,在酒吧喝酒時,久木不想放凜子回家,直接帶她去了旅館。

    二人已見過多次面加上雞尾酒的作用,凜子稍稍抵抗了一下就順從了他。

    回想著那時純真無邪的凜子,久木深情地望著她的臉。

    “你穿這和服真好看。”

    和華麗的櫻花相比,梅花的淡雅文靜和凜子十分相配。

    “這是為今年元旦特意做的。”

    賞梅之後他們定的情,新年伊始凜子穿著梅花圖案的和服來赴約,更撩動了男人的心。

    湯端上來後,凜子悠然地喝了起來。那優雅的坐姿,喝湯的架式,舉手投足都給人以美感。

    久木看得著了迷,小聲說:“這就叫梅花勝似櫻花啊。”

    “怎麼講?”凜子停下了喝湯,問道。

    “櫻花當然美麗,但是太過奢華,咄咄逼人,比較起來還是梅花嫻雅溫柔,惹人喜愛。”

    “梅花太素樸了吧。”

    “不,梅花氣質高雅,非常清純。”

    “古代人說的花,就是指梅花吧?”

    “奈良時代以前是梅花,到了平安時代,櫻花被捧了起來。梅花不僅僅花好看,花枝造型也很美。”

    “用畫匠的話來說,叫做‘櫻花畫花,梅花畫枝’,梅花是以凜然不俗的枝椏之美取勝的。”

    久木由此想到一句和歌。

    “有一首詠梅的好詩句,就是石田波鄉的‘梅花一枝猶如仰臥之死者’。”

    說完久木才意識到凜子的父親剛故去,便道:“這首和歌並不是意在用梅花描繪死者,而是要表現梅花所具有的那種清冽、莊嚴的韻味。櫻花容易給人以流於人情的脆弱感,而梅花則令人肅然起敬,……”

    “是有這種感覺。”

    “太不可思議了。”

    “什麼呀?”

    “沒什麼,突然想起來了。”

    一瞬間久木腦海裡浮現出了凜子繚亂的身姿。應該將其比作梅花好呢,還是櫻花好呢,若是比作梅花的話,就是一簇上下騰挪,癲狂亂舞的梅花了。

    這些妖艷的念頭一閃而過,久木一邊用刀叉吃著燒烤鴨肉,一邊問:“今天去神社了嗎?”

    “還是居喪期間,沒去,你呢?”

    久木沒提和妻子一起去的,只說道:“去了一趟,抽了個小吉。”

    “去年你好像也是小吉吧?”

    “你的記性可真好。”

    一年前的正月,久木和凜子去了赤扳的日枝神社,那天是一月十日,已過了參拜的時候,就在兩人一起拜神、抽簽之後,覺得一下子親密了許多。

    “那麼,今年就不去了?”

    “今年還是不去為好。”

    久木隨口問道:“你丈夫呢?”

    “他也不去。”

    久木一聽凜子這口氣,不由停下了手裡的刀叉。

    “他是女婿,問題不大吧?”

    “不是因為這個,我們那位從來就不做沒用的事情。”

    “沒用的事情?”

    “在他眼裡,參拜神社、抽簽之類都是無聊的事。”

    “也是,他是科學工作者,所以……”

    “也許吧。”凜子的語調相當的冷淡。久木轉了個話題:“你打算在橫濱呆到什麼時候?”

    “明天回去。”

    “那麼快就……”

    久木以為她還得再呆兩、三天呢。

    “你丈夫的大學還沒放假吧?”

    凜子微微搖了搖頭,提高了聲調:“可是,貓在家等著我呢?”

    沒想到凜子專門為了貓回家。

    “這麼說你丈夫他不在家了?”

    “元旦回他父母家了,二日以後就在家了。”

    “就他自己……”

    “他要是不呆在自己的書房裡,就沒著沒落的,整天泡在書堆裡他才覺得幸福呢。”

    “他是科學工作者……”

    凜子沒再說什麼,久木喝了口葡萄酒,說道:“有你丈夫在,還怕貓沒人管嗎?”

    “當然了,他對活物從來就沒有一點興趣。”

    “他不是醫生嗎?”

    “所以才不待見貓吶。去年有一次莎莎尿不出尿來,我還帶它去醫院看過病呢。”莎莎是那只貓的愛稱。

    “你猜當時他怎麼說,他說去醫院也是白搭,最多湊湊合合看看哪兒有病,又治不好,甭管它算了。可是,我帶它去醫院看了一下,好點了。結果他又嘀咕醫療費太貴了。”

    “貓、狗都沒有健康保險一說,就顯得特別貴。”

    久木說道。凜子皺起眉頭說:“可是貓也難受呀,不給它治病多可憐哪。”

    “那是,貓也是家庭成員之一呀。”

    “交給他的話,弄不好會拿去做動物試驗呢。”

    “不至於吧。”

    “反正他和我是兩個世界的人。”

    服務生來給久木和凜子的杯子裡斟滿了葡萄酒。

    窗外是一片燈海,久木一想到每個燈光底下都住著人家,都有一對對男女在顛駕倒鳳,不由產生了莫名的恐怖。

    可以肯定地說,這些情侶有的情投意合,有的貌合神離。

    凜子和她的丈夫算是其中一對貌合神離的夫妻吧。

    眺望著眼前的燦燦燈火,一個想法漸漸在久木心中清晰了起來。

    以前他一直不明白凜子為什麼會跟自己要好,總以為她是厭倦了自己的丈夫,想要找點刺激,才紅杏出牆的。

    可是聽了凜子的這番話,發覺她並不是出於消遣或輕浮的心理。凜子的丈夫對參拜神杜、抽簽等完全不屑一顧,冷漠而清高,對貓狗之類的寵物冷若冰霜,根本不去理解凜子的心情。

    聽起來都是些微不足道的瑣事,然而對當事者而言,就不是小事了。在這些問題上。沒有大道理可講,它涉及人的感性認識和價值觀,不是那麼輕易就能妥協和溝通的。

    凜子的丈夫外表瀟灑,年輕有為,早早當了副教授,但是,在性格和感覺方面和凜子似乎不大會拍。

    或許是對丈夫的不滿和抵觸感,使凜子向外尋求,結果才和自己親近起來的。

    久木沉思的時候,凜子也輕輕地倚著窗邊向外眺望。

    久木忽然覺得自己的心思已被凜子看透,便轉過身不再看窗外,凜子也收回了視線,

    “真是無奇不有。”

    凜子聽了,說道:“對不起,淨跟你說些雞毛蒜皮的事……”

    “哪裡,正是我想聽的。”久木並不是幸災樂禍,而是因此放寬了心。

    “好了,今天是新年,不談那些了。”久木端起酒杯跟凜子碰了碰杯,“祝你今年交好運。”

    兩人又碰了一下杯,久木一本正經他說道:“今年會是什麼樣的一年呢?”

    “你是說我們嗎?”

    “今年想要更多的在一起,更多的去旅游。”見凜子贊同的樣子,久木說了句:“希望能更長久的呆在一起。你呢?”

    “那還用問。”凜子答道,忽然又反問他:“照這麼下去會有什麼結果呢?”

    “你的意思是?”

    “我們倆……”對這樣直截了當的問話,久木一時答不上來。如果揀好聽的說當然容易,可是對於現在的凜子來說,那種曖昧的回答是行不通的。

    男人要求更頻繁更長久地來往,女人也願意交往下去,於是海誓山盟,情意綿綿,使人陶醉在戀愛之中。可是一旦冷靜下來,面對殘酷的現實時,就會遇到一個又一個的難題。或許有人認為,陶醉在愛河裡時不必追究這個問題。

    顯然這是好幻想的浪漫主義者的想法,什麼實際問題也解決不了。因為根本就沒有現成的答案,所以不願正視這個問題。

    熱戀中的女人是不喜歡這種曖昧的態度的,因為性在本質上是要求黑白分明的,模稜兩可的回答是不能說服人的。

    如果兩人就這麼繼續熱烈相愛下去會有什麼結果呢?

    隨著更多地一起出去約會、旅游,兩人不在自己家的時間也就越來越多,那麼最後呢?

    最後兩個人會更為牢固地結合呢,還是落個慘不忍睹的下場呢?

    久木實在沒有勇氣來面對這個難題,就轉了個問題:“今天不回去行嗎?”

    “就在這兒住一晚吧。”

    久木心想,先住上一晚再考慮剛才那個問題也不遲。

    主菜之後是沙拉和奶酪。以往一到快結束就餐時,趕緊現考慮下一步的安排,心裡老不踏實,可是今天晚上早已安排就緒了,

    對久木的建議,凜子不置可否,內心很矛盾。久木知道在這種情形下,不必非要問得那麼清楚,自己決定就行了。

    他站起身來,去給服務台打電話預約了房間。

    “我要一個雙人朝海的房間。”

    去年年底在這個飯店見面那次,凜子是夜間回去的,久木不一會兒也離開了旅館,都沒能看到清晨的大海景觀。

    “我定了房間,今晚就住這兒了。”

    “我沒說要住啊……”

    要是讓凜子走掉了,久木就太被動了。

    “這可是今年的初次約會呀。”久木悄俏抓住了凜子的手,“今天你也穿的是和服,太好了。”

    凜子想起了上次那一幕,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放心,我不會像上次那樣的。”

    那次是由於時間有限,今天則是長夜漫漫,有充裕的時間。

    “現在就去房間好嗎?”

    “不住行不行?”

    “我是不會放你走的。”

    “今年我也逃不了了,對吧?”

    凜子雖然是沖著男人說的,其實也是說給自己聽的。

    飯後要了紅茶和白蘭地。凜子不想喝,久木非要她喝一點兒。

    “這酒勁兒不大,沒事兒。”

    凜子不能喝酒,喝一點就醉,是那種最好灌醉的類型,這樣的女性喝這種白蘭地最見效。

    既然決定在這兒過夜,就可以放開了喝了,只要她能從這兒走回房間就行,剩下就是久木的事了。

    “對面是千葉縣吧?”

    凜子指著窗外問道,久木這才回過神來,只見隔著黑漆漆的大海,遠遠的彼岸閃爍著一條光帶。

    “太陽就是從那邊升起吧。”

    從橫濱方向看,千葉在東邊。

    “今年的第一次日出看了嗎?”

    “遺憾得很,沒看著。”

    “那好,明天咱們一塊兒看吧。”

    久木在心裡描繪著和凜子擁抱時迎接朝陽的情景。

    “從床上也能看到。”

    “這樣會遭報應的。”

    躺著迎接噴薄而出的清純的朝陽,的確有些不敬,卻也不失一種餑德的魅力。

    “咱們走吧。”

    久木越來越心裡發癢,催促著凜子,凜子說了句“等一等”,就朝電話走去。

    不知她是給娘家打電話,還是給東京的家打,反正多半是解釋今晚有事回不去了。

    不多久凜子回來了,臉色不太好。

    “我非得住下嗎?”

    “是的。”

    久木斷然答道,凜子想了想說:“明天早晨五點回去可以嗎?”

    到明天早上再說,久木想著站了起來。

    凜子還在猶豫,慢吞吞跟在久木後頭進了屋,服務生放下鑰匙就走了。

    久木立刻把凜子抱在懷裡。

    “好想你啊……”

    去年歲暮匆匆忙忙只幽會了一個小時,今天一定要補回來。

    一邊接吻,久木的手觸到了和服的腰帶。

    久木聽說要想使穿和服的女人就范,必須先解掉和服的腰帶。他不會解,好在擁抱時,腰帶已被弄開,長長的拖到了地面。

    凜子也意識到了,說了聲“等一下”,就進了臥室,開始解腰帶。

    現在,久木總算可以松口氣了,她不會再說“我要回去”了。

    久木放心地坐在沙發上,凜子把和服收進了壁櫥裡,就去洗浴了。

    久木自己也換上了浴衣,看了下表還不到九點。

    既使凜子明天早走,也有的是時間。

    久木環顧了一下房間。這是個套間,外間是起居室,靠牆有長沙發和桌子,窗前擺了個書桌,沙發貼靠的牆上,鑲嵌著一面鏡子,把房間照成了兩個。裡面的臥室,放著一張大大的雙人床,正對著窗戶,現在是夜晚,海面黑沉沉的,明天太陽將和黎明一起從那裡升起。他們為了看日出才要的這個朝海的房間,所以應該盡量把凜子留到日出時分。久木關掉了所有的燈,只剩下光線很暗的床頭燈和外屋的壁燈。

    男人像個少年人似的忐忑不安地等待著激動時刻的到來,為此做好了一切准備。

    久木正猜測著凜子一會兒出來時的模樣,只聽喀咯一聲門響,凜子洗完澡出來了。

    只見她穿一身白色和服內衣,系著腰帶,頭發高高的挽了上去。

    “我可喝多了。”

    凜子步履瞞珊地走了過來,久木站起身輕輕地一把抱住了她。

    “不要緊的。”

    他覺得凜子稍稍醉酒之後再一淋浴,愈加顯得嫵媚動人了。

    高高盤起的發髻下面露出了纖細的脖頸,從圓圓的肩頭到苗條的腰肢,再到豐滿的臀部,曲線十分優美。白色內衣薄紗般透明,身體的輪廓清晰可見。

    “這是今年的初會。”

    久木在凜子耳邊低語著。

    “你知道把這叫做什麼嗎?”

    “叫做姬始。”

    各自都有家庭,卻在新年之始和別人結合,兩人既有罪惡感,其中也夾雜著背叛的快感。

    翻雲覆雨後,久木摟著余韻未盡的女人,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

    每次相聚時都變化萬端的女體實在令人百思莫解。在最初的階段男人尚能感動、驚歎其絢麗多姿,然而現在已超越了這個界限,女人那旺盛的情欲使人不安,讓人生畏。

    凜子似乎也有同感。

    “我想咱們今年不要再見面了。”

    “你怎麼了?”

    “我一直是這麼想的,只是身不由己。”

    這麼說今晚能見面,多虧了凜子的身體了,久木覺得很滑稽。

    “心裡想著這樣不對,要盡快結束這一切,卻管不住自己又來了。”

    凜子像是對久木說,又像是對身體裡的另一個自己說道。

    聯結男女的因素多種多樣,其中肉體的聯系與精神的聯系具有同等的力量,甚至超乎其上。

    僅僅和女性保持關系的話,只要有身體的魁力就足夠了,然而,戀愛則是身心兩個方面的,缺一不可。

    凜子當然指的是後者,久木卻故意挑釁道:“以前你可不是這樣的啊。”

    “我不是那個意思……”

    “那時候和你丈夫……”久木一時語塞。凜子轉過身來問道:“你願意聽這些?”

    “願意。”

    “真的?”凜子又叮問了一句後,說:“我們也並不是完全沒有性生活,偶爾也有,只是覺得沒多大意思。這時你突然出現了,從此我就變了一個人。”

    “後來和你丈夫還……”

    “我說過沒有了。”

    “那你丈夫能滿足嗎?”

    “不清楚,我不願意,他也沒辦法。”

    “你不喜歡他哪一點呢?”

    “這個嘛,他說話的聲音,他的皮膚,反正一句兩句也說不清楚。”

    “他怎麼要求你也不答應?”

    “女人的身體很挑剔,不像男人那樣說行就行的。”

    在性的方面,女人確實比較刻板一些。

    “那你丈夫怎麼解決呢?”

    “我不知道。”凜子淡淡地說道。“都是因為你我才變成這樣的。”

    久木默然無語。男女接近後自然而然會有性的結合,把責任全推給男方有失公允。

    “那是因為我們合得來呀。”

    凜子使勁點了點頭,說:“從第二次前後開始,我就感到要壞事。”

    “要壞事?”

    “嗯,就覺得好像掉進一個深不可測的不可知的世界中去了,好可怕。”

    男人倒沒有這種感覺。

    “女人的身體會變的。”

    “誰想到會變化這麼大呀。”

    “這樣不好嗎?”

    “不好,以前的我什麼也不懂,現在卻變成這樣了。”

    “你的感覺可是越來越敏銳了。”

    “托你的福,再也回不去了。”

    凜子說完,抓住了久木的手,

    “你得負責任噢。”

    “什麼責任?”

    “現在我只能和你才能滿足啊。”

    凜子猛地掐起久木的手來,久木忍不住叫出聲來。

    “好痛。”

    不言而喻,性愛是男女雙方共同營造的,不該一方被追究什麼責任。再說,久木自身也同樣沉溺在與凜子的情愛之中不能自拔。

    這不就是共同作案嗎?

    想歸想,久木不否認男人終歸要多負些責任的。

    這是因為女人的性感是由男人挑起、開發的。換言之,沒有男人的親呢、刺激,女人幾乎不可能懂得快感。與此相反,男人天生就具有性感,少年時期,大腿間的東西不知不覺開始蠢蠢欲動,觸摸它時覺得很舒服,於是,自然而然學會了自慰。

    男人不需要女性的協助同樣可以獲得快樂,甚至比起笨拙地和挑剔的女性做愛來,不如一個人獨自享受感覺更好。精神方面暫且不論,就快感而言,是不需要女性引導啟發的。

    和男人的自行成熟相反,女人的性則是靠男人來開發、啟蒙,逐漸成熟的。

    這麼一想,凜子要他負起責任,也不是沒有道理的。

    久木故意誇張地揉著被抓痛的手,說道:“搞突然襲擊,你可真利害。”

    “誰利害呀。”

    凜子看也不看久木的手,說:“你是不是在幸災樂禍?”

    “沒有,沒有,我很高興你能變成這樣。”

    “我可不好受啊,像個被你操縱的木偶似的。”

    “這是從何說起喲。”

    “就是,這麼下去不成了你的奴隸了?”

    凜子說著,忽地坐起來,伸出塗著淡粉色指甲油的手指,戳著久木的喉嚨說:“我問你,你怎麼樣,也是非我不行嗎?”

    “當然啦。”

    “騙人。”

    說著凜子扼住了久木的脖子。

    “是真的,我發誓你是最棒的。”

    “不許哄我。”

    “絕對沒哄你。”

    十只手指一用力掐緊了他的喉嚨。

    “你干什麼,干什麼……”

    開始以為凜子在鬧著玩兒,沒想到她不管不顧地使勁掐起來。女人力氣小,不至於窒息,只是用力過猛,久木憋得直咳嗽。

    “松手啊……”

    “就不……”

    “別這樣。”

    久木好容易才掰開凜子的手,止不住一陣咳嗽。

    “好狠心哪,我沒准真得被你給掐死。”

    “死了倒好了。”

    久木輕輕地摸著喉嚨,還有點兒不好受。

    “你嚇了我一大跳。”

    久木嘟噥著,一邊揉脖子,一邊咽唾沫。他沒想到凜子會來真格的,被她扼住喉嚨時,久木真切感受到了被帶拄遙遠的世界去的不安,也品味到了某種甘美的感覺。

    久木既害怕這麼被掐死,又自暴自棄地想,就這麼昏死過去算了。自己怎麼會有這種怪念頭呢,真是莫名其妙。凜子小聲道:“我恨你。”

    “以前你說喜歡我的。”

    “沒錯,喜歡才會恨呢。”凜子的口氣認真起來,“你知道嗎,去年年底我有多慘哪。”

    “守靈的時候?”

    “那種時候做了那樣的事……”

    “被家裡人發現了?”

    “我母親有點懷疑,不過沒人會往那兒想。我只是覺得對不起父親……”

    久木無言以對。

    “父親生前那麼疼愛我,可是他的守靈之夜我卻那麼做,我算完了。為了這件事,我寧願受到任何懲罰,寧願下地獄……”

    凜子背朝著久木,聲音哽咽。

    “我怎麼會干出那種事來。”

    “都是我不好。”

    “先不提你了,關鍵是我怎麼也不相信自己會那麼做……”

    “你這麼懊侮,你父親會原諒你的。”

    事到如今也只能這麼安慰她了。

    正所謂身不由己。心裡想的是不應該這樣,必須停止,卻又不由自主地敗在身體的誘惑之下,投身淫樂之中。

    有人嚴厲地譴責這一行為,也有的女性嘲諷說,再冷靜、理智一些的話,就不會到那個地步的。

    這種說法是有它的道理,然而,人的行為並不都是用道理可以講得通的。

    凜子並非不具有理智和冷靜,然而一到實際中卻不能自控。心裡明知不應該,仍舊屈服於身體的誘惑,究其原因,一種可能是自我反省的能力不足,或者是由於性的愉悅具有壓倒一切的無窮魅力。

    凜子可以說屬於後者。

    縱使將所有的懊惱、懺悔都拋掉,也要為近在咫尺的愛而燃燒。

    這時不再有什麼道理可講,既非說教也非理智,而是潛藏於身體深處的本能在覺醒,在發狂。

    對於這樣欲火熊熊的女人而言,倫理和常規都毫無意義。

    明了一切,而自甘墮落的女性眼裡,有一個快樂的花園。只有她才知道那些講求理智的人們所不了解的,令人眼花鐐亂的快悅。這麼一想,她便自豪起來,覺得自己是個百裡挑一的性的佼佼者。

    世間所有的勝敗爭斗,最痛苦的並不是失敗之際,而是承認失敗之時。

    現在凜子已知道了身不由己這個道理,一旦承認了它,便無所顧忌了,飄飄然飛向空中那愉悅的花園去了。

    一旦體驗到快樂的刺激,就不會滿足於此,又想尋求新的刺激。

    現在他們兩人就處在這樣的狀態之中。

    守靈之夜,女人穿著喪服接受了男人,在這無比難堪而羞恥的結合之後,再沒有什麼可以讓他們不敢為的了……。

    凜子忽閃一下睜開了眼睛,好比是池中綻放的睡蓮,她直直地盯著久木的喉嚨咕哦道:“我又有了新的感覺。”

    久木又一次感到女人身體的深不可測。柔軟溫馨可以容納男人的一切的女體,眨眼間變成了面目全非的魔怪了。

    “仿佛有什麼東西壓倒一切地把我和你連在了一起,感受你的存在,什麼都顧不上了……”

    “感受力變得這麼好,可怎麼辦呢?”

    “不知道。”凜子自言自語道:“就是死了也心甘情願。”

    在性感的極致,有的女人會喊出“我想死”來的。

    可是現實中沒有女人真的去死,可見,這是一種甚至可以去死的那樣強烈的快感,或是以在愉悅的頂點死去為最高幸福的願望。

    久木雖然沉溺於和凜子的性愛,卻沒有體驗過寧肯死去的感覺。

    只是那一瞬間,與迅速湧上來的失落感一起,全身不斷地萎縮下去,對現世的所有欲望和執著都消失不見,覺得自己就要死去了。

    可見,在性快感的頂點出現死的幻覺是不分男女的。

    不同在於,女子是在無窮盡的深廣的快樂之中想到死,而男子則是在釋放出一切後的虛無中想到死。兩者相比,女人的性更要豐富多彩。久木懷著隱隱的嫉妒問道:“剛才你說情願就這麼死去,此話當真?”

    “當真。”

    凜子毫不猶豫地斷然答道。

    “可是,那又死不了。”

    “那就掐我的脖子。”

    “讓我掐嗎?”

    “讓啊。”

    凜子爽快地點著頭。

    “你不想死嗎?”

    “死也行……”久木想起了剛才被凜子掐住喉嚨的事來。

    “可是,掐脖子的話,只能死一個人。”

    “我還是願意一塊兒死。”

    “那就只能同時互相掐脖子嘍。”

    凜子把臉貼到久木的胸前,久木親吻著她那寬展的前額,漸漸睡意襲來,閉上了眼睛。

    夜裡,久木做了一個夢。

    看不清楚是什麼人的一雙雪白的手掐住了自己的脖子,緩慢而用力地掐著,這麼下去會窒息而死的。要趕緊弄開那雙手,可他又希望這麼氣絕身亡算了。

    睡覺之前,被凜子扼住脖子,後來又談到了死,所以才做的這個夢吧。

    可是那雙雪白的手又怎麼解釋呢?

    聯想到昨晚的事,應該是凜子的手,可是,夢中的凜子呆在寬敞的客廳裡,笑吟吟地看著久木,可見是其他女人的手。總之,夢中只見到雪白的手,卻沒見到關鍵的手的主人。

    更不可思議的是,自己怎麼掙開的那雙手的呢?並沒有使勁反抗就被放開了,會不會是凜子的手偶然纏繞住了久木的脖子了呢?

    久木忽然害怕起來,扭頭一看,凜子正安樣地沉睡著。

    久木繼續回憶著夢境,怎麼也弄不明白前因後果,看了看床頭的電子表,顯示著6:30。

    突然久木想起了凜子說過要早點回去,叫不叫醒她呢,看她睡得那麼香甜,久木不忍心,一個人下了床,穿上白色的睡衣,走到窗前。

    打開窗簾,漆黑的夜空下面,隱約浮現出一縷微光,黎明即將來臨。離天亮還有一段時間,久木又回到床上,拍著凜子的肩頭小聲說:“六點半了。”

    凜子沒理他,想繼續睡,很快又扭過頭來,半醒半睡地閉著眼睛問道:“你說什麼?”

    “已經六點半了。”

    凜子這才睜開眼睛,問:“真的?”

    “你昨天不是說要早回去嗎?”

    “哦,我給忘了……”

    她自己又看了一下電表,叫道:“麻煩了,我忘記上表了。”

    昨晚的兩度昂奮之後,凜子昏沉沉地睡去,難免會忘記的。

    “外面很黑吧?”凜子不安地看著窗戶。

    “開始放亮了。”

    “我該回去了。”

    “等一下。”久木慌忙捉住了正要起床的凜子的手。

    “這會兒回去會引起別人的懷疑。”

    “我想趁天黑回去,天一亮的話,會遇見熟人的。”

    穿著和服回去的確太顯眼了。

    “可是,現在回去已經遲了。”

    日出一般在六點四、五十分左右,緊趕也得天快亮才能到家。

    “不如十點或十一點的時候再回去為好。”

    “那哪兒行啊。”

    久木從背後摁住了凜子的肩頭,把她拉到身邊。

    “不要這樣……”

    “現在走和呆會兒走是一樣的。”

    “可是……”

    “不要緊的。”

    在久木的擁抱下,凜子又一次沉入了床榻之中。

    遠處地平線上的那一縷微光,現在越來越亮,中央開始發紅,太陽就要噴薄而出了。

    “天快亮了。”

    “我得回去……”凜子還在咕噥著。

    漸漸發白的天空,是最適於這種時候的光線了。

    凜子已不再反抗,甚至主動配合起來,男人每動一下,女人就起伏一次,從窗戶射入的光線,越來越清晰地照出了凜子那起伏不停的肉體。

    燃燒中的凜子早已忘卻了太陽正在升起,天色逐漸放亮。

    不久,太陽出來了,窗外紅彤彤一片時,兩人與日出的同時共同結束了一切。

    與升起的太陽背道而馳,久木耗完了精力,木頭人一樣趴在床上。

    外面已開始了忙碌的一天,房間裡卻鴉雀無聲,久木的腿和凜子的膝蓋挨在一起,互相感受著對方的體溫和血脈的流動。

    兩人就這樣沉浸在癱軟的感覺之中,凜子悄悄靠過來說:“你也徹底了結吧?”

    “這回沒忍住吧?”

    望著笑瞇瞇的凜子,久木再次品嘗了失敗的滋味。

    從昨晚到今早,久木一直竭力控制住了自己,這次遭到了女人的反擊,被徹底打敗了。

    “太好了。”凜子得意地說。“這麼一來,你也不想動了吧。”

    真的,現在就是叫他起來回去,也倦懶得不想動窩。

    “我也不走了。”凜子說完,像只小貓鑽進了久木的懷裡。感受著凜子那溫暖的身體,久木又發現了她的新變化。

    雖然凜子沒說出來,但久木知道她心裡在想什麼。

    她似乎不允許男人只讓女人前行,自己後退一步欣賞,這樣冷靜的自我陶醉。

    凜子是在宣告,要由以前的被動的性變為主動的性了。

    他們又雙雙沉入了夢鄉。

    久木再次睜開眼睛時窗戶大亮了,床邊的表是九點半,剛才睡的時候是七點多,差不多睡了兩個小時。

    現在做什麼好呢,久木正發呆時,凜子也醒來了。

    “現在幾點了?”

    久木告訴她時間後,凜子望著窗戶說道“這可怎麼辦哪。”

    本想在天沒亮時回去,現在日頭這麼高了,更回不去了。

    “你怎麼打算?”

    “我正琢磨吶。”久木忽然想到了自己的家。

    昨天晚上跟妻子說去董事長家拜年,晚點兒回來,卻沒說在外面過夜。久木心裡有數,一晚上去向不明,妻子不至於興師問罪,不過,多少有些惴惴不安,不知回去怎麼解釋為好。

    “我還得回去。”

    凜子對自己說著,坐起身來。

    “硬把你留下,是我不好。”

    “沒錯,是你不好。”凜子說完,轉過身來,“不過,很高興能見到你……”

    “你那邊沒事吧?”

    “不知道。你也不好辦吧?”

    久木暖昧地點點頭,凜子朗聲說道:“不光是我,你也一塊兒為難,所以這回就饒了你吧。”

    “一塊兒為難?”

    “是啊,你也不好交代吧。這不就和我一樣了,所以我也能忍受了。”

    凜子說著下了床,朝浴室走去。

    饗饜之後便是空虛。

    久木和凜子結束了一夜之宴,快樂越深,其後襲來的空虛感愈甚。歡愛之後,除了感官的滿足外,一無所得,留下的只有懊悔。

    為什麼要這麼做呢?應該適可而止的,久木反省著自己的所作所為,同時又慶幸有凜子和自己作伴。

    仔細想來,現在他們作為同謀者已被驅趕到了同一個苦海之中了。

    只有女人或男人某一方苦惱,另一方與己無關,悠然自得的時候早已過去了。

    女人的苦惱也即是男人的苦惱,反之亦然。

    這時,凜子從浴室出來,開始穿和服。一邊對久木說:“熱水放好了,你去洗吧。”

    久木正要進浴室,凜子系著腰帶說道:“我下決心了,以後不管別人怎麼說都不理睬。”

    久木不解地問:“你指家裡人?”

    “是我丈夫。”

    凜子簡潔地答道。“不然,就不能和你見面了呀。你也把家裡的事忘掉吧……”

    女人的態度如此堅決,叫人無法反駁。

    “從今往後,我就只想你一個人了。”

    從年底到正月,男人一再強迫女人做這做那,他已滿足於女人服從他了,可是不知從何時起,女人成長起來,態度之決然令人刮目相看。

    “你說好不好啊?”

    久木點頭同意,深深感到,新的一年將成為他們愛情的真正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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