萊特小姐終於去了天國——那是在一個晨霧化作了寧靜秋雨的日子……
她在日本沒有一個親屬。彌留之際,她回憶著學校的一切,還有學生們的一切,在嬤嬤們的祈禱聲中結束了她純粹的一生。
遵照她生前的遺願,她膝下的少女學生們在學校的禮堂前為她舉行了校葬儀式。她的墓地選在了外僑居住區的山丘上……
大理石的墓碑上肯定會鐫刻下這樣的碑文:她曾經多麼熱愛異國的少女們……
而且,她的墳瑩將從山丘上永遠地鳥瞰著前方的港灣。她的祖國——英國的船隻正在繁忙的港灣上進進出出,穿梭不止。
在悲慟的氣氛中,運動會將於萊特小姐葬禮後的三、四天開幕。
「三千子,我們加油吧。萊特小姐也是紅隊的成員喲……也為了她,我們一定要戰勝對方。」
這一陣子,班上已徑渭分明地分成了紅白兩派,就連做遊戲時也按紅白進行分組,以致於白隊的經子等人就像是驀然間遠離了紅隊的三千子她們……
「是啊,想倒是想取勝,不過,光是在賽跑中取勝,並沒有什麼了不起的。」三千子巴不得吐露自己的心聲。
但經子她們做出一副只要賽跑取勝便萬事大吉的樣子,心中燃燒著敵視的火焰,動輒就與紅隊的人反目成仇,這又是怎麼回事呢?——竟然對這樣一些問題進行思考,是不是三千子在刻意倣傚洋子姐姐,因而顯得有點狂妄自大呢?但是……
「剛才我到食堂去預訂麵包時,經子她們白隊佔領了黑板前面的地盤,根本不讓我走近黑板。結果不一會兒就響起了鐘聲,害得我到最後也沒有來得及往黑板上寫下我預訂的東西。」大山選手對三千子說道,「真是討厭,那幫人。」
三千子不由得祈盼著運動會早點結束。
「還有更叫人生氣的吶。在四年級B班,說是對五年級A班的參賽選手一律不准鼓掌加油。據說她們早就合計好了。」
「胡說,那種事肯定是胡說的。」三千子的臉色發青,一本正經地搖著頭說道。
「真是太過分了。」
克子的惡作劇未免太過蠻橫。這一切都源於她那種試圖控制別人的權力慾和爭強好勝的秉性。一想到這兒,三千子不免有些害怕。
那種人也值得信賴和愛慕嗎?
三千子甚至沒聽見上課的鈴聲。她怔怔地站在原地一動也沒動。大家都紛紛從她身邊走過,進入了教室。
當然,一聽到上課鈴聲撒腿就跑的大都是低年級學生。四。五年級的學生們不管是在運動場上多麼遠的地方,都會裝出不慌不忙的老練樣子慢慢向教室走來。儘管她們身上的校服已經穿得相當破舊了,但畢竟是高年級的學生,所以,那怕只是新換了水兵服上的白線,或者重新折疊了裙子上的褶子,也依舊顯得儀表整潔,風采不減。
一走進教室,三千子便馬上打開了桌子的抽屜。這是不知何時養成的癖好。她期待著裡面會有洋子姐姐的來信……
這時,三千子旁邊的那個女孩子突然驚慌失措地說道:
「哎呀,我忘了帶地理書來。」
「那就和我一起看吧。今天老師要展示標本給我們看,沒書也不要緊的。」
三千子的臉上浮現出安慰朋友的神情,正想把自己的書從抽屜裡拿出來,卻發現它不知去向了。而且無論怎麼找,都找不到。
「哎呀,這下可糟了。我的也……」
入學以後,這種事還從不曾發生過,所以,三千子真是方寸大亂。
「那就把我的書借給你們吧。我和同桌的人合看一本,沒關係的。」大山從後面的座位上遞來了一本教科書。
三千子終於鬆了口氣,翻開了筆記本。
老師戴著一副深度近視眼鏡。那眼鏡在陽光下閃著光。正好她叫到了三千子:
「大河原,請把上次學過的地方讀一下。」
這下,她們倆忘了帶教科書的事一下子敗露了。
老師一副忿忿然的表情,用眼睛掃視著教室說道:
「忘記了帶教科書,就跟武士忘記了帶刀是一碼事。是不應該大模大樣地坐在教室裡的。這首先是對老師的一種冒犯……這陣子上課時大家都心不在焉的。雖然就要舉行運動會了,但如果為了準備工作而荒廢學業的話,那不就變成了職業選手了嗎?那就叫本末倒置。總之,忘了帶書的人都給我站著。」
平常她倒不是一個喜歡叱責學生的老師,或許是她今天心情不好吧。
和三千子同桌的那個女孩子與三千子對望著站了起來,還有後面的大山也一起站了起來。三千子覺得很是過意不去,說道:
「老師,大山她並沒有忘記帶書來。是因為我們倆都忘了帶來,大山就把自己的書借給了我們,所以她才沒有了書的。」
「哼,好了。」老師臉上的表情多少和藹了一些,「好吧,三個人都坐下吧。從今以後一定要引以為戒……」
三千子思忖到:或許就像老師所批評的那樣,自己因為運動會而心神不定,所以才忘記了帶書來的吧。
剛才三千子還以為自己已經超越了在運動會上與人一爭高下的狹隘心理,可現在……
白隊的經子她們剛才不是幸災樂禍地看著被罰站的大山和三千子嗎?
想到這裡,三千子也開始渴望著紅隊取勝了,以致於整個身體都變得熱乎乎的。
少女們把這個秋季的全部希望都押在了運動會上。
這是一個彷彿寶石也會從天而降的美好晴天。
程序按預定的計劃順利進行著。終於到了四年級學生的購物賽跑了。因為是一個近似於滑稽餘興的比賽,所以很受歡迎。
在離起跑線50米的地方放著很多信封。再往前50米的地方則放著很多便條。信封裡指定了選手各自購物的範圍,比如蔬菜店、魚鋪、肉店、木炭鋪子、麵包店等,按照信封裡的內容,比如說抓到「蔬菜店」這個信封的人,就要在放便條的地方找出寫有「白蘿蔔、紅蘿蔔」等等的便條,因此浪費時間。即使跑得再快,但倘若不善於購物,同樣也不能取勝。
觀眾席上的人們目睹著選手們手忙腳亂地尋找信封和便條的模樣,又是著急又是好笑。
「快點……魚鋪的人已經開始跑了喲。不要慌!」
他們「哈哈哈」地捧腹大笑著。儘管如此,誰也沒有忘記——紅隊的人為紅隊鼓掌加油,白隊的人為白隊拍手鼓勁。
信封與便條吻合了的選手如釋重負地又抬腿跑了起來,這一次在50米的前方陳列著出售的商品。木炭鋪子是一個裝著木炭的筐子,魚鋪是一幅畫著加級魚和三文魚的圖畫。而麵包店則是一個外面寫著「麵粉」,其實裡面裝著沙粒的口袋。
整個賽程是200米,但途中有上述三個關口,所以在旁邊看起來真是妙趣橫生。
直到50米的信封處時還一直跑在頭裡的人,到了100米的關口處,沒想到在尋找蔬菜店的過程中已經落到了最後頭,可到了150米的地方,又奮力衝到了第3名,誰知在最後50米的賽跑中又落到了第4名,——如此這般變化多端,難以預料,讓觀眾直到最後都興趣盎然。
「瞧那個蔬菜店選手的樣子,其實大可不必那麼小心翼翼地抱著紅蘿蔔和菜葉子跑呀。真是可笑。」
「木炭鋪子的那個送手倒是格外瀟灑吶。因為她只要提著筐子跑就可以了。」
即使在這樣的賽事中,學生們也對選手姿勢的優劣特別關注。即使獲得了第1名,但如果跑的姿勢不美觀,也照樣得不到好評。
在觀眾席上,平常很難蒞臨學校的父親們和很少曬過太陽的母親們,都一邊目不轉睛地追蹤著自己孩子的身影,一邊爭相表揚別人的孩子。
此刻從起跑線上出發的是B班。克子也加盟在其中的第3組裡。
終點旁的帳篷上飄揚著紅十字的旗幟。
其中有三個負責衛生的嬤嬤、校醫、護士和五年級紅十字小組的5名學生。洋子的手臂上也戴著紅十字的標誌,並在一旁觀看著賽場上的熱鬧景象。
洋子忽而護理那些被太陽曬得頭暈腦脹的學生,把她們送回到教室裡,忽而幫著把那個在獲得冠軍錦旗的同時突發了腦貧血的學生放在擔架上。她勇敢地工作著,在秋天的日照下早已是汗流院背……
突然有人在耳邊嘀咕道:
「現在的這一組裡還有克子吶。」
「是嗎?」
洋子不經意地應答了一聲。最終她還是忍不住來到了帳篷外面。
克子果然跑得飛快,率先打開了第一個信封,接著又敏捷地選好了購買的商品。剩下的便只是拿著商品徑直跑向終點。
看著她那優美的奔跑姿勢,連洋子也不禁為之心動,甚至忘記了平時的宿怨,巴不得克子取勝。
當然,即使洋子不那麼想,克子也肯定是第1名,只見她頭一個衝到了150米的地方。
但在她的身後有兩個人緊追不捨。啊,她們三個人幾乎是在並肩而跑。
就在此刻,克子被麵包店的口袋絆了一跤,撲倒在地面上。接著又有一個人,再有一個人一齊絆倒了。她們人壓人地撂著倒在了克子身上。
就在這一瞬間,分明有一種不祥的東西在整個運動會上漫延開來了……
其間從後面跟上來的幾個人抱著物品跑向了終點。但倒在地上的克子卻沒有動彈。
「去看看吧。」
紅十字小組的洋子她們一片愕然,面面相覷。她們一個個從帳篷裡跑了出來。
走近一看,後面摔倒的那兩個人已經撣掉身上的塵土走開了。惟有被壓在最下面的克子一個人沒能爬起來。
洋子抱住克子的肩膀問道:
「怎麼了?快抓住我!」
她看了看克子埋著的臉。
「哎呀,出血了!」
護士也過來幫忙了。克子被立刻用擔架抬走了。
接下來的一組比賽又開始了。工作人員把沾有血跡的麵粉袋又重新放好。
復原的措施採取得相當迅速,所以,觀眾席上的人們誰都沒有察覺到,馬上又興致勃勃地觀賞起了下面的比賽。
但在紅十字帳篷的裡面……
護士忙著給克子揩乾淨鼻血,又對她額頭上的傷口進行消毒,校醫對護士耳語道:
「或許是傷著了肋骨,因為她的胸部受到了衝擊。」
校醫繼續診察著克子的病情。
嬤嬤的臉色一下子變得煞白。有個人飛快地向醫務室跑去了。
為了不引起人們的注意,克子被人們從帳篷的後門用擔架運往校舍裡面。嬤嬤和洋子也緊隨其後……
搭在運動場上的紅十字帳篷裡轉眼之間已經空無一人了,這不由得使人們預感到發生了什麼不祥的事情。在今天這個好不容易盼來的晴朗日子裡,萬萬不能讓來賓們擔驚受怕,所以,校醫迅速採取了應急措施,吩咐克子靜靜休息,然後他又回到了帳篷裡。嬤嬤決定由大家輪流看護克子,先讓洋子一個人留下,說完便離開了醫務室。
此刻,只剩下了受傷的克子和紅十字小組的洋子兩個人……
這是一個不加修飾的灰色房間。運動場上此起彼伏的歡呼聲不時傳了過來,讓人更覺得寂寞難捱。
外面灑滿了美麗的陽光,可室內卻是陰冷的秋天。
從破舊牆壁的縫隙中似乎隨時都有可能蹦出蟋蟀之類的東西
洋子又回想起了剛才那一瞬間裡所發生的惡夢般的變故。
「怎麼樣,還疼嗎?你就再躺一會兒吧。」洋子溫柔地說道。
克子卻沒有搭理。她的額頭上纏著繃帶,胸口上敷著冰塊。她熠熠閃光的黝黑面孔此刻顯得非常蒼白。
她那長著逞強的輪廓,常常散發出艷麗芳香的嘴唇,也早已乾渴得如同一張沙沙作響的紙片。
「不用擔心的。喂,把眼睛閉上吧。稍稍睡一會兒,就會有精神了。不要把眼睛睜開。」
但克子卻睜大了呆滯的雙眼,怔怔地望著頭頂上的天花板
「傷得這麼厲害,還這麼逞強。或許克子還在敵視我吧。或許她對自己被我看護感到非常懊惱吧。」洋子思忖著,默默地坐在椅子上。
風吹打在附近的樹幹上,那聲音就像是秋末冬初的陣雨。一些樹葉輕輕地叩打著窗戶,飄落在了地上。
「閉上眼睛喲。」
這一次克子神情悒鬱地閉上了雙眼,開始迷迷糊糊地打起盹來。
或許是因為發燒吧,只見柔和的血色隱隱約約地浮現在臉頰上,和平常的克子判若兩人……
雖然美麗,但卻柔弱。
嬤嬤和班主任走了進來。
「或許她家裡也有人來了吧。八木,你去家長席上看看。如果她家有人在的話,就把他帶來。」
洋子跑了出去,來到一年級的營地裡尋找三千子。
三千子剛好結束了比賽,正把夾克衫搭在肩上,一邊揉著腳,一邊休息。
「哎,姐姐,真是憋氣,只得了個第2名。當時我正尋思著點怎麼巧妙地摔一跤,好讓姐姐來護理我吶,沒想到槍聲響了,害得我起跑時吃了大虧。可一旦跑了起來,就什麼都顧不得了,把姐姐的事也忘在了腦後,結果既沒有能夠摔倒,又只得了個第2名,三千子我真是窩囊。」三千子又撒起了嬌來,「哎,姐姐,你的手真涼呀。怎麼回事?是不是有什麼事?」
「嗯。其實呀,克子在剛才的購物賽跑中受了傷吶。如果她家裡人在這兒的話,我想把他帶到病房去,所以你幫我找一找吧……三千子,你在輕井澤見過克子家的人吧?」
三千子也從洋子的神情中發現事情非同尋常,於是默默地點了點頭。
「另外,我想,如果三千子能夠呆在克子的身邊,她肯定會很高興的。」
洋子那暖融融的同情心和細緻入微的關懷深深地打動了三千子的心靈。
「她傷得嚴重嗎?」
「倒也不。但是,如果因受傷而引起胸膜炎的話,那就糟糕了……因為傷著了胸口部分,所以叫人有點擔心。」
兩個人就像是被不安的情緒窮追不捨似地在觀眾席上焦急地四處尋找。
就在找人的過程中,心底也不時會掠過一絲可怕的擔憂:克子該不會突然病情惡化,在那淒涼的房間裡悄悄死掉吧。
「找到了,找到了。在裁縫室前面的那個地方。是她母親吶。我這就去叫她過來。」
三千子撥開人牆,急匆匆地走了過去。
洋子呆呆地佇立在沸騰的人聲中,就像是要傾聽自己一個人內心的呢喃似的……
迄今為止自己所做過的事情——把三千子當作自己一個人的妹妹來加以呵護的快樂,那種獨佔欲所帶來的隱秘的快樂。還有所謂戰勝了克子的那種內心的驕傲。
洋子正反省著這一切。
即使洋子本人無意與克子為敵,但失敗帶給對方的懊惱,渴望獲勝的心情,難道不會把克子的內心變得倔強,甚至於刁鑽嗎?
從這個春天開始,動不動就和洋子抬槓頂撞的克子……想到這兒,洋子覺得自己也有種種不是,如今更是後悔不迭。
「姐姐!」
三千子帶著克子的母親過來了。
運動會已接近了尾聲,無數只紅色的汽球就像是在水中游泳一般緩緩升上了高高的天際。
「……是三千子?三千子也來了嗎?」克子靜靜地睜開了眼睛。
等克子再稍事休息以後,就用汽車把她送往醫院——事情就這樣定了下來。於是,老師們走出了病房。旁邊只剩下了克子的母親和洋子……
嬤嬤的僕人送來了插在花瓶裡的菊花和一條輕便的圍毯。
「三千子在嗎?」克子又在輕聲地問母親。
剛才三千子到教室裡拿上衣和飯盒去了。此刻洋子也起身掛電話去了,不在房間裡。
「三千子剛才還在這兒,現在有點事出去了……不過馬上就會回來的吧。另外還有一個五年級的學生,她是一位非常優雅的姑娘,很是為你擔心,到處找我,還把三千子也帶到了這兒來。另外,她還向嬤嬤要了花來送給你。那時候剛好媽媽離開運動場去喝了點茶,也不知道克子受傷的事,真是給她們添了很多麻煩吶。」
「是嗎?」
克子又閉上了雙眼。可她的眼角卻滲出了幾滴淚珠。
「身體一不舒服,心情反倒變得澄淨了。我甚至認為,受傷並不是壞事,對吧,媽媽……」
正當克子想平心靜氣地向母親傾吐自己的感受時,洋子和護士一起來接她了。
「喂,車已經來了。」
克子被她們抱著送進了汽車裡。她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洋子那擁著自己腰部的白皙而修長的雙手。
「你也陪她一起去吧!」
洋子在三千子耳邊輕聲說道,悄悄地一用勁就把三千子推入了汽車裡。
然後洋子在大門口與教室之間來回奔跑著,把克子的東西全部搬了過來。
「多多保重喲!」
汽車啟動了。她還放心不下地站在那兒。
到了醫院後,克子馬上被送往X光室去照片。她回過頭微笑著說道:
「三千子,這次你能幫我看守我的夢嗎?」
或許只是為了寬慰三千子而說的吧,但卻讓三千子吃了一驚。
——在輕井澤,克子一直守候在發燒的三千子枕邊,甚至對三千子的夢也頓生嫉妒。她那狂烈的愛……三千子似乎覺得,克子之所以會變成這樣,自己也有責任。
詳細診斷的結果是,不排除右肺受傷從而導致胸膜炎的危險性。額頭上的傷口也縫了兩針。
從傍晚開始,克子發起了高燒。她那白色繃帶下的臉龐明顯地消瘦了……
「三千子在嗎?」
高燒把克子折磨得迷迷糊糊的。但她卻不時地呼喚著三千子的名字,所以三千子沒能丟下她自個兒回家去。
儘管如此,幼小的三千子卻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對方,只是孤零零地呆坐在椅子上,看著克子那失去了光澤的面孔。看著看著,她自己也差一點哭了起來……
晚飯前,克子的母親回到了醫院裡。
第二天早晨,當三千子一大早去探望克子時,她已顯得格外的精神。
「這是送給你的偶人和花。」
「哎呀,太謝謝了,快給我看看。」
克子從三千子的手中接過了小小的花籃。
「啊,真可愛,是干花嗎?」
「是的。我希望直到克子痊癒為止,這花都不會凋謝,所以才……」
「不,不光是到我痊癒為止,而且是永不凋謝。」克子點著頭,清純地微笑著,「我對好多事情都進行了反省……對不起,三千子。」
聽了這話,三千子有些驚慌失措,臉上也羞赧得泛起了紅暈。
「為什麼?」
「你問為什麼嗎?三千子,我想你也知道吧。因為我曾經我行我素,意氣用事。」
三千子琢磨著,或許是因為傷病克子的情緒有些低落所致吧,但克子的聲音裡又分明索繞著一種與往常不同的久遠回聲。
「我呀,要是看見洋子像我這樣受了傷的話,肯定會幸災樂禍的吧。可洋子卻耐心地看護著我,還馬上叫來了三千子……換了我,或許會故意瞞著三千子的……」
「別說那種話了。你還在生病吶。」
三千子伸出手想摀住克子的嘴巴。
不知為什麼,她害怕聽到別人吐露過於真實的心聲。
克子對洋子的心情終於消融解凍了,這使三千子高興萬分,但繼續聽克子說下去,又使她不勝羞怯和尷尬。
三千子因難為情而不知所措。
要強的克子此時卻試圖徹底袒露自己的缺點。
所謂的要強,也意味著在鞭答自己時的堅強,或許這才可以稱之為真正的要強吧。
三千子不由得對克子刮目相看:
「你真了不起,真了不起。」
「我要向洋子道歉。我自己也知道,過去幹了很多對不起洋子的事情。誰知她能不能原諒我。」
「哎,她肯定會很高興的。要是討厭克子的話,姐姐昨天怎麼會那樣……」
三千子一下子切斷了話頭。在克子面前叫洋子為「姐姐」,或許克子會不高興吧?但已經叫順了口,所以情不自禁地就說了出來……
「這有什麼不好呢?因為她是三千子的姐姐唄。連我也想叫她姐姐吶。如果洋子允許我這麼叫的話……」克子的眼睛裡閃爍著美麗的光芒,「洋子和三千子之間的事,我明明全都知道,但卻……」
「我去把姐姐叫來。」
三千子再也不能保持平靜了,蹦跳著在走廊上跑了起來……
因運動會的善後工作,三年級以上的班級照常上課,而一二年級卻在家休息。
三千子在醫院前的車站乘上了電車。當她抵達學校時,已經大體整理停當,昨天那些裝飾用的小旗子,各種各樣的金銀絲帶、紙花絹帶、模仿教堂大鐘的形狀而製作的花繡球等等,全都整整齊齊地捆在了一起,等著像往年一樣贈送給附近的孤兒院。
三千子從旁邊走過,前去尋找洋子。這時,五年級的學生們正在用抹布兢兢業業地擦拭樓梯。
嬤嬤抱著一束剛剛剪下的鮮花,走進了她的辦公室。
三千子客氣地向五年級學生問道:
「請問八木在哪兒?」
「哎喲,是三千子呀!克子她怎麼樣了?還好吧?」
問話的人也是昨天紅十字小組的成員。
「嗯,今天早晨已經相當精神了,不過,可能還得休學一陣子。」
「哎,真是飛來的橫禍啊……八木她可能在二樓的教室裡。」她一邊說著,一邊走在前頭去叫洋子了。
胸前繫著一條圍腰的洋子有些驚訝地走了出來。三千子默默地把洋子叫到了沒有人的走廊上。
「姐姐,告訴你一個特別特別好的消息。」
「什麼呀?」
「克子說,她想向姐姐道歉吶。」
「真的?!」
洋子就像是吃了一驚似地睜大了烏黑的眼睛,呆呆地佇立著。長長的睫毛撲閃著顫抖了起來。
「說是很感激你昨天的照顧……說她自己過去一直太任性,擔心姐姐不會原諒她。還說想見你……所以,我才來接你去的。」
「三千子,太好了,謝謝你。」
洋子只說了這一句話之後,便眨巴著眼睛低下了頭。
此刻,佔據三千子心房的是一種超越了高興的興奮和激動,甚至還帶著某種悲哀。
兩個人默默不語地任憑滾燙的思緒盡情地燃燒自己。那思緒是那麼熾烈,就像是要把她們倆溶化成一個更大的結晶體一樣
在三千子第一次收到洋子來信的這條走廊上,兩個人又牽起了手來……
運動會之前,少女們那充滿隔膜的小小心靈,為一片花瓣而相互爭鬥、彼此的感情受到了傷害,在經歷了長達幾個月的悒鬱時光之後,今天終於又迎來了煥然一新的晴朗日子。
「清潔已經做完了。」有人在叫喊道。
卸下圍腰的學生們快樂地來到了校園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