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的客人是書僮奉書,現在已經長成了個英挺少年。
丁浩等於無法開口打招呼。
奉書不在島上突然出現洛陽,這情況相當不尋常。
姜老實立即過來招呼。
方萍卻已搶先開了口:「啊呀!老三,你怎麼也來了?」擠擠眼又道:「快過來,咱們三兄弟難得有機會一道喝酒!」
奉書發愕,他一下子認不出易釵而弁的方萍。
方萍接著又道:「老三,發什麼楞,我知道準是家中發生了什麼使你不稱心的事,我明白,你有什麼悄悄話要告訴我對不對?好,到外面說。」隨說隨起身走過去。
奉書卻望著余宏。
丁浩心裡大急,但卻無可奈何。
方萍伸手拉奉書。
奉書卻在這時開了門。
「舅老爺!」
「啊!」余宏起身。「原來是奉書,怎麼到洛陽來了?」邊說邊走過去。
方萍傻了眼,她再機伶也無法應付這突發的場面。
「舅老爺,小的……在找我家主人!」
「噢!有什麼急事?」
「島上發生了意外,就在舅老爺離開的第二天晚上。」
丁浩一顆心頓往下沉,想不到余宏又去了離麝島。
「哦!這……好,我帶你去見你家主人。」說著,轉向丁浩。「兄台,對不住,我們下次再聚。」拉著奉書往外便走,還深深盯了方萍一眼。
丁浩已顧不得再隱秘身份了,急匆匆地道:「此事大有蹊蹺,我必須追回奉書,你們隨後暗中配合,」最後一個字離口,人已到了門外。
斐若愚起身道:「我先走,你兩個的身份已經有問題了,小茉莉,你知道該怎麼做。姜老實,立刻傳令出去,要此地的弟子們注意情勢發展。」說完,也匆匆出門。
* * *
洛陽城北郊。
荒涼的馬道。
余宏與奉書在疾奔。
「舅老爺,我家主人到底落腳在什麼地方?」
「快到地頭了!」
「他為什麼不住城裡?」
「奉書,你以為你家主人是到洛陽來遊歷的?」
奉書語塞,他當然知道丁浩離島的原因,心裡只是奇怪主人何以會落腳在這種荒僻的地方,但對方是舅爺,主母的堂弟,他不敢再多問。奔行之間,遠遠出現了一間破敗的小廟,一條似乎極少人行的小路由馬道岔了出去,余宏竟折上了這條幾乎全被野草湮沒的小路,他心裡又犯了嘀咕,忍不住又開了口。
「舅老爺,我們是去那小廟?」
「不錯!」余宏奔行的速度絲毫不減。
「那……能住人麼?」
「你的廢話太多了!」
奉書又閉上嘴。
不久,兩人進入小廟,奉書一看倒吸了一口涼氣,廟裡野草沒脛,煙扉破穿,蛛綱麝封,那裡像容身的地方。
「舅老爺,這……」奉書問不出話來了,余宏臉上的獰笑把他的喉頭堵住了,直覺地感到情況不妙。
兩人現在是面對面站在覆隱的草葉裡。
「奉書,你知道我為什麼帶你來這裡?」
「這……不……不知道。」奉書心裡發毛。
「你家主人就安眠在此地,太寂寞,你一向是伺候他的,留在此地陪他不是很好麼?嘿嘿嘿嘿……」令人毛骨悚然的冷笑。
「舅老爺,你……不是說著玩的吧?主人他……」
余宏的手按上了刀柄,眼裡進出殺光。
奉書驚怖地後退,面無人色。
驀在此刻,一個蒙面人鬼魅般出現在門檻邊。
余宏驚覺回身,不由臉色大變。
「你是什麼人?」余宏的武士刀隨聲亮出。
「滅命尊者!」四個字森寒如極地玄水。
「都……都天教主座下的……」余宏後退兩步。
奉書卻驚呆了。
「滅命尊者」當然是丁浩的化身,他是跟蹤而至的。余宏竟然把奉書誘到此地來加害,這是他做夢也估不到的事,讓他想上三年六個月也想不出余宏要殺奉書的理由。他的殺機已沖頂門,但他按捺住了,他要究明真相。
「余宏,你為何要殺這少年?」
「這……是逗著他玩的。」余宏慄聲回答。
「你殺害對你一片癡情的東瀛女梅子也是逗著玩?」這句話彷彿一柄利劍直扎入余宏的心臟。 余宏的臉孔起了扭曲。
「閣下這話……」他由你而改稱閣下。
「你在東瀛時叫太郎,對不對?」
余宏的臉扭歪了。
「余宏!」丁浩心中的激憤已到了頂點,他無法不發洩。「你空具一副人的形象,內裡卻是污穢卑鄙,狼心狗肺。你自命武士刀客,實際上卻是毫無人性的下流禽獸。這年輕人是你姐夫的書僮,你竟然要取他的性命,為什麼?什麼理由,你說?」當然,這種態度並不適合「尊者」的身份,但他實在無法克制。
余宏連連咬牙。
「閣下……也是江湖人,江湖人常常身不由己。」
「是你們主子『法王』的指示?」
余宏真正的顫慄了,這神秘而可怖的人物似乎無所不知。他現在的感受就像一個女人在大庭廣眾之間被剝光了衣服,完全暴露,毫無遮掩。
然而羞極就會轉變成憤,他是在東瀛習武長大的,東瀛武士的一般特色是殘狠,他閉緊嘴,武士刀徐徐揚起。
殺了這畜生!丁浩心裡有這樣的中動,然而他畢竟是有理性的,不能不顧及後果,殺了他對岳家便無法交代,但先給他一個大教訓是免不了的,否則難出心頭這口惡氣。於是,他的劍也出了鞘。
奉書完全不明所以,向後退到院邊廂房前。
余宏自忖不可能是「滅命尊者」的對手,但他是成名人物,而且另有顧忌,他不能逃避,只有豁出去一途。
空氣驟呈無比的緊張。
丁浩是特異的化身身份不說。
余宏是有名的刀客,揚刀的架勢是很慄人的。
日正當中,直照這荒蕪的廟院。
刀與劍在日光映照下放射出肅殺的森森寒芒。
對峙!
許久!
時間似已停滯在某—點上。
丁浩如果有心要殺余宏根本就不必浪費時間來擺這種陣仗,他只要出劍,余宏絕無幸理,但在「不能殺」的這層顧慮之下,他只好如此了。
「呀!」震耳的栗喝聲中,刀光進發,余宏閃電出手,用上了十二成功力,刀法與功力都是極限,他志在必得。
劍芒閃耀,像霹靂前的一瞬。
「鏘!」似金鐘被猛擊,其聲足以撕裂耳膜。
余宏踉蹌後退了三四步才站穩,臉色灰敗。
奉書的臉色已變白。
丁浩飄前,劍斜揚。
余宏的武士刀下垂。
「姓余的,你們的主子『法王』是何來路?」
「我不會告訴你!」余宏似乎沒有面對死亡的恐懼,這也許是東瀛造就出來的武士遭精神,可惜缺少了「仁德」二字,這就是與中原武士最大的差異點。
「本尊者要先卸你的左臂!」丁浩當然是恫嚇之詞。
「隨便,身為刀客不在乎生死。」余宏態度突然轉強硬。
奉書想開口,但只是口唇翕動,發不出聲音。
丁浩目光掃向奉書道:「小子,你還不快走?」他知道斐若愚他們定在暗中待機支援,所以要奉書趕快離開,他不想要奉書在現場目睹自己對付余宏的經過,同時也想到如果「法王」方面有人出面,便要增加了顧慮。
奉書如夢乍醒,立即彈身越牆而去。
就在此刻,一頂黑轎進入廟門停下。
丁浩驚覺,身形側轉,不由大感意外,「再世仙子」怎會突然來到?他明白余宏的態度突然轉變的原因了,因為余宏是面對廟門,先發現黑轎,所以膽子便忽然壯了,其實他不知道丁浩無意毀他,否則「再世仙子」功力再高也無法加以阻止。
老規矩,轎子一停,抬轎的退到轎後,紫奴在轎門邊。
余宏已乘機彈退八尺。
丁浩手中劍徐徐放下。
「閣下就是上次出現邙山的『滅命尊者』?」紫奴開口。
「不錯!」
「永安宮一向與人無爭,閣下何故殺害本宮執事?」
丁浩一震,滿頭霧水,這話是從呵說起?
「記得你叫紫奴?」
「對!」
「本尊者殺人有特定對象,何時殺害永安宮執事?」
「半個時辰之前!」
丁浩心念電轉,半個時辰前自己剛離開姜老實的麵店追蹤余宏,準是有人故意冒充嫁禍?
而正巧逢上自己在中途改裝再出現之時被發現立即放出消息引「再世仙子」跟蹤而至。要不然便是「法王」方面的密探發現余宏帶走奉書被釘梢,又無力現身加以支援而玩出的把戲。
再不然便是「半月教」的傑作,有意為「都天教」製造敵人。
「誰看到本尊者殺人?」
「當然有人目睹!」
「那本尊者鄭重聲明,今日並未動過劍殺過人。」
「就憑閣下一句話便交代了?」
「本尊者的專責便是殺人,剛說過有特定的對象,絕不妄殺,只是對你聲明,根本上不必作交代。」
「滅命尊者!」轎子裡傳出「再世仙子」那柔媚惑人的聲音。「尊者,本仙子也鄭重問一句,你閣下真的沒殺人?」
「沒有!」丁浩的聲音是斷然的。
「那好,我相信!」聲音略頓又道:「記得我曾經邀請過尊者有興的話無妨到本宮一遊,現在重申前言。」
余宏的臉色變得很難看,美食是不容別人分享的。
「有機會時定會拜訪!」
「尊者,『流雲刀客』算是特定的對象麼?」
「不是!」丁浩無奈地回答,他的確很想殺這狼子,但又下不了手。
「那為什麼……」
「他準備殺害一個無辜的年輕人,而且是用詐騙誘騙誘殺的下流手段,巧被本尊者碰上,不得不伸手管上一管。」
「原來如此!這……可否看我薄面放他一馬?」
丁浩正好趁機收篷,故意沉吟了一下。
「可以,但只此一次,下不為例!」
「那我就對你說謝了!」然後又放大聲音道:「余公子,你可以走了!」
余宏心裡一百個不顧意,但自忖絕不是「滅命尊者」的對手,雖然窩囊也只好認了,默不吭聲,疾彈而去。
「仙子,後會有期!」丁浩也離開了,心裡牽記著奉書所說島上發生事故的訊息,不想再跟這淫蕩的女人糾纏下去。
距小廟不遠的密林中,丁浩極快地回復了「醉書生」的面目形象,正準備出林……
「小叔叔!」斐若愚已經來到。
「若愚,剛才那黑轎怎麼回事?」丁浩急著問。
「永安宮的確有人被殺,就在兩里外的地方。」
「下手的是什麼人?」
「白臉面具的!」
「那『再世仙子』何以如此快來到指我是兇手?」
「那名永安宮執事被殺不久,黑轎正好來到,而現場偏有名漢子指稱兇手是個蒙面客,自稱什麼尊者,走的方向是那間破廟,很明顯是『半月教』有意栽髒,目的可能是替小叔叔的『都天教』製造敵人。」
「兩里外……」丁浩點點頭。「我正好化身成尊者從僻靜處現身出來繼續追蹤余宏,想不到竟被『半月教』利用上這機會。」
「余宏呢?」
「沒辦法,我只好放他走。」
「奉書人呢?」
「在那邊不遠的農家,家主是本門弟子。」
「好,我們立刻去!」
* * *
農家小屋的房間裡。
丁浩與斐若愚坐著,奉書垂手站立。
「奉書,你說有人潛入島上準備用炸藥破壞?」
「是的,幸虧被閔二娘發現,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那人呢?」
「用毒自決了,查明是嘴裡裝了毒牙套。」
丁浩咬咬牙。
「半月教夠卑鄙惡毒,可是……奉書,據方萍告訴我,島上的安全設施已經重新佈置過,那人是怎麼潛近島上的?」
「這點大家都想不透,還沒問出口供那傢伙便自決了。」
丁浩深深想了想,內心突然起了劇烈的震顫。
「奉書,你說余宏曾經去過島上?」
「是的,事情就發生在舅老爺離開後的第二天晚上。」奉書苦著臉。「主人,小的不明白,舅老爺為什麼說主人已經死了,而且要殺小的?」
丁浩沒回答,咬著牙深深地想,分析所有的狀況
小強被擄,是在余宏到島上認親之後,敵人順利地越過安全設施。
在重新佈置之後,又發生事端,也是他來過之後。
他要殺奉書滅口。
他是「法王」收養的爪牙,而行動的是半月教徒。
他滯留北方不回南。
丁浩突然想通了,心如刀扎,結論相當可怕。「半月教主」便是「法王」,他從東瀛回中原為「金龍幫」復仇,余宏和楚素玉都是「半月教」徒,怪不得兩人的行為詭異得不可解。
而那些戴白臉面具的使者都曾是進入過「春之鄉」的貴賓,依理判斷楚素玉在替「法王」以比武方式羅綱高手,這實在是做夢也夢不到的事。
「法王」到底是誰?
這件公案的謎底只有從余宏和楚素玉身上揭曉。 想到楚素玉,心頭又加了一層痛楚,雙方有默契互不追究來路,而楚素玉已經知道自己杜撰的「都天教」這回事,她會出賣自己麼?照說是絕對不會,她對自己的情感沒有虛假,難道……這就是暗指她預感將遭不測麼?
「主人,請指示該怎麼辦?」
「奉書!」丁浩立即作了決定。「你記住幾點,回去稟告主母……」
「是,請主人示下?」
「第一,島上重新加強安全部署,任何人進入警戒範圍格殺勿論。第二,舅老爺余宏目前列為敵人之一,因為他已被敵人利用為工具。第三,小主人的安危不必擔心,我已經有應付之道了。」
「是,小的遵命!」
「若愚!」
「小叔叔…………」
「以後叫大哥就好,我們本是平輩我跟令尊的交往是另—回事,我們各交各的,不必拘泥俗套。」
「是,大哥有什麼吩咐?」
「請你負責用最安全的方法把奉書送回去。」
「好,這由小弟我親自辦。」斐若愚深深點了下頭。「大哥,關於余宏的邪惡作為,小弟有個想法。」
「什麼想法?」
「他的作為可以說已經到了喪失人性的地步,簡直令人難以置信,我猜想,他可能被人嚴格控制,一切不由自主,所以才六親不認,做出大悖倫常之事,不管怎麼樣,他總是大嫂的親人,大哥在處理這件事時要多考慮。」
「若愚,這我已經想到,我會謹慎應付,對你大嫂和她娘家會有合理的交代,謝謝你的關懷。」
「大哥這麼說便見外了!」
丁浩一向以「沉穩」見長,現在卻心亂如麻,不是因為「半月教」難以應付,而是三個切身關係的大問題
第一,愛子小強之被劫持,如何能使他安然脫險?
第二,余宏的公案如何妥善處理解決?
第三,最棘手的是「桃花公主」楚素玉,她已經成為自己的知己,其所表現的真誠世上少有,而她的處境與余宏一樣受人控制,所不同的是余宏已經失去人性,而楚素玉還保留了作人的原則,並沒完全失去自我,可是她總是敵對者的一方,自己今後將何以自處?
突地,他想到楚素玉對自己所提的忠告,提防余宏和趙天仇,這麼說,趙天仇也是「法王」的手下……
「大哥,你在想什麼?」斐若愚見丁浩久不開口而神情又如此沉重,忍不住開口動問,畢竟兩人親如手足。
「哦!」丁浩收拾起紊亂的心思。「我在分析眼前所發生的各種情況,得一一小心應付。
若愚,我要先走一步,你隨後安排送奉書回島的事。」
「大哥不回島上去看看?」
「我分不開身,反正島上的事我剛剛已經明白交代了奉書,太極門議立門主的事迫在眉睫,我不能不管。」他當然不能袖手,一來不能讓「半月教」併吞的陰謀得逞,二來對老酒蟲的諾言不能不實踐。
「那……好吧!」
丁浩到現在才想到小茉莉在姜老實麵店裡交給自己的東西,到底是什麼還不知道。心念之中,他從懷中掏了出來,打開,心頭為之一震,裡面包的是一面鏤有八卦圖形的烏銅牌,另外還有絹紙,他立即便醒悟過來了。
「若愚,小茉莉的本事還真不賴!」
「她在本門中是一流的手藝!」斐若愚笑笑。
「你最得意的弟子?」
「她現在是最得力的助手。」
「那這麼—來……」
「放心,她這一手叫『偷天換日』!」
「掉包?」
「大哥取笑了!」斐若愚臉上訕訕地,不管怎麼說,空門的本身就不算正道,縱使所為是正,也不光明。
丁浩深悔失言,抬抬手道:「我走了!」
* * *
太極門。
正廳裡,上供祖師神位,下設掌門關正良靈位,香花素供,白燭高燒,長老高弟依序環坐,一般弟子分層排立,首座長老「乾坤劍」唐一風在宣示門規之後,正式宣佈立故門主關正良的大弟子宴松為繼任掌門人。
儀式正要開始……
二弟子「神童」田秀突然起立,正色開聲道:「各位長老、同門,儀式暫緩舉行,弟子有話要說。」
所有在場的近百弟子全為之面上變色。
首座長老「乾坤劍」唐一風沉下了老臉。
「田秀,你有什麼話要說?」
「田師弟,你有異議?」大弟子宴松跟著詢問。
「長老、大師兄,不是異議,而是聲明!」
「什麼聲明?」唐一風目芒閃了閃。
「照本門祖師爺定下的規矩,繼任者必須要由現任掌門親口或遺言指定,同時必須以信符為憑,這規矩不能破壞。」田秀沉緩而有力地說,每一個字都非常清楚,凌厲的目光掠過每一張臉,身形挺得筆直。
「可是……掌門人遭了不測之變,由長老集議決立並未違反規矩?」另一位長老谷斌開了口。
「嗯!」田秀點點頭,還微微一笑。「谷長老所言極是,不過……如果先掌門早有安排,又如何說?」
所有的目光變為驚疑。
「田秀,你這話是有所指?」唐一風瞪大了眼。
「不錯,當著祖師爺神位,先掌門靈牌,弟子能輕率發言麼?」
「好,你說?」
田秀意態昂揚地環顧所有在場的長老執事和同門一周,然後才朗聲道:「先掌門恩師一向閒雲野鶴,去無定向,居無定所,最近忽與退隱之念,是以把傳位之事預作了交代,發生意外乃是無法預測的不幸。」
全廳靜得落針可聞。
「掌門人作了什麼交代?」谷斌沉痛地問。
「掌門之位由弟子繼承!」
這猶如一個巨雷,全場皆震。
「有憑證麼?」唐一風窒了片刻才說。
「有,遺書與信符!」田秀小心翼翼地從懷中取出一個包紮得很嚴密的小包。
空氣在此一刻似乎凝凍了。 田秀好整以暇地拜起小包,放在居中供桌之上。
幾位長老與門中高級弟子面面相覷,其餘的則是驚楞。
首席長老唐一風凝視著田秀,許久。
「這裡邊是遺書與信符?」
「是的!」
「掌門人何時作此決定?」
「一個月之前!」
「掌門人何以遭致意外?」唐一風目射光芒直照在田秀面上,似要看澈他的內心,因為這是門戶傳承的大事,非要查個一清二楚不可。
「不知道,弟子還查無頭緒。」田秀神色自若。
唐一風沉思了片刻,宏聲道:「各們同參,即然掌門人事先有了安排,當然以他的遺命為重。」說完,解開了小包,攤開,裡面是一張絹紙摺成方形,整齊地包著一樣扁平的東西,當然是掌門信符無疑了。
靠近供桌的目光全部集中。
其餘稍遠排列的屏息以待。
唐一風表情嚴肅地打開紙摺。
「呀!」驚呼之聲突然暴起。
田秀面色慘變。
絹紙是白的,一個字也沒有,而裡面包的是塊鐵片,根本就不是信符。
唐一風老臉連連抽搐。
「田秀,你這是當兒戲麼?」聲色俱厲。
「田秀,你膽敢胡為?」另一位長老目中爆出火花。
「這……這怎麼可能?」田秀已面無人色。
「田秀,你當著祖師爺的神位竟敢作這欺祖之行?」大弟子宴松激動得全身發抖。
所有參與大典的弟子全驚呆了,但他們沒有發言的資格。
就在此刻,一名執事弟子匆匆越眾而入。
「稟長老,有客人求見!」
「什麼樣的客人?」唐一風大感意外。
「對方自稱是『都天教』四大尊者之首的『掌令尊者』,說有非常重要的事要面見唐長老。」
全場又是一陣震撼。
「有請!」唐一風抬抬手,又道:「各弟子暫退!」
所有排立的各代弟子紛紛退到廳外兩廂。
一個蒙面人在那名執事弟子引領下進入大廳,停在廳門內兩步之處,先遙對供桌太極掌門的靈牌抱拳躬身行了一禮,然後肅立,澄澈的目光掃了現場一遍,開口道:「區區『都天教』屬下『掌令尊者』那位是首座?」
「老夫唐一風,太極門長老,恕無法設座待客!」
「不必拘禮!」丁浩作了個手勢。
「尊者就是為敝先掌門立碑之人?」
「正是!」
「老夫謹代表本門所有弟子向尊者致謝!」說完抱抱拳。
「長老忒謙了!」
田秀顯得含促不安,其餘的都保持鎮靜。
「尊者光臨有何見教?」
「特來傳達貴先掌門的一句臨終遺言!」
這句話不啻九天雷震,震驚了全場,掌門人居然有遺言,而托付的對象竟然是「都天教」
的尊者,的確出乎任何人意料之外。
「老夫等恭聆,請尊者宣示?」
所有的面目除田秀之外全都轉為肅穆。
「掌門之位各長老依門規由大弟子繼承,至於掌門令符,已委託一位武林正義之士暫代保管,時機到時即行奉回。」丁浩這麼作有其目的,他顧慮到「半月教」的陰謀不遂之後會對太極門不利,而太極門絕無力自保,所以不揭穿田秀叛門欺師滅祖的事實,以免「半月教」
惱羞成怒,那太極門真正地便要遭劫了,這是他一番苦心。
驀在此刻,—個老叫化直闖而入,是老酒蟲。
有幾名弟子現身攔阻,卻為唐一風喝阻,因為他知道老酒蟲與故掌門關正良之間的交情,而老酒蟲在丐幫中位份不低。
老酒蟲直趨供桌之前,手扶桌沿,大哭了三聲,然後含著兩行老淚轉身揚長而去,至始至終不看任何人一眼。
這的確是極罕見的弔唁方式。
所有在場的全直了眼。
田秀已經乘這機會悄然溜走。
當然,田秀開溜沒逃過丁浩的眼,但他故作不知。
「各位,區區話已傳到,告辭!」丁浩抱拳。
「老夫恭送!」唐一風忙上前。
「不必!」丁浩疾步離去。
* * *
田秀急急趕路,他不但掌門夢碎,而且無法再回本門。
一條身影突然橫現身前。
田秀一看,登時亡魂大冒,現身的赫然是「都天教」的尊者,蒙面,同樣的服飾,他無法分辨對方是四大尊者之中的什麼尊者。
「田秀,你聽著!」聲音略帶沙啞。
「閣下是……」從聲音他判出不是剛才的「掌令尊者」。
「屠龍尊者!」
「屠龍尊者?」田秀驚悸地退了一個大步,無論是什麼尊者也都惹不起。
「你欺師滅祖,大逆不道,甘作邪魔門戶的鷹犬,百死難償其辜,你的腦袋暫時寄在你的頸子上,如被本尊者發現你繼續為非作歹,殺無赦,告訴你們主子,絕不許對任何名門正派施展陰謀,否則將付出灰飛煙滅的代價,滾吧!」
田秀半聲都不敢吭,如喪家之犬般奔去。
一個瘦個兒的青輕小伙出現在旁邊的樹叢間。
丁浩一眼看出是方萍的改裝,因為在姜老實的麵店裡,她和小茉莉都在余宏眼前露了相,所以只好再次改變形象,以免被半月教的人找上。
「主人,為何不殺了那姓田的敗類?」
「現在還不能,殺了他會為太極門帶來麻煩,等以後由太極門正以門規才是正途,江湖規矩不能破壞。」
「如果他繼續為害江湖呢?」
「我有處置之道,奉書呢?」
「由斐掌舵親自護送他回島。」
「你找了來有事麼?」
「半月教總壇已經撤離上清宮!」
「噢!搬到什麼地方?」
「我們正在查,還有……」 「還有什麼?」
「我們跟蹤一個形跡可疑的中年婦人,她跟舅老爺余宏密談了許久,然後進入『春之鄉』便不再出來,小茉莉在附近守候,我來找主人,那婦人有一樣特徵,額頭頂上有一綹白頭髮,很醒目也很少見。」
「我知道了,你先走!」
方萍沉吟了一下。
「舅老爺居然要殺奉書,他到底是什麼居心?」
「他……可能受人利用……」丁浩不能說出全部真相。
「受人利用也不至於到對自己人下手……」
「你快走,我們之間的關係必須保持絕對隱密,你不能一而再地改裝易容,這件事我會審慎處理。」
方萍縮身退入樹叢,消失。
丁浩長喘一口氣,實在,他也想不透余宏為什麼要如此喪心病狂?
突地,他想到了一個問題,不由連打寒噤。
太極門的故事是一面鏡子。
如果,「法王」控制余宏的目的與田秀相同,那便太可怕了。「齊雲莊」執南方武林的牛耳,而余宏是莊主余化雨的繼承人,「半月教」野心極大,志在一統武林天下,跟當年的望月堡與金龍幫相若,而「黑儒」和離塵島被視為野心得逞的最大阻礙,原先判斷是金龍幫餘孽作祟恐怕要修正了,金龍餘孽很可能也是被利用的工具之一。
丁浩越想越覺得事態相當嚴重,演變的結果將是武林空前的一場浩劫,說誇張一點,說不定是武林末日。身為「黑儒」的傳人,有力挽狂瀾的責任,這樣一比較,小強之被劫持便顯得不那麼嚴重了。
「桃花公主」楚素玉已成了關鍵人物,從她的表現來看,她已經產生了不甘作工具的傾向,同時,她在「半月教」中位份不低,如果她肯合作,對除魔術道、消災弭劫將是一股極大的力量,足可動搖「半月教」的根本。
余宏能覺悟而反正麼?這也是重要關鍵之一。
這麼一憬悟,丁浩的心理起了很大的轉變,在作法上也必須跟著轉變,鬥智鬥力雙管齊下,配合並進。
於是,他隱入樹叢,改裝之後上路。
* * *
桃園。
春之鄉,殘紅已經褪盡,換上了翠綠的新裝!纍纍的桃實從嫩葉中伸擠出小毛頭,較技迎寶的遊戲已成過去。
丁浩飄飄然來到,現在他是「醉書生」。
望著緊閉的園門,他沒有敲,卻引吭而歌
「醉裡吟南無,
壺中現彌陀。
君不見太白放蕩長安市,
佯狂高歌!
人生朝露,去日苦多。
韶光似水,轉眼南柯。
……………
「咿呀!」一聲,門開了,是個很美的青衣少女。
「醉公子,歡迎光臨,我家公主剛剛遠念著您!」青衣少女笑得很甜。
「你叫什麼名字?」 「小青!」
「噢!小青,好聽也好叫。」
「請進!」
丁浩隨著小青朝園深處走去,園子佔地極廣,已經過了他以前熟悉的地段,但小青仍沒止步的意思,速度不減,這後半段對他而言是陌生的,房舍構箅跟前半段大異其趣,堅實但不精緻,景物也談不上美。
「你們公主換了起居的地方?」他忍不住問。
「沒有,這是她練功的地方,外人從沒來過。」
「哦!」丁浩口裡應著,心裡仍不免狐疑,怎麼今天突然會引自己來她練功的地方,有什麼特殊意義麼?
一個大荷池呈現眼簾,一座高出欠面五尺多的小型的宮殿建在池中央彷彿一個小島,一條窄窄的棧橋通向殿外長廊,少說也有四五丈長,宮殿的窗子很特別,不是習見的簪花格,而是橫直的大方孔,黑黝黝的窗條有酒杯口粗,可能是鐵的,這又像是牢房的鐵柵了。丁浩心裡犯了嘀咕,直覺地感到情況十分異樣。
「這就是公主的練功房?」
「不錯!」
「怎麼像是座牢房?」
「公子說笑了,武功種類繁多,某些功夫必須要這種堅實的建築,就像少林寺……羅漢堂什麼的。」
「唔!不無道理。」
「公子自己請,小婢不奉命不能過去。」
楚素玉突然出現在殿門迴廊上,青絹包頭,—套緊身勁裝,更顯出曲線玲瓏,別有一番風韻,雖然隔得遠,但臉上的那道刀疤卻清晰可見。
丁浩的感受相當複雜,那道疤是為自己而留的。
楚素玉招了招手。
基於對她的情感與信任,丁浩毫不猶豫地踏上棧橋,從容地走了過去,很快地接近,他上了毆廊,現在是瀆面相對了。楚素玉的臉色很不正常,眼神尤其怪異,眼睛裡彷彿有許多話要說,但又不能出口的樣子。
「醉哥,我好想你!」楚素玉開口了,但話意和表情完全不搭調,就像是不會演戲的人在啃腳本。
丁浩心裡立即起了警惕,他意識到這當中有文章。
「醉妹,我一喝酒便想到你!」丁浩將話應話,目光中也流露出一種我心裡已經有數的神色。「我不知道園裡還有這麼一間不同凡響的練功房,你正在練功?」
「是的、請進!」楚素玉側身抬手作出肅容之狀。
「我可以進去?」丁浩故意問了一句。
「當然可以,求之不得!」這又是話中有話,練功房並非待客談心之所,那有求之不得的道理。
兩人並肩而入。
練功房,空蕩蕩非常寬敞,左右角落各有一個小房間,看來是更衣休息或是貯藏練武器材之所。
楚素玉現在神色已完全正常。
丁浩的目光瀏覽了全房一周,他發現窗欞果然是鐵條編結的,牆壁也出奇地厚實,頂上有天棚看不見邊緣屋瓦,周邊有插火炬的鐵環,兩扇門還包了鐵皮,地上鋪的是光滑的大青石板,每一塊約莫四尺見方。
「醉哥!」楚素玉上前拉住了浩的手。「我知道你是無酒不歡我已經叫人準備上等酒菜。」然後把臉湊過去,以極低的聲音道:「必要時你挾我為人質,別露聲色。」那佯子像情人在講悄悄話,說完,故意羞怯地笑笑,模樣兒的確相當迷人,接著又稍稍放大聲音道:
「這屋子等閒人不許接近,不奉命不許進入,最安靜不過了!」
丁浩暗自心驚,已經明白這裡是凶險之地,可能是布好的陷阱,楚素玉要自己在必要時劫持她,這表示將有不尋常的情況發生,而她要為自己作第二次的犧性。他完全不動聲色,若無其事地打了個哈哈。
「醉妹,你不練功了?」
「你一來我就無法定心,還練什麼功。」
「那我來得不是時候,耽誤了你練功,這……」
「不,你來得好,想你時也會心鐵道亂的。」
「這屋子好古怪?」丁浩再一次觀察,經驗告訴他,這怪屋機關重重,超厚的牆壁和密封的天棚都可以藏人或安置機關,加上護窗的鐵柵,唯一脫身的路是屋門,而屋門極可能便是「死門」,定有極可怕的裝置,不然楚素玉不會暗提警告。自己現在的身份是「醉書生」,對方有什麼理由要取自己的性命?對了,這可能是基於「不能為己用則毀之」的原則,余宏和「三才劍」趙天仇都會以不同手段逼自己去斗「酸秀才」,而他們做夢也估不到自己便是「酸秀才」,現在再加上都天尊者的化身,更可以「黑儒」姿態現身,一人演四角,世間再找不出這等精彩的好戲。
「房屋各依所需而建,沒什麼古怪的。」楚素玉淡淡地回答。「就像人穿的衣裳,不也是形形色色麼?」
驀在此刻,那兩扇包鐵皮的門突然自動關上。
丁浩心裡有數,好戲要登台了。
「醉妹,這……怎麼回事?」丁浩故作震驚。
「沒什麼,關起門來好談話!」楚素玉聲音變冷。
「這裡只你我兩個,何必關門?」丁浩明知故問。
「不止你兩個,人很多!」聲音從左邊角落小房發出。
楚素玉突然扭身朝右邊小房掠去,她這扭身的動作並不疾速,分明是故意給丁浩機會。
丁浩當然知機,閃電般一旋身,伸手疾抓,楚素玉用掌反切,丁浩以極其詭異的於法,一下子扣住了楚素玉的手腕,反扭向後。
「啊!」楚素玉驚叫了一聲。
「醉妹,你在玩什麼遊戲?」
「放開我!」
「我現在沒醉,頭腦還清楚得很。」
「醉哥,你……」
「唉!」丁浩故意歎息了一聲。「我是真心愛你的,上一次你毒我不死,我已經原諒了你,為何又來一次?」
「我無意害你,只是……這是一種談判的方式。」
「談判?我不懂,我們之間為什麼要以這種方式談判。哦!對了,那邊小房子裡龜縮的才是要跟我談判的對象。」
「醉書生,你說對了,要跟你談判的是區區!」左邊小房裡的接上了話。
「什麼區區不區區的,站出來談吧?」
「這樣談也是一樣。」
「好吧,你說,你是什麼身份?」
「法王的特使!」
對方居然主動提出了「法王」之名,丁浩不為意外,不過他確信對方並不知道自己已經知道「法王」便是「半月教」教主這回事。
「法王……」丁浩裝渾。「法王是誰?」
「此間真正的主人!」
「哦!這裡的主人不是這位公主?」
「不是,她只是一個不重要的下屬而已!」
「哈哈哈哈!少跟我『醉書生』來這一套,她不重要會掌管『春之鄉』還被尊為公主?你以為這麼一說我就會不在意她?你錯了,我非常在意她,跟以前那些為了她而流血拚命的人一樣,現在她的命在我手中,你準備要跟我談判什麼開始吧!」
「希望你能為『法王』效力!」
「哈!大笑活,本書生逍遙自在不好要受人管?」
「醉書生,投效『法王』之後你會有很高的身份地位,你手中的美人便將永遠屬於你,難道你不願意?」
楚素玉的嬌軀震顫了—下。
「不願意!」丁浩回答得很乾脆。
「你剛說你非常在意她?」
「不錯,但現在情況不同了。」
「什麼不同?」
「任何事可一而不再,她害過本書生一次,如果不是那位高人婆婆相救早已作泉下酒客,現在居然又來一次,而且還要迫本書生就範作違背心意之事,所以前言作罷,她已經不值得本書生在意。」丁浩當然是故作斯語。
「這恐怕由不得你!」
「本書生從不接受威迫!」
「嘿嘿嘿嘿……」—陣陰森刺耳的令笑。「醉書生,你最好再考慮一下,名利美人三收的機會很少。」
丁浩其實是在考慮,如果以「醉書生」的身份混入「半月教」的確是一個極難得的機會,但照對方控制教徒的手段和作風很難打入核心,而且只要一個不小心便會暴露身份,行動在嚴密的互相監視下絕不可能隨心所欲,更重要自己是堂堂「黑儒」傳人,一島之主,焉能做這近乎肖小之行,如果對方有何任務分派,那豈非成了作惡的工具。
「不必考慮,『醉書生』最講究的便是作人之格。」
「如果沒有命在,你的『格』何在?」
「要本書生的命你們恐怕還辦不到!」
「你想知道你現在的處境麼?」
「什麼處境?」
「現在有五十雙眼睛在暗中看著你,一百種暗器加上兩百支利箭在對著你,可以使你在眨眼之間不剩半寸完整的皮肉,即使你變成蚊蚋飛虻也沒隙縫可趁,你無妨仔細觀察一下四壁和天棚,這絕不是虛聲恫嚇。」
丁浩不用看就已經相信,但他還是忍不住看了。
天棚不用說上面是空的,可以藏匿任何利器連人在內,而四周是夾牆,這一仔細觀察,就可發現無數小孔,暗器與利織穿孔發射的話當然是交織成網,而且可以不斷射出,的確連一隻蚊子也躲不過。
這種景況已經超過令人恐怯的極限。
物極必反,既然超過極限,丁浩便不覺得恐怯了,轉變成極度的冷靜;冷靜加上高度智慧才能絕境求生。
「在鐵門關上時,這情況便已在本書生意料之中。」
「你不在乎死?」 「在乎並不能保證不死,又何必在乎?」丁浩所表現的沉著鎮定放眼武林還真難以找到第二人。「更何況現在有美人作伴,萬—真的上了黃泉路,絕對不會寂寞」
說完,解下腰間小葫蘆,很自然地喝了一大口酒。
「醉書生,你真的不怕死?」
「哈哈哈哈!事大如天醉亦休!」又喝了一大口。
場面沉寂了片刻。
「醉書生!」小房裡聲音又起。「你只是表面上裝作不在乎,其實心膽早寒,你以為人質可以保障你?」
「怎麼,你們不在乎她的生死?」
「必要時不惜犧牲。」
楚素玉粉腮已變,但丁浩是反扭著她所以看不到,倒是她因為激動而嬌軀所發的微顫他是感覺到了。
丁浩的殺機已在血管裡奔流,但也表面如恆。
「本書生知道『法王』是誰了!」
「你……知道了?」聲音是顫慄的。
「對,他是邪惡的鼻祖,招納了你們這批沒人性的畜類,作他荼毒武林的工具?兔死尚且狐悲,只因為傷其類,而你們連這一點物性都沒有,所以你們連畜牲都不如!」丁浩是憤極了才說出這等從來沒出過口的刻毒話。
「醉書生,趁你還能開口,想說什麼就盡量說?」
「人不屑與獸語!」丁浩把小葫蘆掛回腰際。
「最後一句話,你是鐵定了心求死了?」
丁浩不再開口,全神貫注準備應變。
「很可惜,你是除『酸秀才』外的唯一奇材!」小房間裡又傳話聲。
丁浩閉著嘴,他以特殊的功力把剛才喝下去的酒逼到口裡,兩腮微見鼓脹,這是他五年來自創的奇功。
「師兄。你真的要命我當犧牲?」楚素玉厲叫。
「師妹,這是不得已,請原諒!」
「用我的生命來原諒你的獸行?」
「這是上命!」
「哈哈哈哈!」楚素玉的笑聲比哭還難聽。「趙天仇,禽獸不如的東西,你真正的理由是我的容貌已毀,不再是你心目中天仙師妹……」
丁浩心頭劇震,想不到「三才劍」趙天仇便是楚素玉的師兄。
「放!」趙天仇已下達命令。
「狗!」楚素玉又厲叫。
隨著這—聲厲叫,暗器利簇如一片漫天飛蝗罩到,光聽那「嗤嗤」的破空聲就足以嚇破人膽,撕碎人心。
「呼!嘩!」極其怪異的聲音,一蓬酒雨從丁浩口中噴出、散開,挾著強勁摧堅的罡氣,疾漩成渦,所有近身暗器利簇,悉數被震旋得紛飛散射。這瞬間,丁浩已攔腰挾起楚素玉閃電衝進右邊的小房間,隨即關上房門。
丁浩放下楚素玉,吐了口氣。
房間裡有床帳桌椅,如前猜測,是休息的地方。
楚素玉嬌喘不停,這是死裡逃生。
「醉妹,有出路麼?」
「有!」
「在那裡,快!」
楚素玉按動床頭機鈕,床移開,現出了一個方孔,有石級向下延伸,顯然是一條地下暗道,只可容一人通行。
「這暗道通向那裡?」
「我住地地方!」
「這麼說……還是在春之鄉牆圍之內?」
「對!」
「你在前,我們先離開這裡。」丁浩推了楚素玉一把。
「恐怕他們已經趕去對堵?」
「再說,我們爭取時間。」
兩人進入暗道,楚素玉在前,丁浩隨她身後,直下三丈多,再平行,然後又向上,不用說是穿過荷池的底部。暗道裡漆黑無光,楚素玉一手向後拉著丁浩,這樣速度便快了些,因為她非常熟悉狀況。
不久,楚素玉突然停下。
「醉妹,怎麼啦?」
「已經到出口!」
「為何不出去?」
「我判斷已經有人在伺候。」
丁浩窒了一窒。
「醉妹,我們不能不冒險衝出去,要是後面也來了追兵,在這無法用武的暗道裡,我們豈非成了甕中之鱉?」
「這……」楚素玉也感到束手無策。
「外面是什麼場所?」
「我臥房外的小廳!」
「有沒有裝設機關?」
「有,正對暗門的上方頭頂裝有刀輪,暗門一啟,刀輪便迎頭砸下,而且會旋轉,是吊著的,離地一尺。
丁浩考慮了一下。
「暗門出口是與廳地平行麼?」
「對!」
「好,你啟開之後,立即平伏地面,千記別抬頭。」
「這……」
「快!」丁浩拔劍在手,先伏了下去。
事逼處此,別無選擇,楚素玉挫了挫牙。
「醉哥,要是萬一……我絕對追隨你於地下。」
「醉妹,別傻!這種事很不可能發生。」丁浩的心頭一陣痙痛,這是又一次兩人同處生死的邊緣。
「好!」楚素玉淒厲地叫了—聲,按鈕,後退伏下。
眼前一亮,暗門已啟,—蓬暗器射入,擦頭頂而過。
雪亮森寒的刀輪旋下。
丁浩貼地標了出去,不能超過一尺的高度,否則便被鋒利的刀輪絞爛。標出之後,騰躍而起,揮劍。
「啊!」驚叫聲迸發。
「喳!砰!」地面花磚進起火花,刀輪砸地,懸吊的繩索已被了浩的劍斬斷。
「哇!哇!」兩條人影栽倒。
丁浩是看到人影偷揮劍,人隨即閃到廳角,背靠壁,這樣他便可以只應付正面而不必後顧。兩條栽倒的人影這時才看出是兩名黑衣大漢,一個斷頭,一個截腰,手裡還握著暗器,可惜已經沒發第二次的機會。
七八名大漢仗劍湧入。
丁浩的殺機已衝到了頂門,如野豹般撲上。
慘叫之聲疊成一片,血雨飛灑,只是眨眼的工夫便寂靜下來,人變成了屍體,廳地上一片刺目的紅。
楚素玉竄了出來,按鈕對閉了暗道。
廳外人影忽隱忽現,有男有女,但沒有攻擊的跡象。
丁浩靠近楚素玉。
「奇怪,你那大師兄何以不敢現身?」
「他是個陰險人物,沒有絕對的把握不會露面出手,今天你突然來訪,我們在半個時辰前才從你的行進路線判出你可能來此,臨時作了這安排,我以為以我作勾人質定可化為夷,想不到……」
「想不到趙天仇不在乎你這師妹的生死?」丁浩替她說出了沒出口的半句話。
楚素玉咬牙切齒。
丁浩朝廳門外望了一眼道:「我猜他們在等待援兵或者是另外安排什麼詭計,在此地跟他們斗並非上策,而你已經成了叛徒,他們不會放過你,我們走!」
楚素玉略作思索,點頭道:「我到房裡拿點東西。」說著,立即進入房門,一腳才跨入,突然「啊!」地一聲驚叫傳了出來。
丁浩心頭「咚!」地一震,衝到房門邊,一看,呆了,一柄寒森森的利劍指著楚素玉的後心,持劍的是個妖嬈的中年婦人,額前一綹白髮襯在黑髮中特別醒目,她正是方萍所說與余宏密談之後進入「春之鄉」的女人,看來她早巳預伏在房中伺機而動,這倒是大大出乎意料之外的事,該如何解救楚素玉?
「小姑姑,您這是……」楚素玉不敢稍動。
「叛逆者死!」
「醉哥,你快走,不要管我!」楚素玉大叫。
「好親熱的稱呼,你兩個將作同命鴛鴦。」中年婦人的聲音滿柔媚的。
楚素玉稱她小姑姑,她是什麼身份?
「醉書生,拋掉你手中劍!」中年婦人側望門外。
「拋劍,為什麼?」丁浩故作從容,其實心裡急煞。
「你想眼看她利刃穿心?」
「哈!她是你們自己人,還被封為公主,你愛怎麼殺怎麼殺,干我『醉書生』什麼事?」
丁浩以退待進。
中年婦人色變。
「你不愛她?」
「區區什麼時候愛過她?」
「照你倆的稱呼和這些時的交往……」
「逢場作戲而已!」丁浩像個沒事人。
「醉書生,你少裝佯!」中年婦人披了披嘴。「你別想打什麼鬼主意,告訴你,你沒有任何機會。」
「醉書生?你今天死定了!」一個陰側側的聲音發自丁浩身後。
「醉哥,你還不走?」楚素玉又厲叫,她明白丁浩是在故意磨時間想救她,但依情況已經是不可能的事。「你忘了我的重托,你要我死不瞑目?」
丁浩心頭大凜,楚素玉把半個玉獅鎮紙交給他,萬一她有什麼意外,他必須替她尋根,找出仇家,可是,真的能撇下她不管,這算什麼武士?師父耳提面命的「武道」精神又何存?
他不在乎身後的敵人,他有把握自保。
「醉書生,把劍回鞘,咱們好好談!」身後的聲音。
「這還像話!」丁浩倒劍作出歸鞘之勢,突然閃電般一旋身,用腳勾起腳邊原先被殺的一具屍體。 寒芒乍閃,屍體被斬成了兩段,又掉回廳地。
這時他才看清身後的赫然是個白臉面具人,一劍斷屍,功力不可謂不強,如果劍銳而力道不足便辦不到。
現在丁浩要殺這白臉面具的一點不難,只是楚素玉在中年婦人的劍尖控制之下,他不敢冒然出手殺人。
中年婦人媚氣全消,代之的是一臉戾氣。
「醉書生,看著你心愛的人,當劍尖穿透她的前胸時,她是什麼表情,你剛說逢場作戲,現在你當場看戲!」
「慢著!」丁浩脫口叫了出來。
「哈哈哈哈!你原來是愛她的,對不對?」握劍的手故意動了動,作出要送劍的姿態。
「你說,你想怎樣?」
「你想到殺她的後果麼?」
「什麼後果?」
「區區一向不隨便殺人,但如果你殺了她,區區發誓要大開殺戒,使『半月教』雞犬不留,天邊海角搜殺到底,絕不放過一人。」目中殺芒一閃又道:「要是逼區區加盟『都天教』,『半月教』便一定灰飛煙滅。」
中年婦人臉皮子起了一陣抽動,這後果的確嚴重。
「小姑姑,頑強的敵人殺一個少一個,讓他到陰間去等著加盟『都天教』吧,別忘了教主最新的指示,不能讓敵對的勢力結合,不能用者則除之。」傳來的是趙天仇的聲音,但人卻沒現身,這傢伙實在夠陰險。
他們一向自稱是「法王」手下,而現在丁浩直接指出了「半月教」之名,並無任何反駁,這已經算是擺明了。
「小姑姑,別猶豫,用你的絕活!」
「無影飛芒!」楚素玉厲叫。
中年婦人目注丁浩,揚起左手……
丁浩當機立斷,向前撲去。
中年婦人的「無影飛芒」發出,這細小的東西的確是無影,最有效是猝然突襲,而丁浩卻是正面迎上。
丁浩已撲進房門,並沒倒下。
一種本能的反應,中年婦人原本指著楚索玉後心的劍飛快地刺向丁浩,丁浩是衝勢,等於以身迎劍。
劍已刺上丁浩的前胸。
丁浩揮掌把楚素玉震離原位。
中年婦人的劍刺中了,卻無法透入腔,立知不妙。
一道劍風襲向丁浩的後腦,丁浩錯步手中劍反揮。
楚素玉已抓劍在手,這裡是她的臥房,行動當然得心應手,狠狠一劍劈向中年婦人,這是策應丁浩。
中年婦人破窗而去。
同一時間,慘叫傳出,那白臉面具的已倒栽在地,只剩下半邊腦袋,紅白齊流。客廳不大,屍體己呈枕藉。
趙天仇始終不見影子。
丁浩跟著穿窗而出,楚素玉立隨。
窗外是花圃,中年婦人早巳無蹤。
丁浩穿的是白衫,胸前開下一朵酒杯大的紅花。
「醉哥,你……」楚素玉驚異得說不出話,丁浩分明中了「無影飛芒」,而且又被刺中前胸,居然行所無事,這太不可思議了。
「我們先離開此地再說。」
兩人彈身掠去,像一雙比翼的巧燕。 大河邊。
新柳已成蔭。
柳蔭下,繫著一隻小鳥蓬子,船艙裡可容四五人。丁浩與楚素玉隔小几對坐,幾上還擺了兩盞香茗。
「醉妹,想不到你還有座富於情調的落腳處?」
「這都是小桃紅的安排,她離開『春之鄉』,我本來是要她遠走高飛,她卻捨不得我,一個單身女孩安身不易,又要逃避自己人的追殺,而我……也常想到遲早有一天我會被發覺不忠,如果保得性命,就該有個穩妥的臨時避難所,小桃紅便出了這個主意。」
「的確是好主意,妙絕!」
「醉哥,你分明中了『無影飛芒』,卻安然無恙,那麼鋒利的劍,只使你受了點皮肉之傷,這到底是……」
「我坦白說吧,我本來就不怕毒,而且任何利器至多入肉一寸,不被分屍便死不了,就這麼簡單。」
「像這樣簡單的功夫,武林中有幾人?」
「可能……不多吧!」丁浩笑笑。「對了,醉妹,『半月教』一而再地要取我性命,為的是什麼?」
「因為你功力高,來路又不明,本打算要籠絡你來對付你……」
「利用我來對付我?」丁浩脫口問出之後才憬悟過來。上一次在龍門山下的林中,自己頭一次假托「滅命尊者」的身份,換裝之時,已被楚素玉暗中窺破,她也坦承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來路,她這句話是沒錯。
「對呀!醉書生對付酸秀才,還加上那批尊者。」楚素玉說著也笑了。
「再來呢?」
「法王的原則,非友即敵,不能用則毀之。」
丁浩思索了片刻,突然地神色一正。
「醉妹,你現在已經成為必被迫殺的叛徒……」
「不錯,當然是如此。」楚素玉臉色黯了下來。
「你不會再為『半月教』保密守口了吧?」
「這……」楚素玉臉上現出了痛苦之色,好一會才點了點頭。
「那請你告訴我,『法王』到底是何來路?」
就在此刻,船身突然幌蕩了一下,兩人同感一震,抬眼朝艙口望去,出現的是小桃紅,手裡挽了個竹籃子,笑嘻嘻地低頭鑽進艙來。
她本來像一朵鮮艷的桃花,現在頭髮散亂,脂粉不施,還蓄意地讓風吹日曬改變了膚色,再加上一身漁家女的打扮,如果是驀然相見,丁浩還真的認不出來。
小桃紅放下竹籃。
「兩位貴客想來餓了,水上人家沒什麼好的招待,請多多包涵。」她逗趣似的叨念著,取出碗盤,把竹籃裡的菜餚在幾上一一排放舒齊,然後從艙板底下取出一罈酒,拍開泥封,再把壇口拭淨,先裝滿一壺。「兩位請用吧,我到岸上去觀風。」笑了笑,出艙登岸去了。
「醉妹,小桃紅對你夠忠誠!」
「我們的感情不比親姐妹差!」
「難得!」
「醉哥,今天破例,不要用葫蘆改用杯子好不好?」
「當然可以,演戲的滋味並不好受,我又不是真的嗜酒如命!」 楚素玉執壺斟上兩杯酒。
兩人相視一笑,互相舉杯。
表面上很甜蜜,氣氛也相當美好,然而各人心裡感受不同,丁浩是懷著歉意,因為此情難償,男女之間要維持兄妹之愛,不管怎麼灑脫,終竟是不自然的事。而楚素玉是滿腹淒酸哀怨,她真正地是薄命桃花,縱使丁浩沒有妻室,她也已失去了愛他的資格。
兩人默默吃喝了一陣。
丁浩拾回原行我話題
「醉妹,現在我們談正事……」
「好,你說!」
「法王到底是何來路?」
楚素玉的臉色突然轉為嚴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