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夢 正文 第18章
    我大概是在七點以後不久睡著的,記得那時天已大亮,所以不必再自欺欺人地以為拉上了窗帷就能把陽光擋住。日光從洞開著的窗戶射進來,大牆上交織成一幅幅的圖案。我聽到僕人正在下面玫瑰園裡忙著收拾桌椅,並取下那串彩色小燈泡。邁克西姆的床仍舊空著。我伸開四肢,舒服地躺在床上,用胳臂蒙著眼睛。這種奇特而不成體統的姿勢似乎最不可能催人入眠,然而我卻昏昏沉沉地接近迷糊之境,最後總算墮入了夢鄉。一覺醒來,時間已過十一點。剛才我睡著的時候,克拉麗斯一定已到房裡來過,還給我送來了早茶,因為這時我發現身旁放著茶盤和涼透了的茶壺。我的衣眼也都折疊得整整齊齊,那件藍衣裙已被拿走,放進衣櫃。

    這一覺雖短,卻很酣沉。我喝著涼茶,睡意仍未全消,睡眼惺忪地瞅著前面的空白牆壁。邁克西姆的空床使我猛然清醒過來,心頭莫名其妙地一驚,前一夜的極度痛苦再次向我襲來。他根本沒有上床睡覺。他的睡衣睡褲放在鋪開的床單上,折得好好的,沒人碰過。我暗自納悶,克拉麗斯剛才進屋給我送茶時不知作何感想。她注意到了嗎?出去以後有沒有告訴其他僕人?他們會不會一邊吃著早飯,一邊津津有味地議論這事?我不知道自己為何對這一點老是斤斤計較;為什麼一想到僕人們會在廚下竊竊私議就感到這麼苦惱不安。一定是我這個人氣量小,心地窄,腦筋古板,受不了別人的半句閒話。

    昨晚上我之所以最終換上了那件藍衣裙下了樓,而沒有躲在自己房裡,也是這個緣故。這裡面談不上什麼勇敢或高尚,僅僅是受了習俗虛禮的驅使,一心想委屈求全罷了。我之所以毅然下樓,並不是為邁克西姆著想,也不是為了比阿特麗斯或曼陀麗。我下樓來乃是因為我不想讓參加舞會的賓客以為我和邁克西姆在翻臉慪氣。我不想給他們話柄,好讓這些人回家去風言風語:「不說你也知道,他倆合不來,聽說他生活得一點不快活。」我完全是為了自己,為了顧全自己那份可憐的自尊才下樓去的。我一口一口呷著涼茶,懷著既疲憊又痛苦的絕望心情想著:只要永遠不讓外人知道,那末即使我住曼陀麗這一隅,邁克西姆住莊園那一角,我也心甘情願。哪怕他不再對我存有半點溫情,不再親吻我,非到萬不得已時不啟口對我說話,我相信我也能忍受得住,只要除我倆以外確實沒有別人知道其中底蘊。只要我們能用錢堵住僕人的嘴巴,那我們可以在親朋面前,在比阿特麗斯面前強顏歡笑,扮演恩愛夫妻的角色,到只剩下我們兩人的時候,盡可以分道揚鑣,各回各的空房,各過各的生活。

    我多麼癡呆地坐在床上,望著牆壁,望著窗口射進來的陽光,望著邁克西姆的空床,似乎覺得世上再沒有什麼比婚姻破裂更使人丟臉,更使人抬不起頭來的事了。結婚才三個月,夫妻就反目了。此刻,我已不存半點幻想,不再矯情虛飾。通過昨天晚上的那一幕,我全看明白了。我的婚姻是極大的失敗。人們倘若知道真相定會議論紛紛,那些閒話也不一定全是捕風捉影。我們確實合不來,確實不是理想的伴侶。我倆並不相配。對邁克西姆來說,我太年輕,太沒有生活經驗,而更重要的是,我不屬於他生活的那個圈子。我像個孩子那樣,像條狗那樣,病態地、屈辱地、不顧一切地愛著他,但這無濟於事。他所需要的不是這樣一種愛情,他需要的是我無法給予的別種東西,是他以前曾領受過的另一種愛。我想起自己在結下這宗姻緣時,心裡曾湧起一股近乎歇斯底里的青春激情和自負感,以為自己能給曾體驗過巨大幸福的邁克西姆帶來幸福。甚至連頭腦平庸、見識膚淺的范-霍珀夫人也知道我這一步走錯了。「恐怕你日後會吃後悔藥的,」她說,「我覺得你正鑄成大錯。」

    這番話我哪聽得進去,只覺得她為人冷酷無情,而實際上她的話是對的。她在所有事情上都是對的。她臨別時朝我劈頭刺來的那卑鄙的最後一擊,是她一生中所發表的最剴切入理的箴言:「你不會自欺欺人地以為他愛著你吧?他形影相吊,沒法忍受那幢人去樓空的大宅。」邁克西姆當時沒愛著我,以後也沒愛過我。我們在意大利度過的蜜月,他根本不當一回事情;我們在這兒朝夕相伴的生活,對他也味同嚼蠟。我所認為的那種對我的愛,對我自己作為獨立個人的愛,其實並非是什麼愛,只不過他是一個男人,而我是他的妻室,也還年輕,再說,他也感到寂寞。他根本不屬於我,而是屬於呂蓓卡的。他仍眷戀者呂蓓卡。由於呂蓓卡的緣故,他決不會愛我。丹弗斯太太說得不錯,呂蓓卡仍在這幢宅子裡,在西廂的那個房間裡,在藏書室、展室以及大廳上方的畫廊裡,甚至還在那間小小的花房裡——那兒仍掛著她的膠布雨衣。呂蓓卡還在花園裡,在林子中,在海灘的小石屋裡。走廊裡仍迴響著她輕盈的腳步聲,樓梯上還留著她身上散發的餘香。僕人們仍在按她的吩咐行事:我們吃的是她喜歡的食物,她心愛的花卉擺滿各個房間。她的衣飾猶在她房間的衣櫃裡,她的發刷仍擱在梳妝台上,她的鞋子還擱在椅子下面,睡衣還攤在她床上。呂蓓卡依然是曼陀麗的女主人。呂蓓卡依然是德溫特夫人。我在這兒完全是個多餘的人。我像個可憐的傻瓜,胡亂闖進了這片不容外人涉足的禁區。「呂蓓卡在哪兒?」邁克西姆的祖母曾這樣大聲說:「我要呂蓓卡,你們把呂蓓卡怎麼啦?」她不認識我,對我很冷淡,不是嗎?這也難怪。對她說來我原是個陌生人。我不屬於邁克西姆,同曼陀麗格格不入。比阿特麗斯在我們初次見面時,將我上下一打量,直言不諱地說:「你跟呂蓓卡多麼不一樣。」當我在弗蘭克面前提起她的時候,他沉吟不語,顯得侷促不安,對我連珠炮似的那一大串問題避之唯恐不及,其實我自己也討厭那些問題;而在我們快走近屋子時,他用低沉而平靜的聲調回答了我的最後一個問題:「不錯,她是我有生以來見過的最美的女人。」

    呂蓓卡,無處無時不在的呂蓓卡。在曼陀麗,不管我走到哪兒,無論我坐在哪兒,甚至在我冥思遐想,昏昏入夢之際,我都能遇見呂蓓卡。現在我已知道她的體態身段,那細長的大腿,嬌小的雙足。她的肩膀比我豐滿,還生就一雙靈巧的手——那雙手可以駕輕舟,馭駿馬;那雙手插枝養花,製作船模,還曾在一部書的扉頁上揮筆寫下「給邁克斯——呂蓓卡贈」的題詞。她那張玲球剔透的鵝蛋臉,我也熟悉了;光潔白皙的肌膚,烏黑的雲鬢。我知道她用的是哪一種香水;我能揣摩她在爽朗歡笑和嫣然微笑時的模樣。要是我聽到那笑聲,那末即使在千人之中我也會辨認出她的聲音來。呂蓓卡,呂蓓卡,無時不有,無處不在。我永遠也擺脫不掉呂蓓卡。

    她陰魂不散,老是纏著我,說不定我也同樣使她日夜不得安寧;正如丹弗斯太太所說,她正從畫廊上俯視著我,而當我伏在她書桌上寫信時,她就坐在我身邊。我穿過的那件雨衣,我用過的那方手絹,都是她的遺物。說不定她不僅知道,而且還看著我將它們拿在手裡。傑斯珀原是她的愛犬,現在卻因在我腳邊打轉。玫瑰花是她親手栽植的,如今卻任我剪摘。不錯,我恨她,她是不是也同樣恨我,怕我?她是不是有意要讓邁克西姆再次成為單鵠寡鳧,在這屋子裡鰥居呢?我可以同活人拚搏,卻無法與死人爭鬥。假如邁克西姆在倫敦有個什麼情婦,他給她寫信,去看望她,和她同桌吃飯,同榻而眠,那我還可以同她較量一番,因為畢竟都是一樣的活人。我不會膽怯氣餒。怒火和妒火是可以加以平息的。有朝一日,那女人年老色衰,或是厭膩變了心,邁克西姆就不會再愛她。然而呂蓓卡青春常在,始終保持著當年的丰韻。我是沒法和她爭風吃醋的。這樣強大的敵手我委實無力與之抗衡。

    我起床拉開窗帷,陽光頓時瀉滿屋子。僕役們已將玫瑰園收拾得乾乾淨淨。人們每參加一次宴會,第二天總要談論好久,不知道此時他們是不是同樣在談論者昨晚的舞會。

    「你覺得這次舞會是不是完全夠得上以往的水平?」

    「哦,我想是吧。」

    「樂隊稍嫌拖沓了點。」

    「晚餐豐盛極了。」

    「焰火也不壞。」

    「比-萊西開始見老啦!」

    「穿著那身打扮,誰會不見老呢?」

    「我覺得他很有幾分病容。」

    「他嘛,一向是那副模樣。」

    「你覺得新娘怎麼樣?」

    「不怎麼樣,呆板得很。」

    「我懷疑這門婚事是否美滿。」

    「可不是,我懷疑……」

    到這時我才注意到門縫下有張便條。我走過去將它撿起,認出那方方正正的字跡系出自比阿特麗斯之手。便條是她在早餐後用鉛筆匆匆塗就的。「我叩過你的房門,但你沒有答應,想來你已聽從我的勸告,睡一覺,把昨晚的事兒忘掉,賈爾斯急於要回去,因為家裡人來電話,說要他接替某個隊員出場,賽一場板球,比賽於下午二時開始,昨晚上,天曉得他灌了多少香按,真不知道他今天怎麼去接球,這會兒我雙腿有點發軟,不過昨夜睡得很沉。弗裡思說,邁克西姆一大早就在樓下吃了早飯,可現在卻不見他的人影!所以請代我們向他致意,十分感激你倆昨晚的盛情款待。昨天晚上我們玩得痛快極了。不要再去想那套衣服的事。(鉛筆在最後這一句下面劃了一道粗線。)你的親愛的比。」後面又附了一筆:「你們兩位最近務必抽時間上我們家來玩。」

    她在紙條上端寫著上午九時三十分,而現在已近十一點半了。他們離開這兒快兩個小時,大概此時已到家了。比阿特麗斯打開手提箱取出旅行用品之後,就走進花園幹起日常的園藝活來,而賈爾斯則準備參加板球比賽,給球拍換上新的縛扎繩。

    下午,比阿特麗斯將換件涼快的外套,戴一頂遮陽寬邊帽,去看賈爾斯賽板球。隨後他倆就在涼篷裡用茶點,賈爾斯興奮得滿臉紅光,比阿特麗斯笑呵呵地對她的朋友說:「是嘛,曼陀麗的舞會我們去參加了,玩得真帶勁。想不到賈爾斯今天在球場上還能這麼鮮蹦活跳。」說著,朝賈爾斯微微一笑,還伸手在他的背上輕輕拍一下。他們倆已屆中年,不再那麼富有浪漫氣息。他們結婚到現在已有二十年,兒子也已長大成人,正準備進牛津深造。他們很幸福。他們的婚姻是美滿的,不像我這樣,結婚才三個月就告破裂。

    我沒法再在臥室裡呆坐下去。侍女們要來收拾房間。說不定克拉麗斯剛才根本沒注意到邁克西姆的床。我故意把床弄皺,讓人看了以為他已在上面睡過。如果克拉麗斯沒告訴其他女僕,那我也不想讓她們知道。

    我洗了個澡,穿好衣眼,走下樓去。大廳裡的舞池業已拆去,花卉也全都搬走了。畫廊裡的樂譜架已撤去,樂隊想必是乘早班車走的。園藝工人正在打掃草坪和車道,把地上的焰火殘骸余灰掃掉。要不了一會兒,就再也看不到曼陀麗化裝舞會的半點兒痕跡,籌備舞會花了那麼長的時間,現在清理起來卻似乎不費什麼勁,一轉眼就解決了。

    我記起昨晚那位身穿肉色衣裙,站在客廳門口,手裡端著那盆凍雞的太太;此刻,對我來說,那幕景象卻似乎是我憑空想像出來的,或者說是時隔已久的一段往事。羅伯特正在餐廳裡擦桌子,他又恢復了常態,結實、遲鈍,全然不是過去幾周以來激動得失魂落魄的那個角色。

    「早上好,羅伯特,」我跟他打招呼。

    「早上好,太太。」

    「你可在哪兒見到過德溫特先生沒有?」

    「太太,他吃完早飯,沒等萊酉少校夫婦下樓就出去了,以後一直沒有回來。」

    「你不知道他上哪兒去了嗎?」

    「不知道,太太,我說不上來。」

    我又踱回大廳,穿過客廳,來到展室。傑斯珀趕忙跑過來舔我的手。瞧它那股瘋狂的快活勁頭,彷彿我已離開了好久似的。長耳狗在克拉麗斯的床上過了一夜,而從昨天上茶時分到現在,我一直沒跟這畜生打照面,也許它跟我一樣,覺得這段時間真是長得可以。

    我拿起電話,問了莊園辦事處的電話號碼。說不定邁克西姆此刻在弗蘭克那兒。我感到非得跟他說話不可,哪怕只講上兩分鐘也好。我一定要對他解釋清楚,昨晚上我那麼做並非出於有意。即使以後我再也不跟他講話,我也得把這點告訴他。接電話的辦事員,他告訴我邁克西姆不在那兒。

    「克勞利先生在這兒,德溫特夫人,」辦事員說。「您要他聽電話嗎?」我原想一口回絕,但他動作比我快,我還來不及掛上話筒就聽到弗蘭克說話的聲音。

    「出什麼事了?」真好笑,哪有一上來就衝著人問這話的。這個念頭在我腦子裡一閃而過。他沒說聲「早上好」,也沒問一下「昨晚睡得可好」,他為什麼要問「出什麼事了」?

    「弗蘭克,是我,」我說。「邁克西姆哪兒去了?」

    「我不知道,我沒見著他。早晨他沒到這兒來過。」

    「沒上辦事處去?」

    「沒有。」

    「哦,哦,嗯,這沒關係。」

    「早飯時見到過他嗎?」

    「沒有,我還沒起來呢。」

    「他睡得好嗎?」

    我沉吟著。弗蘭克是我唯一不怕讓他知道真情的人。「他昨晚沒有回房睡覺。」

    電話線的那一頭沒有作聲,弗蘭克大概正搜索枯腸,想找句話來應付。

    「哦,」他終於開口了,話說得很慢。「哦,我明白啦。」又是片刻的沉默之後:「我就怕發生這樣的事。」

    「弗蘭克,」我氣急敗壞地說,「昨晚客人走完以後他說了些什麼?你們幾個人幹了些什麼?」

    「我同賈爾斯和萊西夫人一起吃了客三明治,」弗蘭克說。「邁克西姆沒來。他找了個推托的理由,逕自去了藏書室。過後我也就回家了。也許萊西夫人知道吧。」

    「她走啦,」我說。「他們吃過早飯就動身走了。她給我留了張便條,說她沒看見邁克西姆。」

    「哦,」弗蘭克說,我不喜歡他這一聲「哦」,不喜歡他說這聲「哦」時的腔調。聲音尖厲刺耳,預兆不祥。

    「你想他會上哪兒去?」我問。

    「我不知道,」弗蘭克說。「散步去了也說不定。」病人的親戚上療養院詢問病情,那兒的醫生就是用這種口氣來敷衍他們的。

    「弗蘭克,我一定得見他,」我說。「我得解釋一下昨晚的事兒。」

    弗蘭克沒吱聲。我想像得出他臉上的焦急神情,還有額上的條條皺紋。

    「邁克西姆以為我是故意那麼做的,」儘管我努力克制,我還是哽咽起來。昨晚我眼眶裡飽含淚水,拚命忍著才沒流出來,現在事隔十六個鐘頭,熱淚卻奪眶而出,順著雙頰撲簌而下。「邁克西姆以為我是有意開的玩笑,開了個不可原諒的玩笑。」

    「不,」弗蘭克說。「不會的。」

    「聽我說,他一定是這麼想的。你沒注意他的眼神,可我看到了。你沒像我那樣,一晚上都站在他身旁瞧著他。他一直沒理我,弗蘭克。他後來再也沒瞧我一眼。整個晚上我們並肩站在那兒,相互沒說過一句話。」

    「沒有機會嘛,」弗蘭克說。「要應付那麼些客人。我注意到了,一點沒錯兒。你以為我對邁克西姆還不夠瞭解,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嗎?聽我說……」

    「我不怪他,」我打斷了他。「要是他認為我存心要開那個令人髮指的惡毒玩笑,那他自然有權愛怎麼想就怎麼想我,完全可以不再理睬我,不再看到我。」

    「千萬別這麼說,」弗蘭克說。「您不知道自己說到哪兒去了。我馬上來看您,我想我可以解釋清楚的。」

    弗蘭克來看我能頂什麼用?還不是一起坐在晨室裡,隨機應變的弗蘭克以和藹可親的語調寬慰我幾句,讓我平靜下來!我現在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為時太晚啦。

    「不,」我說。「不,我不想翻來覆去老是提這件事兒。事情已經發生,再也沒法挽回了。說不定這樣反而好,可以讓我意識到某些我早該知道的事情,某些在我嫁給邁克西姆之前就該有所覺察的事情。」

    「您這話是什麼意思?」弗蘭克說。

    他的嗓音尖厲而反常。邁克西姆不愛我,我不知道這同他有何相干,為什麼他就是不想讓我瞭解事情的究竟?

    「我指的是他和呂蓓卡,」我說。這個名字從我嘴裡吐出來,聽上去像是某個禁忌的詞兒,既新奇,又不順耳,再也沒給我帶來一種一吐為快的輕鬆感,而是熱辣辣的,讓人覺得像在坦白悔罪時那樣抬不起頭來。

    弗蘭克沒有立即回答。我聽到他在電話線的那一頭倒抽了一口冷氣。

    「您這話是什麼意思?」他又說了一遍,語氣比先前更短促,更尖厲。「您這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他並不愛我,他愛的是呂蓓卡,」我說。「他從來沒把她忘掉,他仍日夜思念著她。他從來沒愛過我,弗蘭克。始終是呂蓓卡,呂蓓卡,呂蓓卡。」

    我聽見弗蘭克發出一聲驚叫,管他呢,他再怎麼感到震驚也不關我的事。「現在你知道我心頭的滋味了,」我說。「你也就該明白啦。」

    「喂,聽著,」他說。「我一定得來看您,一定得來,聽見沒有?事關緊要,我不能在電話裡跟您說,德溫特夫人?德溫特夫人?」

    我砰地一聲摔下話筒,從書桌旁站起來。我不想見弗蘭克。他幫不了我這個忙。現在除了我自己,誰也幫不了忙。我淚痕滿面,雙頰緋紅,在房間裡踱來踱去,啃嚙手帕的一角,同時還用力撕扯。

    我心裡有一種強烈的預感:自己再也見不著邁克西姆了。出於某種無可名狀的直覺,我敢說事情就這樣定局了。他悻悻而去,再不回來了。我心裡明白,弗蘭克也是這麼想的,只是在電話裡不便承認罷了。他不想讓我受驚。要是我現在再打電話到他辦事處去,一定會發現他已經走開。辦事員會說:「克勞利先生剛剛出去,德溫特夫人。」另外,我還可以想像到弗蘭克連帽子也沒顧得戴上,就匆匆鑽進他那輛寒傖窄小的莫裡斯車,四出尋找邁克西姆去了。

    我走到窗前,遙望那一小片森林之神吹奏風笛的林中空地。石南花已完全凋謝,要到明年才能再開出花來。少了石南花的濃艷,高大的灌木叢顯得暗淡而無生氣。海面冉冉騰起濃霧,我已看不見草坡那邊的樹林。天氣既濕又問,令人透不過氣來。我可以想像昨晚來我家的那些客人這會兒正額手相慶:「幸虧這場大霧推遲到了今天,要不然昨天我們就沒有福氣觀賞焰火了。」我走出晨室,穿過客廳,走到平台。太陽躲在濃霧後面隱沒了,似乎是一片不祥的陰影,已將整個曼陀麗籠罩,並奪走了它頭上的天空和光亮。一個園丁推著一輛小車打我身邊經過,車裡裝滿了昨晚客人丟在草坪上的紙屑、果皮等垃圾。

    「早上好,」我說。

    「早上好,太太。」

    「恐怕昨晚的舞會給你們帶來不少麻煩吧,」我說。

    「算不了什麼,太太,」他說。「我看昨晚大夥兒玩得很痛快,這才是主要的,對嗎?」

    「嗯,說得不錯,」我說。

    他朝草坪那邊的林中空地眺望,山谷在那兒傾斜著通往大海。兩旁的樹木顯得灰暗朦朧,輪廓不清。

    「好大的霧呀,」他說。

    「是呀,」我說。

    「幸好昨兒晚上不像這樣,」他說。

    「是的,」我說。

    他佇立片刻,然後碰了一下帽簷向我致意,推起車子走了。我穿過草坪,來到林子邊上。村從裡的霧氣凝作水滴,濛濛細雨似地飄落在我沒戴帽子的頭上。傑斯珀耷拉著尾巴,拖著粉紅色的舌頭,灰溜溜地站在我腳邊。陰濕、悶熱的天氣使它快快不樂,打不起精神來。從我站著的地方,可以聽到陰鬱、低沉的濤聲,此時海水正沖刷著樹林下邊的小海灣。白色的迷霧散發著鹽鹵和海藻的澀味兒,打我身邊飄過,成團地向屋子那兒滾滾而去。我把手擱在傑斯珀的號衣上,那號衣濕漉漉的,絞得出水來。我回頭向屋子一望,不料已看不清屋頂上的煙囪和四周牆壁的輪廓,只是影影綽綽地看到那兒有幢宅子,依稀辨認出西廂的那一排窗戶,還有平台上的那幾隻花盆。我發現西廂那間大臥室的百葉窗已被拉開,有個人站在窗口,望著下面的草坪。那個人影很模糊,我看不清是誰;我心頭猛然一驚,一時以為那定是邁克西姆。就在這時候,只見那人一抬胳臂把百葉窗關上。這下子我可認出來了,是丹弗斯太太。這麼說來,當我站在樹林邊上,沐浴在這片白茫茫的濃霧裡的時候,她始終在一旁窺探。在這之前,她曾看我拖著緩慢的步子,從平台走向草坪。說不定我跟弗蘭克通電話的時候,她就湊在自己房裡的電話分機上偷聽呢。這一來,她肯定知道邁克西姆昨晚沒跟我在一起了。她還可能聽到我剛才的嗚咽聲,知道我在掉眼淚。她知道我昨晚一連好幾個小時裡扮演的是什麼角色;穿著那件藍色袍子,在樓梯腳下和邁克西姆並排站著;她也知道邁克西姆沒朝我看一眼,沒跟我說一句話。她當然一清二楚,因為這一切正是她一手安排的。這是她的勝利;這回她和呂蓓卡兩人得勝了。

    我想起昨晚看到她時的情景。她站在通道西廂的那扇門裡朝我望著,骷髏似的慘白臉上堆著魔鬼的獰笑;同時我又記起,她跟我一樣是個活生生的女人,是個情愫具備的肉體凡胎,而不像呂蓓卡那樣,是個斷了氣的死人。我可以同她交談,卻無法同呂蓓卡說話。

    在一股突如其來的衝動之下,我返身穿過草坪,朝屋子走去。我穿過大廳,走上寬闊的主樓梯,打畫廊那兒的拱門下往裡走;我跨進通西廂的門,接著就沿著那條黑洞洞的悄無聲息的過道,逕直來到呂蓓卡的臥室跟前。我轉動門上的把手,一腳跨了進去。

    丹弗斯太太仍然站在窗口,百葉窗已經關上。

    「丹弗斯太太,」我說。「丹弗斯太太。」她轉過身來望著我。我發現她哭得雙眼紅腫,正跟我一樣,而且那張白慘慘的臉上愁雲密佈。

    「什麼事?」由於一直嗚咽著流淚,她也跟我一樣,嗓音變得混濁而低沉。

    沒想到她會這般模樣。按我原來的想像,她一定是同昨晚一樣,臉上掛著惡毒的獰笑。可現在一看,全然不是這麼回事,站在我面前的是個身心交瘁的老太婆。

    我躊躇起來,手還是搭在門把上,任門開著,不知道這時該對她說什麼,該如何應付才好。

    她繼續用那雙又紅又腫的眼睛打量著我,我一時實在無言以對。「像平常一樣,我把菜單留在寫字桌上了,」她說。「您是不是要換什麼菜?」她的話給我增添了勇氣,我從門口一直走到房間中央。

    「丹弗斯太太,」我說,「我不是來同你商量菜單的,這點不說你也知道,是嗎?」

    她沒有答理,自顧自把左手攤開又握攏。

    「你已幹了你想要幹的事,是嗎?」我說。「你有意要想看到這麼一場戲,是嗎?這會兒你稱心了?高興了?」

    她轉過頭去,又像剛才我跨進房門時那樣望著窗外。「你幹嗎要到這兒來?」她說。「曼陀麗沒人需要你。你來以前,我們這兒太太平平。你幹嗎不在法國那地方呆著?」

    「你似乎忘了我愛德溫特先生,」我說。

    「你要是愛他,決不會嫁給他的,」她說。

    我一時語塞。這光景委實荒唐而又縹緲。她頭也不回,繼續用那種混濁哽咽的語調往下說。

    「我過去好像憎恨你,可現在不了,」她說。「我內心的全部情感似乎已消耗殆盡。」

    「你為什麼要恨我?」我間。「我做了什麼對不起你的事而惹得你恨我呢?」

    「你妄想佔有德溫特夫人的位置,」她說。

    她還是不願正面看我,而是照樣背對著我,悻悻然站在窗口。「我沒讓改變這裡的一絲一毫,」我說。「曼陀麗一切照舊。我不發號施令,事無鉅細都由你去辦。要不是你有意作對,我們原可以結為朋友,可你打一開始就存心跟我過不去。我跟你見面握手的那一刻,就從你臉上覺察到這一點。」

    她沒有吭聲,那只貼在裙子上的手仍不住地一張一合。「好多人都結過兩次婚,男的、女的都有,」我接著說。「每天有成千上萬的人結第二次婚。聽你的口氣,我嫁給德溫特先生像是犯了什麼大罪,還褻瀆了死者。難道我們無權像別人那樣過幸福日子嗎?」

    「德溫特先生並不幸福,」她終於別轉頭來,面對著我說話。「再笨的人也看得出來。只需看看他那雙眼睛就明白了。他仍陷在悲苦的絕境之中;自從她離開人世之後他始終是那副神情。」

    「這話不對,」我說。「說得不對。我們一塊呆在法國的時候,他很幸福,比現在看上去年輕多了,嘻嘻哈哈,無憂無慮。」

    「嗯,他畢竟是個男人嘛,」她說。「天下有哪個男人不在蜜月裡稍許放縱一下的?德溫特先生還不到四十六歲呢。」

    她鄙夷地嘿嘿一笑,還聳了聳肩。

    「你怎麼敢這樣跟我說話,這麼放肆!」我說。

    我再也不怕她了。我走上前去,抓住她的手臂用力搖著。「是你設的圈套,讓我昨天晚上穿了那套舞服,」我說。「要不是你,我才不會往那上面想哪。你這麼做是存心要傷德溫特先生的心,有意讓他苦惱。你不在他身上開那個惡毒可怕的玩笑,他不是已經夠受了嗎?難道你以為如此狠毒地折磨他就能使德溫特夫人死而復生?」

    她從我手中掙脫開去;她怒容滿面,慘白如死灰的臉上泛起紅暈。「他苦惱不苦惱關我什麼事?」她說。「他也從來不管我難受不難受。看著你佔了她的座位,踏著她的腳印,碰著那些屬於她的東西,你以為我心裡好受?這幾個月來,我知道你在展室裡坐在她的書桌旁,握著她生前用過的那支筆寫字,用內線電話跟人講話——她自從來曼陀麗後每天早晨就通過那架電話跟我拉家常——你不想想我心裡是什麼滋味?聽到弗裡思、羅伯特和其他僕人,談起你的時候口口聲聲把你稱作德溫特夫人,我又作何感受?什麼『德溫特夫人外出散步去了』,『德溫特夫人吩咐下午三時給她備車』,『德溫特夫人要到五點鐘才回來用茶點』。而與此同時,我那位德溫特夫人,那位臉帶微笑、長著俊俏臉蛋、說幹什麼就幹什麼的大小姐,那位真正的德溫特夫人,卻渾身冰涼,僵臥在教堂的墓地裡,被世人丟在腦後。如果他苦惱,那也是咎由自取。誰叫他隔了不到十個月就又跟你這麼個年輕姑娘結婚了呢?哼,他現在不是在自食其果嗎?他那張臉,那對眼睛,我看得分明。這種精神絕境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要怪也只能怪他自己。他知道她看得見他,一到晚上就走來監視他。她可是來者不善,善者不來。是的,我那位太太來意不善。她決不是那號忍氣吞聲、逆來順受的角色。『我要看著他們在地獄裡受苦,丹尼,』她常這麼對我說。『我要看著他們先進地獄去。』『說得對,親愛的,』我也就這麼對她說。『誰也別想騙得了你。你到這個世界上來,就是為的享盡人間榮華,』她確實享受了一輩子;她什麼也不在乎,什麼也不怕。她有著男子的膽略和精力。是的,我那位德溫特夫人就是這種奇女子。當年,我常對她說,她應該在娘肚子裡投個男胎才是。從童年起,她就是我照料的。這一點你總該知道吧?」

    「不,」我說,「不。丹弗斯太太,你講這些個有什麼用呢?我不想再聽下去,我也不想知道。我不是跟你一樣是個有感情的血肉之體嗎?我站在這兒,聽你提到她,聽你談著她的事,難道你不明白我心裡是什麼滋味?」

    我的話她根本沒聽進去,而是像個迷了心竅的瘋婆子那樣,一個勁兒說著昏話。同時,她那細長的手指還在拚命扭扯著身上的黑衣裙。

    「她那時的模樣就很迷人,」她說,「像畫上的美人兒那樣嫵媚。她打男人身邊走過,他們都會轉過頭來直勾勾地瞅著她,而她那時還不滿十二歲。她心裡很明白,這個小機靈鬼老是朝我眨眨眼睛說:『我長大了會出落得很美,是嗎,丹尼?』我告訴她:『我們會讓你如願以償的,好寶貝,你等著就是啦。』成年人懂得的事她全懂;她跟大人交談起來,像個十八歲的大姑娘那樣聰明機靈,肚子裡的鬼花樣還真不少呢。她父親任她擺佈,對她百依百順,要是她母親活在人世的話,也一定會那樣。論精力,誰也比不上我那位小姐。十四歲生日那天,她一個人駕著一輛四匹馬拉的車,她的表兄傑克先生爬上馭座,坐到她身邊,想奪過她手裡的韁繩。他們倆像一對野貓似地爭奪了三分鐘,讓拉車的四匹馬在野地裡撕蹄狂奔。最後她贏了,我的小姐贏了。她在他頭上唰地抽了一鞭,他從車上摔下,跌了個倒栽蔥,嘴裡不住笑罵著。實話對你說吧,他們才真是一對呢,她和傑克先生。他們把他送進海軍,他受不了軍紀的約束,那也難怪嘛。他也像我這位大小姐一樣。精力過人,哪能俯首聽命於他人。」

    我魄散神移地望著她;她嘴角掛著一絲欣喜若狂的怪笑,顯得越發蒼老,可那張骷髏似的面龐倒有了幾分生氣,多少像一張活人的瞼了。「沒人制服得了她,是的,誰也別想制服得了,」她說。「她一向我行我素,愛怎麼生活就怎麼生活。說到她週身的氣力,真不下於一頭小獅子。記得她十六歲那年,有一次騎了她父親的一匹馬,而且是一匹慣於撒野的高頭大馬。馬伕說,那馬性子太烈,她駕馭不了。可她呢,照樣穩穩地貼在馬背上。此時我還能看到她跨騎馬背長髮飄拂的勃勃英姿。她揚鞭抽打胯下的坐騎,抽得它冒出血來,同時用馬刺夾緊那畜生的肚子。等她跨下馬背,那匹馬已是遍體鱗傷,血跡斑斑,滿嘴白沫,不住打著哆嗦『下回它會老實些了,是嗎,丹尼?』她說著就像沒事似地走去洗手了。後來,她長大成人,也始終是這樣和生活格鬥的。我看著她長大,一直守在她身邊。她什麼也不在乎,誰也不放在眼裡。最後她到底還是被打垮了。但不是敗在哪個男人手裡,也不是敗在哪個女人手裡。是大海將她制服了。大海太強大,她沒鬥贏。最後,她終於被大海奪走了。」

    她突然打住,嘴唇奇怪地抽搐,嘴角往下撇著。她大聲乾嚎起來,嘴巴張著,眼睛裡卻流不出眼淚。

    「丹弗斯太太,」我說,「丹弗斯太太。」我束手無策地站在她面前,不知如何是好。我對她不再疑慮,也不再感到害怕,可是她站在那兒乾嚎的模樣,卻使我毛骨驚然,令我作嘔。「丹弗斯太太,」我說,「你不舒服,該到床上去躺著。你幹嗎不回到自己房裡休息去呢?幹嗎不上床去躺著?」

    她惡狠狠地衝著我說:「讓我一個人清靜一下,好不好?我倒一倒心頭的苦水,關你什麼事?我可不覺得有什麼丟臉的,我可沒有把自己關在房裡偷偷哭鼻子。我不像德溫特先生那樣,關在自己房裡,走過來,踱過去,還要把房門鎖上,生怕我闖進去。」

    「你這話什麼意思?」我說。「德溫特先生可沒有那樣。」

    「她死後的那陣子,」她說,「他就在藏書室走來踱去,踱去走來。我聽到的。而且我還不止一次打鑰匙孔裡看著他呢。走來踱去,活像一頭關在籠子裡的野獸。」

    「我不願聽,」我說。「也不想知道。」

    「而你居然大言不慚,說什麼在蜜月期間曾使他幸福,」她說。「就憑你這樣一個無知的小姑娘,年輕得足以做他的女兒,能使他幸福嗎?你對生活知道些什麼?對男人又知道些什麼?你闖到這兒來,以為自己可以取代德溫特夫人。你!就憑你這樣一個人,竟想取代我家小姐的位子。去你的吧,你來曼陀麗的時候,僕人也在笑話你。甚至連那個在廚房打雜的小丫頭也不例外,就是你初來莊園的那天早上在後屋過道那兒遇到的小丫頭。德溫特先生過完了他那甜甜的蜜月,把你帶回到曼陀麗來,真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不知道他看到你第一回坐在餐廳桌旁的模樣有何感受了。」

    「丹弗斯太太,你最好還是別說了,」我說。「你最好還是回自己的房間去。」

    「回自己的房間去,」她學著我腔調說。「回自己的房間去。這宅子的女主人認為我最好還是回自己房間去。隨後又怎麼呢?你就趕快跑到德溫特先生那兒去告我的狀:『丹弗斯太太很不客氣,丹弗斯太太對我很粗魯。』就像上回傑克先生來看望我之後那樣,趕緊跑到他面前去告狀。」

    「我從來沒對他講過,」我說。

    「撒謊!」她說。「除了你,還會有誰呢?這兒再沒有別的人了。那天弗裡思和羅伯特全不在,其他的僕人沒有一個知道。當時我就決計要教訓你一下,也要給他點顏色看看。我對自己說:讓他受點兒苦。我有什麼要顧忌的?他受苦與我何干?為什麼我不能在曼陀麗見傑克先生?現在,在我和德溫特夫人之間,就只剩下他這樣一根紐帶了。而他竟對我說:『我不許他跨進這兒的門檻。這是我最後一次警告你了。』他直到今天還沒忘記嫉妒,不是嗎?」

    我記得那天藏書室門打開的時候,自己如何躲在畫廊裡縮成一團。我也記得邁克西姆如何大發雷霆。扯著嗓子對丹弗斯太太講了剛才她說的那幾句話。嫉妒。邁克西姆在嫉妒……

    「她活著的時候他就嫉妒,現在她死了,他還在嫉妒,」丹弗斯太太接著說。「他那時不許傑克進這所屋子,現在還是不許。這說明他還沒有把她忘掉,是嗎?不用說,他在嫉妒。我也嫉妒呢!所有認識她的人全都在嫉妒。她才不管呢。她對此只是付之一笑。『我愛怎麼生活就怎麼生活,丹尼,』她對我說。『全世界的人都站出來也攔不住我。』男人只要看她一眼,就會愛她愛得發狂。我見到過那些她在倫敦結識的男人,她帶他們到這兒來度週末。她帶著他們上船,到海裡去游泳,在海灣的小屋舉行月夜野餐。他們當然向她求愛羅,誰能例外呢?她樂啦,回來就把他們的一言一行和一舉一動講給我聽。她滿不在乎,對她來說無非是逢場作戲,鬧著玩的。誰能不嫉妒呢?他們全都嫉妒,全都被她迷得神魂顛倒。德溫特先生,傑克先生,克勞利先生,每一個認識她的人,每一個上曼陀麗來的人。」

    「我不想知道,」我說。「我不想知道。」

    丹弗斯太太挨近我,把臉湊過來。「誰也奈何她不得,」她說。「誰也別想制服她。她即使死了,也還是這兒的女主人。真正的德溫特夫人是她,而不是你,你才是亡靈和鬼魂。被人忘懷、被人丟棄、被人推到一邊的是你。是嘛,你為什麼不把曼陀麗留給她呢?你為什麼不走開?」

    我避開她,往窗口退去,原先的惶惑和驚恐再次湧上心頭,她一把抓住我的手臂,像把鉗子那樣將我緊緊夾住。

    「你為什麼不走開?」她說。「我們這兒誰也不需要你。他不需要你,他從來也不需要你。他忘不了她。他需要的是再讓他一個人呆在這所屋子裡,和她朝夕相處。躺在教堂墓地裡的應該是你,而不是德溫特夫人。」

    她把我往窗口推去。窗開著,我可以看到身下沉浸在茫茫大霧之中的晦冥昏暗的平台。「往下面看,」她說。「不是很容易嗎?你為什麼不縱身往下一跳?只要不折斷脖子,不會有什麼痛苦。既快,又沒有痛苦。可不像在水裡淹死那樣。你為什麼不試一下呢?你為什麼不去死?」

    陰濕的迷霧從窗口湧進來,刺痛我的限睛,鑽進我的鼻孔。我用雙手緊緊抓住窗台。

    「別害怕,」丹弗斯太太說。「我不會推你的。也不會站在你身邊逼你。你可以自動往下跳。何必死賴在曼陀麗呢?你並沒有好日子過。德溫特先生不愛你。活著也沒多大意思,不是嗎?為什麼不趁現在往下跳,一死百了?這樣一來,就再不會有什麼煩惱啦。」

    我可以看到平台上的花盆,藍色的繡球花開得密無縫隙。鋪在平台上的石塊顯得平滑、灰白,而不是四凹凸凸,參差不齊。是迷霧使那些石塊顯得如此邈遠。實際上,石塊離得並不遠。窗口並沒有高出地面很多。

    「為什麼不往下跳?」丹弗斯太太在我耳畔輕聲說。「為什麼不試一下?」

    霧更濃了。平台已隱匿不見。再也看不到花盆,看不到鋪在平台上的光滑的石塊。周圍除了一片白茫茫的迷霧,散發著冷澀的海藻味兒的迷霧,什麼也看不見。眼前唯一真實可感的便是我手底下的窗台,還有丹弗斯太太緊抓著我左臂的那隻手。如果我縱身跳下,我將不會看到石塊向我迎面躍來,因為迷霧已將它們淹沒。接著,像她說的那樣,會突然感到一陣劇痛。摔下去,我的脖子一下子就會被折斷。不像溺死那樣,要拖很長時間。轉眼就會過去的。再說,邁克西姆不愛我。邁克西姆還是希望獨自一人,跟呂蓓卡作伴。

    「跳呀,」丹弗斯太太又在我耳邊低語。「跳嘛,別害怕。」

    我閉起雙眼,由於長時間凝視底下的庭院,我感到頭暈目眩,手指也因為緊抓著窗台的邊而痛得發麻。迷霧鑽進我的鼻孔,沾著我的嘴唇,又腥又澀,我像是蒙了一條毛毯,又像上了麻醉藥,只覺得要窒息。我開始忘掉自己的不幸,忘掉自己如何愛著邁克西姆。我開始忘掉呂蓓卡。再過片刻,我不必再老是想到呂蓓卡了……

    我鬆開雙手,歎了口氣。就在這時,茫茫的迷霧,還有與之相輔相成的沉寂,突然被轟然一聲爆炸所震裂,碎成了兩半。這一聲爆炸震得我們身旁的窗子猛搖不已,玻璃在窗框裡不住抖動。我掙開眼,呆呆地望著丹弗斯太太。接著又傳來一聲爆炸,隨後是第三聲,第四聲。這聲聲爆炸刺破長空,鳥兒從宅子四周的樹林裡驚起——眼睛雖看不到,耳朵卻聽得見——發出一陣驚叫,與這爆炸聲遙相呼應。

    「怎麼回事?」我茫然地問。「出什麼事了?」

    丹弗斯大太鬆開我的手臂,朝窗外那片迷霧望去。「是號炮聲,」她說。「一定是海灣那邊有船隻擱淺了。」

    我們側耳諦聽,一起盯著眼前的茫茫大霧。接著,我們聽到底下的平台上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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