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玨望著老人苦苦一笑,道:「弟子蒙您老人家再造之恩,十多年撫育,粉身難報萬一……」老人抬了抬獨臂,止住方玨的話道:「老夫撫育你成人,授你武功,是存有私心的,不配用師徒的名分,而且老夫當年曾發過洪誓,永不收徒,你稱我—聲老前輩足夠了!」方玨是老人自幼帶大的,深知他的個性,知道拗不過他,心想:「自要我誠心尊你為師。不爭這表面上的稱呼!」當下沉聲道:「是,老前輩,弟子遵命!」老人大聲道:「不成,弟子兩個字也要改,該稱晚輩!」方玨無可奈何地道:「是,晚輩遵命!」老人這才點頭,道:「好,娃兒,把人頭去掩埋了。唉!可惜老夫雙目已殘,不能看到這個惡徒的醜陋面目!」
方玨提起革囊,到屋側澗邊,掘坑埋了唐崇武的人頭,又回到屋內,在竹榻旁搬把椅子坐了,道:「老前輩,埋掉了!」老人頷首道:「娃兒,老夫的答應你每辦完—件事,問一個問題,現在你問吧?」方玨想了想,道:「弟子……」老人急阻道:「又來了,什麼弟子?」方玨吞了泡口水,道:「晚輩頭一樣,想知道自己的身世。」
老人乾咳了一聲,沉凝地道:「娃兒,你聽清楚了,—十五年前,老夫在屋前閒坐,你從巖頭墜下,正好落在老夫懷裡。那時,你可能是三四歲,竟然身負極重內傷,這番巧合,可以說是你命不該絕,你身上帶有一方玉珮,故此老夫給你取名方玨,其實,你的身世來歷,老夫根本不知道,現在,第一個問題算是問完了。」
方玨心頭—慘,星目蘊淚悲聲道:「老前輩……」
老人抬手道:「如果你還有問題,等辦完第二件事再問!」
方玨的淚水滾了下來,暗忖:「想不到自已是個身世不明的可憐蟲。僅是因—方玉珮而得名,老人既然一無所知,這身世之謎,豈非永無揭曉之日了?」
老人沉緩地又道:「娃兒,你在江湖中可不能承認是老夫的傳人。」方玨吸了口氣道:「老前輩,這不是掩耳盜鈴麼?晚輩的武功得自老前輩,一出手別人便知道,同時那一手『切金掌』,可說是您老人家的獨門標誌。怎能瞞得了江湖同道呢?」老人道:「不管,你只口頭上不要承認就是了!」這句強詞奪理的話,使方玨有些啼笑皆非,但也不想作無謂的爭辯,只口裡「唔」了一聲?老人接著又說道:「現在,你準備出山去辦第二件事!」方玨心中一動,道:「請問,第二件事是什麼?」老人道:「去提『偷生客』的人頭來見我。」
「偷生客?」
「一點不錯,偷生客!」
「偷生客何許人物?」
「一條披了人皮的狼!」
「如何才能找到他?」
「二十年世事滄桑。那要靠你的本領了。」頓了頓,又道:「你可要當心了,『偷生客』的身手機智,比唐崇武高明多了,不過,你如果謹慎從事,依你目前的功力,仍可穩操勝算。」
方玨心念一轉,道:「老前輩,『偷生客』也是該殺的?」老人不悅地道:「當然,老夫早說過,不會叫你去流無辜人的血!」方玨道:「他有什麼特徵?」老人想了想,道:「沒什麼顯著的特徵,只一點,二十年前他是個美男子……他名頭不小,不難打聽的,論年歲,他現在五十不到。」
「老前輩,還有第三什事麼?」
「有!」
「何不一次告訴晚輩?」
「不成,一件一件辦!」
「晚輩的意思是……要找張三找不到,可能碰上李四。」
「不,老夫生平說—不二。對了,還有句話囑咐你,你在江湖中,如果碰上了會使『斷玉手』的人,不管對方的身份為何,不許敵對,也不許說出老夫的一切,這—點你要牢記。」
「斷玉手?」
「不錯,與切金掌異曲同工,所差的是斷玉手傷人內腑,而切金掌則摧人軀體,剛柔有別,其理則一。」
「晚輩可以請問原因麼?」
「不可以,你只牢記這句話就行。」
「好,晚輩記下了!」
「你去歇憩吧,明天一早出山,事不辦妥,不許回來,嚴防被人盯蹤,因『武林至尊』已在江湖除名。」
虎踞山莊莊主「嘯天虎」唐崇武被「武林至尊」的傳人取去人頭的消息,已經轟傳江湖,茶樓酒肆,一班江湖客都以此為話題。唐崇武一方之霸,這消息是驚人的。「武林至尊」失蹤了二十年,迄未現身江湖,因此,誰也不知道他有傳人。他的傳人是什麼形象,除了虎踞山莊的人,誰也沒見過?在江湖人心目中,「武林至尊」是個高高在上的大人物,生平無惡跡,但也沒什麼值得歌頌的善舉,為人我行我素,同道都敬鬼神而遠之。
方玨之名,由此而震動江湖。
—個風際絕世的白衣書生,綏緩馳行在官道之上。那份儀態氣質,無論任何男女見了,都會心折,他就是「武林至尊」的傳人方玨。他從武士裝束改變成書生打扮,是亡羊補牢之計,照他的想法,只要改了打扮,不提名道姓——其實他根本沒有名姓——不露「切金掌」絕招,還可隱秘身份於一時,除非被虎踞山莊的人指認,但那機會少之又少。而最主要的目的,是身份顯明的話,他很難完成師父交代的使命。他此次出山,是要找「偷生客」。經過打聽,「偷生客」也久已失蹤江湖,令他困惑的是「偷生客」俠名卓著,素為同道景仰,而師父卻指他是披了人皮的狼,命取他的項上人頭。如果做了,可以想像將引起什麼後果,但師命難違,不能不做,「武林至尊」被剜目斷臂,參與其事的兇手,當然可以殺。想歸想,方玨的心意是不會改變的。
烈火似的陽光,像是要把大地烤焦,連刮來的風都是熱的,赤裸裸的官道曬得燙腳,路旁沒半棵樹可以遮蔭。方玨內功精湛,不以熱為苦,但覺得口乾舌燥。喉頭裡要冒火,極想找杯茶水潤喉。
前道出現了一片濃綠的叢林,令人一見便生清涼之感。
方玨精神大振,展開身法,行雲流水般飄去。
到了臨近,才看出濃蔭擁抱中是一間古廟,廟門上一塊泥金剝蝕的巨匾,遠遠便可辨認出是「龍蟠寺」三個大宇。方玨心想,且進去討杯茶喝,歇歇涼再說,反正自己此行是無定所的。心念之中,大步向寺門走去。將及寺門,目光掃處,不由心頭劇震,只見寺門階沿下,石板鋪砌的地上,躺了一個人,不知是死是活?走近一看,頭皮發了炸,是一個死人。死者年紀不大,約莫二十餘歲,衣著很考究,腰間還佩著長劍,口鼻溢血,在頭旁匯成了一大攤。
是誰下的手?
死者是什麼人?
方玨劍眉緊皺,望著這具年輕武士的屍體發呆,寺門外死了人,寺裡—點動靜都沒有,這頗令人費解。
一條纖巧人影,姍姍而來。方玨抬頭—看,為之心弦一顫,這少女年約十八九歲,容光照人,美而不艷,有如出水青蓮。
少女臨到近前,明眸一轉,發現地上的屍體,登時芳容慘變,目爆殺芒,怒瞪著方玨,厲吼道:「你……殺死了我大哥?」方玨全身一震,慄聲道:「死者是姑娘的兄長?」
少女目眥欲裂,「嗆」地—聲拔出長劍,咬牙道:「好賊子,姑娘我要把你挫骨揚灰!」方玨向後退了一步,急聲道:「在下沒殺人,姑娘誤會了!」少女怨毒至極地喝叫道:「誤會,納命來!」劍出如電,挾絲絲的破風之聲,罩向方玨,凌厲狠辣,有意要把方玨一舉斃於劍下。方玨沒還手,旋了開去。少女一擊落空,變勢猛襲,寒芒閃閃,有若狂風驟雨。
方玨憑著玄妙身法,一味地閃讓。少女的劍術造詣不賴,堪稱一流劍手,若非是「武林至尊」的傳人,換了別人,還真的應付不了。半盞茶工夫,少女攻了至少五十劍之多,方玨涵養工夫再好,畢竟還是年輕人,那股子火氣是壓抑不了多久的,尤其這少女不由分說,見面就動手,換了誰也受不了,當下一面閃避,一面大叫道:「姑娘若不停手,在下可要得罪了!」少女根本半個字也沒聽進去,攻勢更疾。方玨在忍無可忍的情況下,沉哼—聲,身形連轉,突地一伸手撈住少女的皓腕,—扳,少女的嬌軀反貼在他胸前。少女氣急怒羞交進,一掙不脫之下,厲叫道:「你放不放手?」方玨此刻只要稍一加力,少女的劍非脫手不可,但他想到她在手足遇害的情況下,激憤難免,所以不忍令對方難堪,放緩了聲音道:「姑娘,在下剛才聲明,不是殺人的兇手!」少女大叫道:「我不信你的鬼話。現場只有你一個人!」方玨道:「在下只是口渴想到寺裡討茶發現的!」
驀在此刻,—個兩鬢見霜,長髯現斑的老秀才飄然而至,口裡道:「都別動手,這是誤會!」方玨鬆開了手。橫閃了八尺。
少女轉身斜跨一個大步,揚劍又要出擊,老秀才揚手道:「黃姑娘,且慢動手!」少女收了劍,驚疑地望著老秀才道:「前輩何方高人?」
「過路人!」
「如何稱呼?」
「人都叫老夫作老學究!」
「老學究?」
「沒聽說過,是不是?不要緊,—個人豈能識盡天下人。」
「前輩怎知我姓黃?」
老學究打了個哈哈道:「豈止知道你姓黃,還知道你叫黃蕙芬,令尊還做過寧武關的總兵,現在解甲歸田,對不對?」黃蕙芬駭異地退了一個大步,道:「一點不錯,前輩與家嚴是……」
老學究搖頭道:「什麼關係都沒有,只是知道而已!」黃蕙芬目光掃向方玨,粉腮又寒了下來,咬著牙道:「他殺害了家兄黃韜……」方玨吐了口氣,道:「這真是血口噴人!」老學究深望了方玨一眼,道:「黃姑娘眼見這位小哥殺人?」黃蕙芬—怔神,道:「這倒沒有,但現場只有他—人。」老學究微微—笑。道:「老夫可以作證,人不是他殺的。」黃蕙芬驚聲道:「前輩可以作證?」老學究點頭道:「老夫是緊隨這位小哥到達,到來時發現了令兄的屍體,老夫到附近繞了一圈。想找找殺人兇手,但一無所見。回頭時,你倆已動上了手。」黃蕙芬秀眉一蹙,道:「真的是這樣?」老學究通:「人命關天,老夫豈能信口開河,而且老夫與這小哥素昧乎生,沒有偏袒他的必要,黃姑娘,令兄的身手如何?」黃蔥芬道:「在我之上!」老學究道:「這就是了,姑娘是否注意到令兄連劍都未離鞘。顯然未經搏鬥,手腳拳屈,證明死前曾受極大痛苦,雖然口鼻溢血,但絕非死於內家掌力。」黃蕙芬趨近屍前,淚水簌簌而下,悲呼道:「哥哥,是誰害死你的?」
方玨大大地鬆了一口氣,心裡著實佩眼這老學究的閱歷,上前長揖道:「敬謝閣下解圍,不然小可百口莫辯。」老學究道:「好說,老夫是據實而言罷了!」說著,銳利的目光射向地上的屍體,仔細觀察,略不稍瞬。
手足情深,黃蕙芬「哇」地一聲哭了出來,雙膝一彎,撲向屍身。老學究大叫一聲:「不可!」掌隨聲出,把黃蕙芬震得翻滾出一丈之外。這舉動,使方玨為之愕然。黃蕙芬彈起身來,慄聲說道:「前輩這算是什麼意思?」老學究拉緊了面皮道:「老夫看出來了,令兄是死於毒!」方玨與黃蕙芬異口同聲地驚叫道:「毒?」老學究沉重地道:「不錯,是一種毒絕天下之毒,老夫從今兄的死狀,突然想起來的,如果老夫判斷不差,這當是南荒—帶毒道高手所用的毒中之毒!」方玨脫口道:「毒中之毒?」老學究望了方玨一眼,道:「唔!不錯,中了這種劇毒的人,除了口鼻溢血之外,絕無一般中毒的跡象,乍看像是死於內家掌力,而死者皮肉都帶了毒,觸及屍身;—樣會中毒,剛才黃姑娘實在太危險。」方玨悚然道:「天下竟有這等霸道的毒,實在駭人聽聞。」黃蕙芬又掩面悲泣起來。
老學究想了想,道:「黃姑娘,你兄妹結了什麼仇家沒有?」黃蕙芬拭淚道:「行走江湖,樹敵難免,但沒結什麼深仇大怨!」方玨忍不住好奇地道:「閣下當知道中原道上,什麼人會用這種毒?」黃蕙芬突然—個箭步,竄近屍旁,俯下身去。老學究驚叫道:「黃姑娘,你要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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