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夜雨十年燈 正文 第二十七章 孰與倫比一豪傑 不分軒輊兩奇人
    儘管他們走得很慢,依然在第十八天頭上走到了揚州城。

    三人中只有朱蘭是憂心如焚,精神不安。

    韋明遠笑著打趣地道:「蘭妹,梵淨山出來的人,多半是心冷似水,只有你還丟不開兒女情懷。」

    朱蘭臉色微紅道:「不是我丟不下,我是在替湄兒著急,他那個火爆性子,兩條腿不能行動,不知要多受罪呢。」

    韋明遠朗聲大笑道:「這小子還會受罪,照你所講那天的情景,他簡直是比帝王更享福。醇酒美人,我倒怕他是樂不思蜀呢。」

    朱蘭啐了一口道:「沒正經,這也像個做老子說的話。」

    韋明遠更加大笑起來,連一向莊重的慎修也微露出一點笑意。

    朱蘭卻緊皺著眉頭道:「明遠,我看你也別太放心了,那姓聶的婦人,武功高得出奇,那天送我上岸的一掌,勁力無儔,卻一點也沒有傷到我。」

    慎修也點頭道:「不錯!掌力能練至剛柔隨意,收發由心,確實已臻爐火純青之境,當我在玄真官中之時,的確眼高一切,這次下得山來,才覺得天外有天。」

    韋明遠道:「對這一點我從不感到驚奇,這些日子我奇人異士看得太多了,奇怪的是以前怎麼從來不見他們出現。」

    慎修微笑道:「這大概總是曲高和寡之恨罷,從前碌碌江湖,儘是欺世盜名,不學無術之徒,所以提不起他們的興趣,現在出了你這麼一位絕世高手,他們自然不甘寂寞,想出來一較高下了,世間代代有良馬,千古伯樂只一人。」

    韋明遠被說得臉上一紅道:「師兄!您怎麼也跟小弟開起玩笑來了。」

    慎修正色道:「我說的是真話,絕不是開玩笑,我這次下山,本來只是想一祭祖瑩,聊盡人子之責,及至看到師弟雄姿英發,倒促起我一個雄心。」

    韋明遠奇道:「師兄有何壯志。」

    慎修道:「方今江湖人才凋零,九大劍派,名存實亡,我倒想起來組織天龍一派。」

    韋明遠大聲道:「對!恩師與師母蜚聲江湖,可惜享壽不永,師兄若有意起組天龍派,小弟一定鼎力相助,為師門一振聲譽。」

    慎修微笑道:「我雖有意於此,然而以我的本事,在武林尚不夠號召力量。」

    韋明遠道:「這個師兄無須擔心,此事有小弟擁護,再加上瓊妹梵淨山之基礎,必可以在武林中佔一席之位。」

    慎修道:「有你與杜師妹相助,此事當然可行,但不知由你直接起來號召,豈非更響亮一點,而且我已悟澈離世獨立,絕非修真之道,所以我準備回海南與神主相商,將玄真搬來作你後盾,則天龍一幫,足可領袖武林,為天地一申正氣,為生靈造無窮幸福。」

    韋明遠惶恐地道:「這如何能行,師兄論齒序在我之上,又是恩師後人,這一掌門之位,小弟無論如何是不能僭越的。」

    慎修道:「師弟!你錯了,掌門人為一派之尊,講究名正言順,我雖然比你大一點,可是第一點,我已身入道籍……」

    韋明遠急道:「這也沒關係,師兄既已存心出世,這道裝不穿也罷。」

    慎修一歎道:「我自幼即穿上此服,習慣已成,脫去談何容易。」

    韋明遠道:「不脫也沒關係,武當,長白,這些劍派的掌門人都是道家全真。」

    慎修道:「掌門為一派之靈魂,運籌帷幄,賞罰取決,責任何等重大,我雖說不是愚鈍之質,可就是缺乏這等才能!」

    韋明遠道:「師兄在玄真官,領袖七十二地宿,而且掌宮神主尚欲以衣體相托,可見師兄在這方面絕無問題。」

    慎修一笑道:「師弟!你真好辯。」

    韋明遠亦一笑道:「余豈好辯也哉,余不得已也。」

    慎修正色道:「你縱然有千萬種推托,我還有一點理由,不到最後,我實在不願說出。」

    韋明遠也莊容道:「師兄但說不妨,小弟洗耳恭聽。」

    慎修略一停頓,才緩緩地道:「我雖是姬家後人,但我出生之時,我母親卻是周家之人,這種身份去做掌門,不是貽天下笑柄嗎?」

    這次韋明遠默然了,慎修頓了一下,見他仍不作表示,乃對朱蘭道:「弟妹!以你之見如何?」

    朱蘭微愕道:「我一個婦人,對這種事如何夠資格參加意見。」

    慎修微笑道:「梵淨山無庸俗脂粉,你又是韋大俠的夫人,當然有資格說話。」

    朱蘭臉上微紅道:「師兄取笑了,不過您一定要我說的話,我就將自己的意思說出來吧。」

    韋明遠極力想多個人來幫忙說服慎修,忙道:「蘭妹,你快說吧。」

    朱蘭微一思索道:「掌門之責,還是由明遠擔任為妥,我是因事論事,只好內舉不登親了。」

    慎修頷首微笑,韋明遠卻大是著急道:「蘭妹,你怎麼也是這麼說呢?」

    朱蘭正色道:「明遠!你不要以為師兄要你擔任這個職務是讓你出風頭,你曉得這職任有多大艱巨,師兄的用意又是多麼深刻。」

    韋明遠道:「以天下為己任,就是因為這擔子太重了,我才感到挑不起。」

    朱蘭微笑道:「那是大題目,還有許多切身的理由。」

    韋明遠倒呆住了,不知她還有什麼理由,張大了嘴,靜靜地等待著。

    朱蘭繼續道:「吳雲鳳組天香教,玷辱師娘清譽,碎心人又組了碎心教,顧名思義,亦是邪魔外道,難入正流,師兄立派之本意,乃在成立一股堂堂正正的力量,掃魔正邪,發光明之師,舉正義之鼎,這責任何等重要,你怎可推三阻四。」

    韋明遠這才不響了。

    慎修卻鼓掌道:「弟妹錦心繡口,立論透闢,將我心中之言都說了出來,師弟!你還推托嗎?」

    韋明遠只好肅然道:「師兄如此寄重,小弟只好量力而為了。」

    慎修見他答應了,忙誠意正心,端莊下拜道:「掌門人在上,慎修叩見。」

    韋明遠忙將他扶起道:「才不過剛說定,師兄怎麼就行起大禮來了。」

    慎修莊重地道:「這等重大之事,一經決定,便該將名份確定,待後事了之後,我立刻回海南,率眾前來,擇日公告天下,異日光大吾門,全在掌門人之領導了。」

    韋明遠肅然聽罷,忽然道:「能得玄真宮人為基礎,自然是很好之事,但不知掌宮神主肯答應嗎?」

    慎修道:「掌宮神主受天龍子祖師之惠良多,我等創立天龍派,他一定會贊成的。」

    韋明遠突然跳起來道:「對呀!祖師爺可能還健在,這掌門之位,應該由他老人家擔任才對。」

    朱蘭笑道:「祖師爺即使尚在,他老人家已是陸地神仙,不會再理這些俗事了,你若不願忘本,不妨以第三代掌門人自居,這樣便不會犯上了。」

    慎修欽佩地道:「弟妹此策妥善極了,將來掌門人在你輔佐之下,必能光大武林,領袖群倫。」

    朱蘭一笑道:「師兄過獎,我還是梵淨山門下,對貴幫之事,只能居於客位,一切重要的決策,還是要師兄多費心的。」

    慎修道:「沒關係,梵淨山,天龍派,名屬兩幫,同為一家,將來須要借重你與杜師妹之處甚多,弟妹可不能太客氣了。」

    朱蘭亦莊容地道:「別提我與明遠是夫婦了,光是以天龍大俠與天香娘子與山主之關係,梵淨山對於貴派之事,亦是責無旁貸。」

    慎修一躬道:「如此盛情,貧道感謝不盡。」

    朱蘭亦襝衽答禮道:「不敢當!師兄太客氣了。」

    韋明遠見他們盡鬧些繁文褥節,倒不由得笑了道:「蘭妹!你一口一個貴派,不是太誇張一點嗎?敝派現在只有我與師兄二人,我還是個光桿兒幫主呢。」

    朱蘭正容道:「現在雖然只有二人,但是等師兄將玄真宮之人召到,你再登高一呼,何愁天下豪傑,不以側身門中為榮,天龍光大之日,指日可待。」

    韋明遠亦覺豪情激動,朗聲慨然道:「天龍派果然能光大的話,我一定要轟轟烈烈的做一番事情,以不負恩師對我的一番栽培之恩。」

    他說話的神態,聲振金玉,氣吞山河,儼然一派宗主的風度。

    慎修飲折無限,恭身道:「掌門人英華蓋世,氣宇絕塵,我深慶天龍得人。」

    韋明遠朗然一笑道:「將來之事,且不去談它,趁著還有一天時光,我們好好地領略一下西湖上秋色,及什四橋的風月裡。」

    慎修與朱蘭都為他的氣度所折,恭敬地跟在他身後,直向揚州城內而去。

    揚州的迎月樓,朱欄雕棟,別窮匠心。

    韋明遠笑指著盈柱上一對對聯道:「我知道趙孟兆善畫,你看這十四個字,飛龍走蛇,筆力萬鈞,確有名家氣魄。」

    慎修與朱蘭順手望去,果見鐵筆銀鉤,大書著十四字:

    「春風閬苑三千客。

    明月揚州第一樓。」

    慎修脫口道:「書法好,聯句好,但是掌門人的學識也好,我初見字條之時,確實不懂得其中之妙,尤其借明月二字,暗射一月之後,真虧你解出來的。」

    韋明遠微笑道:「我不過是讀過這副聯句而已,倒是那位約我們來此的聶夫人,胸中才華,確實令人佩服得緊。」

    朱蘭嘴一偏道:「女子無才使是德,她存心賣弄,有才無德。」

    韋明遠笑著對她道:「蘭妹!你大概是氣她打了你一掌吧,人家對你並無惡意,不然你怎會絲毫無傷。」

    朱蘭恨聲道:「我倒不是氣她打我一掌,我是恨她不該將孩子折磨得那個樣子。」

    韋明遠淡然道:「咱們家的孩子心傲於天,也該受些折磨,否則他們永遠不知天高地厚。」

    朱蘭不服氣道:「你倒看得開,自己的孩子,為什麼要人家管教?」

    韋明遠道:「究竟還是你小氣,只要對孩子有益,誰管都行。」

    朱蘭道:「這麼說來,我還該感謝人家才對呢。」

    韋明遠淡笑道:「這倒不必,人家那樣對待孩子,最主要的目的還是為著激我們出頭。」

    朱蘭臉上呈現異容道:「別把我扯上,人家是專為著你來的。」

    韋明遠奇道:「何以見得?」

    朱蘭道:「你是聞名天下的美俠客,她呢?徐娘難老,風姿不減,你們原該見見面。」

    韋明遠大笑道:「灑脫如卿者,仍未能免俗,看來古人說女子善妒,自是大有道理。」

    朱蘭紅著臉不作聲,一旁的慎修也不禁笑了。

    突然迎月樓下,彩影一閃,下來一個千嬌百媚的女郎,鶯聲嚦嚦道:「三位中可有韋大俠在內?」

    韋明遠上前道:「我就是。」

    女郎微微一怔,想不到韋明遠會如此年青,頓得一頓,才盈盈作禮道:「您就是韋伯伯,小女子文梅姑見禮。」

    韋明遠哈一下腰道:「姑娘別客氣,我等乃應約前來。」

    梅姑道:「家母正在樓上侯駕,特命我來迎賓。」

    韋明遠道:「有勞姑娘了,請姑娘告訴令堂,說韋某求見。」

    梅姑道:「不用了,我這就帶韋伯伯上去。」

    說完又施一禮,裊裊的在前引路,朱蘭冷哼一聲道:「好大的架子。」

    梅姑愧疚地回頭望一眼,朱蘭倒不好意思了,訕然道:「姑娘!紀湄呢?」

    說完又低頭前行,拾級登梯,來至樓頂。

    一座大軒堂上,擺了一桌盛宴。

    聶無雙華服雍容端坐。

    韋紀湄卻面含愧色地坐在一旁。

    韋明遠等人上了樓,韋紀湄已歡叫一聲:「爸爸!您來了。」

    韋明遠乍見愛子,心中雖有些激動,但仍抑制住感情道:「小子,出來玩一趟,連禮教都忘了,這是你大師伯。」

    韋紀湄雖不認識慎修,但仍恭敬地叫一聲:「大師伯。」

    韋明遠喝道:「混帳,為什麼不磕頭?」

    韋紀湄臉有難色,朱蘭亦急道:「明遠,他的腿……」

    韋明遠卻大步上去,一拍他的肩頭喝道:「跪下。」

    韋紀湄應聲跪下,腿上痛苦,顯然穴道已解,對慎修磕了一個頭,站起身來,以無限心折與孺慕的眼光望著父親。

    韋明遠果然將他的穴道解了,心中微微一動。

    雍容端坐的聶無雙心中亦是一動。

    慎修亦是一動。

    三人心中雖有所疑,面上卻均未現出形跡。

    原來慎修與韋明遠俱發現韋紀湄被點的穴道,竟是玄真宮的手法。

    韋明遠回頭對韋紀湄道:「小子,別呆站著,也該給我引見一下。」

    韋紀湄立刻道:「這是家父,這是聶無雙前輩。」

    聶無雙這才站起來一欠身道:「久聞韋大俠英名遠播,今日幸會,果是神仙中人。」

    韋明遠亦一抱拳道:「夫人過獎,韋某耳敝目陋,竟不知世上乃有高人遠隱。」

    聶無雙淡淡一笑道:「先夫生性淡泊,棄世又早,妾身一介婦流,雖粗知技擊,到底不足與大俠神侶相提並論。」

    韋明遠笑道:「夫人太謙虛了,單以教訓小光手法,即已舉世無匹。」

    聶無雙神色微動道:「豈敢,豈敢!妾身本為以寒門獨家手法,尚足稱武林一秘,大俠舉手解來,足見高明。」

    韋明遠聽見她獨門手法之語,心中更是狐疑,本想出口問明的,但又怕太冒昧,只好淡淡地道:「天下武技,萬流歸宗,也許只是在下偶然巧合而已。」

    聶無雙似信未信地一笑,朝梅姑道:「梅兒!吩咐他們上席吧。」

    梅姑答應一聲,舉起纖掌輕輕一拍,立刻有兩名僕人上來,端整桌椅。

    聶無雙肅容入座道:「遠程束邀請君,無以為待,惟以一杯水酒,聊申微意。」

    各人坐定了,僕人立刻替他們斟上了酒。

    韋明遠舉杯道:「在下正是不解,夫人專程相邀,不知有何見教?」

    聶無雙抬眼一掃韋紀湄與梅姑,二人都低下頭去,聶無雙見狀微笑道:「本有一事相煩,但此時言之過早,我們還是先喝酒罷。」

    說完舉杯以抽掩口,一飲而盡。

    韋明遠雖略有所覺,但因為她不說,也不敢確定,遂亦將酒乾了。

    旁邊侍立的僕人,立刻持壺過來,聶無雙道:「給我,你們先退下去。」

    僕人將壺遞過,恭身而退。

    聶無雙接壺在手,微笑道:「妾身不善飲,恐難恭陪諸位海量,惟有執壺侍飲,以申歉意。」

    說著首先站起來,提壺替慎修斟酒。

    慎修忙站起來,雙手捧著杯道:「夫人請坐,貧道不敢當。」

    聶無雙不由分說,壺身帶著一股暗勁直壓下來。

    慎修知道她在顯示功力,忙也運勁上抬。

    二人仍持片刻,慎修將杯子放在桌上,臉色微紅地道:「謝謝夫人。」

    很明顯的,他的內力不如,甘拜下風。

    聶無雙微微一笑,替他將杯子斟滿了。

    下一個是朱蘭,聶無雙笑道:「大家俱屬女身,韋夫人請不必站起來了。」

    語中之意更是明顯。

    朱蘭雖不服氣,但是慎修的例子在先,她自知連慎修都不如,只得由著聶無雙賣狂了,因此僅冷冷地道:「恭敬不如從命,不過聶夫人也太謙虛了一點。」

    聶無雙聽見她的譏諷之言,臉色微微一變,但曹見一分旁朗含笑的韋明遠,又把這口氣忍了下去。

    寒著臉替她將酒斟滿了。

    下一個人是韋明遠了。

    聶無雙手端著酒壺,等待著他持杯站起來。

    誰知韋明遠人是站起來了,酒杯仍停在桌上。

    聶無雙微微一愕道:「大俠莫非不肯賞臉?」

    韋明遠裝瘋作呆地一指桌上酒杯道:「夫人賜酒,在下怎敢不飲,夫人斟多滿都可以,在下絕不推辭。」

    聶無雙以為他已經知道厲害,不敢較量了,傲然一笑,提壺斟下去。

    立刻奇事發生了,這壺可佇酒半斤余,才敬了幾杯,應該還有一大半才對,可是任她將壺身傾得多外,居然連一滴酒都斟不出。

    聶無雙驟感手前有一股無形勁力,才知道韋明遠用暗力將酒逼住了。

    心中微驚,臉上微紅,手底也一用勁,一道酒泉立自壺口洩出。

    聶無雙又是一笑,笑容尚未展開,便又凍住了。

    原來那道酒泉流了一半,還沒有到達杯子,又從壺口倒了回去。

    韋明遠身子動也未動,卻露了這一手神功,將桌上的幾個人都看得呆了。

    聶無雙心中開始佩服韋明遠了,可是依然不肯服氣,裝佯再倒了一下,當然仍是涓滴不流,她收回壺一笑道:「原來壺中酒已盡,到害我在大俠前面出了半天丑。」

    說著揭過壺蓋,裡面果然一滴不存。

    在勸酒斟酒之間,韋明遠與聶無雙各露了一手神功。

    望去似乎韋明遠略佔上風,因為聶無雙的酒始終沒有斟出來。

    其實不盡然,因為聶無雙竟在無形無跡之際,將一壺酒蒸乾,這手功夫自實令人欽佩異常。

    聶無雙仍站在位子上發怔,韋明遠怕她難堪,忙自桌上拿起另一把酒壺替自己倒了一杯,又將壺伸到她面前道:「在下總是福薄,竟然緣獲夫人賜酒,若夫人不以忤,在下反客為主,回敬夫人一杯吧。」

    聶無雙拿起酒杯,內勁暗蓄,準備接受他的挑戰。

    誰知韋明遠一點力量也沒有,將酒斟滿道:「敬來敬去,未免太落俗套,好在夫人方纔已盡主禮,在下也盡了客道,嗣後大家還是自斟自飲吧。夫人以為如何?」

    說完舉杯邀客,大家又乾了一杯。

    一場較力之賽,就算過去了。

    不過韋明遠心中卻在警惕著,不知道她一下步又將比劃些什麼?

    這時僕人送上一盤熱氣騰騰的油爆蝦。

    聶無雙手舉銀箸道:「秋深水寒,魚蝦潛伏不動,因此較為肥嫩,維揚州庖廚,馳名天下,各位不必客氣,嘗嘗新吧。」

    說完銀箸在空中比劃了一下。

    朱蘭與韋紀湄不解何意,梅姑笑了一下。

    韋明遠與慎修卻對望了一眼,因為她的筷子在比劃之間,已經揭示了一招頗為奧妙的劍式。

    慎修毫不考慮地扶起一個蝦子,丟在口中道:「吃到魚蝦,我不禁懷念起洞庭湖來了,尤其是此刻深秋,月下泛棹,當另是一番風味。」

    這番話說得不倫不類,朱蘭用眼望一下他,覺得他果真是不大見過世面。

    聶無雙卻微微一驚,臉有異色。

    原來她方纔那一招劍式,名叫「千山萬木凋」,乃是極厲害的攻招,不過有一招守式可破解,這一式正是慎修隱約表示的「月下洞庭秋」。

    聶無雙似乎還不大相信,原式再比道:「道長領略過洞庭秋色嗎?」

    慎修拿著筷子也比劃了一下道:「貧道還是在十幾歲去過一趟,到現在有三十年了,卻無日不念那湖山勝景。」

    他手中所比的招式,穩健而熟練,足證他所說三十年之火候不虛。

    聶無雙微微一歎道:「道長不愧是解人。」

    慎修亦一笑道:「夫人足可當雅人。」

    一個誇對方解得妙,一個誇對方題出得好。二人都沒有露形跡,然而大家都會心地一笑,各自端起杯子,乾了一杯。

    朱蘭這才曉得,他們已較量過一招,心中暗自慚愧方才對慎修的看法錯誤。

    僕人又送上一道菜,這次是揚州名餚紅燒獅子頭。

    聶無雙手持銀箸道:「韋大俠!我敬你一道菜。」

    韋明遠也忙道:「不敢勞夫人玉駕,我自己來吧。」

    聶無雙口中不答應,銀箸在砂鍋上直翻。

    韋明遠一直謙謝著,筷子也揮舞直動。

    兩個人就桌上,以箸代劍,一來一往地比鬥起來。

    聶無雙攻勢凌厲,把一個熱騰騰的獅子頭當作對方,招招不離要害。

    韋明遠氣度恢宏,一面護衛著那塊肉圓,相機還發出數招,卻不深入,顯示出他的坦蕩胸懷。

    這兩個高手,展開著一場奇異的拚鬥。

    交往近有四五十合,仍是堅持不下。

    桌上幾個人的眼都看直了,雖不是真打,卻比真打還要精采。

    突然梅姑提起筷子道:「娘!您就讓韋伯伯自己吃吧,這麼客氣幹什麼,鬧得菜都涼了。」

    語畢一筷子過去,竟將二人相爭的那個肉圓子挾了出來。

    二人出其不意,雙方不約而同,都如梅姑的箸上截去。

    梅姑的手略遲,剛好被他們挨個正著。

    於是三個人的筷子都停在空中。

    梅姑嬌笑道:「韋伯伯,娘!砂鍋裡還多著呢,你們好意思跟我搶菜吃!」

    兩個人都臉一紅,自動地把筷子收回。

    梅姑將肉圓放在韋紀湄面前的碗裡,柔聲地道:「吃罷,這是我拚命搶來的哩。」

    韋明遠與聶無雙相視一眼,隔席大笑起來。

    慎修向梅姑道:「姑娘好巧的心思,好精的劍法,兩大高手之間,居然能偷招。」

    朱蘭卻笑向韋紀湄道:「傻小子,你好厚的福氣,修得這一位玉人為伴。」

    梅姑與韋紀湄都低下了頭,其餘的人卻大笑起來。

    笑聲似乎將殺氣沖淡了不少。

    隔有片刻,聶無雙才對韋明遠道:「此即為妾身欲向大俠相請之事,大俠能垂允嗎?」

    韋明遠想了一下道:「兒女的事,我不想硬作主張,最好由他們自己決定吧。」

    聶無雙緊問道:「妾身很佩服大俠的開明胸襟,但是大俠至少得表示一下對此事的態度。」

    韋明遠道:「以令嬡之容貌人品,我若再有所挑剔,便是不知足了,但這究竟關係到兒女們一生的幸福,因此我覺得應該問問他們自己才對。」

    聶無雙道:「我可以代表梅兒說話,她是絕無問題了。」

    梅姑的頭垂得更低了,然而卻未作不壓之表示。

    聶無雙用眼瞅著韋明遠,似乎是說:「瞧你的了。」

    韋明遠笑道:「在下對兒女的瞭解不如夫人之深,因此我必須問一下。」

    聶無雙微有不滿地道:「這種事你做老子的應該可以做主。」

    韋明遠道:「婚姻大事關係他一生幸福,還是慎重一點的好。」

    聶無雙不再作聲,卻把眼睛轉向韋紀湄。

    韋明遠仍莊重地道:「紀湄!你的意思怎麼樣?」

    韋紀湄漲紅了臉,低頭不響。

    朱蘭催促道:「紀湄!你是韋家的孩子,怎麼也做出這種世俗兒女之態,爽快的說一句,你心中覺得文姑娘怎麼樣?」

    韋紀湄抬頭囁嚅地道:「她……她很好。」

    聶無雙微有笑意,韋明遠乃接著問道:「你可願娶文姑娘為妻?」

    韋紀湄的臉更紅了,結結地道:「我……我不知道。」

    韋明遠又好笑又好氣地罵道:「混帳,這是你最切身之事,你怎麼會不知道。」

    韋紀湄道:「爸爸!我是真的不知道,梅姑娘對我很好,我心中對她極感激。」

    朱蘭道:「光是感激是不夠的,你必須說出你愛不愛她。」

    韋紀湄又說不出口了,米蘭冷笑道:「虧你還是男子漢,一點都不爽快,愛就愛,不愛就不愛,有什麼不能說的。」

    韋紀湄被逼得沒法子,只得硬起頭皮道:「我愛她。」

    此言一出,聶無雙的臉色一亮,梅姑的頭低得更厲害了。

    韋紀湄略頓一下又道:「可是我更愛環姐姐。」

    這句話使大家都感到意外。

    韋明遠與朱蘭雖曾聽杜素瓊說過,但心中並未置信,現在見他親口說出,是再也無庸懷疑了。

    聶無雙臉色大變,忍聲道:「小子,你如此薄情寡義,置我梅兒於何地。」

    韋紀湄勇敢地面對她嚴峻的目光道:「我早就對梅姑說過了……」

    聶無雙依然面罩秋霜,梅姑卻淒怨地道:「娘!他是對我表白過了,各人有他自己的感情,這是無法勉強的。」

    聶無雙厲聲道:「胡說,我的女兒豈能任人如此欺侮。」

    梅姑急忙道:「娘,他沒有欺侮我。」

    聶無雙道:「怎麼沒有欺侮你,這段日子,他一直跟你形影不離,現在卻當著許多人,說他心中另有所屬,這還不算欺侮。」

    朱蘭冷冷地接口道:「那時他受你點穴所制,想離也離不了。」

    聶無雙回眸瞪定她,目光如劍,寒著喉嚨道:「不錯!我是點了他的穴道,可是只限制了他的腿不能動,他的手,他的嘴,沒有一樣不是好好的。」

    韋明遠一聽她的語態很嚴重,忙也莊容地道:「紀湄!你對文姑娘做了些什麼事?」

    韋紀湄急道:「我什麼也沒有做,不信您問梅姑好了。」

    聶無雙冷笑道:「不用問,我全看見了,這還會假。」

    韋明遠正色又問道:「夫人看見些什麼?」

    聶無雙道:「他不高興時,打我女兒出氣,高興了又甜言蜜語地哄她,現在又想撒手不管,當真你們韋家的傳統是這麼欺侮女孩子的嗎?」

    韋明遠沉吟不語,梅姑卻幽幽地道:「娘!您都看見了?」

    聶無雙慈祥地道:「我當然都看見了,他推你一掌,把你的頭都碰破了,當時我真想殺了他,但是為了想使這小子對你回心轉意,我忍住心痛,沒有出來。」

    梅姑感極涕下,韋明遠卻莊重地道:「紀湄,你做過這些事嗎?」

    韋紀湄低下了頭,輕輕地道:「是的!爸爸……」

    韋明遠突然厲聲道:「大丈夫立身行事,當求處處不負人了,這件事我替你決定了,今後你若虧待文姑娘一點,你就不是我的兒子。」

    韋紀湄面有難色,朱蘭卻柔聲地道:「紀湄,聽你爸爸的話吧。別去想環姊姊了,她心中根本沒有你,何必自討苦吃呢?」

    紀湄驚問道:「她心中有誰?」

    朱蘭朝韋明遠看了一眼道:「我無需告訴你是誰,那人可比你高明多了。」

    紀湄不服氣道:「比我高明?還能比爸爸高明。」

    朱蘭神秘地一笑道:「不比你爸爸高明,可也差不多了,無論如何,她是不會愛你的。」

    紀湄黯然一歎道:「難怪她不願意理我了。」

    韋明遠卻頗為不解地望了朱蘭一眼,然後沉聲道:「紀湄!你可聽見我的話了?」

    韋紀湄苦著臉道:「聽見了,爸爸,我此生決不負梅姑。」

    韋明遠深吁了一口氣,對聶無雙拱手道:「夫人,這事就算定了,你該放心了吧?」

    聶無雙的眼睛有點潤濕,激動地道:「定了,雖然我用了點心機,讓紀湄吃了點苦,不過那完全是為了梅兒,大俠不會怪我吧?」

    韋明遠恭敬地道:「夫人慈母心腸,在下怎敢相怪,而且梅姑這孩子太好了,配給紀湄,只怕大委屈了她。」

    聶無雙含笑道:「大俠別大自謙了,紀湄要是不好,梅兒怎會傾心於他,再說即使她看中了,我看不上眼,也不會費這麼大事來求全了。」

    韋明遠對紀湄喝道:「小子!文夫人為你費煞多少苦心,還不快謝謝她。」

    韋紀湄只好紅著臉,站起身來,對聶無雙拜將下去。

    朱蘭笑著道:「叫岳母大人呀!怎麼光會做磕頭蟲呢?」

    聶尤雙卻慈祥無限地扶起韋紀湄,回頭對朱蘭道:「不必了!韋夫人!孩子臉嫩,別臊著了他,還是等梅兒過了門再改口吧。」

    說著又撫著韋紀湄的手,柔聲道:「孩子!前些日子苦了你了。」

    韋紀調向來都與她凶聲惡氣地交談,現在聽她柔聲細語,覺得內心一陣激動,熱淚禁不住奪眶而出。

    其餘諸人,也都覺得頗為感動。

    略頓片刻,朱蘭才笑著揶揄他道:「又不是小孩子,還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你害不害臊。」

    韋紀湄這才漲紅著臉,低頭回到座位上,低下了頭,再也抬不起來。

    大家也被朱蘭的話逗笑了,只有梅姑抬起深情萬種的眸子,移他更近了一點,然後抽出身上的絹帕送了過去。

    小兒女們私相授受,本是極為綺旎的事,可是在梅姑做來,自然而莊嚴。灑脫的朱蘭,居然也說不出一句開玩笑的話來。

    還是韋明遠端起酒杯道:「且喜兒女們的事諧定,我們大家都乾一杯,聊以為慶吧。」

    這一打破僵局,大家都把杯子舉了起來,只有韋紀湄與梅姑沒有動。

    一飲既盡,梅姑盈盈的起立侍觴,韋明遠端詳著她楚楚可人的神態,心中十分得意,一面以手持杯,一面長吟道:「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台月下逢,小子!你一身俗骨,卻得如此仙侶,倒是真的不負此生了。」

    梅姑羞上雙頰,含暈目座。

    朱蘭輕輕地打了他一下道:「沒正經,這不像個老子說的話。」

    韋明遠哈哈大笑,席上的氣氛頓時融洽多了。

    酒過數巡,聶無雙突然放下杯子,向韋明遠道:「妾身一開始就已曾聲明,有兩件事要一煩俠駕,第一件是兒女之事,且喜得結果,現在妾身要提第二個要求了。」

    韋明遠微愕道:「夫人尚有何事指教?」

    聶無雙淡淡一笑道:「久聞大俠盛譽蓋天下,神功通造化,今日幸得相逢,高明難再相遇,妾身自不量力,想請教幾手不世絕藝。」

    韋明遠驚道:「彼此已為兒女親家,夫人這又是何苦來呢?

    聶無雙道:「不過是印證一下所學,諒不至傷害到感情,妾身自知此舉太屬冒昧,然自先夫去世之後,大俠實為妾身所推第一人,故貿然相請,尚祈大俠能垂允所求,不吝賜教。」

    韋明遠仍是謙遜道:「方纔席間已經拜領妙著,韋某自承不如。」

    聶無雙臉色微紅道:「大俠此言若非自謙,便是譏諷了,適才兩度試招,大俠舉手從容,不知還保留了多少精著呢,妾身一再回請,大俠不要再拒絕了。」

    韋明遠略一沉吟道:「就在這樓上豈非太驚世駭俗了一點?」

    聶無雙一笑道:「不要緊,我早就把全樓包了下來,那幾個僕人是我自故園攜出,略知擊技,大概也不會大驚小怪,再說我們也不是拚命,諒也不至將樓拆了。」

    韋明遠見無可推辭,只得接受道:「承蒙夫人如此推重,在下若再推辭,便是太不近人情了。」

    聶無雙見他答應了,大感興趣,一連串的催廚房裡快點上萊,大有迫不及待之意。

    慎修微皺眉頭,輕聲在韋明遠耳邊道:「掌門人這一場答應得大是不該,雖說並無凶險,然不論勝負,都不大有價值。」

    韋明遠笑著低聲回答道:「師兄所言極是,然我此搏卻別有用意。」

    慎修微怔道:「什麼用意?」

    韋明遠道:「適才數度對招,師兄可曾看出她的武功來源?」

    慎修想了一下驚道:「對了!她的路數與你我皆有相似之處,有時還彷彿比我們所知更為精奧。」

    韋明遠道:「這就是了,師兄請想,玄真宮的功夫不可能外流,恩師又別無傳人,則她的武功來路頗堪玩味,等一下小弟盡力一搏,以窺其餘。」

    慎修再思索了片刻道:「掌門人請多小心了,掌門人初膺重任,這第一仗可不能折了銳氣。」

    韋明遠含笑頷首,其餘之人只見他們頻頻低語,不禁略有疑色。

    慎修一笑道:「失禮!失禮!方才敝師兄弟不過是商量一些小事,因與夫人無關,故以不敢大聲冒讀,請夫人原諒。」

    聶無雙淡淡一笑道:「道長太見外了。」

    她的目光朗若秋水,充滿了智慧,好似能燭照人心胸似的。

    慎修的臉倒不禁紅了。

    酒菜陸續地端上來,大家飽餐一頓,因為大家都關心著等一下的一場比鬥,所以席間很少談話,悶悶的吃著。

    撤席之後,僕人又送上香茗,拉開桌子,空出地方,如同早已得到暗示。

    聶無雙的臉色略見凝重,韋明遠卻鎮定如恆。

    梅姑在旁見狀,微微一笑道:「到底韋伯伯閱歷多,在這自持的功夫上,娘就差多了。」

    聶無雙的臉上微微一紅,帶笑道:「梅兒!還沒過門呢,你就拆娘的台了。」

    梅姑嬌羞狀,小腳一頓道:「娘!我不來了,人家說正經的,您卻拿我開玩笑。」

    大家都笑了起來,慎修止住笑聲道:「揚州第一樓上,所見兩位第一高手逞雄,貧道有點等不及了,二位開始吧。」

    聶無雙微微一笑,徐徐起立道:「妾身有幸,恭請大俠賜教。」

    韋明遠也忙起立一拱手道:「不敢當!夫人請指示比賽方式。」

    聶無雙道:「樓上地方太窄,兵刃施展不開,妾身擬在掌式上求教。」

    韋明遠含笑道:「悉聽夫人之意,夫人請賜招罷。」

    聶無雙微微一笑,素手輕抬,雪掌挾著一股香風擊出。

    韋明遠因風知力,亦以六成功力迎上,兩掌相接,乍合又分,雙方並無上下。

    聶無雙微笑道:「大俠好高的眼力。」

    韋明遠不答話,反手拂出三招,削肩,拍腰,指額,三手一式。

    聶無雙微驚,沉身,側軀,掄臂,式避或擋躲過,然後身形急轉,若游蝶穿花,雙掌亦漫天灑出。

    這一套掌法精妙絕倫,漫天掌影中,沒有一招是虛打的,掌掌勁力絕禱,都用上了九成功力,不過她用的是柔勁,是以不曾聞得風聲。

    韋明遠仍是意態從容,他學的俱是陽剛功夫,以剛克柔,本非易事,可是他的功力已臻神人之境,是以雖是強勁,卻也不帶半點風聲。

    周圍之人,俱備看得呆了。

    二人交手了數十招,依然未分勝負,聶無雙突然停下身子,一拭額上汗漬,然後喘氣道:「大俠神勇,世罕其匹,妾身尚有一招,若再無功,便自認輸了。」

    韋明遠見她說得很莊重,知道這一招絕非易與,忙全身蓄勁十足,朗聲道:「夫人但請施展,韋某當盡力一接。」

    聶無雙掌心一抬,一股白濛濛的掌氣夾著無比的寒意直湧過去。

    韋明遠一見她的掌心,忍不住脫口呼道:「月魄神掌!」

    叫聲中「太陽神抓」以無比的勁速發將出去。

    「月魄神掌」屬天下至柔,至陰,至寒。

    「太陽神抓」為天下至剛,至陽,至熱。

    這兩段至力交接,蔚成天下第一奇觀。

    「太陽神抓」的紅光,紅得的人,月晚神掌的白光白得耀眼。

    一邊是血紅的火爐,一邊是雪白的冰壁,只有在冰火相接之處,發出絲絲的水氣。

    雙方僵持著,互相對望著不說一句話。

    旁觀的人驚愕著,也不說一句話。

    良久,樓中被蒸起的水霧彌滿了,空中卻靜得可以聽見各人的心跳。

    聶無雙忽將力道收去一成,白光淡了一點。

    韋明遠也將力道收起一成,紅光也淡了一點。

    雙方慢慢地收回勁力,光芒也慢慢地黯淡下去。

    終於,光芒整個熄去了。

    「爸爸!」

    「娘!」

    韋紀湄與梅姑幾乎是同時喊出口來,心中同樣地充滿了孺慕,驕傲與崇敬,各自走到他們的父母身畔。

    聶無雙微歎地撫著梅姑的肩膀道:「你韋伯伯實在是天下第一奇人,娘這一身,連你父親在內,從未服過人,今天對你韋伯伯是真心服輸了。」

    韋明遠立刻謙遜道:「夫人太過譽了,在下不過與夫人平分秋色而已。」

    聶無雙一抬眼笑道:「大俠何必遠替我留餘地,我已盡了全力,大俠至少還存了一份餘勁未發。」

    韋明遠道:「在下素為男子,先天條件上,自較夫人優厚,豈可以此定上下。」

    聶無雙笑道:「大俠此言以常情度之,或許有點道理,但在我們練武的人說來,不是太顯得強詞奪理嗎?」

    韋明遠淡淡一笑道:「夫人詞鋒太銳,在下訥於言辭,自愧不如。」

    他這一說,無異承認適才較技時,的確是略勝一籌,不過他的態度謙卑,並未以勝者自居而已。

    慎修與朱蘭臉上的驚態更甚,因為以他們的造詣,居然未能看出勝者誰屬,足見韋明遠與聶無雙功力之高了。

    慎修激動地道:「掌門人具此神功,何患吾幫不興。」

    聶無雙微怔道:「妾身不知韋大俠尚是一派宗主。」

    韋明遠不好意思地笑一下道:「這是師兄的意思,也為了要光大師門,推我為天龍派第三代掌門人。」

    聶無雙點頭道:「魑魅滿世,也須要大俠這等人出來領導,一振武林,只是天龍派前所未聞,大俠怎麼是第三代掌門呢?」

    韋明遠恭敬地道:「飲水思源,在下不忘師門深恩,故尊先師天龍大俠為二代掌門,師祖天龍子為開門師祖!」

    聶無雙驚道:「『怎麼,天龍子是你的師祖?」

    韋明遠亦一愕道:「此事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夫人莫非認識敝師祖?」

    聶無雙肅容道:「豈只認識,他老人家是我祖父。」

    這個消息大突然了,使大家都驚得一怔,然而這畢竟是個好消息,眾人都忍不住發出一聲歡呼。

    韋明遠興奮地道:「這太好了,我初見夫人之手法,即感十分熟悉,想不到果然是一家人。」

    聶無雙歡動顏色,卻又有點不信地道:「怎麼祖父從未提起過他有傳人呢?」

    韋明遠道:「師祖學究天人,名心早淡,也許不願意提起世俗糾紛,先師從他老人家習藝,卻也不知他另有家人。」

    聶無雙想了一想點頭道:「一定是這樣的,他老人家也很少回家,經年行蹤不定,回家之後,也不提在外面的情形,所以我們都不大清楚他的行事。」

    韋明遠又恭敬地問道:「夫人可知師祖現在何處?」

    聶無雙搖頭道:「不清楚,自從我適人之後,他來過一次,留下一本功訣就走了,那就是我學的太陰神訣,嗣後我只聽他駐節羅浮山,卻一直未曾見過。」

    韋明遠道:「假若他老人家確實是在羅浮山中,我相信總可以見得著的,瓊妹已經到那兒尋找去了。」

    聶無雙道:「祖父若然知道他尚有你這麼一個傳人,他也一定會高興的,尤其是成立天龍派。」

    韋明遠卻微有憂色道:「我倒不這樣想,師祖生活淡泊,他恐怕不會贊成我們這樣招搖的。」

    聶無雙搖頭道:「不然,祖父最後一次見我時,就叫我好好練功,將來替天下做一番事業,他自己深悔學道,弄得意氣消沉,所以寄望於我,沒有想到我也因早歲喪夫,雄心全無,辜負了他老人家的一片厚望!本來……」

    她說到此處,回眼一望梅姑道:「我是想把梅兒找到歸宿之後,仗劍行道江湖的,現在既然大俠有此在舉,我也正好可以追隨左右,一效駕鈍!」

    韋明遠尚未開口,慎修已搶著道:「好極了,天龍派得夫人參加,實力將擴大一倍,必可揚名武林,蜚聲江湖。」

    朱蘭卻巧笑道:「既然大家都是一家人,我建議最好將稱呼改一下,免得老是夫人,道長,大俠的纏得人彎扭死了。」

    聶無雙鼓掌稱善道:「對極了,論關係我們自然是師兄妹,可是既成正式幫派,師兄妹叫起來殊為不雅,還是請掌門人先行賜下職務,我們互稱職衛吧。」

    韋明遠謙道:「此議固是絕佳,不過夫人乃師祖嫡親,這掌門之職,應該由夫人擔任才對。」

    聶無雙搖頭道:「未亡人才疏德薄,不敢當此重任,掌門人請不必再謙謝了。」

    慎修也道:「再也沒有更恰當的人選了,請掌門人趕快頒賜職務吧。」

    韋明遠見再無可辭,只得道:「本幫草創,一切俱無頭緒,現在我暫時委二位為左右護法之責,慎修師兄。」

    他聲若金玉,有一種自然之威。

    慎修立刻恭身道:「屬下在。」

    韋明遠道:「本座委你為左護法,更兼刑堂之責,即日赴玄真官搬取人手,然後至幽靈谷建天龍總壇,定於明年六月初一開派,邀請天下宗派前來觀禮。」

    慎修再恭身道:「屬下遵命。」

    韋明遠又道:「文夫人。」

    聶無雙檢枉一禮肅然道:「屬下候命。」

    韋明遠道:「本座委你為右護法,兼領巡察使之責,即日回家摒擋一切,在開壇前一月,趕至總壇協助開壇盛會。」

    聶無雙恭聲道:「屬下領命。」

    韋明遠含笑對朱蘭道:「你我雖誼屬夫婦,卻不同一門,因此我還有一件事,不敢派你去,只好請你幫幫忙了。」

    朱蘭含笑道:「掌門人儘管吩咐就是了。」

    韋明遠道:「你帶著湄兒,到羅浮山去,通知瓊妹,請她來參加開壇大會。」

    朱蘭道:「尋訪師祖之事,就作罷了嗎?」

    韋明遠道:「能尋到師祖,就請你代為稟告一切,請示一下老人家有什麼指示,若是找不到只好算了,我想師祖仙駕已是出岫白雲,大概不大願意理我們這些俗事了。」

    朱蘭答應了,慎修卻問道:「掌門人這些日子,行止如何?」

    韋明遠道:「各派掌門有不少是我故人,因此我想趁此機會去拜訪一下,順便就邀請他們來參加開壇之會。」

    聶無雙道:「九大門派,多半式微,掌門人何忍還要屈尊前往呢?」

    韋明遠正色道:「不然,他們儘管一頤不振,到底成立在我們之先,禮儀上我應該前去拜訪他們,再說我們開宗立派,目的不在揚名,乃是為了聯絡天下武林,共申正義,所以我想趁開壇之機,與他們共商一下大計。」

    聶無雙欽折無限地道:「掌門人浩然心胸,果非常人能及,屬下深以執蹬為榮。」

    韋明遠淡然一笑,略事商議,大家就分頭上路了。

    在韋明遠心目中,九大劍派,仍以少林,峨嵋,武當為主,而且少林滌塵大師與峨嵋天心神尼,跟他,跟杜素瓊,都有一段不尋常的友誼,武當雖與他有芥蒂,但是為了大局計不可光顧小隙。

    盤算了一下,便決定了行程,先赴武當,繼登少林,最後訪峨嵋。

    他此時朗姿英發,雖已中年,望之仍三十許人,神儀內瑩,風度萬千。

    當他鞭絲帽影,逆江直上,將近鄂境之時,突然發現一個人,心中大異。

    此人為一頭陀,身披大紅袈裟,相貌猙獰,手持月牙鏟刀,甚是沉重。

    他的記憶力絕佳,這頭陀雖是變了裝束,他還是可以認得出。

    此人赫然正是天竺神僧法印,雖然他留了長髮,但是掩不住他的面貌。

    「這賊禿到此地來幹什麼?莫非碎心教的勢力已發展到這兒了麼?」

    韋明遠心中狐疑,立刻掩住身形遙遙的跟在他身後。

    法印走到一處巨廈,毫不猶疑的就進去了。

    韋明遠此刻的功力已超神入化,輕輕一提身,已越過高牆,而且絲毫不帶聲息。

    牆後是一片花園,韋明遠立刻藉花木掩住身體,仍是盯住法印。

    直到他進入一所獨立的小樓,韋明遠才躡足上了樓頂,用玄功輕輕的刺穿了一塊瓦,向下諦視。

    樓中陳設几案,東方未明正起立相迎道:「大師回來了,這次可探准了?」

    法印放下鏟刀,欣然道:「探准了,這次我裝著在門口化緣,直到那婦人出來佈施,我仔細地審視了一下,確定她身上必定生有此物。」

    東方未明道:「這東西真有如此神奇嗎?」

    法印道:「當然了,我自幼遍覽奇書,發現了這東西之後,曾千方百計的搜求過,卻一直未能如願,想不到在這兒卻遇上了。」

    東方未明不解道:「為什麼此物如此難求呢?」

    法印道:「此物所生之處,必須是一個性慾特別強烈的婦人,然而她的節操又必須十分堅貞,更須要曠至十年之久,那股戾氣凝結,才化生此物。」

    東方未明搖頭歎曰:「天下之大,無奇不有。」

    法印道:「當然了,我在天竺數十年也未曾遇見一次,天竺雖有奇淫的女人,然而卻少烈婦,這是因為我們的習俗不甚注重貞操之故。」

    東方未明道:「大師確知此物能克制韋明遠的『太陽神抓』嗎?」

    法印頗有把握地道:「沒問題,仗此物練成陰掌,乃天下至陰之最,韋明遠『太陽神抓』再厲害,也抵不住它一擊。」

    東方未明喜道:「既有如此神效,大師為什麼還不立刻設法取來?」

    法印微笑道:「沒有如此簡單,今晚我們先將那婦人擄來,最好先測試一下,等到確知有那東西,明日才能依法取出。」

    東方未明問道:「要如何測試?」

    法印一笑道:「現在先讓你悶一會兒,晚間自然明白。」

    東方未明搖頭道:「「大師真會賣關子。」

    法印微微一笑,卻不再說話,韋明遠在屋上聽得又驚又疑,不知這二人鬧些什麼鬼,本來他想下去向他們追問碎心人的下落,經此一來,他倒反而忍住了,看看他們晚上會玩什麼把戲。

    飄身離開了那座大廈,隨便尋個客店住下,等到夜深,他又折了回去。

    小樓上已是燈火通明,可是法印不在,只有東方未明一人在不安地徘徊著。

    韋明遠知道法印必是外出擄人未歸,遂在屋上耐心地等待著。

    過了約摸半個時辰。

    燈影一閃,法印抱著一個大包袱進來。

    東方未明接上去道:「回來了?這裡面就是?」

    法印點點頭,東方未明解開包袱,裡面卻是一個三十餘歲,略具姿色的昏睡婦人。

    東方未明不信地道:「就是這麼一個婦人?」

    法印笑道:「你不要看不起她,這平庸的婦人,身上卻藏著絕世奇珍,等我略加一試,便知端的。」

    說完在身上摸出一顆紅色藥丸,拍開她的下顎,塞了進去。

    東方未明問道:「大師給她吃的是什麼?」

    法印凝視著那婦人,頭也不回地道:「春藥。」

    東方未明大驚;但是看見法印神色凝重,不便再問。

    那婦人服下藥丸之後,面色轉紅,身體略起扭動,法印動手去解她的衣服。

    東方未明凜然變色道:「你想做什麼?」

    法印道:「你放心,洒家絕不會犯色戒,而且我也沒有這個膽子,等一下你就知道了。」

    東方未明忍住性子,站在旁邊看他動作。

    韋明遠本來以為法印會凌辱那婦人的,心中大怒,後來見了法印及東方未明的神情才安下心來。

    法印將那婦人的衣服皆脫除以後,略一審視以後,欣然道:「行了,她春情已動,現在可以開始測試了。」

    東方未明道:「她昏睡不醒,如何測試法?」

    法印道:「這如何能令她清醒,我不是說過了嗎?此婦節烈異常,若是她一醒來,見狀必是大為暴怒,戾氣一散,那東西便毫無神效了。」

    說完在門口輕輕地吹了一下口哨,應聲躥來一條巨獒!

    東方未明又是大怒道:「大師原來是要用狗來試驗,這如何使得?」

    法印道:「你放心好了,這婦人若是受一點損傷,我拿命去賠她。」

    由於婦人受春藥的刺激,體內起了一種自然的活動,空氣中也洋溢著一股腥臊之氣味,法印一皺眉頭道:「我們且到一旁看吧。」

    東方未明將信將疑地被他扯至一旁。

    那條巨獒受了腥臊的吸引,鼻子在空中躍了幾下,然後一直走至婦人身前。

    婦人的春情似乎發動已極,雖因穴道受制,仍在作輕微的扭動。

    那巨獒又嗅了一會,突然人立而起,撲在婦人身上。

    韋明遠在屋頂,眼看這婦人將要受畜牲的凌辱,義憤填胸,正想出手解救。

    誰知那巨獒身體剛一接觸,立刻慘叫了一聲,胯下血流如注,痛得直蹦直跳。

    法印突發一掌,將巨獒擊斃,然後抱過一條被褥,將婦人裸露的身體蓋上。

    東方未明卻咋舌道:「厲害!厲害!我簡直無法相信。」

    法印得意地大笑道:「我說如何?這東西名叫『女貞』,乃是稟陰極戾氣而生,遇陽立挫,韋明遠的『太陽神抓』,這下子可有剋星了。」

    東方未明道:「既然如此,大師何不立即取出?」

    法印含笑道:「不行,時機未到,取出也是無用,而且取之不慎,害了這婦人的性命,再要找一個,可是大難特難了。」

    東方未明道:「有這麼嚴重嗎?」

    法印道;「是的,這『女貞』在她體中,極耗精力,若不取出的話,她不出五年,必將耗盡精力而死,所以我們此舉算是救她的命呢。」

    屋上的韋明遠本來想即刻下去的,聽見此言,心中不禁一動,又停住了。

    東方未明再問道:「何時方可取出呢?」

    法印笑道:「老兄真是健忘,日間我不是說過嗎,要等到明天中午。」

    東方未明搖頭笑道:「我大概是興奮得糊塗了。」

    韋明遠知道今夜已不會有什麼事了,像一隻矯捷狐狸,輕輕一縱,便衝開蒼茫的夜色去了。

    第二天快到中午之際,法印與東方未明便十分忙碌地佈置一切。

    日麗中天。

    巨廈深門緊閉,花園的草地上橫著一張睡榻,榻上一個裸婦。

    暖洋洋的日光曬在她的身上,照著她倦慵的睡態,這該是多麼撩人的姿勢啊。

    可是在她對面的法印與東方未明,卻滿頭大汗,全無一絲欣賞的心情。

    等有片刻,法印輕輕道:「差不多了,等一下我得手之後,兄台立即將此婦移開,使它的氣息不能相通,免得又被它逸回。」

    東方未明點頭道:「我懂得,大師快下手吧。」

    法印神色凝重地在身旁盆中取出一枝鐵釵,然後將事先預備好的牛肉鉤上,再在牛肉上塗了一點豬油,緩緩的移近婦人的下體,來回去晃動著。

    晃了一下,他的手突然朝前一探,又猛力朝後一抽。

    東方未明不敢怠慢,雙手端起睡榻,連同裸婦一齊飛身向一旁縱去,直到縱出十數丈遠,他才停下身子,早有僕從將睡榻接下。

    東方未明迫不及待地又回轉來,急問道:「大師怎麼樣了?」

    法印用手朝盆中一指,滿是興奮之狀。

    東方未明低頭一看,只見盆中蠕蠕的游動著一條兩寸多長的東西。

    這東西形狀如蠶,週身作肉赤色,無足,無目,惟有頭前口中,長著一對利牙,發出暗烏色光輝。

    東方未明指著利牙道:「昨天晚上咬斷狗勢的!就是這東西嗎?」

    法印點頭道:「是的!昨天你老兄還懷疑咱家有不軌企圖,咱家就是色膽包天,也不想受這種宮刑呀。」

    語畢二人俱都哈哈大笑起來。

    笑聲未完,二人倏然住口,因為他們發現,身畔忽地多出一人。

    這人正是他們念念不忘,除之而後快的「太陽神抓」韋明遠。

    法印與東方未明面如死灰,吶吶的說不出話。

    韋明遠卻神態從容地負手踱步,走至盆邊看了一下,笑道:「就憑這麼一條蟲子,就可以抵抗我的『太陽神抓』嗎?」

    法印吶吶道:「韋明遠,你……你想幹什麼?」

    韋明遠一轉身,神色凜然地道:「以你們擄掠節婦的行為,我昨天晚上就想處死你們,不過想到你們救她一命,所以我才容你們活到現在。」

    東方未明滿臉惶恐地道:「你……你都知道了?」

    韋明遠負手微笑道:「我當然知道了,我現在若是殺了你們,你們必定以為我怕你們練成陰掌來對付我,因此我索性給你們一個機會,這陰掌練成需時若干?」

    法印吶吶道:「差不多要三年……」

    韋明遠爽然道:「我就給你們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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