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素雲正在猜疑,「黑無常鬼」又向「活判」姜熙厲聲叫道:「姜熙,你也上前三步!」
既有鮑大剛前車之鑒,「活判」姜熙那敢絲毫違拗?趕緊如言起立,向前舉步!
「黑無常鬼」對站在自己面前的「活判」姜熙,打量幾眼,冷然問道:「孫幻影避仇隱跡,不告任何友好,卻單單把你帶在身邊,可見得他與你的交情不錯!」
「活判」姜熙不敢推托,只得據實點頭答道:「我與我孫大哥,是誓同生死的刎頸之交!」
「黑無常鬼」狂笑說道:「答得好!我如今索性成全你們,讓你們名符其實地,成為刎頸之交!」
「活判」姜熙聞言,不禁也是失神呆立!
但「黑無常鬼」這次對他到算略為客氣,並未立下毒手,只是冷笑問道:「你聽不懂麼?所謂名符其實的『刎頸之交』,就是我要派你去替你孫大哥刎頸,把他人頭割掉!願去,便趕緊執行!不願去,便像『毒爪虯龍』鮑大剛那般,死在我『縮骨抽筋手法』之下!」
「黑無常鬼」的語音剛落,「鐵心書生」孫幻影便接口向「活判」姜熙叫道:「姜三弟,『勾魂令』向不容人違抗! 你不要為難,趕緊取出神刀,把我這六陽魁首,割去便了!」
「活判」姜熙聞言,聽出「鐵心書生」孫幻影話中有話,隱蘊凶謀!因為自己練有一種極厲害的獨門暗器,名為「柳葉七飛化血刀」!
這種「柳葉七飛化血刀」是由七片極薄極薄的「柳葉飛刀」,合在一片,成為一柄尋常飛刀,發時必須貫注巧妙功勁,使刀出手之際,合而不散,但到了對方身前三四尺光景,巧勁便失,飛刀驀然由一化七,對方倉皇之下,再想閃避,自然措手不及!刀上並淬有特殊劇毒,人被打中之後,最多半盞茶時,全身骨肉,便將化作一灘膿血!
如今,「鐵心書生」孫幻影叫自己取出神刀,割他首級之話,顯然是暗示自己施展「柳葉七飛化血刀」,對這持有「金鏈骷髏」的「黑無常鬼」,驀加襲擊!
即令這「黑無常鬼」,來歷可怕,功力太高,能夠躲得過自己「柳葉七飛化血刀」,但「鐵心書生」孫幻影也可越此機會,取出他新近練成,威力無比,仗以雄心大振,才分傳「森羅帖」,準備重出江湖的「九煞屍劍」,及「菩提度厄珠」等兩種奇絕暗器,隨後發動,還怕這「黑無常鬼」不會去往真正的「閻羅天子」之前報到?
「活判」姜熙想到此處,心膽立壯,遂探手入懷,取出這柄看來宛若匕首的「柳葉七飛化血刀」,轉身向「鐵心書生」孫幻影厲聲叫道:「孫大哥,你既然這等說法,『勾魂令』又從不許人違拗,小弟無可奈何之下,只好多有得罪的了!」
他是一面發話,一面緩步向「鐵心書生」孫幻影,並從孫幻影的眼神之內,發現森厲凶芒,遂越發知道他的心中打算,已被自己猜對!
這種對人暗擊舉措,必須聲色不動,發難於無法預料之中!「活判」姜熙早把「黑無常鬼」的所立位置記准,故連身都不回,只在話音剛了之際,反臂一甩,「柳葉七飛化血刀」,便化成一線寒芒,向「黑無常鬼」的胸前,電疾飛去!
「鐵心書生」孫幻影果然趁著「活判」姜熙這發刀襲擊對方機會,動作捷如石火電光般,右手取出一粒比核桃略大的紫色彈丸,左手取出一具蓮蓬頭似的黃色圓筒!
但他們心機雖深,「黑無常鬼」卻心機更深! 他們的動作雖快,「黑無常鬼」卻動作更快!
他的動作是左手屈指一彈,右手凌空一甩!
左手屈指一彈,是彈出一股銳嘯勁風,向「活判」姜熙所發「梆葉七飛化血刀」上撞去!
右手凌空一甩,是把「金鏈黑骷髏」甩出,化成一線金光,向「鐵心書生」孫幻影的胸前飛去!
「柳葉七飛化血刀」因尚未飛到散勁分刀距離,故而被「黑無常鬼」彈指勁氣擊中之時,仍是一線寒芒!
但這股勁氣太強,居然把七柄合在一起的薄薄飛刀,完全擊碎!
「柳葉七飛化血刀」既碎,自然寒星亂飛,使靜坐一旁.不敢妄動的「陰風寨主」常元慶,「追魂弔客」林小沖,異常倒霉的挨了不少,各自發出一聲慘哼,便即倒地!
狄索雲則真是吉人天相,有驚無險!雖然飛來不少寒星,但竟未使她受傷,最接近的一點寒星,也只把狄素雲所著黑袍袍角,打穿了一個小孔!
這時,「活判」姜熙不禁呆若木雞,並全身漸起抖顫!
「黑無常鬼」冷笑一聲說道:
「膿包貨,你不要怕,我今天總要留上一個活口,故而不會殺你!你且回過頭去,看看你那孫大哥吧!」
「活判」姜熙聽對方要留活口,答應不殺自己,這才心膽稍壯,慢慢回過頭去,向「鐵心書生」孫幻影注目!
孫幻影右手仍然握著紫色彈丸,左手仍然握著蓮蓬形圓筒,但卻坐在原地,動都不動,好像是尊廟宇之中泥塑木雕的「閻羅天子」!
但仔細注目之下,卻看出孫幻影的心窩部位的衣衫之外,多了一具黑色骷髏!
換句話說,就是「黑無常鬼」適才脫手甩出的「金鏈黑骷髏」,恰好打中孫幻影的心窩,金鏈穿過胸腹,透出後背,卻把「鏈墜黑骷髏」,留在他胸前衣衫以外!
「黑無常鬼」從所著黑袍以內取出一柄匕首,及一具軟軟革囊,遞向「活判」姜熙,沉聲說道:「姜熙,你去替我把『鐵心書生』孫幻影的人頭割下,裝在革囊以內,並把『勾魂令』取回!」
「活判」姜熙雖然是一身頗為威風的「判官」打扮,但如今卻比個小鬼還要可憐!戰戰兢兢地,接過匕首革囊,便如命割下孫幻影的人頭,裝在囊內,並把那條金鏈黑骷髏取回,拭去穿胸而過的鏈上血污,向「黑無常鬼」,雙手捧上!
「黑無常鬼」收起「金鏈骷髏」,把革囊掛在腰間,手中持著那柄寒光閃閃匕首,向「陰風寨主」常元慶,及「追魂弔客」林小沖看去!
這兩名綠林巨寇,不但早死,竟連全身骨肉,也均化盡,只勝下兩堆黑袍,及兩灘膿血!
「黑無常鬼」冷笑一聲,目注「活判」姜熙問道:「姜熙,你那飛刀之上,是否淬有劇毒?」
姜熙不敢隱瞞,顫聲答道:「那……那……是『柳葉七飛化……化血刀』!」
「黑無常鬼」聞言哼了一聲,緩緩說道:「你把雙手伸出,不許閃躲,否則我便點你的『五陰絕脈』!」
姜熙雖知不妙,但那敢絲毫違抗?只好緊咬鋼牙,抖抖顫顫地,伸出了一雙手掌!
「黑無常鬼」匕苜一揮,寒芒電落,那「活判」姜熙卻發出一聲淒厲絕倫的慘哼聲!
姜熙的一雙手掌,生生被齊腕剁落!
狄素雲幾乎不忍再看,暗想這「黑無常鬼」不知究竟是什麼來歷?眼前一般綠林巨寇,雖均被他殺光,但手段卻賺過份殘忍,還不知少時還要怎樣對付自己?
「黑無常鬼」就在「活判」姜熙的肩頭之上,拭去匕首血跡,收入懷中,向他沉聲說道:「你這膿包貨色,快替我滾,濃得遠些!下次再若撞在我的手中,縱不殺你,還要挖掉你兩隻眼睛!」
姜熙聞言,自然趕緊閃動身形,電疾遁去!
「黑無常鬼」見姜熙遁去,遂走到「鐵心書生」孫幻影的無頭屍身之前,取起那蓮蓬形圓筒,及紫色彈丸觀看!
略一注視之下,「黑無常鬼」忽然失聲自語叫道:「哎呀,我真想不到這是極厲害的『九煞分屍劍』,和『菩提度厄珠』呢!」
「黑無常鬼」的這幾句話兒,不是用怪異話音說出,而是一種妙齡少女玉潤珠圓的啼鶯聲。
這幾句啼鶯聲,聽在狄素雲耳中,若非她「麻穴」被點,身不能動,幾乎要吃驚得跳將起來!
因為對方殺人取頭與「鐵心書生」孫幻影定有深仇,會不會是自己朝夕想念,而苦於不知下落,無法找尋的同胞姊姊狄墨雲呢?
狄素雲正在疑思,那位「黑無常鬼」卻把「九煞分屍劍」,「菩提度厄珠」收起,一面脫去身著黑袍頭戴面具,一面格格嬌笑說道:「我扮了半夜鬼物,如今也該做做人了!」
話音方了,狄素雲眼前一亮,只見適才那「黑無常鬼」,業已變成一位長髮垂腰的絕美黃衣少女!
狄素雲見了這黃衣少女的絕代容光,越發認定她就是與自己從襁褓中便相離散的同胞姊妹!
但她因「啞穴」被點,這「姊姊」二字,只能在心頭盤旋,卻無法叫得出口!
黃衣少女姍姍蓮步,走到狄素雲面前,向她微笑說道:「這位仁兄,請恕我出手冒犯,使你受委屈了!」
狄素雲聽得心中一喜,以為對方既向自己陪話,必會替自己解開穴道,便可把所疑之事,問個清清楚楚!
誰知黃衣少女卻未如她所想,只是滿面春風地,繼續含笑說道:「像你這等人物,性情定然高傲絕倫,今夜平白被制甚久,倘若穴道一開.必對我怒加斥責!而我脾氣更壞,受不得氣,可能因此成仇,應該力加避免!還請這位仁兄體諒我是對你印象不壞,才不替你解開穴道!」
狄素雲聽了她這番話兒,不禁心中叫苦!
黃衣少女又復笑道:「仁兄多受委屈,今夜只聽我說,倘若我們真有緣份,他日再能相逢我定然閉口不言,只聽你說便是!」
說到此處,坐在狄素雲身畔,揚眉笑道:「仁兄大慨想不到我們並非初次相逢,我認得你就是在『天台山』中搶走『天台跛叟』閔家騮六根『雷火飛龍管』,及一塊『羅公膺鼎』的身懷絕學的白衣儒生!」
狄素雲好生驚訝?暗忖這黃衣少女對「天台」之事,說得絲毫不錯足證確曾目睹,但自己當時怎會毫未發現他的蹤跡?
這時,黃衣少女又自嬌笑說道:「為了證實我的眼力,請仁兄恕我再度唐突,讓我撕破你這件業已無用的裝鬼袍,細看一下,到底是不是『天台』所見的白衣俊容?」
話完,果然毫不客氣地,「哧哧」幾聲,便把狄素雲所著的黑袍撕掉!
狄素雲因天性愛白,在這寬大黑袍之內,仍然穿的是一件白色儒衫!
黃衣少女目光一注,便自微笑說道:「我所料果然不差,但請仁兄不要動怒,因為你雖不能開口說話,我卻猜到你必有三項問題,如今先由我代你發問,再由我自己答覆!」
狄素雲聽得不禁暗自失笑,心忖不論這位長髮垂腰的絕美黃衣少女,究竟是不是自己姊妹,她這等處處別開生面的奇特行為,也著實有趣透頂,極富吸引之力!
黃衣少女秀眉雙揚,微笑說道:「我猜猜你第一項問題,必是想問我為何要對『鐵心書生』孫幻影如此處置?」
狄素雲雖然無法出聲,也無法點頭,但卻竭力從兩道眼神之中,向黃衣少女表示她這種猜想,完全正確!
黃衣少女與她目光一對,便自笑道:「關於這項問題,我只能答覆一半!就是我與『鐵心書生』孫幻影之間,結有血海深仇!至於究是何等血海深仇?則請恕我固關係太大,未便相告!」
狄素雲從這「血海深仇」及「關係太大」八個字兒之上,越發認定眼前的黃衣少女,就是自己的胞姊狄墨雲!
黃衣少女眨眨眼皮,再向狄素雲嬌笑說道:「你第二項問題大概是要問我為何連殺四名江洋巨寇,手段那等狠辣,並把『活判」姜熙,剁去雙掌?」
這項問題,確實又被黃衣少女猜對,正是狄素雲心中想問,而無法出口之語!
黃衣少女頗含情意地,看了狄素雲兩眼,繼續笑道:「這個問題,根容易答覆,因為他們都是壞事做得太多的大大壞蛋!故而我才處置得那等狠辣,不單是為我自己報仇,也等於是替天行道,給他們一些報應!」
狄素雲心中雖對她這論調,有些不以為然,但無法出口,加以辯斥!
黃衣少女笑道:「你第三項問題,必然是想問我的姓名來歷?」
狄素雲聽她這樣說法,遂以一種迫切心情,向黃衣少女凝視,看她怎樣答覆?
黃衣少女雙眉微揚,嬌笑說道:「我的姓名與師門來歷,向不告人,但卻可以把我『冷面仙姬』的外號告你,下次再若相逢,我叫你『白衣俊客』,你叫我『冷面仙姬』便了!」
說到此處,這位「冷面仙姬」的眉宇之間,突然浮現了一種淡淡幽怨,微歎一聲,目光盯在狄素雲的臉上,搖了搖頭,緩緩說道:「我知道你一身武功不俗,人品又生得這等可愛,但可惜你火候還差,仍然打不過我!唉,可惜,可惜……」
這黃衣長髮的「冷面仙姬」,一面連呼「可惜」,一面站起身形,向狄素雲微微揮手,宛若月下幽靈似地,冉冉飄飄,隱沒在林木之內!
狄素雲悵然矚目,眼看著這位八九成是自己渴欲相尋的胞姊狄墨雲,飄飄走去,隱入深林,心頭在茫茫之中,又加了一層疑惑!
這層疑惑就是那黃衣長髮的「冷面仙姬」,在臨別去前,口中喃喃連呼的可惜,可惜……
因為無論何人,只有可惜自己的武功火候,難勝別人!但這「冷面仙姬」,卻為何一反常態,認為自己武功火候尚差,打不過她,而神色幽怨地,連呼「可惜」?
但沉思未了,她的心頭疑惑,卻已轉變成莫大驚急!
狄素雲驚急的是「冷面仙姬」業已走去,這「湖心鬼島」之上,只勝下自己一個「啞麻」兩穴被點,身不能動,口不能言之人,豈非要活活渴餓而死?
她越想越怕,越想越急,不禁急得叫了一聲「哎呀」!
狄素雲口不能言,這聲「哎呀」,本是心中暗歎,但誰料不知不覺間,喉音已復,「哎呀」兩字,「自沖」而出!
狄素雲適才由疑轉驚,如今再復由驚轉喜,暗想自己既能言,便應該身也能動才對!
她一面轉念,一面拭探著站起身形!
果然,「啞麻」二穴早解,能夠霍然起立!
狄素雲真氣提處,運用「傳音及遠」神功,接連高聲叫道:「姊姊……姊姊……」
夜寂寂,月茫茫,聽不見絲毫回答!
狄素雲含著滿眼眶的淚珠,縱身趕出深林,到了島邊,只見水雲如霧,密罩「鄱陽」,除了自己來時所乘舟船以外,哪裡還看得見半點人影船影?
好容易骨肉相聚,偏偏又未交片語,又是姊妹分離,狄素雲不禁心頭一酸,淚落如雨!
但伊人早杳,傷心何益,狄素雲默然流淚片刻以後,便仍上了來時所乘船隻,厚賞舟子,續游「鄱陽」,期望能再與那「冷面仙姬」相遇,探她到底是不是與自己自幼分離的同胞姊姊。
數日煙波,一無所獲,狄素雲只好於「鄱陽」西岸下船,仍按原計劃,入湘以赴龍三公子之約!
時間猶寬裕,狄素雲從容流覽,到處登臨,並在遇上江湖人物之際,有所探聽!
她一來是聽「十大寇」中僅餘的一名殺母深仇「萬毒仙翁」朱一飛的蹤跡下落,二來是探聽自己在「鄱陽鬼島」所聞「紙錢灰指甲,金鏈黑骷髏,令到如人到,江湖鬼見愁」等四句歌謠之內的「勾魂雙令」,到底代表了什麼人物。
她問起「萬毒仙翁」朱一飛蹤跡,那般江湖人物,尚只搖頭笑說不知,但一提「勾魂雙令」,對方均是悚然變色地,半語不答,匆匆別去!
不僅一處如此,居然處處如此,故而狄素雲走了不少路兒,也整了不少悶氣!
但她在氣悶之中,卻也頗為驚心,驚心那「但看令到如人到,能令江湖鬼見愁」的「勾魂雙令」,真蘊有震懾江湖的威風殺氣!
時光到了五月初三,地點也到了江西湖南交界的「幕阜山」境。
眼前是「幕阜山」腳的一個尚稱熱鬧鎮市。
狄素雲心中微悶,不願再趕夜路,遂在這鎮市之上,尋下一家乾淨旅店投宿,並命店家準備幾色酒菜,自斟自飲。
她方自舉杯,店小二忽然走來,垂手陪笑說道:「相公,小店恰好住有一位彈唱雙絕的年輕貌美姑娘,要不要叫她過來,唱上一曲,替相公侑酒!」
狄素雲想起龍三公子「擁妓時登白玉樓」之語,不禁豪情頓發,賞了店小二一兩白銀,命他把那歌妓,帶到自己房中。
片刻過後,簾櫳一起,走進了一位絕色佳人!
這位姑娘,年華約有雙十,青衣一襲,懷抱琵琶,容貌如仙,肌膚如玉,確是一位人見人憐的美人胎子!
狄素雲暗吃一驚,心忖想不到在這小小市鎮之上,還有身具如此姿色氣質的風塵人物?
因這青衣美女,是獨自走進房門,並無他人陪來,狄素雲遂指著桌邊的一張空椅,含笑說道:「姑娘請坐!」
青衣美女放下琵琶,斂衽稱謝,並伸出纖纖玉手,替狄素雲斟了一杯酒兒,輕啟珠唇,慢吐駕聲地,流波含笑問道:「相公尊姓上名,怎樣稱謂?」
狄素雲微笑答道:「我叫狄素雲,姑娘你呢?」
青衣美女幽幽一歎說道:「風塵賣笑,玷辱祖先,賤妾已不願再提姓名,狄相公便叫我『十三娘』吧!」
狄素雲聞言笑道:「這『十三娘』三字何來?難道姑娘會在兄弟姊妹中,排行第十三麼?」
青衣美女眼眶微紅,搖頭答道:「賤妾幼失怙恃,獨孤一身,那裡來的兄弟姊妹?這『十三娘』三字,只是取意於白香山『十三學得琵琶成,名屬教坊第一部』的兩句詩兒而已!」
狄素雲一來因同是女兒,惺惺相惜,二來見這「十三娘」不僅仙姿玉質,連吐屬亦極為高尚! 如今既被自己勾動愁腸,暗傷身世,遂想對她略為安慰地,秀眉雙揚,含笑說道:「十三娘大概要比我大上兩歲,你莫要自傷孤獨,我把你認作姊姊如何?」
「十三娘」想不到狄素雲竟有此話?「喲」了一聲,又驚又喜,連連搖手地嬌笑說道:「狄相公,你這句玩笑話兒,可要折煞我了!」
狄素雲微笑說道:「姊姊不要以為我是巧言相悅,向你取笑,白香山說得好:『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何況姊姊絕代仙姿定非風塵俗女,尚不知道你肯否訂交,看不看得起我狄素雲呢?」
「十三娘」靜靜聽完,秋波微注,看了狄素雲幾眼,滿面感激神色地,點了點頭,嫣然笑道:「既蒙狄相公,如此垂愛不棄,我杜……」
狄素雲因這位「十三娘」,氣質迥異俗女,心中早有所疑,故在聞盲之下,趕緊接口笑道:「姊姊是姓杜麼?」
「十三娘」訝然一笑,揚眉問道:「狄相公,你怎麼了?這個『杜』字,好像並沒有什麼值得驚奇之處!」
狄素雲此時已對這十三娘的來歷,猜出八九分,遂飲了半杯酒兒,看著她那如花嬌靨,含笑說道:「小弟驚奇的是我在一見姊姊之下,就覺得你應該姓杜,結果是果然姓杜!」
杜十三娘越發驚奇笑道:「狄相公,你越說越奇,怎會覺得我應該姓杜呢?杜少陵,杜牧之是詩人,杜如晦,杜君卿是名相,都與我這風塵賤妓,毫不相干,算來只有啼血杜鵑,或許會略似我的淒景身世?」
狄素雲笑道:「杜少陵,杜牧之,杜如晦,杜君卿,以及催歸『杜宇鳥』,似血『杜鵑花』等,都與姊姊無甚太大關係。但姊姊卻忘了一個與你關係極重的人了!」
說到此處,目光如電地,凝注在杜十三娘臉上,曼聲吟道:「高髻雲髫宮樣妝,春風一曲杜韋娘,司空見慣渾閒事,斷盡蘇州刺史腸!」
杜十三娘聽他吟完這一首唐人劉禹錫小詩,方自「哦」了一聲,向狄素雲流波微笑說道:「原來狄相公是把我與唐代名妓杜韋娘,發生聯想!」
狄素雲索性單刀直入地,秀眉雙軒,朗聲笑道:「杜韋娘那裡會比得上姊姊這等仙露風華,明珠光采?故用小弟看來,姊姊不是杜韋娘,而應該是賽韋娘呢!」
「賽韋娘」三字,聽得杜十三娘從一雙妙目之內,閃射出隱飾已久的異樣精芒,臉上神情也似笑非笑地,朱唇微啟,意欲發話。
狄素雲不等她開言,便即離席而起,向這杜十三娘深深一揖,含笑說道:「玉指神針,三湘名滿,琵琶一曲,到處飛綿!倘若小弟眼力不差,姊姊應該是譽重江湖的『神針玉指賽韋娘,杜飛綿杜女俠了!」
杜飛綿見來歷已被狄素雲看破,只好直認不諱地,點頭笑道:「我是杜飛綿,但不知狄兄是從何處得知我這庸俗名號?」
狄素雲因早就有意促成這位「神針玉指賽韋娘」杜飛綿,與盟兄龍三公子間的一段良緣!如今既遇其人,遂想略為試探她貞淫情性,一面移座靠近杜飛綿,一面含笑說道:「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何人不識君?小弟從武林友好口中,久仰姊姊芳名,今日在此相逢,委實是三生緣訂!」
杜飛綿見狄素雲話意分外溫柔,舉動也漸對自己親熱,目光中更彷彿噴射出如火情思!不禁嬌軀一顫,柳眉微蹙,伸手取了桌上琵琶,笑聲說道:「狄兄,你是否要聽我一曲琵琶?杜飛綿願將薄技酬知已!」
狄素雲搖頭笑道:「杜姊姊,眼前既不是當陽江頭,小弟又不是香山司馬,何必聽甚琶琶?姊姊適才有『名屬教坊第一部』之語,則如此良宵,豈容辜負?狄素雲要學『五陵年少爭纏頭』了!」
這句「要學五陵年少爭纏頭」之語,聽得杜飛綿雙頰生紅,見狄素雲的一張俊臉,幾乎要偎到自己腮邊,遂把座椅移後半步,囁嚅說道:「狄兄,請莊重一些,我……我……」
狄素雲聞言,故作不悅地,臉色微沉,接口說道:「杜姊姊,你隱跡風塵,閱人定多,難道單單看不起小弟狄素雲麼?」
杜飛綿聽了「閱人定多」四字,不禁頰上紅得發燒地,螓首微垂,用一種低得不能再低的羞澀語音答道:「狄兄,請莫見怪!我不是看不起你,只因杜飛綿雖然混跡風塵,但卻潔玉自守,只賣藝而不賣身!」
狄素雲裝作大為失望地,「呀」了一聲,跌坐椅中,滿面頹然神色!
她是易釵而弁,女扮男裝,看來比龍三公子還要風流俊逸幾分。自使杜飛綿對她影響極佳!在見了狄素雲如此失望神情,遂閉覺過意不去地,欲加安慰笑道:「狄兄……」
一聲「狄兄」才出,狄素雲便神色一正,抱掌說道:「杜姊姊,你雖然藏蕤自守,白壁無瑕,不容狄素雲隨意親近!但總應該許我百輛迎門,明媒正娶!」
杜飛綿心神微定,向狄素雲投過兩道充滿感激,而略含歉意的眼光,嫣然一笑說道:「多謝狄兄對我不加嫌棄,這等垂愛留情。但可否等杜飛綿唱完一曲以後,再復商量此事?」
狄素雲猜出杜飛綿不便正面作答,要想因歌示意,遂點頭笑道:「杜姊姊請作清歌,狄素雲願聞雅奏!」
杜飛綿手抱琵琶,「丁冬」「丁冬」地,先自略為調音,然後便撥動四弦,輕啟珠喉唱道:「君知妾有夫,贈妾雙明珠,感君纏綿意,繫在紅羅襦,妾家高樓連雲起,良人執戟明光裡,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擬同生死!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
歌聲一了,四弦亦默,杜飛綿含笑目注狄素雲,玉頰上羞喜盡祛,換虞了滿面湛湛神色!
狄素雲故意木然有頃,舉杯飲盡美酒,向杜飛綿默然一笑,緩緩問道:「杜姊姊,你已經有了意中人麼?」
杜飛綿毫不羞澀地,點頭笑道:「狄兄猜得不錯,我們頗為投緣,只是相逢恨晚!」
狄素雲雙眉一挑,搖頭說道:「杜姊姊,你不要騙我,你若真有意中人,應該並馳江湖,相偕嘯傲!為何還要琵琶賣笑,獨潿風塵?」
杜飛綿嬌笑說道:「狄兄問得有理,但我決非騙你!只因我先師精於風鑒,相出我天生命薄,注定身為人妾,否則定遭橫死,並會剋夫!故而我雖有意中情郎,卻要等他先娶了元配夫人以後,才能夠委身相就!如今只好獨嚼相思,遊戲風塵,但必須嚴守分寸,為他保持清白!」
狄素雲聽得失笑說道:「杜姊姊,你真相信這種虛無飄渺星卜風鑒之言麼?」
杜飛綿點頭正色說道:「這不是尋常星卜風鑒之言,我先師有『紫微神數』,向來毫無差錯!」
狄素雲歎了一口氣道:「杜姊姊既然這樣說法,我只好相信你了!但可不可以請你把你那意中人兒的姓名外號,告訴我呢?」
杜飛綿微笑答道:「他有姓,有外號,卻沒有名兒,向來是以排行為稱,叫做『風流游龍』龍三公子!」
狄素雲長歎一聲,目注杜飛綿,裝出若不勝情地,搖頭苦笑!
杜飛綿想對她略加勸慰,剛喚了一聲「狄兄」,狄素雲便已向她搖手歎道:「杜姊姊,你不必對我再加安慰!使君雖無婦,羅敷已有夫,相逢恨太晚,還我雙明珠,這是多麼令人腸斷之事!不是江州白司馬,淒然我亦濕青衫,狄素雲只有自怨緣慳,妒煞那位『風流游龍』龍三公子的了!」
杜飛綿無話可說,只好臉色一正,手抱琵琶,盈盈起立,向狄素雲斂衽為禮,轉身退出室外。
狄素雲裝做呆在椅中,也不相送,但等杜飛綿人影消失以後,卻秀眉雙挑地,微笑自語說道:「可人兒,這位『神針玉指賽韋娘』杜飛綿,真是一位出於污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的可人兒,我定要玉成此事,不讓我三哥錯過下這段大好姻緣!」
一面自語,一面尋出龍三公子贈送自己的那粒「魏武寶珠」,藏在袖中,緩步向杜飛綿所居的一間小室走去。
但杜飛綿似乎猜到狄素雲不肯死心,必會來相纏,竟毫未停留地,業已離開旅店。
杜飛綿既走,狄素雲遂覺意興闌珊,喚來店家,付了酒飯費用,想乘夜入山獨自踏月!
她是順著一條山徑,漫無目的地,西向緩步而行,但約莫走出三四里路,突然遇上岔事!
山徑之中,有人用白色粉末,灑出了四個大字,寫的是「請君止步」!
這「請君止步」四字,自然不一定是為了狄素雲而書,但狄素雲因山徑上別無他人,遂也就恰如所講地愕然止步!
地方一止步,半空中怪笑連聲,由排雲峭壁之間,縱落了兩條異常嬌捷人影!
狄素雲目光微注,不禁喜上心頭!
因為所縱落的兩人之中,竟有一人是自己與龍三公子苦尋未獲的「天台跛叟」閔家騮!
另外一人,則是一位鬚髮如銀,身材高大的微駝老叟!
狄素雲目注閔家騮,冷然問道:「閔家騮,你居然還敢見我?」
閔家騮狂笑說道:「我為什麼不敢見你?」
狄素云「哼」了一聲,伸手說道:「你在『鷹愁寨』中,所搶走的兩粒珠兒何在?趕快拿來還我!」
閔家騮苦笑答道:「終朝打雁之人,有時真會被雁兒啄了眼去!我剛把那兩粒寶珠弄到手中,展眼間卻又被人偷走!」
狄素雲怒道:「誰信你這種鬼話?」
閔家騮揚眉一笑,也向狄素雲伸手說道:「信不信由你,但你不能光向我要東西,也應該把我的東西,還給我吧!」
狄素雲惑然問道:「我有什麼東西,應該還你?」
閔家騮獰笑說道:「你在『天台山』中,趁我與黑煞頭陀,相鬥之際,偷走我六根『雷火飛龍管』,及一塊『羅公鼎腹』,難道就不應該還我?」
狄素云「哦」了一聲,冷笑說道:「雷火飛龍管是極為霸道之物,我怎肯還給你這等絕世凶人,助紂為虐!」
閔家騮歎了一口氣道:「那六根『雷火飛龍管』便算我送你之物,也無所謂,但『羅公鼎腹』,卻是非還不可!」
狄素雲笑道:「你這跛足老頭,何必這等裝腔作勢?你難道以為我還不知道那『羅公鼎腹』只是一塊假貨麼?」
閔家騮冷然答道:「你怎麼知道是塊假貨?」
狄素雲微笑答道:「鼎腹所鐫古篆,只是一篇短短古文,並非武學真言,自然那是假貨,我早已把它拋落深潭之下!」
閔家騮聽得神色一震,週身微顫,但卻竭力保持鎮靜,彷彿不甚關心似地,向狄素雲隨口問道:「你記不記得那鼎腹所鐫古篆,是篇什麼古文?及把它摔在何處?」
狄素雲冷眼旁觀,心如意鏡,竟從『天台跛叟』閔家騮口中,聽出了兩點事兒。
第一點是閔家騮本人定然不識古篆,又不敢將「羅公鼎腹」這等希世奇寶示入,故而尚不知道鼎腹所鐫,是些什麼文字!
第二點是從閔家騮的神情語氣看來,那塊已被自己拋去,鐫有唐人「陋室銘」的「羅公鼎腹」可能仍有價值,不是假貨!
狄素雲有見於此,遂不肯對「天台跛叟」閔家騮告以實言,故意胡扯說道:「你久居『天台』有『天台跛叟』之號,總該知道『天台山』中,有一片鵝毛沉底的百丈寒潭!」
閔家騮聽得臉色鐵青地,點頭說道:「我知道你所說鵝毛沉底的百丈寒潭,是水色如墨,漩渦無數的『墨龍潭』!」
狄素雲軒眉笑道:「我因識得古篆,知道鼎腹是假,遂一怒之下,把它掉落在『天台山墨龍潭』內!」
閔家騮「哼」了一聲,竭力保持神色平靜,緩緩問道:「你記不記得鼎腹所鐫,是篇什麼短短古文?」
狄素雲這時已知自己所拋鼎腹,多半是真,遂毫不考慮地,應聲答道:「那是唐人李白所作的『春夜宴桃李園序』,你一再迫問此事,是何用意?」
閔家騮微微一笑,目光側顧鬚髮如銀的駝背老人,駝背老人遂自懷中取出一隻小小金匣,向狄素雲雙手遞過。
猶素雲訝然問道:「這是何意?」
閔家騮笑道:「你只要打開這隻金匣,便知道我為何向你追問鼎腹所鐫,是什麼文字之故?」
狄素雲好奇心切,遂接過金匣,打開觀看!
誰知匣中竟空無一物?但匣盞才開,便覺有片淡淡香味,刺入鼻內!
狄素雲知道不妙,要想屏止氣息,卻已不及!只覺頭腦昏昏,頹然暈倒。
閔家騮駢指點了狄素雲穴道,才請駝背老人用解藥把她救醒!
狄素雲神智一復,知道自己空有一身絕學,竟在「鄱陽鬼島」以後,再度遭人暗算,不覺羞憤萬狀!
閔家騮向她冷笑說道:「你這小賊,簡直瞎了狗眼!我閩家騮做事,向來虛者實之,實者虛之,被你偷走的『羅公鼎腹』,是真正武林異寶!被那『冷面仙姬』倚仗『金鏈黑骷髏』信物,恃強逼索而去的『羅公鼎腹』,才是贗品假貨!」
狄素雲聞言,這才知道難怪自己把她認成同胞姊姊的那位「冷面仙姬」,說是曾於「天台山」中,見過自己,原來她在自己取走似假實真的「羅公鼎腹」之後,也曾向「天台跛叟」閔家騮,逼取了一塊似真實假的「羅公鼎腹」!
閔家騮向他看了幾眼,又自揚眉狂笑說道:「如今那塊武林異寶『羅公鼎腹』雖然被你這無知小賊,摔下鵝毛沉底的百丈寒潭,但我偏偏在『鷹愁寨』內,弄到『避水』『避火』兩粒寶珠,依然可以直下『墨龍潭』,取回失寶!」
說完,遂自懷中取出那兩粒曾令「鷹愁」群寇,為之艷羨的「魏武雙珠」,托在掌上!
狄素雲因深知「魏武雙珠」之內,只有「祛毒寶珠」是真,閔家騮掌中的「避水寶珠」及「避火寶珠」全是假貨!故而聞言之下,不禁心頭竊笑,晴忖倘若仗恃寶珠,膽敢潛入「墨龍潭」,則非死在那鵝毛沉底的無數漩渦之內不可!
這時,那位一直未曾開過口的鬚髮如銀駝背老人,忽向「天台跛叟」閔家騮冷冷問道:「賢弟,你真相信他會把那『羅公鼎腹』摔下『墨龍潭』麼?」
閔家騮點頭笑道:「那塊鼎腹不小,他分明未曾帶在身邊,大概不是說謊話。但大哥既然起疑,我就仔細搜他一搜也好!」
話完,便自走向狄素雲,意欲在她身邊,仔細搜索!
但閔家騮才一舉步,忽然慘哼半聲,便自身軀亂顫,搖搖欲倒。
鬚髮如銀的駝背老人見狀,竟不顧閔家騮的死活,只在他手中搶了「魏武雙珠」以一種極為靈奇迅疾的輕功身法,如飛遁走!
狄素雲大為驚奇,暗忖這是何人,竟會在極端危急之間,教了自己?
她正在驚奇之際,突自大堆嵯峨怪石之後,緩步走出了一位懷抱琵琶的絕色佳人!
狄素雲見來人竟是「神針玉指」杜飛綿,遂恍然悟出「天台跛叟」閔家騮,定是被杜飛綿的神針所制!
杜飛綿婷婷裊裊地,走到狄素雲面前,向他微笑說道:「狄兄,你大概想不到你心目中的『三湘俠妓,杜飛綿,卻是一名獨行女盜!我在旅店中,本想向你下手,卻因你垂愛甚深,才不好意思翻臉為敵!如今你是被人所制,我臨危相救,向你取些報酬,總不能算是起火打劫吧?」
狄素雲聽了她這番話,不禁有些哭笑不得!
杜飛綿妙目流波,又自笑道:「我方才聽得對方懷疑狄兄身上藏有一塊『羅公鼎腹』,這種武林異寶,人人艷羨垂涎,杜飛綿也有問鼎之心,只好略為得罪狄兄的了!」
話完,便動手在狄素雲身上,細加搜索!
不搜還好,杜飛綿才一動手搜索,便發現這位俊逸無儔的白衣秀士身上,竟有與自己相似之處!
她驚奇得縮手不迭,對狄素雲凝視有頃,然後再度伸手,把她頭上所戴儒巾揭去!
儒巾一揭,青絲滿頭,現出了狄素雲女孩兒家的本來面目!
杜飛綿柳盾微枕,看著狄素雲微笑說道:「狄姑娘,原來你與我一樣都是紅妝女子,杜飛綿到有點後悔才未曾滅燭留髡,與你卿卿我我,否則,倒看你這銀樣蠟槍頭的西貝相公,對我怎生打發?」
狄素雲聽得好不赧然,慢說穴道被制,無法開口,就算能夠說話.也不知應該說些什麼是好?
杜飛綿微歎一聲,含笑又道:「狄姑娘,你男裝時的那等英挺俊拔,蘊藉風流幾乎使我為之意亂情迷,忘了龍三公子!如今恢復了女孩兒家面目的這等花容月貌,國色天香,又使我自慚形穢,更添敬愛之感!我們之間的相識,既頗微妙,便不妨在妙上添妙,我要去找龍三,叫他向你求婚,然後杜飛綿甘居側室,彼此豈非成了永世相偕的一床三好?」
狄素雲想不到杜飛綿竟會有這種想法?不禁羞起心頭!暈生雙頰!
杜飛綿神色一正,繼續說道:「狄姑娘,我久走江湖,尚稱識人,看出你身懷武林罕見的絕世神功,但如今身受人制,卻是有所疏忽,戒心不夠!若非我感你垂愛盛意,暗中相隨,用『飛芒神針』,加以援手,試想在閔家騮等發現你是女兒身後,會成為一種什麼樣的不堪想像局面?故而杜飛綿奉勸姑娘,在這寸寸佈滿危機的險惡江湖之中,任憑你武學再高,也要隨時隨地,提高警覺,方免有所隕越!龍三公子仗劍江湖,嘯傲八荒,找他並不容易,我們如今一別,恐怕要到『峨嵋金頂爭金鼎』的明年八月中秋,再復在群雄會上,相見的了!」
話完,伸手替狄素雲戴好儒巾,並略按穴道,便自含笑揮手,飄然而去!
狄素雲略一運行真氣,發覺流暢無礙以後,杜飛綿業已走得無蹤無影!
再看「天台跛叟」閔家騮時,卻見他是被三根極小極細的「飛芒神針」,打中眉心要害,早就氣絕死去!
狄素雲動手掘坑,草草掩埋了閔家騮,便自繼續西行,往「湖南」境內走去!
但心頭情緒,卻甚為複雜!
她思緒如雲之中,最主要的三種情緒,是極為羞愧,萬分驚奇,與異常尷尬!
極為羞愧的是自己雖為恩師「玉劍觀音」空明師太的心愛傳人,卻在「鄱陽鬼島」,及這「幕阜山」中,兩度遭人暗算!尤其是適才更為驚險,若非杜飛綿施展「飛芒神針」,殺死閔家騮,嚇走駝背白髮老叟,則自己真可能被這兩名江洋巨寇,辱及女兒清白,喪盡師門盛譽!
萬分驚奇的是那塊上鐫唐人劉禹錫「陋室銘」的「羅公鼎腹」,竟屬真貨?既被自己拋落「天台山」中,與龍三公子初次相逢處的那潭清泉之內,則大可索性不去理它,且等明年中秋,參與「峨嵋金頂大會」看其餘三塊鼎腹,三隻鼎足,及兩隻鼎耳,究竟落在誰的手中以後,再作適當處置!免得帶在身邊,會為它到處生事,添了許多無謂煩惱!
異常尷尬的是「神針玉指賽韋娘」杜飛綿,在發現自己女孩兒家本相以後,竟有與自己同事一夫之念?但願找不著龍三公子,否則豈不尷尬異常,使自己與龍三公子間的金蘭盟約,都不便再復繼續!
狄素雲心事既然如此複雜,遂無興再到處登臨,竟於五月初九,便趕到了「洞庭湖」畔!
到了「洞庭湖」,自然免不了去往號稱為天下第一名樓的「岳陽樓」上小酌,眺覽四周風物!
但約期是五月十七,如今才五月初九,早了八天之多,「岳陽樓」上,哪裡會有龍三公子蹤跡?
狄素雲獨自擎杯,一面憑欄展眺,一面也欣賞古住今來墨客騷人等在這「岳陽樓」上,所留題的詩詞聯語之屬!
最引得她注目欣賞的,是一副長聯,上下楹分書著:
「一樓何奇,杜少陵五盲絕句,范希文兩字關心,騰子京百廢俱興,呂純陽三過必醉,詩耶?儒耶?吏耶?仙耶?前不見古人,使我愴然淚下!
諸君試看,洞庭湖南極瀟湘,揚子江北通巫峽,巴陵山西來爽氣,岳州城東道嚴疆,瀦者!流者!峙者!鎮者!此中有真意,問誰領會得來?」
狄素雲仔細看完,失聲讚道:「史實風光,文情兩美,硬語盤空,起結尤絕!這副長聯,的屬聯中傑作!」
她語音方了,忽然聽得身邊有一個蒼老口音,笑聲叫道:「相公,我老花子雖然流落在乞討之中,但因早年喝過一些墨水,遂也頗為喜愛這名山勝地的聯對濤詞!並因性愛對聯,每到一處便擇佳誦記,直到如今,業已記下了一千三百六十四副之多。
狄素雲聞聲側顧見向自己發話之人,是個衣衫雖襤褸,但並不骯髒,神情更高朗絕俗的老年乞丐!
她看出對方是位風塵異人,遂一面伸手讓坐,一面含笑說道:「老人家這能記普天之下的勝景名聯,竟達一千三百六十四副之語,有些誇大了吧?」
老花子搖頭笑道:「絕不誇大,相公倘若不信,無妨考我,但為了提高興趣,必須先訂個賞罰條件!我答得出時,相公賞我三杯,答不出時……」
狄素雲對這老花子有意結交,知他天生海量,意在飲酒,遂不等對方話完,便自接笑道:「老人家若是答不出時,我要罰你三杯!」
話完,並吩咐酒保,添上兩色酒菜,及十斤美酒!
老花子大喜說道:「相公真是一位知情識趣的妙人兒,這樣一來,我無論獲賞獲罰,都有酒喝,大可背誦名聯三百副,開懷醉倒岳陽樓了。」
狄素雲不信他真有如此博聞,遂有意略加試探,斟了三杯美酒,擺在老花子面前,含笑說道:「武昌黃鶴樓頭,聯語頗多,其中有位李聯芳所作,老人家能記得麼?」
老花子毫未思索地,應聲吟道:「數千年勝跡,曠世傳來,看鳳凰孤岫,鸚鵡芳州,黃鵠漁磯,晴川傑閣,好個春花秋月,只落得勝水殘山,極目古今愁,是何時崔灝題詩,青蓮擱筆?
一萬里長江,幾人淘盡?望漢口斜陽,庭湖遠浦,瀟湘夜雨,雲夢朝霞,許多酒興詩情,僅留下蒼煙晚照,放懷天地窄,都付與笛聲縹緲,鶴影翩躚!」
吟完,飲盡三杯,向狄素雲含笑說道:「相公,我大概背得不錯,這三杯算是賞酒!」
狄素雲見他應答如流,不禁好生仰佩,立意再試一次,揚眉問道:「老人家記不記得『採石磯太白樓』上,有副黃琴士所作名聯?」
老花子依然應聲笑道:「侍金鑾,謫夜郎,他心中有何得失窮通?但隨遇而安,說什麼仙?說什麼狂?說什麼文章聲價?上下數千年,只有楚屈平,漢曼倩,晉陶淵明,能彷彿一人胸次!
踞危磯,俯長江,這眼前更覺天空海闊!試憑欄遠望,不可無詩!不可無酒!不可無奇談快論!流連四五日,豈惟牛渚月,白雲,青山煙雨,都收來百尺樓頭!」
吟完,大笑說道:「相公,你不要再考我了!因為這『岳陽樓』頭,景色雖佳,酒卻並非上上之質,倘若喝得太多,會頭痛呢!」
狄素雲聞言,猛然想起石老人曾經送給自己一小葫蘆稱為「百花之精」的「猴兒藥酒」,遂自懷中取出,向老花子微笑說道:「老人家,我考不倒你,不太服氣,還想再考你最後一次!你若嫌這『岳陽樓』頭的酒質欠佳,我倒有法兒化腐朽為神奇呢!」
一面說話,一面打開葫蘆,向那十斤酒中,滴了幾滴!
老花子嗅得酒香,幾乎驚喜得從座中跳了起來,瞠目揚眉問道:「相公,你這小葫蘆中,是什麼仙家妙藥?怎麼滴了兩三滴後,便使這十斤俗酒,變成具有罕世難得『猴兒酒』的芳香氣味了呢?」
狄素雲笑道:「老人家不必多問,且再讓我考上一次!反正無論是賞是罰,總會有這奇香美酒可飲!」
老花子點頭笑道:「請考,請考!」
狄素雲目光一閃,緩緩問道:「北嶽恆山『紫蓋峰』腰,有座『寶相庵』庵中『觀音殿』上,懸著一副對聯,老人家知不知道所書何語?」
老花子目中忽現奇光,向狄素雲仔細盯了兩眼,未答所問地,揚眉笑道:「相公尊姓上名?」
狄素雲笑道:
「我叫狄素雲,老人家怎麼不答我所問了呢?」
老花子搖頭歎道:「狄相公委實厲害,『恆山紫蓋峰』腰的『寶相庵』,是被當世武林白道人物,尊為聖尼的『玉劍觀音』空明師太的修真養性之處!任何男子,均不許妄進庵門,卻叫我老花子怎能知道那『觀音殿』上所懸聯語,是寫些什麼?」
狄素雲斟了三杯酒兒遞過,向老花子含笑說道:「老人家總算是飲了我三杯罰酒!」
老花子舉杯飲盡,咂咂嘴唇,失聲讚歎說道:「難得,難得,這十斤俗酒,真變成我生平僅僅嘗過一次的絕世美味『猴兒酒』了!」
狄素雲揚眉笑道:「老人家既愛此酒,儘管暢飲,倘若捨不得一次飲盡,狄素雲吩咐酒家,準備一隻大葫蘆,讓老人家把余酒帶走!」
老花子大喜說道:「狄相公,你既然如此慷慨,我老花子也要送你一件東西,以為答報!」
狄素雲剛想推謝,但目光注處,臉上忽現奇詫神色!
原來,這老花子竟從懷中取出兩隻不圓不扁連環相扣,並滿鐫古篆的黝黑奇形鋼圈,遞向自己!
狄素雲接過鋼圈,略一把玩,也未細看圈上所鐫古篆,便自揣入懷中,向老花子笑道:「老人家所賜之物,狄素雲自當拜受珍藏,但不知道這兩隻連環鋼圈,是一種奇妙兵刃?還是……」
老花子搖手笑道:「這東西沒有名稱,狄相公把它當作古董珍藏?把它當作辟邪之物,隨身佩帶?抑或當作『鴛鴦扣』,『兩相環』等兵刃使用?均無不可!」
狄素雲抱拳笑道:「老人家風塵奇俠,江湖異人,狄素雲既然有幸拜識尊顏,理應請示名號,老人家願否見告?」
老花子微笑答道:「我叫上官智,大約在數十年前,江湖人物曾經送了我一個外號,叫做『遊仙酒丐』!」
狄素云「哎呀」一聲,正待站起身形,卻被這「遊仙酒丐」上官智伸手相攔,含笑問道:「狄相公,你忽然又對我客套則甚?」
狄素雲笑道:「老人家是『風塵雙異』,號稱『乾坤一丐』羅九公羅老前輩的師兄,俠蹤難現江湖,狄素雲欽慕已久,師門中又有淵源,怎不應執後輩之禮?」
「遊仙酒丐」上官智向「岳陽樓」下,遠遠看了一眼,雙眉連軒,向狄素雲含笑說道:「狄相公,我的對頭來了,必須躲他一躲,只好向你告辭!你對我所送的那兩隻『連環鋼圈』,無妨時常把玩,但不可令旁人細看!」
狄素雲聞言,遂又自懷中取出那對連環鋼圈,仔細注目,方看出其中一隻鋼圈上所攜古篆,並非字跡,而是六十四個手舞足蹈人形!
但另外一隻鋼圈下所鐫古篆,不僅是字,並是一篇古文,更很奇巧無倫地,恰是自己向那業已死去的「天台跛叟」閔家騮,曾經信口捏造,說是鐫在拋落「天台山墨龍潭」那塊「羅公鼎腹」之上的「春夜宴桃李園序」!
狄素雲雖然不知這只鐫著「春夜宴桃李園序」古文的鋼圈,有何妙用?但卻看出另一隻鋼圈上所鐫的六十四個手舞足蹈人形,是種神奇武學!
她在萬分高興之下,正待吐露師門來歷,及真實身份,以後輩之禮,向這宛若神龍隱現,蹤跡久絕江湖的「遊仙酒丐」上官智,深深致謝!卻未料到上官智已在自己對連環鋼圈注視之際,悄然離去!
狄素雲見這位與自己師門中頗有淵源的前輩奇俠已走,不禁秀眉微蹙!
酒家恰在此時,取了一隻大酒葫蘆走來,向狄素雲陪笑說道:「相公是不是要把這十斤美酒,用葫蘆裝起,送給那位老爺子麼?」
狄素雲聞言一喜,趕緊點頭笑道:「正是如此,那位老人家今在何處?」
酒家笑道:「那位老爺子說是不願和什麼老對頭見面,業已走去,吩咐用葫蘆把酒裝好,存放樓上,他會隨時來取!」
狄素雲微微一笑,付了酒資,欲再坐看斜陽西墜以後,便即離去,買舟遊湖,飽覽洞庭夜色!
這時「岳陽樓」下忽然走上一位枯瘦得異乎常人,神情更又冷傲到了極處的灰衣老叟!
狄素雲一眼便即看出這是一位身懷絕技的武林異人,並想起「遊仙酒丐」上官智所說「老對頭」之語,遂頗為機警地,又復把那兩隻連環鋼圈,揣進懷內!
今日「岳陽樓」上,不知為何竟無甚遊人酒客,只有狄素雲,剛來的灰衣老叟,以及另外一位坐得距離狄素雲頗遠,獨自舉杯,四五十歲的藍衫儒士!
灰衣老叟才一上樓,用鼻微嗅,便向酒家說道:「酒家,你們這『岳陽樓』上的酒兒香味,著實不錯,替我來上十斤,並準備幾包可口酒萊!」
酒家「喏喏」連聲,立即送上這灰衣老叟所需酒菜!
灰衣老叟就在狄素雲鄰桌坐下,也自遠眺「洞庭湖」上,變幻極美的黃昏景色!
但他舉杯就唇,剛剛飲了一口酒兒,便勃然變色地,叫過酒家,沉聲問道:「我上樓之際,分明嗅得有絕世酒香,你們卻為何給我飲此俗酒?難道怕我付不起酒資麼?」
酒家莫名其妙,方自惶然,狄素雲卻已猜出其中緣故,一抱雙拳,向這灰衣老皇,含笑叫道:「這位老人家莫要動怒,方纔那異常酒香,是在下私人之物,不是這『岳陽樓』上的酒家所有!」
灰衣老叟「哦」了一聲,冷冷說道:「那奇香美酒,既是你私人之物,能不能賣我幾杯,我給你十兩銀子!」
他雖在說話,但目光卻仍遠注洞庭煙波,對於狄素雲連看都不曾看上一眼!
狄素雲嫌這灰衣老叟,過於冷傲,遂「哼」了一聲,揚眉說道:「老人家的十兩紋銀,為數不少,大可以之周濟貧民,積些慈功善德,何必用來買酒?』灰衣老叟聽出狄素雲語含譏刺,這才緩緩回頭,向她看了一眼!
這一眼,看得雙方都自吃了一驚!
狄素雲吃驚的是這灰衣老叟的兩道目光中,所含森冷狠毒的程度之深,乃是自己遊俠江湖以來,初次見到!
灰衣老叟吃驚的是這向自己出語譏刺的白衣少年,竟是一位如此英挺秀美的瀟灑出塵人物!
雙方目光一對,灰衣老叟居然收斂了冷傲神情,從那張枯瘦得異乎常人的臉龐以上,現出一絲笑容,向狄素雲緩緩說道:「小哥兒,我老頭兒走遍天下名山大川,所積慈功善德,不可勝數,那裡還用得著以銀錢周濟貧民?故而還是請你賣給我幾杯美酒,倘若嫌少?我便再加上一些!」
狄素雲微笑說道:「坐對名湖,宜有美厝,老人家既具劉伶之好,在下便奉贈一些……」
灰衣老叟不等狄素雲話完,便自搖手說道:「萍水相逢,誰要你送?我一定要買,因為我老頭子生平決不願接受旁人的半絲小惠!」
狄素雲被這怪老頭兒,勾起了少年傲氣,雙眉一挑,搖手笑道:「人各有志,不能相強!老人家既然不願受人點滴之惠,在下也鄙視金銀之氣!」
灰衣老叟聞言,不僅未曾動怒,臉上反到笑容更添地,目注狄素雲搖了搖頭,繼續說道:「我不信世間有人能不重黃金?我出你十兩金子一杯!」
狄素雲軒眉笑道:「自古英雄多愛酒,由來豪傑薄黃金!」
灰衣老叟看她幾眼,怪笑說道:「你是英豪,我出重價!願以百兩黃金,買你一杯酒兒如何?」
狄素雲道:「不賣!」
灰衣老叟笑道:「百兩黃金猶不動心,你倒真是一位倔強哥兒!我索性出個破天荒的高價,萬兩黃金如何?夠你再蓋上一座『岳陽樓』了!」
狄素雲被他勾起興趣,向這灰衣老叟,揚眉笑道:「自古酒狂,當推大白!但青蓮居士也不過只在他那處『將進酒』詩兒之中,說是『五花馬,干金裘,呼僮將出換美酒,與爾同消萬般愁』而已!如今,老人家竟出萬兩黃金,確實算得上是破天荒的高價錢了!」
灰衣老叟哈哈笑道:「李白一生蹭蹬,是個窮酸,怎比我嘯傲江湖,富有四海?何況茫茫天地如逆旅,百代光陰如過客,在蜉遊人生之中,能做上一件破天荒的事兒,總值得自傲!萬兩黃金一杯酒,供君另造岳陽樓,你再無不賣之理了吧?」
狄素雲故意刁難,微笑說道:「老人家身邊倘若拿得出萬兩黃金,在下便勉強遵命,否則卻請恕找還是只贈不賣!」
灰衣老叟一面伸手入懷,一面向狄素雲現出神秘笑容,楊眉說道:「小哥兒,你若是認為我身邊拿不出萬兩黃金?則你就大大的走了眼了!」
話音了處,自懷中取出一枚大才寸許的黃色金錢,向狄素雲凌空拋過!
狄素雲伸手接錢,並揚眉笑道:「老人家這小小一枚錢兒,便算是前古異物,恐怕也值不上萬兩黃金……」
語音至此忽頓,臉上並現出大大驚疑神色!
因為狄素雲把這枚金錢,接到手中以後,覺得輕飄飄地,毫不沉重,顯非金屬所製!
她柳眉雙蹙,注目細看,原來掌中只是一枚金黃色的紙錢,但錢上也宛如什麼「正德通寶」一般,寫著「權代萬金」四字!
這枚極為奇異的紙制金錢入目,狄素雲立時想起自己在「鄱陽湖湖心鬼島」之上,所聽到的「紙錢灰指甲,金鏈黑骷髏,令到如人到,訌湖鬼見愁」等四句歌謠,遂向那坐在鄰桌的灰衣老叟偷眼看去!
這一看,分外吃驚,只見老叟正自拈弄短鬚,手指上的指甲色澤,果非肉紅,而與他所著長衫一般.都是灰色!
灰衣老叟揚眉一笑,緩緩問道:「小哥兒,你氣宇骨格,確實不同流俗,但江湖見識方面,卻尚不知如何?你認為我這枚錢兒,值不值得上黃金萬兩?」
狄素雲絕頂聰明,心靈性巧,猜透像灰衣老叟這等絕世異人,均具怪癖,對方如不知其來歷,百般頂撞,均自無妨!但若知其來歷,再不服從,則立將勃然震怒地,變顏相向!
想到此處,便關照酒家,再送十斤酒來,並向灰衣老叟,含笑說道:「老人家既愛在下所飲的酒兒香味,便請移座共醉如何?」
灰衣老叟站起身形,緩步走過,目注狄素雲,以一種詫然神色,微笑問道:「小哥兒,想不到像你這等年輕之人,也知道我的紙錢價值!」
狄素雲一面仍在玩弄那枚上書「權代萬金」字樣的金色紙錢,一面彷彿不甚在意地,應聲笑道:「老人家請坐,但你這話兒,卻說錯了!在下又非三歲孩童,那裡會相信這枚小小紙錢竟具有萬金重值?」
灰衣老人臉上笑容一收,冷然問道:「你既不相信我這紙錢價值,卻為何請我過來,同桌飲酒?」
狄素雲笑道:「我雖不相信老人家有錢,卻覺得老人家有趣,才願意請你放懷一醉!」
灰衣老叟拂袖而起,滿面不悚地神色,向狄素雲伸出手來,沉聲說道:「這種酒兒,我不願飲,你趕快把那枚紙錢還我!」
狄素雲索性逗他把那金色紙錢,揣進懷中,搖頭笑道:「老人家你自詡為老江湖,走南闖北,遍歷東西,難道連這點江湖規矩,都不懂麼?」
灰衣老叟嘯傲武林,從無敵手,把一般江湖豪傑,簡直役如奴婢,使他們望影心驚,生平何曾受過人半點斥責?半絲譏刺?
如今狄素雲靈心妙舌,左嘲右諷,真把他聽得連連搖頭,怒極而笑,目閃奇光,揚眉問道:「小哥兒,你說說看我老頭子有什麼不懂江湖規矩之處?」
狄素雲微笑答道:「銀錢過手不退,貨物出門不換,這總是江湖常規!如今我的貨物雖未出門,但老人家的銀錢卻已過手,這樁買賣,算是做定了呢!」
灰衣老叟皺眉說道:「我那枚錢兒,倘若不值萬金,便是一片廢紙,你這買賣不蝕本麼?」
狄素雲點頭笑道:「老人家且請坐下,不要這樣站著,我這個買賣人,與眾不同,情願以十斤美酒,換你一枚紙錢,做成這樁大虧血本生意!」
灰衣老叟聽完,又復坐下,但兩道奇亮如電,森冷如刀的異樣眼神,卻緊盯在狄素雲臉上,不住掃來掃去!
狄素雲被他看得心中好生怙惴,但仍強自鎮定地,含笑問道:「老人家,你這樣看我則甚?」
灰衣老叟怪笑說道:「你覺得我有趣,我也覺得你頗為有趣!」
狄素雲哈哈笑道:「大家都覺有趣,豈不絕妙?常言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如今我們業已講了許多話兒,顯然頗為投機,應該千杯恨少地,彼此縱懷暢飲的了!」
這時,酒家已把十斤酒兒送來,灰衣老叟目光微注,皺眉說道:「這還是岳陽俗酒!」
狄素雲軒眉笑道:「俗酒與俗人一般,俗人倘若添點靈心,細細開導,便能變成雅人!俗酒倘若添點妙藥,慢慢調和,便能變成美酒!」
灰衣老叟笑道:「這樣說來,你懷中帶有能把俗酒變成美酒的罕世妙藥?」
狄素雲點頭笑道:「那是自然,否則我又怎敢收受老人家所付給我的萬金重價?」
話完,取出石老人所贈的小葫蘆來,向那十斤酒兒,滴了兩滴,略一調動立即奇香四溢!
灰衣者叟連嗅幾嗅,「呀」了一聲,點頭微笑說道:「小哥兒,難怪你那等誇口,我老頭子今日受惠已多,居然嘗到多年未飲的『猴兒酒』了!」
狄素雲因未辨灰衣老叟語意,遂斟了兩杯兒,舉杯微笑說道:「老人家請,常言道『貨賣識家』,你既能認出這是『猴兒酒』來,買賣縱然蝕本,我也心甘情願的了!」
灰衣老叟擎杯微笑,卻未就唇飲用!
狄素雲則酒才沾唇,便自驚魂欲絕!
原來杯中之酒,仍是岳陽俗釀,那裡具有什麼「猴兒酒」的奇香絕味?
狄素雲人既聰明,大驚以後,便即恍然悟出灰衣老叟適才所說「受惠已多,居然嘗到多年未飲的『猴兒酒』了」之語,含有深意,分明對方業已施展曠代神功,在連嗅幾嗅之下,即把酒中精華,吸收罄盡!
灰衣老叟施展曠代神功,連嗅幾嗅,吸盡酒中精華後,緩緩站起身形,向狄素雲微笑說道:「小哥兒,酒中精華已盡,糟粕無須再飲,我謝謝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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