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敏感的男讀者琢磨著,「今後拉赫梅托夫將成為主角、強者,韋拉-巴夫洛夫娜會愛上他,基爾薩諾夫就要重蹈洛普霍夫的覆轍了。」決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敏感的男讀者。拉赫梅托夫將待一晚上,跟韋拉-巴夫洛夫娜談一談,我不會對你隱瞞他們談話中的隻言片語。但是你很快可以看出來,如果我不願把這次談話轉告你,隱瞞起來是輕而易舉的,同時我的故事情節的進程也不會因此而有絲毫改變。我還要預先告訴你,等拉赫梅托夫跟韋拉-巴夫洛夫娜談完話離開以後,他也就從這篇故事中完全消失了,既沒有當我的小說的主角,也沒當次要角色,什麼角色都沒有他了。那麼為什麼他要被放進小說裡來,並且我還這樣詳詳細細地描寫他呢?你試著猜一下,敏感的男讀者,你猜得出嗎?關於這一點,在下面幾頁,馬上可以告訴你,等我寫完拉赫梅托夫和韋拉-巴夫洛夫娜的談話以後再說吧。他一走,我就在本章末尾告訴你。現在請你猜猜我會在那兒說些什麼。很容易猜出來的,只要你對於你如此喜愛議論的藝術性有稍許的瞭解。可是你哪裡猜得著!讓我把大部分的謎底暗示給你:用心地描繪拉赫梅托夫,是為了體現藝術性的最主要。最根本的要求,是專為滿足這項要求的。好,好,現在你來猜猜看,現在你就來猜吧:這項要求是什麼呢?要滿足它應該怎麼辦?既然拉赫梅托夫並未於預這個故事的進程,對之又毫無影響,那麼他的出現怎麼會滿足這項要求呢?好啦,你猜吧。從不奢談藝術性的女讀者和普通男讀者都懂得這個,你是聰明人,請試著豬一猜。我給你時間,特意在這兒做個醒目的標記,停頓下來:你看,我對你有多麼關心啊。你停在這兒想一想,看猜得出來不。
梅察洛娃來了,她傷心了一陣,說了些安慰的話,她表示樂意把工場接辦下去,但不知道能否勝任。當她幫忙清理東西的時候,又傷感起來,說了些勸慰的話。拉赫梅托夫請鄰居的女僕去買麵包,他自己生茶炊,端上茶,於是大家喝起來。拉赫梅托夫陪著兩位太太坐了半個來小時,他喝下五杯茶,同他們一起往茶裡倒進了大半罐子奶油,他先吃了兩個普通圓麵包來墊底兒,又吃了大量的餅乾:「我有權來享受這一切,因為我犧牲了整整十二個小時。」他一邊享受,一邊聽著兩位太太悲痛欲絕的話語,他再三表示意見,說「這是精神失常」,但他不是指太太們的極度悲痛,而是自殺,不管自殺出於何種原因,至於得了痛苦難忍的不治之症,或者為了免受某種注定了的痛苦的死亡,例如碟刑才自尋短見除外;他每次都習慣地用簡短有力的三言兩語來表達這個意見。接著他斟上了第六杯茶,將剩下的奶油倒進了茶裡,抓起剩下的餅乾——太太們早就喝完了茶——鞠了個躬,便帶著這些食物,重又回到書房,體驗那物質享受的快樂去了。為了盡情享受享受,他躺在了一張長沙發上。本來大家都睡沙發,可是那對於他卻簡直像是加普亞式的奢侈1。」我有權享受這份安逸,因為我犧牲了十二或者十四個鐘頭的時間。」結束了物質享受後,他又恢復了精神享受——閱讀《啟示錄》評論。八點多鐘,一名警官將自殺案件通知了自殺者的妻子,現在此案業已完全查清。拉赫梅托夫對他說,死者的妻子已經知道,無需再跟她談什麼了;警官也願意避免一個刺激性的場面。後來瑪莎和拉赫莉來了,清理衣物的工作開始了。拉赫莉勸阻韋拉-巴夫洛夫娜變賣那件好皮襖,免得三個月後又要做新的,她當即就同意了。拉赫莉說她可以出四百五十盧布買下所有其餘的衣物,連梅察洛娃心裡也相信更高的價確實不可能有了。因此,不到十點鐘買賣便成交了:拉赫莉先付了兩百盧布,她沒有更多的錢了,過兩三天她再托梅察洛娃把其餘的款子送來。她拿起東西就走了。梅察洛娃還坐了一個來小時,直到該回家給孩子餵奶才走。她臨走時說,她明天要來給韋拉-巴夫洛夫娜送行——
1加普亞的奢侈,加普亞位於意大利境內,迦太基所率的軍隊大勝羅馬軍,進駐加普亞。其部廠耽於淫逸,放縱無度。
梅察洛娃走了以後,拉赫梅托夫合上牛頓的《啟示錄》評論,整整齊齊地放回到原處,隨即叫瑪莎去問韋拉-巴夫洛夫娜:他能否進她房間看看她。她說可以。他像平常一樣從容鎮靜、不以為然地走進她的房間。
「韋拉-巴夫洛夫娜,現在我才有可能好好地安慰您了。現在可以,早先卻不成。我預先告訴您,我的這次來訪總的結果一定會使您安心的,您知道我不講空話,因此您該先放下心來。讓我按照順序講述這件事吧。我告訴您了我見到過亞歷山大-馬特韋伊奇,全部情況我都知道了。這是千真萬確的。我確實見過亞歷山大-馬特韋伊奇,而且確實全部情況都知道了。但我並沒有說我都是從他那兒知道的,我也不能這麼說,因為我的確不是從他那兒,而全是從德米特裡-謝爾格伊奇那兒知道的。德米特裡-謝爾格伊奇在我家裡待了兩個來小時,他事先通知我說他要來我家,所以我沒出門,他來了以後寫了那封使您十分難過的短信1,又待了兩個或者兩個多小時才走的。就是他請求我……」——
1見正文第七頁。
「您明知他想做什麼,卻沒有阻攔他?」
「我請求過您放心,因為我這次來訪的結果一定能使您安心的。不錯,我沒有阻攔他,因為他的決定挺穩妥的,您自己一會兒就明白了。我開頭已經說了:就是他請求我今晚上待在您家裡,他知道您會難過的,所以委託我到您這兒來。他偏要挑我做中間人,是由於他瞭解我的為人:我只要接受了人家的委託,就會不折不扣地去完成,不論多麼強烈的感情,不論怎樣苦苦的請求,都阻攔不了我去認真履行自己所承擔的責任。他預料您會央求我違反他的意願,而他希望我實現它,別因您的哀求而動惻隱之心。我要實現他的意願,因此事先請求您:我說什麼,您也不必求我作任何的讓步。他的委託是這樣,當他為了『退出舞台』而離去的時候……」
「我的天,他幹的什麼事!您怎麼能夠不制止他?」
「責備我為時過早了。您得深入領會領會『退出舞台』這個詞語的表述。他在您收到的那封短信上用過這詞語,對嗎?我們也正要用它來表述,因為它選得恰到好處,精當極了。」
韋拉-巴夫洛夫娜眼裡開始露出疑惑不解的神態,她頭腦中越發清晰地呈現出問題:「我不知這是什麼意思。我到底該怎麼理解呢?」雖然他說話時那種煞有介事的態度顯得十分滑稽,他卻是個辦事的天才,大大才!他還是一位大心理學家,他懂得並且善於依照循序漸進的規律來行事。
「這樣,借用他那精當的詞語來說,當他為了『退出舞台』而離去之時,他給我留下一張寫給您的字條……」
韋拉-巴夫洛夫娜跳了起來:
「字條在哪兒?快給我!您怎麼可以在這兒待了一整天還不交給我?」
「我可以不交,因為我知道沒必要交。您很快就會贊成我不交的理由了。理由挺充分。但是我首先應該向您解釋一下在我最開頭說過的那句話:『結果一定能使您安心的』。所謂結果能使您安心,並不是指您收到字條這件事說的,這兒有兩個理由,第一,光是收到字條還不能足以使您放心,還談不上安心,對吧?要說安心,必須有更多的東西。因此,能夠使您安心的應該是字條的內容。」
韋拉-巴夫洛夫娜又跳了起來。
「您放心吧,雖然我不能說您判斷有誤。我預先把字條的內容告訴了您,現在我請您聽完我的第二個理由,為什麼我說的『結果能使您安心』不是指您收到字條這件事本身,而應該是指字條的內容。我們已經確定了這個內容的性質,它事關重大,我只能讓您看看字條,不能把它交給您。您可以讀,但是不能取走。」
「怎麼?您不能把字條交給我?」
「不能。他偏偏挑了我,正是由於任何別人處在我的地位都會交給您的。這張字條不能留在您手裡,因為它的內容特別重要——我們已經確定了內容的性質——它不該存放在任何人的手裡。如果我交給您,您一定想保存起來。所以,為了不至於再從您那兒用強力硬搶回來,我不交給您,只讓您看一看。不過您得坐好,雙手交叉起來放在膝蓋上,而且保證不動手,我才讓您看。」
假定這兒有個局外人,無論他如何多情善感,當他看到這一整套程序的莊嚴鄭重,尤其是這套程序末尾那種舉行儀式般的生硬規定,他也情不自禁地會笑起來吧。這確實滑稽。可是,當我們聽到重大消息的時候,能保持住拉赫梅托夫遇事不驚、胸有成竹的氣派,哪怕十分之一也行,那對鍛煉我們的神經該是多麼的有益啊。
韋拉-巴夫洛夫娜並不是局外人,她當然只能感覺到這種不慌不忙、慢悠悠的態度中叫人心煩的一面,但她自己擺出的姿勢旁觀者看了也會忍俊不禁的:她立刻就坐了下來,急忙順從地把雙手交叉起來放好,用最可樂的聲音,也就是說,用痛苦難忍、急不可待的聲音,喊起來:「我發誓!」
拉赫梅托夫把一張信紙攤在桌上,上面寫有十行到十二行字。
韋拉-巴夫洛夫娜剛剛朝那幾行字瞥了一眼,臉一下子就全漲紅了,誓言也都忘光了,霍地跳起來,一隻手閃電般掠過,去抓字條,可是字條已離得老遠,被拉赫梅托夫高高地舉在手中了。
「我料到您這一著了,所以一直用手捏著字條吶,如果您注意觀察,就能看出來的。等信紙再放到桌上的時候,我還是要像剛才那樣一直捏住它的一隻角,不放手。所以無論您怎樣動腦筋想抓字條,都是白費勁。」
韋拉-巴夫洛夫娜重又坐下來,將兩手交叉著放好,拉赫梅托夫也重又在她眼前攤開字條。她激動地反覆讀了不下二十遍。拉赫梅托大很耐心地站在她的椅子旁邊,手裡捏住信紙的一隻角。這樣過了一刻來鐘。韋拉-巴夫洛夫娜終於心平氣和地抬起了手,摀住眼睛,分明沒有搶信的非分之想了。「他真好,他真好哇!」她說。1——
1這張字條的內容是說他決心假裝自殺,使她能擺脫婚約的束縛,在法律上獲得自由。
「我不完全贊成您的意見,為什麼不贊成,回頭再說。這已經不是執行他的委託了,而只是發表我自己的意見,這個意見在我跟他最後一次會面的時候已經說過。他托我的事其實只有一件,那就是給您看字條,然後燒掉。這字條您看夠了吧?」
「再看看,再看看。」
她重新把手交叉放好,他也重又攤開字條,並且像先前一樣耐心地站了整整一刻鐘。她又用手摀住臉,反覆地說:「啊,他真好,他真好啊!」
「您已經盡可能仔細地研究過這張字條了。假如在您心情平靜的時候,您這樣全神貫注地看了這麼長時間,您不但能夠背誦,連每個字母的形狀都會永遠銘刻在您的記憶中。但是像您現在這麼激動,您的記憶力可能不聽您使喚了,多半不靈了,您破壞了記憶的規律。我預先估計到有這種可能,所以抄錄複製了這張字條,您什麼時候想要看這個手抄的副本,隨時都可以來我這兒看。過一段時間,大概我才會認為可以交給您。現在我認為原信已然可以燒掉了,一燒掉,我的任務就算完成。」
「再讓我看看。」
他重又攤開字條。這一次,韋拉-巴夫洛夫娜不斷地抬起頭來望著別處,她顯然是在背誦字條,並且檢查自己記得牢不牢。過了幾分鐘,她歎了口氣,目光不再離開字條了。
「現在我看已經行了吧。別再看了。都十二點了,我還想跟您說說我對這件事的看法,因為我認為您瞭解了我的看法對您有好處。您同意嗎?」
「同意。」
話音還沒落地,頃刻之間,字條就在燭火中燒掉了。
「哎呀!」韋拉-巴夫洛夫娜驚呼起來,「我說的不是那個,您幹嗎燒掉?」
「不錯,您只是說您同意聽聽我的意見。不過沒有關係。總有一天要燒掉的。」拉赫梅托夫說著,坐了下來,「何況還留了字條的副本。現在,韋拉-巴夫洛夫娜,我要向您發表我對這件事的意見。我從您講起吧。您想離開。為什麼呢?」
「我留在這兒很痛苦。許多地方都叫我想起過去,觸景生情,不能不傷心。」
「不錯,這是一種不舒服的感覺。可是您到別的地方難道就能好受得多嗎?只能稍許好受些。其實您這是幹什麼呢?為了圖一時的解脫,您就把五十個人拋下不管,聽任她們走哪算哪,可她們的命運卻取決於您吶。拋下她們不管,這樣好嗎?」
拉赫梅托夫那沉悶的、莊嚴鄭重的語調消失不見了!他說得生動、輕鬆、樸素、簡潔,充滿活力。
「可是我想求求梅察洛娃。」
「這不行。您並不知道她能不能接替您管工廠,因為她這方面的能力還沒有經受過考驗,而管工廠需要的是頗不尋常的能力。我看別抱多大希望,沒人能接替您,您離開會使工場遭殃。這樣好嗎?您會葬送掉五十個人的幸福,這幾乎是不言而喻的,幾乎是不可避免的。為什麼?為了圖自己一時的合適。這樣好嗎?為圖自己一時的解脫考慮得那麼細緻入微;可對別人的命運卻那樣漠不關心!對於您處理事情的這一面,您看該怎麼說好?」
「您為什麼不勸阻我呢?」
「您未必聽得進去。再說,我知道您很快就會回來的,所以事情沒有什麼嚴重的。您有錯嗎、』
「我完全錯了。」韋拉-巴夫洛夫娜有幾分開玩笑似的,也有幾分——甚至不止幾分——認真地說。
「不,這還只是您的過錯的一個方面,全部過錯還要大得多。但是只有幫助您改正另一個尚可改正的過錯,才是對您的悔悟的最好的獎勵。你現在平靜了吧,韋拉-巳夫洛夫娜?」
「嗯,差不多了。」
「好。您以為瑪莎睡了嗎?您現在需要她做什麼事嗎?」
「當然不需要。」
「您既然已經平靜下來,那麼有可能想到該提醒她睡覺了,都十二點多啦,她早上又得起早。誰應該想到這件事呢,是您還是我?我去告訴她,叫她睡覺。您又有所悔悟了,對於新的悔悟該有新的獎勵:我這就順便去搜羅搜羅,看那兒有什麼東西可以給您當晚飯。您到這會兒還沒有吃午飯,我想您現在胃日該好了吧。」
「是好了。經您一提,我看不但好了,而且好極了。」韋拉-巴夫洛夫娜暢快地笑著說。
拉赫梅托夫拿來中午吃剩的涼菜——瑪莎只給他了於酪和一個罐蘑菇,這份小吃配得很開胃——還帶來兩份餐具,都是他自己搞來的。
「您看我多能吃,拉赫梅托夫,看來我是餓了。先前我並不覺得餓,我不僅忘了叫瑪莎吃,連自己也忘了吃,所以我雖有過錯,可都不是有意害人的。」
「不錯,是我替您想到了您的胃口,其實我並非那種只關心別人的怪人,我自己也餓了,我午飯沒吃飽,雖然我吃了很多,足夠別人吃一頓十的,甚至還不止呢,不過您知道,我的飯量抵得上兩個莊稼人。」
「啊,拉赫梅托夫,您是一個善良的天使,您不僅只關心我的胃口。不過您為什麼待了一整天都不給我看那張字條?您為什麼要這麼長久地折磨我?」
「理由很充分。必須讓人看見您是多麼悲傷,再把您悲痛欲絕的消息傳揚出去,由此那件使您悲傷的事情才能令人信服。因為您是不願意裝假的。何況任什麼東西都無法替代天性,天性的表現還是要令人信服得多。現在有三條渠道可以證實那件事:瑪莎、梅察洛娃和拉赫莉。梅察洛娃是特別重要的一條渠道,她會將消息傳給您所有的熟人。我很高興您能想到把她請來。」
「您真狡猾,拉赫梅托夫!」
「對,這招真高:一直等到深夜才說。不過這不是我想出來的,而是德米特裡-謝爾格伊奇他自己。」
「他多好啊!」韋拉-巴夫洛夫娜感歎道,可是老實說,這感歎聲中沒有傷感,只有感激。
「哎喲,韋拉-巴夫洛夫娜,我們以後再去評說他吧。最近他確實樣樣事都考慮得挺周全,幹得也很出色。但是我們還是可以發現他的一些過錯,而且是很大的過錯呢。」
「不許您這樣說他,拉赫梅托夫,您聽見了嗎,我要生氣啦。」
「您發脾氣?這可得受罰。還要我繼續罰您嗎?你的罪狀書才剛剛說了個開頭呢。」
「罰吧,罰吧,拉赫梅托夫。」
「聽話有賞。聽話總會得到獎賞的。您這兒一定能找出一瓶酒來,您喝點酒沒壞處。上哪兒去找?餐櫃還是碗櫥裡?」
「餐櫃裡。」
餐櫃裡有一瓶白葡萄酒。拉赫梅托夫硬叫韋拉-巴夫洛夫娜喝了兩杯,他自己卻抽起雪茄來。
「可惜我也不能陪您喝三四杯,我挺想喝。」
「難道您也想喝嗎,拉赫梅托夫?」
「也饞得慌,韋拉-巴夫洛夫娜,也饞得慌,」他笑著說,「人是軟弱的。」
「您還軟弱,真沒治了!但是拉赫梅托夫,您使我感到驚奇。您跟我想像的完全不同。為什麼您老是像個怪物那樣陰沉沉的?現在您這人可是又親切,又愉快。」
「韋拉-巴夫洛夫娜,現在我正在執行著一個愉快的任務,怎麼還能不愉快?可這種情況是偶然的,很難遇上的。一般看見的全是些不愉快的現象,怎麼能不變成陰沉沉的怪物?韋拉-巴夫洛夫娜,您既然碰巧看到了我也願意總能保持這種愉快的心境,我們又能敞開心扉無所不談,那就請把這當成個秘密,別叫人知道我不是心甘情願當個陰沉沉的怪物的。我自己除了希望執行我的任務之外,還希望享受生活的歡樂,當人們沒有注意到這點時,我比較容易執行我的任務。他們本來想方設法邀我一起娛樂,現在也死心了,我也無需為拒絕各種邀請而耽誤時間了。為了讓您容易把我想像成只是一個陰沉沉的怪物,我還要繼續審問您的罪過。」
「您這還不夠?您已經找出兩條了:對瑪莎漠不關心,對工場漠不關心。我都表示悔過啦。」
「不關心瑪莎只是個疏忽,不能算罪過:即使瑪莎把她那困得睜不斤的雙眼再揉上一小時,她也不至於死掉,如今懷著愉快的心情這樣做,因為她覺得她在盡自己的責任。但是提到工場,我的確想責罵您。」
「您不是責罵過了嗎?」
「責罵得還不夠,我要痛快淋漓地罵您一頓。您怎麼能撤下工場不管,任它毀掉呢?」
「可我不是已經悔悟了嗎,況且我也沒撇下工場不管:要知道梅察洛娃答應接替我啦。」
「我們已經談過,您打算請她來接替您,這是不足以來諒解您的。這是搪塞,只能暴露您的新罪過。」拉赫梅托夫漸漸地又改用了嚴肅的、雖然不算陰沉的語調。「您說由她接替您,這件事決定了嗎?」
「是啊。」韋拉-巴夫洛夫娜預感到事情的確有些嚴重,說話時再也沒有原先那種戲謔的口吻了。
「那麼情看。事情是誰決定的?是您和她。根本不問問那五十個人是否同意這樣的變動,她們有沒有別的什麼想法,她們能不能找到更好的辦法,就作出了決定。這就是專制啊,韋拉-巴夫洛夫娜。您已經有了兩大罪狀:冷酷和專制。可是第三條罪狀更加嚴重。您的那個機構相當切實地符合人們對生活方式的合理設想,它作為一個相當重要的實例,證明了其設想是有可能實踐的,而能夠證明這方面的實例又相當少,因此每一個實例都是彌足珍貴的。您卻使這個機構冒著毀滅的風險,使它從一個表明您的信念有可能實踐的例證,變為表明您的信念無法實行和荒謬可笑的證據,成為批駁這一有益於人類設想的手段;您給黑暗和邪惡的維護者提供了反對您那些神聖原則的口實。現在我不必去說您破壞了五十個人的幸福——五十個人無關緊要!您還危害了人類的事業,背叛了進步的事業。這,韋拉-巴夫洛夫娜,用教會的話語來表述叫做褻瀆聖靈罪,人們說,對人的任何其他罪過都可以寬恕,惟獨這個罪過卻絕對不能,永世不能。對嗎,罪人?不過好在這一切就這樣結束了,您僅僅是思想犯罪。可是您還真的臉紅了,韋拉-巴夫洛夫娜。好,我來給您些安慰吧。如果您還不太痛苦,您就連在思想中也不會犯罪的。所以肇事的真正罪犯是那個使您悲痛欲絕的人。而您卻居然沒完沒了的說:「他真好,他真好!」
「怎麼?您認為我的痛苦是他的罪過嗎?」
「不是他還有誰?毫無疑義,他對整個這件事處理得很好,可是為什麼會發生這件事?為什麼會鬧得這麼大?這是完全不應當有的。」
「對,我不應該有這種感情。但是它卻不召自來,我還努力壓制過它呢。」
「瞧您說的,什麼不應該。您錯在哪兒,您並沒看出來,絲毫錯也沒有,為什麼要怪罪自己呢!這種感情是您和德米特裡-謝爾格伊奇這兩個人的性格湊在一起的必然產物,不是這樣產生,就是那樣產生,它終歸是要滋長起來的。在這兒決定性的感情完全不在於您愛上了別人,愛別人只是一個結果,決定性的感情是您對你們原有的感情不滿足了。這種不滿會通過什麼方式來增長呢?如果您和他兩個或者只是你們當中的一個是沒有修養的魯莽的粗人或壞人,那它只能通過尋常的方式來增長:夫妻不和。如果兩個人都不好,你們會吵架對罵,要不就是一個罵人,另一個挨罵。總之,家庭成了相互折磨的場所,正像我們在大多數人的夫妻生活中看到的。這場所當然不會妨礙對別人愛情的增長,但是主要問題還是出在相互折磨、吵架對罵上。您的不滿不可能採取這種方式,因為你倆都是正派人,它只能通過最輕鬆、最溫和、最不傷感情的方式來增長,那就是愛情轉移到別人身上。所以這裡我們沒必要談論對別人的愛情,問題的實質完全不在這兒。問題的實質在於對原先的處境不滿,不滿的原因是性格不合。你倆都是好人,可是,韋拉-巴夫洛夫娜,當您的性格成熟起來,不再像小孩那樣不定型,而具有了一定的特點時,您和德米特裡-謝爾格伊奇便顯得不太適應了。你倆中間是誰有什麼地方該受責備呢?您瞧,我也是個好人,但是您能跟我過得了嗎?您跟我苦不堪言,會上吊的,您認為您能跟我過多少天?」
「最多幾天工夫。」韋拉-巴夫洛夫娜笑道。
「他雖不是像我這樣陰沉沉的怪物,您和他也還是很不協調的。誰該首先發覺這一點?誰年紀大?誰的性格定型得早些?誰具有更豐富的生活經驗?他應該預見到這點,讓您做好準備,不致於驚慌失措和過度悲傷。而他直到那時才懂得這點,他早該料到卻不曾料到,那時不但這種不滿的感情已經充分滋長出來,就連這種感情引起的後果——另一種感情也產生了。為什麼他沒有預見到,沒有發覺呢?他笨嗎?他夠聰明的了。不,他由於粗心、疏忽,韋拉-巴夫洛夫娜,忽視了他跟您的關係,就是這麼回事!您卻沒完沒了地說:他真好,他愛我!」拉赫梅托夫漸漸興奮起來,說話已頗為激動。但是韋拉-巴夫洛夫娜打斷了他。
「我不該聽您的,拉赫梅托夫,」她用強烈不滿的口氣說,「您把我感激不盡的人罵得狗血噴頭。」
「不,韋拉-巴夫洛夫娜,如果您不要聽這個,我就不再說了。難道我是今天才看到這點嗎?難道我從今天開始才能夠指出這點嗎?您要知道,假如我覺得需要跟人談話,那是誰也無法躲避的。我本來是能夠早就向您指出的,但是我卻一直沉默著。而現在我既然開口了,那就是需要開口了。不到時候,我什麼也不會說的。您已經看到我把那張字條在口袋裡揣了整整九個小時,雖然我看著您覺得可憐。但是需要沉默,我就保持沉默。因此,現在我既然說出來,那就是該說了,其實我老早就考慮過德米特裡-謝爾格伊奇跟您的關係這個問題。」
「不,我不願聽啦。」韋拉-巴夫洛夫娜異常激動地說道,「我請您住口,拉赫梅托夫。我請您走。我很感激您為我用去了一個晚上,但是我請您走。」
「最後通牒?」
「最後通牒。」
「好啦,」他笑道,「不,韋拉-巴夫洛夫娜,擺脫我可不大容易。我預料會有這種可能,所以採取了措施。燒掉了的那張字條是他自行寫的,這兒還有一張是我求他寫的。這一張我可以留給您,因為它算不上憑證。請拿去吧。」拉赫梅托夫遞給韋拉-巴夫洛夫娜一張字條:
親愛的朋友韋羅奇卡:
你要聽完拉赫梅托夫對你說的一切。我不知道他想對你
說什麼,我也沒有托他轉告什麼,他想對你說些什麼,他甚至
沒有向我暗示過。但是我知道他從來不說多餘的話。
您的德-洛
七月十一日夜二時
韋拉-巴夫洛夫娜把這張字條吻了不知多少遍!
「您幹嗎不先交給我?您也許還有他的什麼東西吧?」
「不,再也沒有了,因為再也沒有什麼需要的了。我幹嗎不先就交給您嗎?不需要它的時候,沒必要交給您。」
「我的天,怎麼不需要?我們分手以後,能夠見到他的幾行字,我也感到欣慰。」
「好,既然只是為了這個,先給後給也就無關緊要了。」他微笑著說。
「唉,拉赫梅托夫,您存心要氣死我!」
「那麼,這張字條義要成為我們之間爭論的導火線羅?」他又笑著說,「如果這樣,我就把它從您手裡搶過來燒掉算了,您要知道,人家都說像您我這類人心目中沒有任何神聖的事物,我們可以任意橫行,什麼惡事都能去幹的。怎麼樣,我可以接著往下講嗎?」
他倆都冷靜些了,她是由於拿到了字條,他則是因為當她吻字條時他默默地坐了幾分鐘。
「是的,我必須聽您說。」
「他沒有發覺他應該發覺的事情,」拉赫梅托夫用平靜的語調開始說,「這造成了惡劣的後果。即使不為此而怪罪他,可畢竟也不能原諒他。即使他不知道這惡劣的後果是您和他的性格間這種關係的實質必然產生出來的,他還是應該考慮到有可能發生的各種情況,讓您對這類事做好準備,只當做是迎接意外事件一樣。人不該希望有意外,也沒必要期待它,但它總是可能發生的:人絕對沒法擔保將來會出什麼意外。這個「任何意外都能發生」的道理,他大概是知道的吧。他怎麼還能讓您保持這種思想狀態,以致事情發生了您卻沒有準備呢?他沒有預見到發生這事,那是由於他的疏忽,疏忽固然使您感到委屈,但它本身卻無關緊要,說不上好壞。他沒有使您對意外情況做好準備,卻出於一種純粹的壞動機。他這樣做當然是不自覺的,可人的天性正是在這些不自覺地於出來的事兒中才能表現出來的。讓您做好準備與他的利益相悖,因為有了準備就會削弱那種於他不利的感情的抵抗力。您心中發生了如此強烈的感情,您下最大力氣抵抗也無濟於事了。不過它來得這樣強烈卻又是個意外。假如被人喚起的這種感情不是名副其實的愛情,雖然也是一種敬愛之情,那麼這種感情就不會那麼強烈。而這種強烈得使任何抵抗它的鬥爭全歸無效的感情,只是一個罕見的例外。至於那些能夠加以克制的感情,只要是抵抗力完全沒有被削弱,它們產生的機會卻多得多了。他不願削弱您的抵抗力,就是為了叫您能應付出現的一切可能性。這就是他讓您毫無準備並且使您遭受到這麼多痛苦的原因。您看這樣的事該怎麼說呢?」
「這不對,拉赫梅托夫。他沒有對我隱瞞他的思想。我跟您一樣深知他的信念1。」——
1指婚姻自由的信念。
「那當然,韋拉-巴夫洛夫娜。隱瞞這點就太過分了。為了不讓一種跟他自己的信念相一致的信念在您心中得到發展,竟然否認自己想過,裝出沒有想到的樣子,這簡直是可恥的行徑。您決不會愛上這樣的人。難道我說過他是壞人?他這人很好,怎麼不好呢?您讓我誇他多少遍就誇多少遍。我只是想說他在事情發生之前的表現,事情發生以後,他表現得挺好,但發生以前他對您卻不行。您為什麼痛苦?他說——其實不必說什麼,事情本身已很明顯——您痛苦是因為您不願使他難過。您怎麼能持有這種想法,以為這會使他非常難過呢?您不應當持有這種想法。這有什麼可難過的?真是愚蠢,幹嗎有這麼強的嫉妒心!」
「您否認嫉妒心嗎,拉赫梅托夫?」
「有修養的人不應當有嫉妒心。這是一種畸形的感情、扭曲的感情、卑鄙的感情,這跟我不讓別人穿我的內衣、用我的煙嘴同屬一類現象。這種感情來源於把人當作自己的財產,視為物品的觀點。」
「不過,拉赫梅托夫,假如否定嫉妒心,那就要造成可怕的後果了。」
「對於一個有嫉妒心的人,後果是可怕的,而對於一個沒有嫉妒心的人,後果不但毫不可怕,甚至微不足道。」
「您是在宣揚十足的無道德論啊,拉赫梅托夫!」
「您跟他共同生活四年以後還這麼想嗎?這正是他的過錯。您每天吃幾頓午飯?一頓。如果您想吃兩頓,會有人反對嗎?大概沒有。那麼您為什麼不吃兩頓?您怕別人不樂意嗎?大概只是因為您不需要這樣做,您不願意這樣做。吃飯本是件愜意的事,可您的理智,主要還是您的胃,會告訴您:吃一頓午飯是愜意的,再吃一頓就不舒服了。但是,假定您有一種要吃兩頓午飯的怪癖念頭或者病態的慾望,您是否怕別人不樂意就忍住不吃?不,假定有人因此不樂意或者不許您吃,您只會躲起來吃,吃起來醜態百出,您慌慌張張去抓食物,把兩手弄得髒兮兮的,您把食物藏在衣袋裡,把衣服弄得髒兮兮的——您只會這樣。這兒的問題根本不在有無道德,只在於私下偷吃是不是個好辦法。有誰把嫉妒視為值得尊敬和可以諒解的感情,從而想到『唉,要是我這樣做,我會使人家難過』,因為持有這個觀念就克制自己,強迫自己在內心鬥爭中白白地受苦呢?只有少數最高尚的人才做得到,絕對不用為這些人去擔心,怕他們的天性會把他們引到不道德的路上去。至於其餘的人,這套謬論完全無法來約束住他們,只能迫使他們耍滑頭和行騙,就是說,使他們變成真正的壞人。瞧,我這就全都告訴您了。難道您這都不知道?」
「當然知道。」
「既然知道,您怎麼還能發現嫉妒心的道德妙用?」
「可我跟他也總是這樣來談論的。」
「恐怕不盡然吧,或許你們也說過類似的話,可是互不相信對方說的這些話,不相信的原因,當然是由於你們在其他各種問題上,可能也在這個問題上,不斷從別人那兒聽到另一種論調,否則您怎麼會痛苦這麼長時間?為什麼痛苦?一絲漣漪就會引起波濤翻滾!你們三個,特別是您,韋拉-巴夫洛夫娜,有過多少不愉快!其實你們三人本來可以照一年前那樣安安穩穩地生活,或者大家搬進一處住宅裡,或者按另外的方式搬動一下,或者看當時的情形而定,只是完全不必有任何的不愉快,三人照一年以前那樣一起喝茶,一起去看歌劇。這些痛苦從何而來?這些不幸從何而來?全是由於他以前對您施行的壞辦法,使您處於毫無準備之中,而心裡僅存著的一個概念就是:『我這樣做會傷透他的心。』要是有準備的話,就根本不會有這種觀念。是的,他給您造成了很多無謂的痛苦。」
「不,拉赫梅托夫,您盡說些聳人聽聞的話。」
「又是『聳人聽聞的話』!我認為聳人聽聞的倒是為雞毛蒜皮而痛苦不堪,由於區區小事慘遭不幸。」
「那麼,照您看,我們的這個故事不過是一出荒唐的傳奇劇?」
「不錯,是一出十足無聊的傳奇劇,還有著十足無聊的悲劇色彩。本來是幾次內容極平和的簡單的談話就能解決的事,結果卻上演了一出叫人痛苦得撕心裂肺的傳奇劇,這正是德米特裡-謝爾格伊奇的過失。他在傳奇劇中的正直行為剛夠抵償他先前所犯的罪過——沒有為了防止這出傳奇劇的上演而讓您(也許還有他自己)做好準備,平心靜氣地看待這一切,把這一切視為無足輕重的小事,小到連多喝一杯茶或少喝一杯茶這樣的事都比不上。他的過失很嚴重,不過他所得的報應也夠大的了。您再喝一杯白葡萄酒就去睡吧。現在連我這次來訪的最後一個目的也達到人已經三點鐘了。如果沒有人叫您,您一定能睡很長時間。我告訴瑪莎,十點半以前別叫醒您,這樣一來明天您一喝完早茶就得去趕火車了。行李來不及全部收拾好也不要緊,反正您不久就會回來的,或者再給您運去。您想該怎麼辦,是讓亞歷山大-馬特韋伊奇隨後就去呢,還是您自己回來?現在您該怎樣應付瑪莎可是件棘手的事,因為個能讓她看出您已經平靜了。不過,半個小時當中,要匆匆忙忙準備動身,她哪會看得出來?而應付梅察洛娃還要難辦得多。我一清早就去告訴她別來這兒了,請她直接上火車站去,就說因為您睡得晚,不便早叫醒您。」
「對我真是體貼人微啊!」韋拉-巴夫洛夫娜說。
「您可別把這份功勞也記在他頭上,這是我自己想到的。不過,我只罵他從前的做法——在他面前,我自然說得更多也更狠些——我只說這一切無謂的痛苦是由他的過失造成的,而在承受這無謂的痛苦期間,他的表現是值得稱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