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的體驗 第04節
    “是睡著了吧?”鳥對給他開門的火見子問。

    “睡覺,這時候?”女友嘲笑似地輕聲說。

    正午的陽光,從鳥的背後一瀉而入,粗野地襲上火見子肩頭。火見子舉起手掌,歪著脖頸,想擋住光線,肩膀就從厚厚的絳紫色的木綿便衣裡露出來。肩頭渾圓結實,正與火見子現在的年齡相稱。火見子的祖父,九州的一位漁民,是和一個可能從烏拉吉奧斯特克誘拐來的俄羅斯姑娘結婚的。因此,火見子的皮膚,白皙得有些過分,看起來毛細血管都在上面漂浮起來了似的。而她的言行舉止,也總是張皇失措的,讓人感覺像是一個不適應這片土地的外國人。火見子有些害怕遇到近前的陽光,像個母雞一樣,慌慌張張地退到半開半掩的門後。現在,火見子已經失去了年輕少女的天真之美,而又沒有到達豐滿充實的階段。她正處於最為乏味的狀態中。她必須度過特別漫長的不穩定時期,她可能就屬於這種類型。鳥趕緊鑽進狹窄的門口換鞋間,隨手把門關上,為的不讓外面的光線照到女友。接下來的瞬間,鳥眼前一團黑,他感到換鞋間這塊狹仄的空間像是運送動物用的柵欄籠子。鳥脫鞋的當兒,為了讓眼睛適應昏暗,使勁兒地眨巴了幾下,而他的女友,則一直站在昏暗的深處,沉默地看著他。

    “我睡覺的時候,可不想讓人給吵醒呀。”鳥說。

    “今天情緒一點兒都不振作,但是呢,鳥,我又睡不著呀。白天要是睡了,晚上就絕對睡不著了。我剛才是在思考多元化的宇宙問題呢。”

    多元化宇宙?太好了!鳥想,我們就一邊討論這個問題,一邊喝威士忌吧。鳥像獵犬一樣探著頭四處巡視,一邊隨女友走進客廳。房間裡像薄暮黃昏一樣暗淡,且散發著溫熱、潮濕,陳霉的味道,宛似病家躺臥的圈棚。鳥尋找著坐位,眼睛盯在一把陳舊但卻結實的籐椅。他把椅子上的一些雜志挪開,頗為小心地坐上去。從火見子沖澡,穿衣服,再加上化妝,這段時間裡,不必說拉開窗簾,連室內的燈都不會打開吧。客人必須在黑暗裡耐心等待。一年以前,鳥造訪這裡時,室內也是這樣暗淡,他一腳踩在地板上的玻璃器具,腳拇指根都被切裂了。想起當時的疼痛和狼狽,鳥不寒而栗。

    火見子的房間裡,無論地板上、桌子上,還是貼窗擺著的矮書架上,甚至連錄像機、電視機上,到處堆放著書、雜志、空盒子、瓶子、貝殼、小刀、剪子、昆蟲標本,在經冬灌木林裡采集的枯花、舊信封、新寄來的信,雜亂無章,泛濫成災。鳥猶豫著,不知把酒瓶放在什麼地方。後來,他用腳嘩啦嘩啦撥出一個空兒,把酒瓶夾在自己的兩腳之間。“還是老毛病,還沒養成整理房間的習慣呢。鳥,你以前來的時候,也是這樣吧?”火見子注視著鳥的動作,像宣喧似的說。

    “當然是這樣。我的腳指頭都割破了。”

    “那麼說,那時血糊拉的紅了一片呢,”火見子頗為眷念地回憶說。“好久沒見了,鳥,我呢,確實一切如故,你怎麼樣,鳥?”

    “我這邊兒出了事故。”

    “事故?”

    鳥躊躇不語。他並沒想立刻述說自己的不幸。為了盡可能用最簡短的話把事情說明白,鳥把事情簡單化了,他說:“孩子生出來了,但出生就死了。”

    “鳥也遇到了這樣的事呀?我的朋友那兒也遇到了同樣事情喲。並且不只一個朋友,而是兩個。現在加上鳥,三個了呀。大概是被核污染的雨影響的吧?”

    鳥在腦子裡,想把自己那個像長了兩個頭的孩子,和曾經見過的因放射能致殘的兒童的病例照片試著比較一下。但是,對於鳥來說,不要說和別人一起議論孩子的異常病症,就是自己重新思考一下,一種極為羞恥的感情也會熱辣辣地湧到喉頭。這是鳥個人獨有的不幸,他覺得,這不可能是與地球上其他所有的人共通的、與人類全體相關的問題。

    “像我孩子這種情況,似乎只是一個意外事故。”鳥說。“一次痛苦的經驗呀,鳥。”女友說著,目光溫和地看著鳥。她的眼瞼裡,似乎全被黑眼珠充滿了,表情曖昧不清。

    鳥不想探究那眼睛裡的含義,他從自己兩腳中間取出酒瓶,說:

    “我想,來到你這兒,即使是大白天,也可以喝威士忌的。怎麼樣,一起喝吧!”

    鳥感到,對女友,自己頗像一個撒嬌放肆的年輕情夫。但火見子的男友們大都這樣,和她結婚的那個男人,比起鳥這些男友們更甚,像一個弟弟那樣依賴她。在一早上,他突然自縊身亡。

    “孩子的不幸事件剛剛發生,你說還沒有恢復過來呢,我不向你問這事兒。”

    “啊,那太感謝了。你就是問,我也沒什麼可說。”“不管怎麼說,我們還是喝嗎。”

    “好!”

    “我去洗個澡,你把杯子和水壺拿來,自己先喝吧,鳥。”火見子走向浴室的身影消失以後,鳥站了起來。火見子的臥室像臥鋪車廂一個包間那麼狹窄,從客廳穿過臥室,頂頭的地方並列著廚房和浴室。這座小房子尾部歪斜的空間,就這樣被浴室和廚房分割開了。火見子脫下的便服和內衣,像只貓似的蹲在那裡。鳥跳過那只貓,走進廚房。

    鳥在廚房裡把水壺灌滿,往衣口袋裡分別塞了兩只玻璃酒杯和兩只小杯。返回來的時候,無意之間,從拉門的縫隙,看到在昏暗的浴室角落裡沖澡的女友的背、臀部和腿。火見子左手高高舉著,像要擋住從頭上傾瀉下來的黑色水滴,右手撐在腹部上,偏著頭俯視自己的臀和右腿脛。鳥寒毛豎立,無法抑制的厭惡感強烈地湧起。他戰戰兢兢地穿過臥室,甚或可以說,鳥是從隱伏著幽靈的黑影裡往外奔逃。回到那把舊籐椅上,心仍然砰砰跳動。不知過了多少時候,他才鎮定下來。總之,恐懼裸體的稚氣的厭惡感在鳥的身上復蘇了。他剛剛生產的妻子,現在正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想著嬰兒,而嬰兒“因為先天性心髒病,被他爸爸帶到別的醫院去了。”即使是面對妻子的裸體,鳥也同樣,感覺像是章魚觸爪張開那樣令人厭惡。這種感覺還將繼續下去吧?並且,也可能會愈發強烈吧?鳥剝去酒瓶蓋上的封印,起開軟塞,把威士忌倒進自己的玻璃杯。因為他的手腕不停抖動,玻璃杯像被發怒的老鼠啃了似的,發出刺耳的聲響。鳥很像一個挑剔、固執的老人,皺著眉頭把威士忌倒進喉嚨。喉嚨火燒火燎,鳥咳嗽不止,眼淚都沁了出來。但灼熱的快感貫通了鳥的胃,他從戰抖恢復了正常。鳥孩子氣地打了個嗝,嗝裡帶有野草莓味;他用手指擦了擦被酒濡濕的嘴唇,然後,又往杯裡倒滿了酒。戰抖已經止住,這回,握酒瓶的手腕平平穩穩。我躲避著酒,已經有多少千個小時了吧?鳥想,頗有遺恨無窮之憾,接著,像山雀啄谷一般,把第二杯威士忌一飲而盡。喉嚨不疼了,也沒有咳嗽、眼淚。鳥舉起酒瓶,凝視瓶上的商標,發出不無陶醉的歎息,又喝干了第三杯。

    火見子返回客廳時,鳥已經醉意朦朧。敏銳嗅出她的肉體存在並由此升起厭惡感的機能,也被酒精麻痺了。並且,火見子穿著的黑色針織連衣裙,讓人感覺毛茸茸胖乎乎的,像漫畫上憨態可掬的熊,這也使得遮蓋在裡面的肉體印象稀薄,不引人注意了。火見子把手插進頭發裡,打開室內的燈。鳥把桌子稍微收拾了一下,放好給火見子准備的玻璃酒杯和水杯,往裡倒進威士忌和水。火見子細心地用裙子包緊剛才洗過的皮膚,坐到一把雕鏤的大木椅上。對鳥來說,這是值得感謝的事情。他對女性肉體的厭惡感覺雖然有所克服,但還不可能連根驅盡。

    “管他怎麼樣!”鳥說著,把自己杯中的酒一口喝盡。“管他怎麼樣!”火見子也說。然後,她像猩猩似地嘬起下唇,輕輕地啜了一小口威士忌,品品味道。

    鳥和女友靜靜地呼出的溫熱氣息,使酒精氣味在房間裡彌漫開來。同時,他們互相凝視著對方的眼睛。剛剛出浴的火見子煥然一新,與剛才在門口陽光裡的她幾乎有母女之別。鳥深深感到欣慰。按她的年齡也該有這種青春復蘇的時刻到來。

    “剛才洗澡時想起來的,你還記得這樣的詩句吧?”火見子說著,像誦讀咒文似的,喃喃地讀出一節英文詩。鳥聽過以後,又懇求火見子再讀一遍。

    Sooner murder an infant in it’s cradle than nurse unacted desires……

    “還是把嬰兒扼殺在搖籃裡好,比起培育出尚未萌發的欲望來。是這麼一節吶。”

    “但是,不能把所有的嬰兒都扼殺在搖籃裡呀!”鳥說,“這是誰的詩?”

    “維廉-布萊克。我的畢業論文不就寫的布萊克麼?”“是啊,你是布萊克呀。”鳥說著,轉動腦袋四處張望,看到在客廳和臥室中間的板壁上掛著布萊克的畫的復制品。鳥曾多次看過這幅畫,卻從沒有留神觀賞。現在認真觀看,才感到這確實是一幅頗奇妙的畫。畫面呈現出石版效果,但毫無疑問實際是水彩畫。原畫可能是有色彩的,現在嵌在厚木框裡裝飾在那兒的,則是一片淡墨色。被中東風格的建築群圍住的廣場。遠景浮現出一對程式化的金字塔,可能是埃及吧。不知是傍晚還是黎明,整個畫面籠罩著微茫的光。廣場上躺著年輕死者,像肚子鼓脹的魚。一位極其悲傷的母親的四周,則是挑著燈的老人和一些抱著嬰兒的女人。而畫面上最重要的,是在這些人的頭頂,伸張兩臂跳躍著,似乎要橫躍廣場的一個巨大的存在。那是個人嗎?他的肌肉均勻發達的身體上,長著一層鱗。充滿不祥的狂熱、悲痛的憂傷的眼睛、下陷的鼻子和深深窪下去的嘴,都讓人聯想到山椒魚。他是惡魔,還是神?這男子鱗光炎炎,像要朝暗黑的夜空飛翔……

    “他在干什麼呢?他身上那一層東西,大概不是鱗,而是中世紀士兵的連環鎧甲吧。”

    “我想是鱗,這幅畫的有色版上,那是綠色的,看上去特別像鱗。他就是想把埃及人的長子們都殺死的貝斯特呀。”鳥對《聖經》基本一無所知,他想,這可能出自於“出埃及記”吧。若說這個長鱗男子的眼睛和異形怪狀的嘴,那應該用激烈來描述。悲痛、恐怖、驚愕、疲勞、孤獨,還有笑,都從那暗黑的眼睛與山椒魚似的嘴裡無盡地湧出來。“怎麼樣,他很迷人吧。”

    “你喜歡這個長鱗的男人?”

    “喜歡啊。”火見子說。“並且,還特別喜歡想,如果自己是貝斯特精靈,會怎麼樣呢。”

    “如果自己是貝斯特精靈,那可能會覺得自己也長了副怪模怪樣的嘴臉,像這個長鱗男人一樣。”鳥望著火見子的嘴角說。

    “可怕吶。”

    “啊,是嚇人呀。”

    “我遇到什麼可怕的事情時,常常這樣想,如果反過來,我讓別人遇到可怕的事情,那一定更可怕吧;這是從心理上獲得的補償呀。你呢,你有過這樣的經歷嗎?”

    “怎麼說呢?”鳥說:“必須細細想一想呢。”

    “這未必是想一想就能明白的事情啊。”

    “那麼,我好像還不曾有過讓別人遭遇可怕事情的經歷吧。”

    “是,肯定是這樣的。你還沒這樣做過。不過,難道在將來什麼時候,你不會經歷一次嗎?”火見子謹慎地用預言者的口氣說。

    “把嬰兒扼殺在搖籃裡,這可能會是使自他兩方都驚恐的經驗吧。”鳥說。

    說完,鳥往自己和火見子面前兩只空酒杯裡倒滿威士忌,把自己的一杯一口喝盡,又滿上了一杯。火見子沒有像他喝得這麼急。

    “你是在有意控制自己吧?”

    “因為要開車,”火見子說,“我帶過你吧,鳥?”“沒,還沒有。倒是想什麼時候讓你帶著兜兜風。”

    “你要是深夜來,我就能帶你。白天路上人太多,危險。並且,我的運動神經是夜間型的,白天不能充分活動起來。”“所以白天你就閉門靜思。哲學家的生活吶。一到深夜就開上紅色賽車轉圈兒的哲學家吧。你現在思考的多元宇宙,究竟是怎樣一回事呢?”

    鳥懷著淡淡的滿足感望著火見子,他看到火見子高興而又緊張起來。鳥貿然跑到火見子的家裡來喝威士忌,現在他在為自己的冒失無禮支付代價。非常認真地傾聽火見子的夢想的人,除了鳥,可能不會再有別人了吧。火見子開始解釋了,“我們現在是在這兒交談呢,鳥。對於我們來說,首先存在這樣一個現實世界。”鳥把新倒滿威士忌的玻璃酒杯像玩具一樣放在手掌上,在一旁充當聽眾。“可是呢,我和你,又被包含在完全異樣的存在中。那是與我們現在的置身之所不同的另一個宇宙,數不清的宇宙,鳥。在過去的各種時刻,我們都曾有這樣的記憶,自己生呢,還是死。就說我吧,我小時候,有一次發疹子,差一點兒死了。我非常清楚地記得自己在生與死交叉路口上的那一瞬間。後來,我選擇了生,因此現在和你在同一宇宙裡。可是在那一瞬間,另一個我是選擇了死的呀。於是,在我那滿是紅疹的幼小屍體四周,應該有那些多少記得我的死的人們的宇宙在行進著。是吧,鳥?人站在死和生的交叉路口的時候,就是站在兩個宇宙前面呀。一個是與他無關的他死去的宇宙,另一是與他的繼續生存保持著關系的宇宙。然後,他就像甩掉件衣服一樣,把自己作為死者存在的宇宙扔到身後,他繼續活下去的宇宙隨即趕來。因此,圍繞著一個人,恰恰像離開樹干的枝葉一樣,跳躍著各種各樣的宇宙呀。我丈夫自殺的時候,也有過這樣的宇宙細胞分裂。我一方面留在了死去的丈夫的宇宙裡,而另一方面呢,在丈夫仍然活著的宇宙裡,另一個我仍在和他一起生活著呢。一個人年輕猝死,他死後置身的宇宙,和他仍然活著的宇宙,構成我們周圍的世界,而這世界則不斷地增殖運動著。我所說的多元宇宙,就是這樣的意思呀。我想,你對嬰兒的死,也還是不要太悲傷。因為在以嬰兒為軸心分開的另一個宇宙裡,嬰兒生存的世界在運動著。在那裡,陶醉於幸福的年輕父親,也就是你,正在和聽到喜訊的我舉杯祝賀呢。這樣好嗎,鳥?”

    鳥一邊喝著威士忌,一邊和解地微笑著。現在,酒精已經深入到他體內的毛細血管末稍,發揮了恰到好處的作用。鳥內心裡淺紅色暗影,與外部世界之間的壓力關系,正好達到平衡。盡管鳥完全清楚,這樣的狀態不可能長久持續下去。“即使你還不能充分理解,大體輪廓總想象得出吧?鳥。在你的二十七年生活當中,可能會有過站在生和死混沌不清的分歧點上的瞬間吧。在那一瞬間,作為留存在現在這個宇宙上的你的替代者,你的死屍一個個地留在另一個宇宙上啊,鳥。你想起了這樣一些瞬間了嗎?”

    “想起來了。我確實有好幾次差點兒沒死了。可是,那就是像你所說,那時候,就是我把自己的屍體遺留在身後,然後逃入現在這個宇宙嗎?”

    “正是如此啊,鳥。”

    “這麼說來,也曾有過完全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能好好地活到現在這樣最壞的瞬間吧。”鳥被很遙遠的呼喚所吸引,仿佛現在這時刻就要入睡似的,用含含糊糊的聲音確認道。是這樣吧。在那危險時刻,另一個我,就那樣變成死屍留在後邊了嗎?在與現在置身之地不同的各種宇宙裡,我曾是個孱弱的小學生,又曾是個頭腦簡單但身體比現在還健壯的高中生,我應該擁有無數個死去的自己吧?現今宇宙裡的我,無疑不夠理想,但是,究竟哪一位死者,是最為理想的我的自身呢?“如果我最終無法逃往另一個宇宙,現在這個宇宙裡的我的死,成了我的全部宇宙之死,也就是我的最後之死,究竟有呢,還是沒有?”

    “如果沒有最後之死,你就必須在一個宇宙裡無限期生存下去啊,那麼就算有吧。”火見子說。“那可能是九十歲以後,衰老而死吧。所有的人,在他老死於最後一個宇宙之前,都要經歷各種各樣的宇宙之死,然後轉到另一個宇宙裡生存下去的啊。如果我們把所的人的結局都看作是老死在最後的宇宙裡,那不是可以說是很公平的嗎?鳥。”

    鳥突然感覺到了一個問題,他打斷火見子說:“你現在還在為丈夫的自殺而感到愧疚不安,因此,為了不把死看成是絕對無可挽回的東西,你設計了這樣一個心理騙術。難道不是這樣麼?”

    “不管怎麼說,殘留在這個宇宙的我,一直都沒法忘記自殺的他,一直承受著痛苦啊。”火見子說。她的眼睛已經開始疲倦,淺黑色的眼圈突然泛起紅潮,讓人覺得愈發難看。“至少,我沒有回避我在這個宇宙裡的責任”。火見子又說。”“我並不想責怪你,但事情就是這樣呀,火見子。”鳥再一次微笑著說。他盡量減輕自己言辭的刻毒,但同時又表現得很固執。他繼續說:“你設想在彼岸宇宙裡他仍然活著,從而使在此岸宇宙已死的他這一無法挽回的絕對事實相對化。但是,不管怎樣使用心理層面上的修辭手段,也沒法動搖一個人的死這一絕對性內容,使之相對化吧?”

    “也可能是這樣的吧。鳥,能再給我倒杯威士忌嗎?”火見子突然對自己的多元宇宙論失去了興趣,興味索然地說。

    鳥給火見子,也給自己重新斟滿威士忌,他希望火見子能爛醉如泥,完全忘掉自己對她的批評,明天酒醒,仍然繼續做她的多元宇宙之夢。鳥很像一位乘坐時間飛船尋訪萬年之前的世界的旅行者,深恐自己的影響會給現實世界招來異變。這是他獲得自己的孩子頭部異常消息以來,心裡不斷升騰的情緒。鳥像從連續倒運的撲克牌游戲裡走出來一樣,漸漸地回到了這個世界裡。鳥和火見子都沉默著,不知不覺,雙方互相致以寬容的微笑,然後,又像甲蟲喝樹液一樣,非常嚴肅地喝光了杯裡的威士忌。初夏午後遙遠的街道上傳來各種各樣的聲音,鳥都置若罔聞。他伸腰打了個哈欠,懵然落下一滴像唾液一樣的眼淚,他又啜了一口新倒進杯裡的酒。他感到自己在從這邊的世界順利地往下落……

    “哎,鳥。”

    鳥用手指夾住威士忌酒杯,已經跌入香甜的睡夢中,火見子的喊,讓他肩頭一哆嗦,威士忌灑到了膝蓋上,他很不高興地睜開了眼睛。他感到自己已經進入酒醉的第二個層次。“啊?”

    “你大伯給你的那件鹿皮外套,現在哪去了?”火見子也醉了,又圓又紅的臉像個大西紅柿,她特別用力地轉動舌頭,盡量讓自己的發音准確。

    “是啊,哪兒去了呢,那是我大學一年級的時候穿的呢。”“一直穿到二年級的冬天呀,鳥。”

    冬天這個詞,在鳥那被酒精麻醉的記憶的湖水裡,強烈地激起了波紋。

    “是呵,我倆睡覺那次,我把那件外套就那樣直接鋪在地上,是剛剛下過雨的儲材場的地上。第二天早上一看,粘滿了泥和碎木屑,什麼轍也沒有,那時候,洗衣房還不肯收鹿皮外套呢。只好就那麼扔到壁櫥裡,什麼時候把它扔掉的呢?”鳥說,說起那年隆冬深夜,他像回憶起一件非常遙遠的往事。那天夜裡忘記是由什麼契機引發的,作為大學二年級的學生,鳥和火見子都喝得酩酊大醉。鳥送火見子回寄宿的木材店,在那座二層店鋪後面儲材場的暗影裡,鳥抱住了火見子。開初,兩人不過是因為感覺冷而相互擁抱著愛撫,不一會,鳥的手像是很偶然地碰到了火見子的性器。於是,鳥興奮起來,他把火見子按在貼板壁立著的方木上,不管不顧地把自己的性器往裡插。火見子也積極配合,但竟不自覺地悄然笑了起來。他們興奮激昂,但終於未超出游戲的領域。不過,當明白了這樣站著是不可能插進去的時候,鳥感到自己被當成了未成熟的孩子,他愈發執拗地不肯退卻。他把鹿皮外套鋪在地面上,然後把仍然笑嘻嘻的火見子橫放到上面。火見子個兒高,頭和膝蓋以下,都直接挨著地,墊不著鹿皮外套。不一會兒,火見子停止了笑聲,鳥以為她快達到了高潮。又過了一會兒,他問火見子,想證實自己的想法,但火見子回答說自己只是感覺冷。於是,鳥中止了性交。

    “那時候,我是個野蠻的家伙。”鳥像一個百歲老人回顧往事似的說。

    “我也同樣野蠻呀。”

    “為什麼我們沒有重來一次呢?那以後,我們就沒來過第二次。”

    “貯材場那件事兒,讓人感覺完全是一次偶發事件,第二天回顧一下,無法想象會重來第二次的。”

    “是啊,那確實像是一次不正常的事件,好像是強奸事件。”鳥惶恐羞愧地說。

    “那就是強奸事件呀!”火見子訂正說。

    “可是,你真的一點兒快感也沒有嗎?離高潮還很遠嗎?”鳥不無遺憾地問。

    “那是不可能的呀,因為那是我第一次性交。”

    鳥吃驚地盯著火見子。鳥知道火見子不是那種撒謊或信口開玩笑的人。鳥心裡一片茫然,隨後,他被恐怖感和責怪他的滑稽感強制著,發出短促的笑聲。這笑聲也感染了火見子。

    “人生確實很奇怪,充滿了令人驚奇的事情啊。”鳥的臉全漲紅了,但卻不只是因為酒醉。

    “不要說這些傷心的話了,鳥。那次性交,如果對我來說意味著第一次,那也只和我自己有關,和你是沒關系的。”火見子說。

    鳥用水杯代替酒杯,倒上威士忌,一飲而盡。他感到必須准確地回憶一下當時在貯材場發生的事件。確實,那時,他的生殖器遭到了一個硬硬縮緊如尖唇似的東西的反復抵抗和阻擋。他以為那可能是因為天氣太冷,火見子凍得渾身拘攣的緣故。但第二天清晨,他看到自己的襯衫邊上有血污。我那時為什麼沒想想那是什麼呢?鳥這樣想著,一股躁動的欲望湧了上來,他咬住牙,緊緊握住裝酒的水杯,像在忍受著一種痛苦。混合著劇烈痛疼與不安的腫瘤似的東西,在他體內的中心部位生長出來,那是欲望,名副其實的欲望,那是與纏繞在心肌梗塞病患者肋下的疼痛和不安極為相似的欲望;並且,那欲望又與所謂家庭式的欲望全然不同。家庭式的欲望,和輝映在鳥意識天空裡的非洲旅行之夢截然相反,不過是疲憊而安穩的日常生活中凸起的一個小疙瘩,是每周和妻子性交幾次即可消解的平實的欲望;是伴隨著猥褻的叫聲、沾滿悲哀而疲勞的泥水的欲望。而鳥現在湧起的,卻是數千次性交都無法消解的欲望;這欲望,絲毫不像環行電車用過的車票;欲望中最激烈的欲望,嚴格說不容重復,因此,當它實現的瞬間,讓人惶恐地感到,這是極其危險的欲望;在沁滿汗珠的裸體背後,死不正在悄然走近嗎?或許,這可以認為是鳥完全了解了自己幾年前在冬夜貯材場上強奸了一個處女之後,而被注滿的欲望。

    鳥被威士忌燒得燥熱,他用力凝住眼珠,偷看了像鼬鼠一樣靈活敏捷的火見子一眼。他的腦袋發脹像鼓起的氣球。香煙的煙霧沙丁魚群似的在房間裡游來游去,找不到出口,而火見子就飄浮在霧裡,她現在已經醉得昏昏沉沉,臉上浮現著單純得可疑的微笑,她注視著鳥。但事實上她的眼睛裡什麼也沒看到。一直沉湎於夢想的火見子感到自己渾身發軟,變圓,特別是灼熱的臉龐,尤其如此。

    如果能和火見子重演一次那個冬夜裡的強奸劇,那會怎樣呢?鳥懷著一種惋惜的心情想。但那已經沒有可能。從今往後,即使能有機會與火見子性交,那麼,這性交則將和鳥今天早晨換衣服時偶然瞥見的自己瘦弱如雀的生殖器,和他妻子出產之時急劇擴張而後又緩慢收縮的生殖器連系在一起;將和瀕死的嬰兒連系在一起;還將和被稱作人道主義的人的猥雜的悲慘連系在一起。這種人道主義偏離現實世界的所有期待,相互默契共同對此佯作不知,不必說這不是欲望的升華,而是欲望的分解。鳥呷了一口威士忌,微微暖熱起來的內髒被自己的一個念頭嚇得戰栗不已。和火見子干,如果那年冬夜的緊張勁兒再上來,最終還是干不成,那該怎麼辦?那就只能把她勒死吧?屠殺,奸屍!在他心靈深處的欲望之窠裡,振翅飛騰起這樣的聲音。但是鳥清楚,自己現在不可能這樣冒險。我知道了火見子在那個夜晚還是處女,現在只有悔恨。鳥很看不起自己內心的混亂念頭並努力排拒思緒混亂的自己。然而,那黑紅色欲望與不安,卻像海膽似的棘刺蓬蓬,不能徹底消溶。不能去屠殺奸屍,那麼,設法挑起一個同樣緊張並具爆炸性的戲劇吧。然而,對異常而危險的事件,鳥束手無策,茫然無知。他像一個因屢屢失誤而被替換下來,返回賽場邊側長凳坐著喝水的籃球運動員,精疲力竭而又焦燥不安,頗帶著一些自我嘲弄的心情,喝了一大口威士忌。威士忌已經不烈也不香,甚至苦味兒都沒有了。“鳥,你喝威士忌,一直是喝得這麼快,這麼多嗎?簡直像喝紅茶一樣,就是紅茶,燙的時候也不能這麼喝呀。”“是呀,一直是這樣的,喝的時候。”鳥頗有些害羞地回答。

    “和夫人在一起的時候也這樣喝?”

    “為什麼不能這麼喝?”

    “像你這麼喝,你沒法讓女人滿足吧。更重要的是,你自己始終都達不到高潮的。像一個長距離游泳運動員,疲憊勞頓,心髒律動失常,在女人的腦袋旁架起酒精的彩虹!”“你現在想和我睡嗎?”

    “你醉得一塌糊塗我才不想和你一塊睡呢,因為那對我們倆兒來說是毫無意義的。”

    鳥把手指伸到褲兜深處的角落,去摸自己那個熱乎柔軟的東西;那是一只無聊地睡在那裡的一只小老鼠。和鳥心裡燃起的欲望正相反,它無精打彩地萎縮著。

    “看,不行吧,鳥。”火見子敏銳地打量著鳥的動作,不無誇耀地說。

    “就算我達不到高潮,但我可以像孫悟空那樣挺拔活躍起來,讓你達到高潮呀。”

    “沒那麼簡單呀,我的高潮!你好像沒有好好記住那年深冬我們在貯材場上的事情,那雖然也沒什麼,但那是我一個生活階段開始的儀式。又冷又髒,滑稽而慘痛的儀式吶。打那以後,我苦戰苦斗,跑起了長途賽呀。鳥。”

    “莫不是我讓你得了性感缺乏症?”

    “要說一般的高潮,那倒是常能達到啊。那次,我的指甲裡還殘留著貯材場地面上的泥土的時候,得到一位同年級同學的幫助,就達到了。不過,就像爬樓梯一樣,我老想追求更好更強烈的高潮呀,鳥。”

    “大學畢業以後,你一直干著的,大概就只是這件事吧?”“准確地說,不是大學畢業以後,而是從在學期間開始,現在回頭看看,那就是我的工作呀。”

    “可能已經厭煩了吧!”

    “不,不,沒有呀,鳥。什麼時候我想讓你好好理解理解,如果你不想在自己的性記憶裡,只記住貯材場事件裡的我的話,鳥。”

    “那樣的話,我也想把我在長途賽跑中獲得的經驗教給你吶。”鳥說。“我們不要像兩個欲求不滿的小雛似的用嘴巴試來探去了,我們一塊睡吧!”

    “你喝得太多了,鳥。”

    “你以為只有那東西才是性器官嗎?追求最佳性高潮的專家,竟這樣樸素地考慮問題呀。”

    “用手指?用唇?或者用別的什麼奇怪的東西,比如說像闌尾一樣的東西?我討厭那樣呀。因為感覺那好像是手淫。”“不管怎麼說,我是坦率的,偽惡般的坦率。”鳥退後一步說。

    “並且,鳥,我看你今天一點兒性的欲望都沒有,或者不如說,今天你很嫌惡性交一類的事情。即使我們一起睡了,你頂多不過是跪在我的兩腿中間嘔吐而已。你耐不住厭惡的情緒,把我的肚子弄得滿是黑乎乎的威士忌和黃乎乎的胃液。鳥,我曾經遇到過那樣可怕的事情喲。”

    “經驗曾經教給了人們一些什麼啊,你的觀察確實是正確的。”鳥悄然動容地說。

    火見子安慰他說:“這不是著急的事情啊。”

    “嗯,不是著急的事情。我感覺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碰到急如星火的事情了。孩子的時候,我一年到頭都是火急火燎的。那是為什麼呢?”

    “大概因為很快就告別了孩提時代了吧?”

    “確實,我很快就長大了呀。然後就到了現在做父親的年齡。但是,我還沒有做好當父親的准備,所以沒能生出正常健康的孩子。我什麼時候能夠成為一個合格的孩子的父親呢?我沒有自信哪。”鳥很感傷。

    “在這樣的事情上,無論是誰都不會有自信呀,鳥。等到下一個孩子出生,是一個正常健康的孩子,那時候,也就能夠確認自己是一個正常合格的父親了。然後,你再回顧一下過去,自己是有自信的。”

    鳥受到了鼓勵,他說:“你真是個充滿人生智慧的人啊,我想問你……”

    鳥感到睡意像海葵的觸須一樣湧來,自己至多只能抵抗一分鍾。他仔細打量自己四周搖搖晃晃的空間裡那只空杯子,搖搖腦袋,考慮是不是應該再喝一杯。結果,他承認,自己的肚子已經不容許再多添一毫升東西了。杯子從鳥的手裡掉下來,碰到膝蓋上,然後滾到亂糟糟的地板上。

    “我只想問你一個問題,一個人,孩子的時候就死了,他死後的世界,是怎樣的世界呢?”鳥踏了踏腳,想試試自己能不能站起來,同時提出了問題。

    “如果確實有死後的世界,那他的肯定是非常單純的世界呀,鳥。不過,你不肯相信我的多元宇宙說嗎?在最後一個宇宙裡,你的孩子也會活到九十歲的呀。”

    “嗯,嗯,”鳥應著,“那麼,我睡覺了,火見子。已經是晚上了吧?你能看看窗簾外面嗎?”

    “還是中午呀,鳥。想睡的話,就睡我的床吧,傍晚我要出門的。”

    “你就這樣扔下可憐的朋友,駕著紅賽車出去?”

    “可憐的朋友醉了的時候,最好就把他一個人扔下。不然的話,將來兩個人都比較難堪呀。”

    “正是這樣!你集中了人類所有的聰明智慧,那麼,你開著車一直轉到天亮?”

    “有時候是這樣啊,鳥,很像是四處巡查睡不著覺的孩子的‘砂男’呢。”

    鳥好不容易才把自己綿軟而沉重的身體從籐椅上拉下來,像拉別人的身體似的,然後立刻把手臂纏繞在火見子結實有力的肩膀上,向臥室走去。太陽一般灼熱而通紅的腦袋裡,矮小滑稽的小人渾身閃著光奔跑著,像在迪斯尼電影裡看到的彼得-潘似的小精靈。鳥被這一幻覺逗得笑了。

    “你像一個親切的老大媽。”鳥倒在床上的時候,終於還喊出了一句感謝的話。

    鳥睡了。一個全身綠鱗的男子,眼睛暗淡而悲傷,嘴像山椒魚似的驚恐地張開著,橫臥在鳥的夢境裡的暮色廣場上;不一會兒,這一切又都卷入夜色的漩渦中。賽車啟動的聲音,然後,他深深地睡著了。夜裡,鳥曾醒過兩次,火見子始終沒有回來。鳥兩次都是被窗外的喊聲吵醒的。那喊聲,都很謹慎、克制,但又非常執拗而有耐性:

    “火見子,火見子!”

    第一次的喊聲似乎還帶有一些孩子腔,第二次鳥醒來的時候,那喊聲是中年男人的聲音。鳥抬起身,學著火見子向外看他的樣子,扯起窗簾的夾縫,向外窺視來訪者。鳥看到,在微暗的月光裡呼喊的是一個身材矮小的紳士模樣的人。縮頭縮腦,非常拘謹,但麻制夜禮服卻穿得整整齊齊,雞蛋似的圓腦袋向上仰著,他似乎既很羞澀,又帶有一種自我嫌惡感,表情很不舒暢。鳥放下窗簾,走到旁邊的房間,找到剩下的威士忌,一口喝光,然後又回到女友的床上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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