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特別的人
基爾薩諾夫離去以後大約過了三小時,韋拉-巴夫洛夫娜才清醒過來,她頭腦中出現的頭一個念頭是:決不能這樣就把工場放棄。是啊,雖然韋拉-巴夫洛夫娜喜歡向人家證明工場是在自行運轉,其實她也知道這種想法只是自我欺騙罷了。實際上工場需要領導,否則全都垮掉。不過現在事業已經很牢靠,領導起來麻煩可能不多了。梅察洛娃有兩個孩子,但是她一天還是可以撥出一個到一個半小時來,況且有些天還能多撥出些時間。她一定不會拒絕,因為眼下她在工場已經在於很多的工作了。韋拉-巴夫洛夫娜開始清理東西,準備變賣,又親自派瑪莎前往梅察洛娃家,先請她來,然後再去找那買賣舊衣和雜物的小商販拉赫莉。拉赫莉是個絕頂精明、極會賺錢的猶太女人,卻是韋拉-巴夫洛夫娜的女相好,拉赫莉對她絕對誠實,幾乎所有的猶太小商販對所有的正派人都如此。拉赫莉和瑪莎應該去城裡的寓所,把留在那兒的衣物歸攏在一起,再順路去找皮貨商,韋拉-巴夫洛夫娜交給過他幾件皮大衣,請他夏天保管保管。然後她們便帶上這堆東西回到別墅,讓拉赫莉好好估個價,按批發價一齊收購走。
瑪莎出門時碰見拉赫梅托夫,他已經在別墅附近溜躂了半個來小時了。
「您出去嗎,瑪莎?去很久嗎?」
「是的,沒準夜裡才能回來吶。有很多事得辦。」
「韋拉-巴夫洛夫娜一個人在家?」
「一個人
「那麼我去坐坐,替您陪會兒她,說不定有什麼事需要我呢。」
「請吧,要不我真為她擔心。我倒忘了,拉赫梅托夫先生:請把鄰居家的廚娘或保姆叫過來一個,她們都是我的朋友,叫她們來給開開飯,她還沒吃午飯吶。」
「沒關係。我也沒吃,我們自己開飯好了。您吃過啦?」
「吃過啦,不吃過飯,韋拉-巴夫洛夫娜不會讓我出去的。」
「這還算好。我還以為她盡想著自己的傷心事,把您吃飯的事給忘了呢。」
除了瑪莎以及那些心靈單純、穿著樸素得跟她一樣或更有甚之的人之外,誰都有點懼怕拉赫梅托夫。就連洛普霍夫、基爾薩諾夫,甚至那些膽大包天、誰都不怕的人,見了他都不免生出幾分敬畏來。他不大跟韋拉-巴夫洛夫娜接近,她認為他毫無情趣,他從來不加入她那圈子。瑪莎卻喜歡他,雖然他不像所有其他客人跟她那麼親切,那麼愛說話。
「我不待邀請就來了,韋拉-巴夫洛夫娜,」他開口說,「不過我已經見過亞歷山大-馬特韋伊奇了,情況我全都知道了。因此我考慮或許有什麼事情需要給您幫幫忙,我可以在您這兒待一晚上。」
本來他馬上就可以幫忙的,眼下是幫韋拉-巴夫洛夫娜清理東西。任何別人處在拉赫梅托夫的位置上,準會依照她的請求或是自告奮勇立即著手於這件事。但他並未自告奮勇,更無人來請求。韋拉-巴夫洛夫娜只是握握他的手,真心實意地說,她很感激他的關懷。
「我待在書房,」他回答,「如果需要我幫忙,您就招呼我。要是有人來,我去開門,您自己就不用費心了。」
講完這幾句話,他不慌不忙地走進書房,從衣袋中掏出一大塊火腿和一片黑麵包——大約總共有四俄磅1——坐下來津津有味地咀嚼著,他全都吃光了,又喝了半瓶水,然後走到書架旁邊開始查找,想挑一本書來讀讀:「這本我知道……」、「缺乏創見……」,「缺乏創見……」,「缺乏創見……」,「缺乏創見……」。這「缺乏創見」是針對麥考萊、基佐、梯也爾、蘭克和蓋爾文努斯2的著作說的。「啊哈,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他看到幾冊厚書的書脊上有《牛頓全集》的字樣,說道。他急忙翻看起那幾冊書來,終於找到了他想找的地方,他由衷地笑著,說:「就是這,就是這,」原來那是《Observations on theProhe cies of Daniel and the Apocalypbe of St.John》,即《評但以理預言書與聖約翰啟示錄》3。「的確,至今我在這方面的知識還缺乏深厚的功底。牛頓寫這篇評論是在晚年,當時他已半健全,半癲狂。關於瘋狂與智慧混合摻半的問題的一部經典性文獻4。這本來是一個具有世界歷史意義的問題,從所有的一切事件中,從幾乎所有的書本和幾乎所有的人的頭腦中都可以看到這種混合摻半的現象。但它在這兒一定會具有樣板式的形態:第一,牛頓是我們所知道的一切智者中最富天才和最合標準的智者;第二,跟他的智慧混合摻半的瘋狂,卻又是公認的、毋庸置疑的瘋狂。因此,那是這方面的一本主要的書。這一普遍現象的最細微的特點,在這本書中應該比在任何其他地方表現得更鮮明,同時誰也不能去懷疑,這正是那種『瘋狂與智慧混合摻半』的現象的特點。一本值得研究的書。」他興致勃勃地開始讀那本書,近一百年來,除了校對,恐怕未必會有人讀過它。除了拉赫梅托夫,對任何人來說讀這本書猶如嚼沙子、啃鋸末。可他卻讀得津津有味——
1一俄磅合四○九-五克。
2麥考萊、基佐、梯也爾、蘭克和蓋爾文努斯系十九世紀上半葉的資產階級史學家。
3但以理預言見《舊約-但以理書》,聖約翰啟示錄見《新約-啟示錄》。牛頓的這篇著作發表於一七三三年,當時他已去世。
4上述牛頓著作用唯物主義觀點看待宗教問題,同時帶有神秘主義色彩。
像拉赫梅托夫這樣的人很少,迄今為止,這種典範我只見過八個,其中有兩個婦女。除了有一點相同,他們彼此沒有任何類似之處。他們當中有的人厚道溫柔,有的人卻嚴厲呆板;有的人鬱鬱寡歡,有的人卻快快活活;有的人忙忙碌碌,有的人卻斯斯文文;有的人容易動感情流眼淚(一個面孔嚴肅,喜歡肆無忌憚地嘲笑人;另一個面無表情,沉默寡言,對一切都很漠然。他倆在我面前痛哭過好幾回,好像歇斯底里的婦女,不是因為他們自己的事情哭,而是漫無邊際地聊著聊著就哭起來了。我相信他們單獨相處時會常常哭的),也有的人無論遇到什麼事都能處事不驚、鎮靜如常。除了有一點相同,他們彼此沒有任何類似之處,不過,單只是這個相同點已經足以使他們構成同類,區別於一切其他人了。我跟他們中的幾位曾很接近,當我跟這些人單獨相處時,我取笑他們。他們或者生氣,或者不生氣,可是他們也同樣取笑自己。他們確實有許多可笑的地方,他們身上主要的一切,致使他們成為特殊一類人的一切,全都是可笑的。我喜歡取笑這類人。
我在洛普霍夫和基爾薩諾夫圈子裡見過他們中間的一個,我這兒要講的就是這一個。他是個活的人證,證明對於韋拉-巴夫洛夫娜的第二個夢中提到的洛普霍夫和阿列克謝-彼得羅維奇關於土壤性質的議論是需要有所保留的,那就是,無論土壤如何,至少總可以在其中找到一小塊能長出健康麥穗的地方。說真的,我的小說的主角韋拉-巴夫洛夫娜、基爾薩諾夫和洛普霍夫的家譜是無法回溯到祖父母之前的。也許勉強能再添上個曾祖母,曾祖父必定早已被人忘卻了,只知道他是曾祖母的丈夫,名叫基裡爾,因為祖父叫格拉西姆-基裡雷奇。拉赫梅托夫出身的家族從十三世紀起就已聞名於世,不但是我國,也是全歐洲的最古老的家族之一。從前有些韃靼萬人長——軍長——在特維爾連同他們下屬的武士一併被殺,據編年史記載,他們被殺似乎是由於他們企圖叫人民改信伊斯蘭教(他們大概不曾有過這種企圖),實際上還是因為他們施橫暴。他們當中有一個拉赫梅特。這拉赫梅特娶了個俄羅斯妻子,她本是特維爾一位內廷總管即宮廷事務大臣兼元帥的侄女,被拉赫梅特霸佔。他們有個年幼的兒子,人家看他母親的情面,寬恕了他,而且將他的原名拉蒂夫改為米哈伊爾。拉赫梅托夫上族的祖先便是這拉蒂夫——米哈伊爾-拉赫梅托維奇。他們在特維爾1當過大臣,在莫斯科只做過御前侍臣,上世紀在彼得堡卻當了上將,當然,遠非全族的人都能如此:因為這個家族支脈頗多,即使把上將軍銜都授予他們家族,也是不夠分配的。我們的拉赫梅托夫的高祖是伊凡-伊凡諾維奇-舒瓦洛夫2的朋友,由於跟米尼赫3有私交而失寵被黜,後來就是舒瓦洛夫幫他復職的。曾祖父是魯勉采夫4的同事,升至上將,卻在諾維5附近陣亡了。祖父曾隨亞歷山大去提爾西特6,他本來前程遠大,能超過任何人,但是由於他跟斯彼蘭斯基7有私交,便很早斷送了自己的前程。父親在仕途上無大起大落,四十歲時以中將銜退休,從位於熊河8上游他的多處田莊中選出一處定居下來。這些田莊不算很大,共有兩千五百來名農奴,而他在鄉下賦閒期間所添的孩子卻有八個之多。我們的拉赫梅托夫排行倒數第二,他下面還有個妹妹。因此我們的拉赫梅托夫已然不可能擁有巨額遺產了,他僅僅能分得將近四百名農奴和七千俄畝9田地。誰也不知道他怎樣處置了這批農奴和五千五百俄畝田地十,也不知道他給自己留下了一千五百俄畝,而且根本就不知道他是地主,以及他把留下的一份田地租出去還有近三千盧布的收入。當他生活在我們中間時,誰也不知道這些,這是我們後來才打聽出來的。不過當時我們自然已經認定他是與那個拉赫梅托夫同宗同族。他們之中有許多富有的地主,他們全族人在熊河、霍表爾河、蘇拉河和茨納河⑾的上游總共擁有近七萬五千名農奴,他們一直擔任著那些地方的縣貴族長,並且還經常有人擔任他們擁有著農奴的上游三個省份的省貴族長,不是這一省,就是那一省。我們知道我們的熟人拉赫梅托夫每年的花銷約為四百盧布,這個數目對當時的大學生來說已很可觀,但是就拉赫梅托夫家族的地主來說,卻又是微乎其微了。我們當中誰都很少去打聽這類事情,我們不去打聽也可以斷定:我們的拉赫梅托夫源出於拉赫梅托夫家族中敗落的、喪失了田莊的一支,他是省稅務局裡一個參議官的兒子,這參議官給孩子們留下了一筆不多的財產。而我們對這類事確實不感興趣——
1特維爾從十三世紀三十年代末葉起長期受韃靼蒙古人統治,一二四六至一四八五年為特維爾公國首府,後來並人莫斯科大公國。
2舒瓦洛夫(一七二九—一七九七)俄國國務活動家。
3米尼赫(一六八三—一七六七)俄國國務活動家,宮廷政變後,伊莉莎白女皇登位(一八四一),他作為安娜女皇的寵信被流放。
4魯勉采夫(一七二五—一七九六)俄軍著名統帥。
5諾維,意大利北部城市。一七九九年俄軍著名統帥蘇沃洛夫率領的俄奧聯軍在諾維戰役中擊敗法軍。
6一八○七年,依法在普魯土的提爾西特簽訂了《提爾西特和約》。
7斯彼蘭斯基(一七七二—一八三九),俄國國務活動家,因其自由主義的改革遭到宮廷貴族的強烈反對,於一八一一年被免職,後被流放(一八一二—一八一六)。
8熊河,頓阿支流。
9一俄畝合一.○九公頃。
十暗示他把這些田產無償地分給了農民。
⑾霍表爾河,頓河支流;蘇拉河,伏爾加河支流;茨納河為特維爾附近一條小河。
現在他二十二歲,他十六歲就當了大學生,可是幾乎有三年離校外出。他念完二年級,回到田莊,打消了監護人的抗拒,處置了自己的產業,儘管他受到兄長們的詛咒,甚至姐夫妹夫都禁止他的姐妹提他的名字。然後他便採用各種方式漫遊俄國:走過旱路,也走過水路,無論走旱路還是走水路,既用平常的辦法,又用不平常的辦法,例如步行,乘「拉斯希瓦」1,駕柳葉小舟。他有過許多冒險經歷,全是他自己有意安排的。順便說說,他送進喀山大學兩人,送進莫斯科大學五人,他們的費用由他提供。而在他自己打算居住的彼得堡,他卻沒有送任何人上學,因此我們誰也不知道他的收入不是四百,而是三千盧布。這是到後來才知道的,當時我們只是發現他長期下落不明,直到他坐在基爾薩諾夫的書房裡閱讀牛頓對《啟示錄》的解釋以前兩年,他才回到彼得堡,進了語文系,早先他念的是自然科學系。我們知道的僅此而已——
1「拉斯希瓦」,兩端尖的大木帆船(多為平底,航行在伏爾加河及裡海)。
雖然拉赫梅托夫在彼得堡的熟人當中誰也不瞭解他的親屬關係和財產關係,可是所有認識他的人都知道他有兩個外號,其中一個讀者已經在這部小說裡見到過了——「嚴肅派」。他聽到後總是像平常那樣微微一笑,欣然接受卻又略帶苦澀。而當人家叫他尼基圖什卡或洛莫夫,或者用外號的全名尼基圖什卡-洛莫夫去稱呼他時,他卻開朗地、甜蜜地笑了。他這樣笑有充分的緣由,因為他享有使用這個千百萬人所頌揚的光榮名字的權利,並非由於自然稟賦,他是憑著自己的堅強意志取得的。不過這個名字只在這片南北伸延八省、有一百俄裡寬的狹長地帶以內傳揚開的,因此我還得向俄國其餘各地的讀者解釋一下這個名字是怎麼回事。尼基圖什卡-洛莫夫是二十至十五年前伏爾加河上的一名縴夫,一個力大無窮的巨人。他身高兩俄尺零十五寸1,長得虎背熊腰,體重十五普特2,不過他只是壯實,並不肥胖。他究竟有多大力氣,只要說出一點就足夠證明:他一人拿四個人的工錢。每逢船舶抵達一個城市,他一來到市場——伏爾加河流域叫「集市」,——遠處條條胡同都傳出小伙子們的喊聲:「尼基圖什卡-洛莫夫來啦,厄基圖什卡-洛莫夫來啦!」於是大家全跑到從碼頭通往集市的大街上,一大群人跟隨在他們英雄的身後蜂擁而去——
1一俄尺合○.七一公尺。
2一普特合一六.三八公斤。
當拉赫梅托夫十六歲來到彼得堡時,就這方面說只是一個平常的少年。他個子挺高,長得相當結實,但是力氣卻毫不出眾,在他碰見的同齡人中間,十個裡面總會有兩個能對付得了他。可是到了十六歲半,他忽然想起必須具有極佳的體質。於是開始下工夫。從此他就熱中於做體操,這自然很好,不過體操只能增強其體質,首先卻還得給身體打基礎。所以有一陣,他每天用好幾個小時,比練體操多一倍的時間去幹種種需要力氣的粗活如打水、搬柴、劈柴、鋸木料、鑿石頭、翻地、打鐵。他幹過許多活兒,經常變換工種,因為每一種新的活兒和每一次變換工種,都會使他的某些部位的肌肉更加發達。他按照拳擊手的食譜進食,專門給自己食用那些以能夠增強體力而著稱的東西——正是專門給自己食用——其中最主要的是半生的煎牛排。此後他一直這樣生活著。如此鍛煉了一年,他才外出旅行,旅行途中他有更多的機會來增強體力:他種過莊稼,做過木匠、擺渡的船夫以及各種對健康有益的行業中的工人;有一回他甚至作為一名縴夫走遍了伏爾加河流域,從杜博夫卡直到雷賓斯克1。如果他宣稱想當縴夫,船主和縴夫們都一定覺得他絕頂荒唐,不會收留他的。但是他僅僅作為一名乘客上船,先跟大夥兒交上了朋友,然後再幫忙拉拉縴,過了一個星期,他拉得就跟一個地道的縴夫一模一樣了。人家很快地注意到了這個新手不弱,開始跟他比起力氣來,他竟然勝過了三個甚至四個最壯實的夥伴。當時他才二十歲,他的縴夫夥伴們便給他取名為尼基圖什卡-洛莫夫,來紀念那位當時已退出舞台的英雄人物。第二年夏天他乘輪船外出,聚集在甲板上的平民乘客中,有一個是他去年拉縴的夥伴,這麼一來,同行的大學生才知道該叫他尼基圖什卡-洛莫夫。他確實力大無比,並且不惜花費工夫保持住這大力氣。「需要這樣,」他說,「這樣會得到老百姓的敬愛,這有好處,可能會有用的。」——
1杜博夫卡,伏爾加河下游市鎮,離察裡津不遠。雷賓斯克,伏爾加河上游市鎮,在雅羅斯拉夫爾境內。
這一點從他十六歲起就深深地植根在他的腦子裡了,因為一般來說,從那時起他的特性已開始發展起來了。他十六歲來彼得堡時,只是一名普通的、剛從中學畢業的好學生,一個平常的、善良誠實的少年,他像一般大學新生通常那樣度過了三四個月。可是他漸漸聽說大學生中間有些特別聰明的人物,他們的思想與眾不同。他打聽出來四五個這類人的名字,當時他們的人數還少。他們引起他的興趣,他設法去結識他們。他偶然邂逅基爾薩諾夫,於是從平常人到一個特別的人的變化開始了,他一直變到後來的尼基圖什卡-洛莫夫和嚴肅派。第一晚,他貪婪地聽著基爾薩諾夫說話,他哭著,喊著,高聲詛咒那早該滅亡的事物,熱烈祝福應該長存的事物,他激動興奮地打斷著對方的話語。「我從哪些書讀起呢?」他問。基爾薩諾夫為他指點迷津。第二天早晨八點鐘起,他就在涅瓦大街上來回踱步,從海軍部碼頭走到警察橋,等著隨便哪一家德國書店或法國書店最先開門,他便進去購買他所需要的書,回家一連讀了三天三夜還不止,從星期四上午十一點到星期日晚間九點,總共八十二個小時。頭兩夜他不睡還沒事,第三夜喝了八杯最濃的咖啡,到第四夜,無論什麼咖啡都不管用了,他倒在地板上,一睡就是十四五個小時。隔了一周,他來找基爾薩諾夫,要求再指定一些書,並進行解釋。他和基爾薩諾夫做朋友之後,又通過基爾薩諾夫結交了洛普霍夫。過了半年,雖然他才十七歲,而他們都快二十一了,但是他們並不把他看得比自己年幼,他已經成為一個特別的人了。
在他已往的生活中有些什麼緣由,使他成了這樣的人物呢?緣由不多,但確實有。他父親性情專橫,卻聰明,有教養,可又是個極端的保守派,像瑪麗婭-阿列克謝夫娜似的一個極端的保守派,但是比她誠實。他當然受不了他的父親。單是父親這樣倒還沒有什麼。他母親偏偏又是個溫文爾雅的女人,難以忍受丈夫那乖僻的性情。鄉下的情況他也都見識過1。這畢竟都不算什麼。可還有一件:他不到十五歲時愛上了父親的一個情婦2,結果倒了霉,她自然是首當其衝。他憐惜這個為他飽受折磨的女人。萬千思緒掠過腦海,此時的基爾薩諾夫對於他來說,猶如當時的洛普霍夫對於韋拉-巴夫洛夫娜。在他已往的生活中是有一些緣由的,可是要成為這麼一個特別的人,主要的當然還在於他的天性。在他離開大學,回到田莊和漫遊俄國之前,他在物質生活,道德生活和智力活動中採用自己獨特的原則已有一段時間了。等他回來的時候,這套原則就發展成為他始終不渝奉行的完整體繫了。他對自己說過:「我決不沾酒,我不碰女人。」但他的性格熱情奔放。「這樣苦自己為了什麼?根本不用這樣走極端呀。」——「需要這樣。我們要求人們充分享受生活,但我們應該用自己的生活來證明,我們的這個要求並非為了滿足自己個人的慾望,並非為了自己個人,而是為所有的人,我們說話只依據原則,不憑愛好,依據信念,不憑個人的需要。」——
1暗示拉赫梅托夫瞭解農奴制的危害。
2情婦多半是農奴。
因此他開始在各方面建立起最嚴格的生活方式。為了成為尼基圖什卡-洛莫夫,並能把這稱號保持下去,他必須吃牛肉,多多吃牛肉,他也的確吃了不少。但是除了牛肉,他捨不得花錢買任何別的食品。買牛肉他可以叫女房東買優質的,並且專門給他挑最好的部位,而他在自己家裡所吃的其餘東西都是最便宜的。他在家不肯吃白麵包,只吃黑麵包。他一連幾星期不知糖滋味,一連幾個月連一隻水果也不進口,更不進食小牛肉或肥母雞肉了。他決不自己花錢買這類食品:「我沒有權利花錢來滿足錦上添花的奢侈要求,」雖然他是精美食品餵養大的,口味很高,這從他對菜餚的品評上可以看出來。他在別人家裡吃飯的時候,他在自己家裡不肯吃的許多菜餚,他也會吃得津津有味,但是還有些菜他在別人家也照樣不吃。區別對待的理由是很充分的:「哪怕老百姓只能偶然嘗一嘗的,只要有機會我也吃。老百姓永遠無法企及的,我也不應該吃!我需要這樣做,這至少能讓我多少體會體會,他們的生活跟我比是多麼艱難。」所以,假如端上一盤水果,他絕對是吃蘋果而不吃杏兒。他在彼得堡才肯吃橙子,一到外省便不吃,您要知道,彼得堡的老百姓能吃上橙子,外省卻不能。酥皮肉餅他肯吃,因為「優質餡餅不比酥皮肉餅差,酥皮點心老百姓司空見慣了,」可是他不吃沙丁魚。他穿得很寒酸,儘管他喜歡高雅精緻之物。在其餘各方面,他也是過著斯巴達式的生活。比方說,他不許自己鋪床墊,只睡一條氈褥子,甚至不讓把氈褥子折成雙層。
他曾有件受良心譴責的事——他沒能戒煙:「離開雪茄我就不能思考。如果的確如此,我還有理,不過這興許就是意志薄弱吧。」而他又不能抽劣等雪茄,要知道他可是在貴族環境裡長大的。他那四百盧布的開銷中,倒有將近一百五十盧布買雪茄抽了。「一個可惡的弱點」,正像他自己說的。惟獨這個弱點方給人留有幾分回擊他的餘地。假如他的指責使人難以忍受時,對方便回擊道:「十全十美本來就不可能,你還抽煙呢。」這時拉赫梅托夫會加倍凶地指責起來,但是矛頭多半轉向了自己,原先那被指責的人倒不挨那麼多指責了,雖然拉赫梅托夫並未由於自己有弱點而完全地姑息他。
他幹的事多得驚人,因為他在支配時間方面也不許自己奢侈浪費,正像在物質生活中一樣。他一個月中花費在娛樂上的時間連一刻鐘都不到,他不需要休息。「我的工作雜七雜八,變換工種就是休息。」他的朋友們聚會的地點是在基爾薩諾夫家和洛普霍夫家,他也參加,但是去的次數只停留在能維繫住與這個圈子的密切聯繫,決不多去:「我需要這種聯繫。每天發生的事情都證明,跟某個圈子的人保持密切聯繫是有好處的。必須有個隨時瞭解各種消息的方便渠道。除了參加這個圈子的聚會以外,他從來不去任何人家,除非有事。而且事情一辦完就走,連五分鐘也不多待。他不在自己家中接待任何人,如果對方不能遵守同樣的規矩,他是不讓留下來的。他直率地對客人說:「我們已經談完您的事情,現在讓我幹別的事吧,因為我應該珍惜時間。」
在他轉變的最初幾個月,他幾乎所有時間都在讀書。可是這種情況只持續了半年多一點。當他看到自己已經掌握了那種他認為是符合於正確原則的思想方法體系時,他立刻對自己說:「現在讀書成了次要的事情,我已在這方面為生活做好準備。」從此他只在沒事的空餘時間來讀書,而這樣的時間在他是很少的。雖然如此,他還是以驚人的速度擴大了自己的知識面,現在他才二十二歲,可已經是一個學識淵博、功底深厚的人了。因為他在這件事上也給自己立下一條規矩:排除任何奢侈品和任性要求,專看必讀書。什麼叫必讀書呢?他說:「每種學科的主要著作並不多,這少數著作闡述的內容都相當充分,相當清楚了,而所有其餘的書不過是把那些內容加以重複、沖淡和篡改罷了。必讀書只是那少數著作,讀任何別的東西都是白費工夫。拿俄國小說來講,我說首先該讀果戈理。在幾千篇別人的小說中,我從任選的五頁書上各選五行,我看到的除了一個被篡改得面目全非的果戈理之外,一無所獲,那我為什麼要讀這種小說呢?科學也是同樣,在科學著作裡,這個界線甚至還更為分明。如果我讀過亞丹-斯密、馬爾薩斯、李嘉圖和穆勒1,知道這個學派發展的脈絡以後,就無需去讀那成百上千的其他政治經濟學家中的任何一個的著作,無論他們多麼著名。我從任選的五頁書上各選五行,就看得出我不會從他們那兒找到任何一個屬於他們自己的新見解,儘是剽竊和歪曲。我只讀有獨創性的東西,並且僅止於此。」因此不管用什麼力量也無法迫使他讀麥考萊,他挑幾頁書看上一刻鐘,就斷定說:「我知道這堆碎布都是來源於什麼料子。」他讀過薩克雷的《名利場》,感到心悅誠服,而當他開始讀《彭登尼斯》2時,讀到第二十頁就合上了書本:「全是《名利場》裡面說過了的,看來也不會再有什麼新鮮的了,不用再讀了。」——「我讀過的每本書都是這種有獨創性的,這省得我再去多讀幾百本書了。」他說——
1亞丹-斯密(一七二三—一七九○)、馬爾薩斯(一七六六—一八三四)、李嘉圖(一七七二—一八二三)和穆勒(一八○六—一八七三)都是英國政治經濟學家。
2《彭登尼斯》是英國作家薩克雷(一八一一—一八六三)於一八四八—一八五○年寫成的小說。
體操、鍛煉力氣的粗活和讀書,是拉赫梅托夫的私事。不過他返回彼得堡以後,這些私事只佔了他四分之一的時間,其餘的時間他都在干別人的事,或者幹那不是專屬任何人的事1。他平日也遵守著他在閱讀中的規矩:不把時間花在次要的人和事上,而只用於主要的。次要的事和被支配的人隨主要的變化而變化,不用他管。比方說,他在自己的朋友圈子以外,只跟那些對別人有影響的人物結交。您若不是人們心目中的權威,無論用什麼辦法也別想跟他結交,甚至談一次話也不可能。他會說:「請您原諒,我沒工夫」,就走開了。同樣,如果他想要結交您,那您用什麼辦法也躲不開。他索性來找您,說明他要幹什麼,他這樣開門見山地說:「我想認識您,這是必要的。如果您覺得不合適,那就另外再指定一個時間、」您的瑣細的小事他決不在意,即使您是他的親朋好友,並且曾一再懇求他體察您的困難:「我沒有工夫。」他說罷轉身便走。但是他認為有關重大的事情必須他來過問時,他是定要管的,即使誰也不希望他過問:「我應該過問。」他會說。在眼下這種場合中他會說些什麼話,做些什麼事,誰也無法猜測了。就拿我跟他結識的經過為例吧。當時我已經不算年輕,生活過得還好,因此有五六位省裡的青年同鄉時不時地到我家來聚會。於是在他看來,我就是個難能可貴的人物了。這些青年看出我對他們友好,對我也就懷有好感,由此,他也聽說了我的姓名。但是我在基爾薩諾夫家初次碰見他的時候,還沒有聽說過他,那是在他旅行歸來不久。他是在我之後才進來的。在這個圈子中,我是他唯一不認識的人。他一進屋,馬上就把基爾薩諾夫拉到一邊,用眼光瞄了瞄我,說了幾句話。基爾薩諾夫回答了他兩句,就走掉了。過了一會兒,拉赫梅托夫在我正對面坐下,我們之間只隔著沙發旁邊的一張小桌,他從這個離我只有一俄尺半遠的地方使勁地盯著我的臉看起來。我很氣忿:他不講禮貌地審視我,彷彿他面前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幅肖像。我皺了皺眉頭,他好像沒事人似的。盯了兩三分鐘,他才對我說:「N先生,我需要跟您認識認識。我知道您,您可未必知道我。您向主人和這個圈子裡您特別信任的其他人瞭解一下我的情況吧。」隨後他起身到另一個房間裡去了。「這個怪人是誰?」——「他是拉赫梅托夫。他希望您瞭解一下,他是否值得信任。絕對可信。還有,他是否值得注意。他比我們這兒所有的人加在一起還重要。」基爾薩諾夫說,其他的人也肯定了他的看法。過了五分鐘,拉赫梅托夫回到大家坐著的房間。他沒再跟我談話,跟別人也談得很少,因為大家的談話既不帶學術性,也無關緊要。「哎呀,已經十點鐘了,」過了一會,他說,「十點鐘我在另一個地方還有事。N先生,」他轉向我,「我有幾句話得跟您講。當我把主人拉到一邊,向他打聽您是誰的時候,我用眼光瞄過您,因為反正您會看出來我在探問您是誰,所以我在提問時也無需注意這種自然動作了。您幾時在家?我好去看您。」那時我不喜歡結交新相識,這種硬湊上來的我更不喜歡。「我只在家裡過夜,白天整天都不在家。」我說——「在家裡過夜嗎?您什麼時候回家過夜?」——「很晚。」——「比方說呢?」——「兩三點鐘。」——「這沒有關係,請指定一個時間。」——「如果您非來不可,那就定在後天三點半吧。」——「當然,我應該把您的話當作開玩笑和蠻橫不講禮,不過也許您有您的理由,也許還是值得讚許的理由吶。不管怎樣,後天早晨三點半我准上您家。」——「不,既然您這樣堅決,那麼最好稍後一點兒來。我一上午都在家,一直到十二點。」「好,我十點鐘左右來。您一個人在家嗎?」——「嗯。」——「好。」他來了,然後同樣單刀直入地一下子就提到那件使他認為必須跟我結識的事情上來。我們談了半個來鐘頭。談的什麼這倒無關緊要,我只講一點就足夠:他說「您必須這樣」,我說「不」,他說「您應該如此」,我說「完全不必」。過了個半小時,他說道:「繼續談下去顯然也是徒勞無益。您不是相信我這個人絕對值得您信任嗎?」——「是啊,大家都對我這麼說,現在我親眼看到了。」——「您仍然堅持您的意見?」——「仍然堅持。」「您知道該從這兒得出什麼結論?您不是撒謊專家就是大壞蛋!您看竟然有人這麼說話呢!如果別人對我講這樣的話,我該怎麼對待他?恐怕會提出決鬥吧?但是他的語調中沒有絲毫的個人情緒,他猶如一位歷史學家,冷靜地下判斷不是為了貶損誰,而是為了堅持真理,加上他的樣子又那麼怪異,你若生他的氣就太荒唐了。我只能一笑了之。「撒謊專家和大壞蛋原是一樣的啊。」我說——「這一次並不一樣。」——「這麼說,也許我既是撒謊專家又是大壞蛋吧。」——「這一次不可能二者兼備。不過兩者必居其一:也許您想的、做的和您嘴巴說的不是一碼事,那麼您就是個撒謊專家。也許您想的、做的確實跟嘴巴說的一個樣,那麼您就是個大壞蛋。兩者必居其一。我認為您是頭一種。」——「您樂意怎麼想就怎麼想吧!」我繼續笑著說——「再見。無論如何,您要知道,我還對您保持著信任,並且願意恢復我們的談話,您什麼時候樂意都可以。」——
1暗指革命活動。
雖然這件事不合情理,拉赫梅托夫卻是完全對的:他這樣開始是對的,因為他先把我的情況打聽清楚了,然後他才開始行動。他這樣結束談話也是對的,我跟他說的確實不是我心裡想的,他確實有權叫我撒謊專家,用他的話說,「這一次」我一點也沒有感到委屈,甚至也沒有覺得面子過不去,因為本來就是這麼回事,而他也確實仍舊對我保持著信任,或許還有敬意。
是的,儘管他的態度不合情理,大家仍舊相信拉赫梅托夫的行動正是最為明智、最為利索的行動。他說話時,言辭之激烈,斥責之嚴厲簡直達到語不驚人死不休的程度,但是最富理智的人聽了也不會怪罪他,他雖然異常粗暴,心地卻是非常溫和的。他的開場白大致是這類話——每逢他解釋一個棘手的問題時,總是這樣開始:「您知道,我講話絲毫沒有個人情緒。如果我的話聽了不順耳,那麼請您原諒。但我認為,凡是認真負責的肺腑之言,您聽了都不該見怪,因為那毫無侮辱人之意,而只是出於需要才說。不過,只要您覺得繼續聽我說下去沒有用處,我馬上就停止說。我的原則是:「該提出自己的意見時我總要提出的,但絕對不把自己的意見強加於人。」他真的不強加於人。當他認為必須對您說出他的意見的時候,您是決計不能不聽的,他一直要說到您對他講的事情和他的用意理解為止。但是他用兩三句話概括說明之後就會問您:「現在您已經知道談話的內容是什麼,您認為進行這樣的談話有用處嗎?」假如您回答「不」,他便欠欠身走開了。
他就是這樣說話行事的,他的事情多得沒底,卻全跟他私人無關,他根本沒有什麼私事,這誰都知道。可是他到底有什麼事情,圈子裡的人也不知道,只見他忙個沒完。他很少在家,老是跑來跑去,四處奔波,步行的時候多。而他家裡也斷不了人,有一些老朋友,也有不少新相識。因此他給自己規定兩點到三點之間總要在家,好利用這段時間談。工作和吃午飯。但是他常常幾天幾天地不在家。那時就由他的一位朋友待在他家裡替他接待來訪者,這人對他絕對忠誠,卻總是緘默無語,猶如一座墳墓。
我們看見他坐在基爾薩諾夫書房中閱讀牛頓對《啟示錄》的解釋以後,約莫已過了兩年光景,他離開了彼得堡,他告訴基爾薩諾夫和其他兩三位密友說,他在這兒再也無事可做,能做的他都做了,再過三年左右他才能再有事可做,今後這三年是他的空閒時間,他想著利用這段間。採用他覺得合適的方式來給未來的活動做些準備。後來我們才知道他曾經返回他原先的田莊,賣掉了他留下來的土地,得到三萬五千盧布,上了一趟喀山和莫斯科,把將近五千盧布分發給了那七名受他接濟的學生,好讓他們能夠完成學業。從此他的這段真實可信的故事就結束了,至於他離開莫斯科以後的去向,那誰也說不清了。在他失去音訊的幾個月裡,比大家更多瞭解他的人也不再為他保密了,把他在我們中間生活時按照他的要求一直沒講過的事情都透露出來。我們圈子裡的人這才知道有好幾名學生靠他接濟,才知道了我上面講過的有關他私人方面的大部分的事情,還知道了許多的故事,不過這些故事遠沒有把一切解釋清楚,甚至什麼也沒有解釋明白,只是將拉赫梅托夫描繪成一個使我們這圈子人都感到更為神秘不解的人物。這些故事或者以其怪誕離奇而令人驚詫不已,或者跟圈子裡的人對他的看法完全相悖,我們總認為他對兒女私情十分冷漠,他沒有一顆屬於他個人的心,能為私生活的體驗而怦然心動(如果可以這樣說的話)。在此處把所有這些故事都講述出來顯然不得體,只引用其中的兩個,兩類當中各引用一個:一個屬於不合情理的一類,另一個是跟圈子裡的人原先對他的看法相悖的一類。我從基爾薩諾夫所講的故事中來挑選吧。
在拉赫梅托夫第二次、大概也是最後一次離開彼得堡之前一年,他對基爾薩諾夫說道:「請給我大劑量的治刀傷的創口貼藥膏。」基爾薩諾夫給了最大的一罐,他以為拉赫梅托夫要把這藥送給本工作坊或其他易受刀傷的工匠的作坊。第二天早晨,拉赫梅托夫的女房東驚恐萬分地跑來找基爾薩諾夫,說:「醫生老爺,我不知道我那位房客出了什麼事啦:他的房門上著鎖,半天不出來,我往門縫裡一看,他整個兒人倒在一攤血裡。我喊起來,可他隔著房門對我說:『沒關係,阿格拉費娜-安東諾夫娜。』什麼沒關係!救救他吧,醫生老爺,我怕出人命啊。你知道,他對自己下毒手。」基爾薩諾夫急急忙忙趕去。拉赫梅托夫打開房門,開朗地微笑著,笑中有一絲苦澀,基爾薩諾夫看到了一件不止會叫阿格拉費娜-安東諾夫娜驚奇無奈的怪事:拉赫梅托夫整件內衣(他只穿一件內衣)的後背和兩側衣襟都沾滿了血,床底下有血,他睡的氈褥子上也有血。原來氈褥子上紮著幾百枚小釘,釘子帽向下,釘子尖朝上,從氈褥子下面伸出將近半俄寸長,拉赫梅托夫在這些小釘子上躺了一夜。「這是怎麼回事?哪能這樣幹,拉赫梅托夫?」基爾薩諾夫驚恐地說——「一個試驗。需要這樣。當然是不合情理,可是不怕一萬,只怕萬一呀。我看我能吃得住。」足見除了基爾薩諾夫看到的之外,女房東大概還可以大量地講出拉赫梅托夫種種奇聞邊事來。但是這位心地純樸、衣著寒酸的老太太疼愛他,簡直達到發瘋的程度,從她那兒當然什麼消息也得不到。就是這一次她跑去找基爾薩諾夫,也完全是拉赫梅托夫自己讓她去的,好叫她放心:她以為他是想自殺,竟痛哭不已。
過了兩個來月,拉赫梅托夫有一個星期或者一個多星期下落不明,可是當時誰也沒理會,因為失蹤幾天在他並不罕見。這是五月末的事。現在基爾薩諾夫講出了下面的故事,講明拉赫梅托夫怎樣度過這許多天的。這是拉赫梅托夫生平的一段愛情插曲。戀愛來源於一起事故,這起事故足以表明他不愧為尼基圖什卡-洛莫夫的稱呼。一天,拉赫梅托夫從帕戈洛沃一村步行進城,一邊走一邊沉思,照他的習慣,眼睛多半望著地上。走到林學院附近,傳來一個女人的絕望的驚叫聲,他一下子從沉思中猛醒過來。他一看,一匹馬駕著一輛輕便車飛奔過來,車上坐著一位太太,她自己趕車,卻駕馭不住了,韁繩拖在地下,那馬離拉赫梅托夫只有兩步遠了。他奔到了路當中,可是馬已經從他身邊飛馳而過,他沒能抓到韁繩,只來得及扳住馬車的後軸,把車子煞住了,可他也跌倒了。人們跑來幫太太下車,扶起拉赫梅托夫。他的胸部有好幾處傷,主要的是車輪刮掉了他腿上一大塊肉。太太清醒過來以後,派人把他送往自己的別墅,別墅離出事地點不過半俄裡遠。他也同意了,因為他感到虛弱無力,但是他要求一定去請基爾薩諾夫,不請任何其他的醫生。基爾薩諾夫認為胸部的受傷處雖不要緊,但卻使得拉赫梅托夫失血過多而虛弱不堪。他躺了十來天。那位被救的太太當然親自看護他。他虛弱得任什麼別的事也不能做,只能跟她談談天,反正這段時間也是白費了,兩人越談話越多,談興越濃。太太是一位十九歲左右的寡婦,一個聰明、正派,不算貧窮,一般來說完全能夠自立生存的女人。拉赫梅托夫那些火一般的話語當然沒有涉及愛情,但卻使她聽得入了迷,「我夢見他被光輪環繞著」——她對基爾薩諾夫說。他也愛上了她。她從他的衣著和種種方面看,認定他是個身無分文的赤貧的人,因此當他在第十一天起床下了地,說是可以回家去的時候,她便酋先向他表白愛情,並且提出結婚。「我對您比對別人更加坦率。您看,像我這樣的人,是沒有權利把任何人的命運跟我自己拴在一起的。」「對,這是實話,」她說,「您不能結婚。不過您還是可以愛我到必須離我而去時。」——「不,我連這個也不能接受,」他說,「我應該抑制住我心中的愛情。對您的愛會拴住我的雙手,就是不戀愛,我的手也不能很快地鬆開,已經給拴住了。但是我一定要鬆開,我不應該戀愛。」這位太太后來怎麼樣了?她的生活應當發生一次轉折,她大概自己也變成一個特別的人了吧。我本想打聽的,可是我至今還不知道,基爾薩諾夫沒有把她的名字告訴我,他自己也不知她的下落。拉赫梅托夫請求過他別再跟她見面,也不要查問她的情況:「如果以後我猜想您會知道她的什麼消息,我就忍不住要問起您,而這樣做又不妥。」聽到這個故事,大家才回憶起來,當時拉赫梅托夫有一個半月或兩個月也許兩個多月比平日更加陰鬱,無論人家怎樣指責他那可惡的弱點,即抽煙,他也不再激昂慷慨地埋怨自己,人家用尼基圖什卡-洛莫夫的名字討他歡心,他也不再有那開朗甜蜜的笑容了。我記起了更多的事:我們初次談話後沒多久,他就喜歡上了我,因為我跟他單獨相處時總愛跟他開個玩笑。那個夏天,他跟我談話有三四次之多,在回答我的玩笑話時,每次都情不自禁地說出這樣的話:「好,可憐我吧,因為我也不是一個抽像的概念,而是一個渴望生活的人啊。」接著又補充道:「算了,沒什麼,會過去的。」事情也確實過去了。可是有一次,在深秋季節,我跟他開玩笑過多,深深地觸動了他,又引發他說出了這幾句。
敏感的男讀者也許由此而推論道,我對拉赫梅托夫的瞭解比我說出來的要多。也許是這樣,我不敢反駁他,因為他很敏感。假定我知道得多,可是我知道的,而你,敏感的男讀者,永遠不會知道的事難道還少嗎?不過,我真的不知道,確實不知道:如今拉赫梅托夫在哪兒?他的情況怎樣?有朝一日我還能否再見到他?關於這些我沒有得到任何消息或推測,也就是掌握他的所有的熟人知道的那些情況。他離開莫斯科之後有三四個月下落不明,我們大家猜想他是到歐洲旅行去了。這種推測看來是對的,至少可以由這件事證明:拉赫梅托夫失蹤後一年,基爾薩諾夫的一位熟人在從維也納開往慕尼黑的火車上碰見一個俄國的年輕人,他自己說曾遊遍各斯拉夫國家,所到之處跟各個不同的階級接觸,每到一國都要停留下來,以便充分瞭解當地居民中全部主要成員的觀點、習俗、生活方式、生活設施以及富裕程度,為此他在城市裡住過,也在鄉下待過,常常步行著走村串鄉,就像結識羅馬尼亞人和匈牙利人那樣,乘車或步行遊歷德國北部,由此再到南方,進入到奧地利境內使用德語的各省份,現在他正在往巴伐利亞去,接著到瑞士,經過符騰堡和巴登入法國,同樣遍游法國後到英國,這還要花上一年的時間。如果這一年還有富裕的時間,他就去看看西班牙人和意大利人,如果時間不夠,也就做罷,因為這並不那麼「需要」,他「需要」考察的是上述的那些國家。為什麼?「為的是加以對比」;再過一年,他無論如何「需要」到美國去,他更「需要」研究美國,這比研究任何其他國家更為迫切。他將在那裡長住一段時間,也許一年多,也許就定居了,如果他能在當地找到事情做。但是再過三年左右他大概會回到俄國的,因為看來,不是現在俄國「需要」他回來,而是過三四年之後才「需要」。
這一切都很像拉赫梅托夫,就連敘述者頭腦中儲存的那麼多的「需要」也很像他的口氣。就敘述者所能記起來的,那旅客的年齡聲音、外貌都跟拉赫梅托夫很一致。不過敘述者當時並沒有特別注意自己的旅伴,況且相處的時間也不長,總共才兩小時:他是在一個小城上的車,到一個村莊就下去了。因此敘述者只能用很一般的話來描述他的外貌,不是完全可信的:這多半就是拉赫梅托夫,但有誰知道他呢?也沒準不是他吶。
還有一個傳說,說有個俄國的年輕人,本來是地主,他去拜訪十九世紀歐洲最偉大的思想家、新哲學之父、一個德國人1,並對他這樣說道:「我有三萬泰勒2,我只需要五千,其餘的請您拿去用吧。」(那位哲學家生活十分貧困)——「因為什麼?」——「好用來出版您的著作。」哲學家自然沒有拿,但那俄國人好像還是用他的名義把錢存進了銀行,然後給他寫信說:「請隨意支配這筆錢吧,即使把它扔到水裡,這錢您已無法退還給我了,您不可能找到我了。」這筆錢好像至今還存在銀行裡響。假如這個傳說是真的,那麼毫無疑問,去拜訪哲學家的一定是拉赫梅托夫——
1指費爾巴哈。
2泰勒,舊時德國一種銀幣,一泰勒合三馬克。
此刻坐在基爾薩諾夫書房中的,就是這樣的一位先生。
不錯,這位先生是個特別的人,是極為罕見的,我所以要如此詳盡地描寫這麼一位極其罕見的人物,並不是為了教會你,敏感的男讀者,用你全然不知的禮貌態度去對待這種人,這樣的人你連一個也沒看見過。你的眼睛不是為了去看這樣的人物而造的,敏感的男讀者。對你來說,他們是看不見的,只有誠實而大膽的眼睛才能看見他們。我給你描寫這個人的目的,是讓你哪怕能夠風聞到世界上有了怎樣一批人存在。至於這種描寫對女讀者和普通男讀者的作用,他們自己是會知曉的。
不錯,拉赫梅托夫這樣的人荒唐好笑。我說他們荒唐是針對他們自身說的。因為我覺得他們怪可憐的。我這話也是針對那些為他們而著迷的高尚的人們說的,我說:不要追隨著他們:高尚的人們,因為他們召喚你們走的是一條缺少個人歡樂的道路。但是高尚的人們不聽我的話,卻說:不,個人的歡樂並不缺少,而是很多的,即使有某處空白,這處空白地段也不長,我們有足夠的力量跨越它,去到那充滿歡樂、遼闊無垠的地方。那麼,敏感的男讀者,你這就知道了吧,我說拉赫梅托夫這類人荒唐,井不是對你說的,而是對另一部分讀者說的。對你,敏感的男讀者,我要說:這是些很好的人。因為我不說你自己不能明白。是的,這是些很好的人。他們人數雖少,卻能使大家的生活如花似錦,沒有他們,生活就要凋敝、衰朽。他們人數雖少,卻能讓大家自由地呼吸,沒有他們,大家都會憋死。正直善良的人數目眾多,而這種人卻寥寥無幾。可是他們在人群當中猶如茶裡的茶鹼,醇酒的芳香,群眾的力量和精神底蘊都源於他們。這是優秀人物的精華,這是原動力的原動力,這是世上的鹽中之鹽1——
1耶穌稱他的門徒為「世上的鹽」,意指社會中的優秀分子而言,見《新約-馬太福音》第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