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夢 正文 第06章
    打點行裝!起程真煩死人:忙著尋找失落的鑰匙,領取空白的行李標籤,包裝薄紙狼藉一地,我討厭這一切。即使在今天,我已習慣於動身出門,或者像俗話說的那樣以旅館為家,打點行裝依然叫我心煩。今天,砰砰關上抽屜,打開旅館或臨時租賃別墅內那些毫無個性的衣櫥和衣架,整理行裝,已經成為生活裡有條不紊的常規,但我仍感到悲涼,若有所失。這裡畢竟是我倆住過的地方,在這裡我們一起度過愉快的時光。不管逗留的時間何其短暫,即使只有區區兩個夜晚,這地方曾經屬於我們,這裡留下了我們的痕跡。這並不是指留在梳妝台上的一枚發針,阿斯匹林藥片的空瓶或枕頭底下的手絹。不,不是指這些物質的有形痕跡;我們留下的是一生中的一個時刻,是思想和心境,是一種難以名狀的東西。

    這所房子曾接納我們,我們在這兒互訴衷情,相親相愛。但那已是昨天的事。今天,我們繼續趕路,從此再也看不見這所房子。我倆身上都發生了些微的變化,再也不與昨天的自己完全一樣了。有時我們在路邊小客店歇響吃飯,我走進一間黑糊糊的陌生屋子去解手。我是第一次捏到這個門把,第一次看到這剝落成條的糊壁紙和洗手盆上方那面映像滑稽的小破鏡。此刻,這一切都屬於我,我和這些物件彼此相識。這一切都屬於此時此刻,不是以往,也不是未來。此時此刻我在這兒洗手,破鏡子映出我的臉,超越了時間的流逝。鏡子裡出現的是我,這一刻彷彿凝滯了。

    接著,我打開門,走進飯廳。他正坐在桌旁等我。我頓時意識到倏忽之間自己又年長了一些,在人生的道路上向著未知的命運又跨出一步。

    我倆相視而笑,一起點菜用飯,一面天南地北地閒聊。可是我暗暗對自己說,同五分鐘前離開他時的自我相比,我已稍有改變;那個女人猶在往昔流連,我已變成另外一個人,一個更年長,更成熟的人……

    前幾天,我在報上看到蒙特卡洛的「蔚藍海岸」旅館換了經理,改了名,房間都重新佈置,裡面整個兒變樣了。二層樓上當年范-霍珀夫人租用的那一套房間可能已經不復存在;我的那間小臥室大概連一點痕跡都沒留下。那天,我跪在地上,笨手笨腳地替她的皮箱上鎖,當時就有一去不返的預感。

    皮箱啪地一聲上了鎖,我也就結束這一段遐想。望望窗外,我覺得自己彷彿在影集裡翻開了另外一頁。遠近的屋頂和大海不再歸我所有,而是屬於昨日,屬於往昔。隨身衣物收拾停當之後,房間顯得空蕩蕩,似乎巴不得我們快走,準備明天接待新客。大件行李已捆紮就緒,上了鎖就放在外面的走廊裡;小件衣物還得收拾。廢紙簍塞滿亂七八糟的東西,快撐不住了。這裡有她的藥瓶(裡面還裝著半瓶藥)、丟棄的雪花膏罐、撕碎的賬單和信件。抽屜洞開著,鑲鏡衣櫃已空空如也。

    前一天晨餐時,我正替她斟咖啡,她丟過來一封信,並告訴我:「海倫星期六坐船去紐約。小南希可能生了闌尾炎,所以他們打電報催海倫快口去。這一來我的主意打定了,我們也馬上動身。歐洲委實無聊得要命,不妨等到初秋再來,怎麼樣,帶你觀光紐約這個主意不錯吧?」

    這主意比坐牢更可怕。我一定愁形於色,所以她始而驚訝地望著我,接著就生氣了:

    「你這孩子簡直荒唐,不識好歹!我真不懂你是怎麼想的。你難道不知道,只有在美國,像你這種沒錢沒勢的年輕姑娘才能過得舒心。男朋友成群,那才有勁呢!都是些和你門當戶對的小伙子。你可以自己找幾個朋友,也不必像現在這樣成天聽我使喚。我原以為你並不怎麼喜歡蒙特卡洛。」

    「我只不過是在這兒住慣了,」我可憐巴巴地想出這個站不住腳的借口,心裡可直嘀咕。

    「那麼,你就必須使自己也習慣於紐約的生活。行啦,就這麼定了。我們得趕上海倫的那班船,所以立刻就得聯繫車票。你馬上到樓下接待室跑一趟,讓那小伙子辦事麻利些。這一整天可夠你忙的。哼,這樣也好,省得你有時間為離開蒙特卡洛發愁。」她陰險地一笑,把香煙捻熄在黃油裡,接著就去打電話通知朋友們。

    我沒有勇氣馬上到接待室去辦這件事,於是,就走進浴室,鎖上門,雙手抱頭坐在軟木墊毯上、事情終於發生,得準備動身了。一切都完啦!明天晚上我將坐上火車,像個女傭人一樣,抱著她的首飾盒子和她在車上用的護膝毛毯。臥車車廂裡,她坐在我對面的位置上,頭戴其大無比的嶄新女帽,上插一支孤零零的鳥羽,身子縮在毛皮上衣裡。我們將在那阿塞的小房間裡漱洗。因為車行震動,房門嘔嘟嘔嘟作聲,臉盆裡濺出水來。毛巾濕漉漉的;肥皂上沾著一根頭髮;餐桌上的飲料瓶裝著半瓶水;壁上則是千篇一律的通告:「Sons le lavabo setrouve une vase1」。列車吼叫著前進,每一次匡啷,每一下震動和搖晃都在宣告,我正離他越來越遠。而他呢?他也許正坐在餐廳裡我熟悉的那張桌旁看書,既不想念,也不留戀——

    1法語:盥洗盆下有便壺。

    動身前,也許會在休息室裡跟他道聲再會,但因為夫人在場,僅僅只能偷偷做個倉促的表示。道別之後,也許會有短暫的沉默,接著相互一笑,說幾句客套話,諸如:「當然啦,一定得來信啊!」「喔,你真客氣,我可不知道怎麼感謝你才好!」「務必把照片寄來啊!」「請問你的地址?」「我一定奉告,」等等,等等。接著,他若無其事地掏出煙來,招呼從身邊走過的侍者送個火,而我卻在一旁黯然神傷:「再過四分半鐘,我就再也見不到他了。」

    因為我即將離開,因為我倆之間的友誼就此告終,一下子倒反而不知說什麼好。我們就像素昧平生的路人,在此邂逅,既是最後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但是我的心在劇痛中嚎叫:「我多麼愛你,又多麼不幸!這一切對我說來是生平頭一遭,今後也決不會有了。」可是臉上還要裝出平常的一本正經的假笑,嘴上還得哺哺胡說些什麼:「看,那老頭兒多滑稽!他是誰,大概是旅館的新客。」就這樣,我們在一起嘲笑一個陌生人,浪費了這最後的時刻。我們所以會這樣做是因為此時我們自己也已經成了陌生人。

    「但願那些照片印出來還不錯,」絕望之中,我只好老調重彈。他回答說:「是啊。廣場上照的那張大概相當不錯,那天光線恰到好處。」兩人就這麼漫無邊際地胡扯,大家都心照不宣,按著一樣的口徑說話。其實,照片印出來是不是模糊,或者是否印得出,我根本不在乎,因為這已是最後話別的時刻。

    我臉上掛著悽慼的苦笑,再一次向他道謝:「嗯,真得再好好謝謝你,玩得實在很『來勁』1……」說話時用上幾個平素不用的字眼。「來勁」,這個詞兒什麼意思?天知道。我可不管,用了再說。那原是女學生觀看曲棍球時使用的詞,拿來形容過去幾周悲喜交集的感受極不恰當——

    1原文為「rip Ping」。

    接著,電梯門大開,范-霍珀夫人出現在眼前,我穿過休息室向她走去,;他則信步走回自己的一隅,隨手撿起一張報紙。

    坐在浴室的地上,我就這樣做著一連串可笑的想像,還想到了旅途和到達紐約時的情景。我想到海倫尖利的嗓音,那女人簡直是她母親惟妙惟肖的翻版;還有南希,海倫的女兒,一個成天哭鬧的小淘氣。我想到范-霍珀夫人將介紹我認識的那些大學男生以及和我地位相當的銀行小職員,都是些長著塌鼻子的油滑少年,輕佻地對我說:「星期三晚上出去逛逛好嗎?」「喜歡爵士音樂嗎?」而我還不得不裝作禮數周到的樣子。到那時,我一定也會像此刻一樣,只想關在浴室裡獨自出神遐思

    她來了,砰砰地撞門:「你在幹什麼?」

    「啊,好了,好了。對不起,我這就來。」我故意打開水龍頭,在裡邊忙乎一陣,把一塊毛巾搭上橫木。

    我打開門,她疑惑地打量著我說:「你怎麼在裡頭呆了老半天?今兒早上可沒時間讓你胡思亂想,要幹的事情多著呢?」

    幾周之內他自然要回曼陀麗去,這點我敢肯定。大廳裡,一大堆來信等著他,我在船上匆匆寫出一封信也混在其中。這是一封言不由衷的信,閒話同船旅伴,僅僅想博他一笑。讀完以後,他把信往吸墨紙台裡隨手一插,直到幾個星期以後,某一個星期天的早上,午飯之前,他在付賬時偶然發現了,這才匆匆目覆。以後,音訊告絕,一直到聖誕節才寄張賀年卡,讓受件人再次痛感你只不過是無足輕重之輩。聖誕賀年片,上印的可能就是滿地白霜的曼陀麗莊園。賀辭是燙金的印刷文字:「祝聖誕愉快,新年如意。邁克西米利安-德溫特。」不過,為了表示友好,他可能破例用筆把賀年片上印著的名字劃去,在底下親筆寫上:「邁克西姆贈」,而倘若賀年片上還有空餘的地方,至多再加上一句:「希望你在紐約過的愉快。」接著,用舌尖舔濕信封的膠水,貼上郵票,把它往一大堆待發的信件中一扔完事。

    「明天就走?太遺憾了。」旅館接待室的職員一手拿著電話筒一面對我說。「下星期上演芭蕾舞,范-霍珀夫人知道嗎?」基地,我從曼陀麗的聖誕節回到火車臥車的現實中來。

    那天,范-霍珀夫人在餐廳吃中飯,這是她患流行性感冒以來第一次進餐廳。跟她走進大廳,我直覺得胸口陣陣灼痛。關於他的行止,我只知道他白天到戛納去了,這是上一天他自己告訴我的。可我還是提心吊膽,生怕侍者唐突地跑來問我:「小姐今天是不是同往常一樣與先生一道進餐?」所以,每當侍者走近餐桌,我就捏把汗,幸好他什麼也沒說。

    一整天都在收拾行李。晚上,人們跑來告別。晚飯是在起居室裡吃的,飯後她立刻上床。到這時為止,我還沒見到他。九點半鐘的時候,我借口索取行李標籤,下樓到休息室去,可他不在那裡,接待室那個令人厭惡的職員衝著我笑笑說:「如果你是找德溫特先生,那是白費心了,戛納方面來電話說,他在半夜以前不會回來。」

    「我要一紙袋行李標籤,」我回答說。但從他的眼色我看出他根本不相信我的話。

    這麼說來,連最後一個夜晚也被剝奪了。整個白天,我一直期待著這個寶貴的時刻,這樣一來,也只得由我獨自關在房間裡苦挨苦度,呆呆地望著我那破舊的皮箱和塞得滿滿的帆布袋出神。不過,這樣也好,因為倘若那晚和他在一起,我一定是個很糟的伴兒,他可能從我臉上看出我的心思。

    我記得那一夜把頭深埋在枕頭裡大哭了一場,年輕姑娘辛酸的眼淚滾滾不住。那時我才二十一歲,換了今天,就不可能哭得這麼傷心。那天晚上真是哭得昏天黑地,兩眼紅腫,咽喉乾澀。早上起來,我急得要命,用海綿浸著冷水洗臉,搽花露水,偷偷地敷粉,想把夜裡大哭的痕跡掩蓋過去。我平時不搽粉,這麼一來其實反而招眼。同時,我還怕情不自禁地再哭,嘴角抽搐幾下就可能引起災禍,引出湧泉似的淚水。我記得自己曾推開窗戶,探出身子,希望早晨清新的空氣能拂散脂粉底下眼圈上的紅腫,別讓人一看就知道我哭過。太陽似乎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明亮;白晝也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和煦晴朗。蒙特卡洛突然變得友善而嫵媚,成了世間唯一誠摯待人的地方。我愛蒙特卡洛,我的心頭充滿著柔情。我多麼希望一輩子都住在這裡。可是,今天就得離開!我站在這面鏡子前最後一次梳理頭髮;我在這臉盆裡最後一次漱洗;我再也不會睡在這張床上過夜;我再也不會去扭這個開關熄燈。我穿著晨衣在這普普通通的旅館房間裡踱步,沉浸在離別的悵惘之中,不能自拔。

    「你沒受涼吧?」吃早飯的時候她問我。

    「不,大概沒有。」這倒是根救命稻草。如果我的眼圈過分紅腫,待會兒可以用這個去搪塞一陣。

    「我不喜歡在打好行李之後還拖沓著不走,」她咕噥著說。「我們本應打定主意坐早一班車走。要是想想辦法,大概能弄到票的。這樣,我們在巴黎就可以多呆些時候。打個電報給海倫,叫她不要湊我們時間了,另外想法子碰頭。不知道——」她看看表,接著說:「我看讓他們調車票還來得及,不管怎麼樣,可以試一試,你下樓去問問看。」

    「好吧。」我是個十足的傀儡,由她隨心所欲地差遣。我走進臥室,脫了晨衣,穿上那件從不離身的法蘭絨裙子,套上自己縫的短褂。對於她,這會兒,我已不但是抱著冷淡態度,我開始恨她。這樣一來,一切全完了,連早上這點時間也從我手裡奪去,甚至無法在庭院裡花半個小時——即使短短的十分鐘也好——說一聲再見!而唯一的原因就是沒有料到早飯那麼快就吃完,她厭煩了。好吧,既然這樣,我也顧不得什麼清規戒律,什麼分寸和臉面。我砰地關上起居室的門,沿走廊奔去,等不及電梯來,就一步三級跑上扶梯,直登四樓。我知道他住在148號房間,我滿臉通紅,上氣不接下氣地擂起門來。

    「進來!」他叫道。我一邊推門,一邊已經有點後悔,勇氣漸漸消失。因為昨夜睡得晚,他此刻也許剛剛醒來,頭髮蓬亂地躺在床上,火氣特別大。

    他正站在打開的窗戶旁刮臉,睡衣外面套著一件駝毛茄克。與他一比,穿著法蘭絨衣裙和大皮鞋的我顯得十分臃腫,原先我還以為自己這樣尋上門來頗有點戲劇性,殊不知不過是出洋相。

    「怎麼啦?」他問道。「發生什麼事了?」

    「我是來告別的,」我說。「今天早上我們就要走了。」

    他直愣愣地看著我,接著把剃刀放在洗瞼架上,要我把門關上。

    我帶上門。侷促不安地垂手站著。「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麼?」他問我。

    「真的,我們今天就走。本來決定晚一班車走,可是現在她又想趕乘早班車。我怕再也見不到你,我感到走以前必須再見你一面,說聲謝謝。」

    在我的想像中,這是兩個毫無意義的字,但它們還是笨拙地滾了出來。我渾身僵直麻木,覺得說不出的彆扭。一剎那之間,我甚至想用「來勁」這個詞兒形容他的為人。

    「為什麼不事先告訴我?」

    「她昨天才匆匆決定。她女兒星期六坐船去紐約,我們要同她一路走,所以要到巴黎去會合,然後再到瑟堡會。」

    「她要把你帶到紐約去嗎?」

    「是的。可我不想去。我恨紐約之行。我會很苦惱的。」

    「那幹嗎還要跟她去?」

    「我不得不跟她去,這你是知道的。我在掙錢,和她分手,對我說來損失太大。」

    他又撿起剃刀,把臉上的肥皂弄掉。「坐下,」他對我說。「只要一會兒,我到浴室裡去穿衣服,五分鐘就好。」

    他從椅子裡拿起衣服,扔在浴室地上,接著走進浴室,砰地把門關上。我在床邊坐下,開始咬指甲。整個兒事情像在做夢;我覺得自己像個木偶。不知道他這會兒作何感想,準備怎麼辦。我環顧四周,這是普普通通的一個男子的臥室,凌亂而缺乏個性。鞋子很多,多得根本穿不了;還有成串的領帶;鏡台上空蕩蕩的,只有一大瓶洗髮液和一對像牙梳子。沒有照片,沒有小影,這類東西一點也沒有。我憑著直覺尋找這類東西,以為房間裡至少會有一幀照片,也許放在床頭,也許在壁爐架擱板的當中,一幀鑲著皮邊鏡框的大照片,但是沒有。我只看到一些書,還有一箱香煙。

    果然,五分鐘之內他穿好了衣服。「走,下樓到平台去,陪我吃早飯。」

    我看看表說:「沒時間了。我這會兒本來早該在服務台換車票了。」

    「別管這些,我一定得跟你談一談,」他說。

    我們沿走廊走去,他按鈴招呼電梯。我暗暗想,他自然不知道再過一個半小時左右,早班車就要開車。一會兒,范-霍珀夫人一定會打電話到服務台去問,我是不是在那兒。

    我們乘電梯下樓,一路沒說話,又沉默著走上平台,早餐桌子都已佈置停當。

    「你吃點什麼?」

    「我吃過早飯了,」我告訴他。「無論如何我在這裡只能再果四分鐘。」

    「咖啡、煮雞蛋、吐司、果醬。再來一客蜜桔。」他吩咐侍者拿早飯來,接著就從衣袋裡取出一塊剛石片,開始修挫指甲。

    「這麼說來,范-霍珀夫人對蒙特卡洛厭倦了,她想回家。我跟她一樣,也想回家。她回紐約,我回曼陀麗,你愛上哪兒?自己選擇吧。」

    「別開玩笑,這時候還說笑話真不該,」我說,「看來,我得去弄票了,就在這兒告別吧。」

    「如果你以為我是那種在吃早飯時故作滑稽的人,你就錯了,」他說。「清早總是我脾氣最壞的時候。我再說一遍:要末跟范-霍珀夫人去美國,要末跟我回曼陀麗老家,兩條路由你選擇。」

    「你是說,你想雇一個秘書之類的人?」

    「不,我是要你嫁給我,你這個小傻瓜!」

    侍者送來早飯,我兩手放在膝上,看他把咖啡壺和牛奶壺一一擺上桌子。

    「你不懂,」侍者走開後,我說。「男人可不找我這樣的人結婚。」

    他放下小匙,瞪眼望著我,問道:「你這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我看著一隻蒼蠅落在果醬上,他不耐煩地一揮手把它趕走。

    「我說不上來,」我一字一頓地說。「說不清,至少有一點:我不是你那個圈子裡的人。」

    「什麼圈子?」

    「曼陀麗啊,你知道我的意思。」

    他拿起舀匙,吃了一點果醬。

    「你簡直和范-霍珀夫人一樣無知,愚蠢。關於曼陀麗你知道些什麼呢?你是不是屬於那個圈子,只有我才能下判斷。你以為我是一時衝動才向你求婚的嗎?因為你說了不願去紐約?你以為我要你嫁給我,就像我開車帶你出去一樣;對了,還有第一次請你吃飯,都僅僅為了表示我的仁慈?難道你不是這樣想的嗎?」

    「我正是這樣想的,」我想。

    他一面把果醬厚厚地塗在吐司上,一面說:「總有一天,你會發現慈善決不是我的優良品質。眼下,我看你什麼也不明白。你還沒給我一個答覆。你打算嫁給我嗎?」

    即使在神魂顛倒、忘乎所以的時刻,我也從未想過這種可能性。有一次,同他一起乘車出去,走了好幾里路兩人一言不發,我就開始胡思亂想,想像他病了,病得厲害,甚至昏迷著說胡話。他派人叫我去護理。我一直幻想著,剛想像到我把花露水敷在他頭上,汽車回到旅館了,故事也就此收場。還有一次,我想像自己住在曼陀麗地界上的一座小屋裡,他有時也跑來看我,兩人坐在爐火前。可突然談到婚姻,弄得我六神無主,甚至大為震驚,就好比求婚的是英王。這事聽上去不像是真實的;可他在一邊自顧自吃著果醬,好像這一切都挺自然。在書上,男人跪在地上向女人求婚,還得有月光陪襯。根本不像這樣,在吃早飯的時候談婚姻大事。

    「看來我的建議並不太對你的胃口,」他說。「遺憾!我還以為你愛我呢。這對我的自負倒是一個很好的教訓。」

    「我確實是愛你的,」我說。「非常非常愛。你弄得我好苦。整個晚上我都在哭,因為我想大概從此再也見不到你了。」

    我說這話的時候,我記得,他笑了,並從餐桌那頭向我伸過手來。「為此,願上帝保佑你,」他說。「你對我說過,做個三十五歲的神氣女人是你的抱負,到了那一天,我還要跟你提起此時此地的情景。當然,你一定不會相信我的話,但我要說,要是你不會變老多好!」

    這時,我已開始感到羞怯,並因為他笑我而著惱。這麼說來,女人不該向男人作這樣的表白,這類事情,我還得好好學一學。

    「好,就這麼定了,行不行?」他一邊說,一邊繼續吃塗果醬的吐司。「你不再是范-霍珀夫人的伴侶,而是開始和我作伴。你的職責幾乎同以前完全一樣,我也愛讀圖書館新到的書報,也要人在客廳裡擺上鮮花;飯後我也愛玩玩貝西克,也需要有人替我斟茶。唯一的區別在於我不抽塔克索爾牌香煙,而喜歡伊諾公司的出品。另外,你得及時替我準備好我用慣的那種牙膏。」

    我用手指彈著桌面,弄不清自己和他是怎麼回事。他是不是在嘲弄我?也許這一切全是開個玩笑?他抬起頭來,看到我臉上焦慮的表情。「對你說來,我大概是個狠心的傢伙,對嗎?」他說,「這種求婚方式大概不合你的理想。在你看來,我們應該在音樂院裡談這種事;你手執玫瑰,穿一件雪白的衣裳,遠遠傳來小提琴奏出的華爾茲舞曲。而我呢?我應該在一棵芭蕉樹後狂熱地向你求愛。這樣一來,也許你才覺得自己有了身價。可憐的小寶貝,不害臊嗎?不要緊,我帶你到威尼斯去度蜜月,手挽手去乘岡陀拉1遊玩。不過我們不能呆太久,因為我要帶你看看曼陀麗。」——

    1意大利威尼斯運河上的一種窄長平底船。

    他要帶我看看曼陀麗……突然間,我意識到這一切都是行將發生的真事!我將做他的妻子,我倆將在花園裡並肩散步,信步穿過幽谷小徑,向海濱沙灘走去。我想像著自已如何在早餐之後站在石級上,眺望天色,把麵包殘屬向鳥群撤去;接著,我又如何戴上遮陽帽,手持大剪刀,走出屋子去剪專為室內陳設使用的鮮花。我現在才明白童年時候為什麼買下那張彩圖明信片。原來,這是一種預兆,是茫茫然之中向未來跨出的一步。

    他要帶我看看曼陀麗……我的思想自由自在地馳騁開了,眼前出現各種各樣的人物,一幕又一幕的情景。與此同時,他卻始終只管吃著蜜桔,時而給我遞上一片,看著我吃。我倆將被客人團團圍在中間,他把我介紹給大家:「各位大概還沒見到過我妻子吧。」德溫特夫人。我將成為德溫特夫人。我反覆掂量著這個名字。在支票上、商人的賬單和邀客赴宴的請來上,都將簽上這個名字。我彷彿還聽到自己在打電話:「這個週末請到曼陀麗來好嗎?」客人,總是大群大群的客人。「啊,她實在迷人,你一定得結識她——」人群外圈有誰低聲這麼說。我馬上轉過身去,假裝不曾聽見。我又想像自己挎著裝滿葡萄和梨子的果籃,走到門房看望一位生病的老婦人,她向我伸出雙手:「夫人,您真太好了,願主保佑您。」我回答說:「你要什麼,就叫人到宅子來說一聲。」德溫特夫人,我將成為德溫特夫人。我彷彿看到餐廳裡擦得亮堂堂的餐桌和長蠟燭。邁克西姆坐在餐桌的一端,一桌共二十四人的宴會。我頭髮上插著一朵鮮花。大家都看著我,舉起酒杯:「一定得為新娘的健康乾一杯!」接著,我又聽到邁克西姆對我說:「我從來沒看見你像今天這麼可愛。」一間間擺滿鮮花的涼爽的大房間。我的臥室,冬天生著火。有人敲門,進來的是一位笑容可掬的女人。這是邁克西姆的姐姐。我聽得她說:「你能使他那麼幸福,這真不簡單!大家都高興極了。你真行!」德溫特夫人,我將成為德溫特夫人。

    「剩下的這點桔子太酸,不吃了,」他說。我睜大眼睛望著他,這才慢慢聽懂他的意思。接著,我低下頭去看看自己的盤子,那四分之一個桔子果然僵縮得變了顏色,的確酸得走味兒。我滿嘴的苦澀,這會兒才感覺到。

    「誰去跟范-霍珀夫人談這件事兒?你去還是我去?」他間。

    他折起餐巾,推開盤子。我不明白,他怎麼能這樣漫不經心地說話,好像這事一點沒什麼大不了,只不過是對計劃作些微調整而已。可是對我,這是顆碎片橫飛的重磅炸彈。

    「你去跟她說,」我回答。「她一定會氣個半死!」

    我們從桌邊站起身來。我雙頰緋紅。因為想到未來而激動得渾身顫抖。我不知道他會不會挽起我的手臂,微笑著告訴侍者:「祝賀我們吧。小姐和我決定結婚了。」然後,全體侍者都會聽說這消息,微笑著向我們鞠躬。我倆相偕走進休息室,只聽得背後有人興奮地議論,另一些人則交頭接耳,都想一睹我倆的丰采。

    可是他什麼也沒說,一言不發離開平台。我跟著他往電梯走去。經過接待室服務台時,人們連看都不朝我們看。那職員忙著對付一扎票據文件,正轉過頭去對他的助手說話。我暗想,他還不知道我就要成為德溫特夫人,我將居住在曼陀麗,曼陀麗將歸我所有。

    我們乘電梯來到二樓,沿著走廊走去。他一邊走,一邊執著我的手搖晃。「你覺得四十二歲是不是太老了?」他問。

    「啊,不,」我忙不迭回答,那神態也許顯得過分急切。「我不喜歡毛頭小伙子。」

    「你可從沒跟毛頭小伙子打過交道,」他說。

    我們來到范-霍珀夫人的套房門口。他說:「我看最好還是讓我獨自來處理。告訴我,你是不是很在乎我倆什麼時候結婚?你不會要妝奩吧?你不喜歡這一套吧?這事兒要不了幾天,很容易就能辦妥,找個辦事機構,弄到一張證書,然後就乘車出發到威尼斯或者隨便哪個你喜歡的地方去。」

    「不在教堂裡行禮嗎?」我問。「不穿白色禮服,不請女儐相,沒有鐘聲,沒有唱詩班的童子?你的親戚朋友也不請嗎?」

    「你忘啦,」他說。「那樣的婚禮我以前曾行過。」

    我們仍舊站在房門前。我注意到報紙還在信箱裡塞著,那是因為吃早飯的時候太忙,沒空看報。

    「怎麼樣?」他說,「就這樣辦行嗎?」

    「當然行啦!」我回答。「剛才我還以為咱們得回到家再結婚。什麼教堂,客人,我可不嚮往這些,我不喜歡那一套。」

    我向他微笑,裝出興高采烈的樣子。「這不是挺有趣嗎?」我說。

    可是他已經轉過身去,推開了房門。我們走進套間狹小的門廊。

    范-霍珀夫人在起居室裡大叫起來:「是你嗎?老天爺,你究竟搗什麼鬼?我給服務台掛了三次電話,他們都說沒見你人影。」

    一時間,我既想笑,又想哭,想同時又笑又哭,另外我還覺得胸口發悶。一陣心慌意亂之中,我甚至希望這一切都未發生,要是此刻獨自在一個什麼地方吹著口哨散步多好。

    「大概都怪我不好,」他說著走進起居室,隨手帶上門。我聽見她驚詫地大叫一聲。

    我走進自己的臥室,在打開的窗戶邊坐下,這滋味就像在醫生手術室的前廳坐等。我應該隨手找本雜誌來翻閱,瀏覽那些毫不相干的照片和那些根本讀不進去的文章,等待護士走出來報信。護士來了,臉色開朗,模樣很幹練,但是因為長年與消毒劑打交道,人情味已被沖洗得蕩然無存。「一切都好,手術很順利,不用擔心,我要回家去睡一會了。」

    房間的牆相當厚實,隔壁的談話聲一點兒也聽不見,他跟她說些什麼呢?怎麼措詞?也許,他說:「您知道,第一次見面,我就愛上了她。這些日子,我們每天見面。」她的回答是:「呵,德溫特先生,這實在是我聽說過的戀愛事件中最最羅曼蒂克的!」羅曼蒂克,這就是我乘電梯上樓時一路苦思而又始終沒想起來的詞兒。是啊,當然啦,夠羅曼蒂克的!人們都會這麼說。事情很突然,非常羅曼蒂克。兩人一下子決定結婚,而且說到立刻做到。不啻是奇遇!在臨窗的座位上,我抱著雙膝,甜滋滋地對著自己笑,這一切多麼美好,我將何等幸福!我要同自己心愛的男子結婚,我將成為德溫特夫人!在這麼幸福的時刻,居然還感到胸口發問,委實荒唐。當然,這是神經在作怪。正像在手術室前廳坐等結果。看來,如果兩人手牽手一道走進起居室跟她說清楚,就更有意思,也更自然一些,兩人相視一笑,一面由他站出來向她宣佈:「我們決定結婚,我倆深深相愛著。」

    相愛。到現在為止,他還未說過這話,也許是沒來得及。方才吃早飯那陣子多匆忙,一邊還得往嘴裡送果醬、咖啡和蜜桔。那有閒暇?那蜜桔的味道可真糟糕。是的,他還沒說到相愛之類的話,他只說到結婚,口氣就事論事,毋庸置疑,倒也別緻。正因為方式別緻,他的求婚才更合我的意,顯得更真誠。他可不同於一般的芸芸眾生,不像那些毛頭小伙子,那種人也許滿嘴胡言亂語,心裡卻遠不是那樣想;那種人連篇的山盟海誓,熱烈得讓人受不了,但卻前言不搭後語。這一次的求婚也不像他頭一次對呂蓓卡……我決不能想到這上頭去,快把這念頭遣開。是魔鬼在誘使我去闖這思想的禁區。滾到後邊去,撒旦!這些事絕對不能想,永遠想不得,永遠,永遠!他愛我,他要帶我看看曼陀麗。那邊兩人的談話還有個完沒有?他們究竟是不是還打算把我叫過去?

    那部詩集就擱在床邊。他已忘了借書給我這回事,可見這些詩對他是無關緊要的。「去!」魔鬼在耳邊輕聲慫恿。「翻開扉頁。你心裡難道不正想這麼做嗎?去翻開扉頁。」胡扯!我說。我只是想把書放進行李堆去。我打個呵欠,漫不經心地往床頭櫃走去,信手撿起詩集。我被床燈的電線絆了一下,差一點摔倒,詩集從我手中掉到地板上,恰好散開在扉頁。「給邁克斯——呂蓓卡贈。」她死了,人們不該去想起死者。死者已經長眠,青草掩埋了他們的墳墓。不過,她的字跡多麼活潑,多麼道勁!那一手不凡的斜體字,還有那墨水漬,彷彿是昨天剛剛寫上的。我從化妝盒裡取出指甲剪子,把這頁紙剪下來;一邊剪,一邊做賊心虛地往後張望。

    這一頁被我剪得一乾二淨,連毛邊也沒留下。剪掉這一頁後,詩集顯得潔白,變成一部沒人翻閱過的新書。我把剪下的扉頁撕成碎片,丟入廢紙簍。接著,我又在臨窗的座位坐下,可是心裡還盡想著紙簍裡的碎片。過了一會兒,我不得不站起身來,再去看看紙簍,即使在撕碎以後,墨水還是又濃又黑地出現在眼前,字跡並沒有毀掉。我拿了一盒火柴,把碎紙片點著。火舌吐出美麗的火焰,彷彿在給紙片塗色,捲得紙邊起皺,使上面的斜體字無從辨認。紙片抖散,變得褐色的灰燼。最後消失的是字母R,它向外扭曲著,顯得比原先更雄偉,接著也在火焰中成了齏粉。留下的不是灰燼,而是一種輕盈的細塵……

    我走向臉盆,洗了手,頓時覺得好過一些。好過多了,就好像新年之初牆上掛的日曆掀在元月一日,我有一種一切從頭開始的潔淨感,覺得一切都春意盎然,充滿歡快的信念。門開了,他走進房間來。

    「一切順利,」他說。「開始她驚詫得說不出話來,不過這會兒已開始恢復,我現在下樓到服務台去給她弄車票,保證讓她趕上第一班車。她曾猶豫了一下。我想她是想當我們的證婚人。我可是堅決不同意。去吧,跟她談談去。」

    什麼高興、幸福,這類話他都沒說,他也沒有挽起我的手臂,陪我去起居室。他只是朝我一笑,揮揮手,就獨自沿著走廊走開了。

    我惴喘不安又難以為情地去見范-霍珀夫人,那模樣活像一個通過別人之手遞上辭呈的女傭。

    她臨窗站著抽煙。我從此再也見不到這個肥胖的矮怪物了;肥大的胸部那兒上衣繃得緊緊的,那頂可笑的女帽歪斜地覆在腦門上。

    「啊,」她的聲音乾巴巴,冷冰冰,一定與對他說話時的腔調完全不一樣。「看來我得付你雙倍工資。你這人城府實在深。這事怎麼給你辦成的?」

    我不知道怎麼回答才好。我討厭她那種奸笑。

    「算你走運,幸虧我患了流行性感冒,」她說。「現在我才知道這些日子你是怎麼打發的,還有,你為什麼這樣健忘。天哪,還說在練網球。你知道,你滿可以對我說實話。」

    「對不起,」我說。

    她好奇地打量著我,上下左右,眼光掃過我的身子。「他對我說,過不了幾天你們就要結婚。你沒有親人,不會東問西問,這對你說來又是一件幸事。好吧,從現在起這事與我無關,我一點也不管了。我倒是想,他的朋友們會作何感想。不過,得由他自己拿主意。你知道他比你大多了。」

    「他才四十二歲,」我說。「而我看上去並不止我這點年紀。」

    她笑了,把煙灰往地板上亂撒著說;「這倒不假。」她仍然用從來沒有過的異樣眼光端詳著我。她是在判斷我全身的價值,像家畜市場上的行家那樣,她的眼光尋根究底,使人覺得難堪。

    「你說,」她裝出親呢的樣子,像是朋友間說私房話,「你有沒有做什麼不該做的事情?」

    她簡直就像提議付我百分之十佣金的女裁縫布萊茲。

    「我不明白你在說些什麼,」我說。

    她又笑了,還聳聳肩。「啊,好吧……沒有關係。不過,我常說英國姑娘都是黑馬1,別看她們表面上只關心曲棍球,其實很難捉摸。這麼說來,我得獨自去巴黎,讓你留下,等你那位情郎弄到結婚證書。我注意到他並沒有邀請我參加婚禮。」——

    1指實力難以預見,成績出人意料的賽馬。現常引申指人。

    「他大概誰也不請。再說,到時候你反正已經動身了,」我說。

    「-,-!」她取出化妝盒,動手往鼻子上撲粉。「想來,你作這個決定總是經過考慮的,」她接著說。「不過,事情畢竟很倉促,對嗎?只有幾星期的工夫。我看他這人並不怎麼隨和,你得改變自己的生活去適應他的習慣。你得明白,到目前為止,你一直過著非常閉塞的日子,我也沒帶你跑過多少地方。你今後要擔負曼陀麗女主人的職責,說句老實話,親愛的,我看你根本對付不了。」

    這就像一小時前我對自己說的那一切的回聲。

    「你沒有經驗,」她又接著說。「你不瞭解那種環境。在我的橋牌茶會上,你連兩個連貫的句子都說不上來。那麼,你能對他的朋友們說些什麼呢?她在世的時候,曼陀麗的宴會遠近聞名。當然,這一切大概他都跟你說起過?」

    我沉吟著沒有接話。感謝老天,她不等我回答又接著往下說了:

    「我自然希望你幸福;另外,實話對你說吧,他的確很誘人。不過,嗯,請原諒,我個人以為,你犯了個大錯,日後會追悔莫及。」

    她放下粉盒,回頭看我的臉色,也許,她終於說出真心話了,可我決不愛聽這樣的真心話。我抿著嘴不說話,也許表情有點陰沉,所以她只好一聳肩,往鏡子跟前走去,把那頂蘑菇狀的的小帽拉直。她終於要走了,我可以從此不再見到她,我打心眼裡慶幸。想起與她一起度過的、受雇於她的幾個月時光,我不免怨氣難平:替她捧著錢袋,跟在她後面東奔西跑,像個呆板、無聲的影子。確實,我沒有閱歷,羞怯幼稚,一個十足的傻瓜。這一切我全明白,用不著她嘮叨。我看她剛才說這番話完全是有意的,因為出於某種無法解釋的女性立場,她恨這樁婚事,她對於人們各種價值的估計,由此遭到了當頭一棒。

    我才不管這些,我要忘掉這個女人和她的譏諷。從撕下扉頁,燒掉殘片時起,我開始產生一種新的自信。往昔對我倆已不復存在,他與我兩人正在重新開始生活。過去,就像廢紙簍裡的灰燼一樣,已經煙消雲散。我將成為德溫特夫人,我將以曼陀麗為家。

    她馬上就要離去,獨個兒坐著臥車匡啷啷趕路。他與我將在旅館餐廳裡共進午餐。仍舊坐在那張餐桌旁,規劃著未來。這是意義重大的新生活的起點。也許,她走後,他終於會告訴我他是愛我的,他覺得幸福。到目前為止,還沒有時間;另外,這類話畢竟不很容易說出口,一定要等到時機成熟。我抬起頭來,正好看到她在鏡子裡的映像。她盯著我瞧。嘴角掛著隱約的容忍的淺笑。這下子,我以為她終於要做一點友好的姿態了,伸出手來,祝我走運,給我打氣,對我說一切將非常順利。但她還是只管微笑,絞著一綹散開的頭髮,塞回帽子底下去。

    「當然啦,」她說。「你知道他為什麼要娶你。你不會自欺欺人地以為他愛著你吧?實際情況是一幢空房子弄得他神經受不了,簡直要把他逼瘋。你進房間之前,他差不多承認了這一點。要他一個人在那兒生活下去,他硬是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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