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早上德米特裡-謝爾格伊奇不用叫妻子喝茶了,她就在這兒,偎依著他。她還在睡覺。他看著她,想道:「她這是怎麼了?她被什麼驚嚇了?怎麼會做這樣的夢呢?」
「你待在這兒,韋羅奇卡,我把茶拿到這兒來。別起床,我的好朋友,我給你端水來,你不用起來洗臉。」
「好,我不起來,我再躺躺,我覺得在這兒挺愜意。你這事想得多周到,親愛的,我真愛你呀。你看,臉洗完了,現在上茶吧。不,先抱抱我!」韋拉-巴夫洛夫娜摟著丈夫,久久也不肯放開。「嗨,我親愛的,我真逗!我怎麼跑到你這兒來啦!現在瑪莎會怎麼想呢?不,我們瞄著她,不叫她知道我在這兒睡過。你去把我的衣服拿來。跟我親熱親熱,我親愛的,跟我親熱親熱,我願意愛你,我需要愛你!我將更加愛你,遠遠超過以前。」
韋拉-巴夫洛夫娜的房間空下來了。她不再瞞著瑪莎,搬進了丈夫房裡。她想道:「他多麼溫柔,多麼溫存,我親愛的,我竟然能夠胡思亂想,認為自己不愛你呢?我真逗!」
「韋羅奇卡,現在你已經平靜下來,我親愛的,告訴我,前天你夢見什麼了?」
「啊,不值一提!就是夢見你對我不夠溫存,這我對你說過。現在我覺得好了。我們幹嗎不從一開始就這樣住呢?如果一直這樣,我也不會做這個討厭的夢了,一個討厭的噩夢,我不願再想起它來2」
「可是你不做這個夢的話,我們就不會像現在這樣住了。」
「說的也對。我很感激她,那個壞女人;她不壞,她好。」
「『她』是誰?除了原先那位美人,你還有新的女朋友嗎?」
「嗯,還有個新的。有個女人來看我,她的聲音那麼迷人,比博齊奧的聲音還要好聽得多,還有她那雙手!啊,美極了,妙不可言!我只看到她的手:她本人躲在帳子外面,我夢見在我的床旁邊,我又是在那床上做的這個夢,所以我不再睡那張床了。床旁掛著帳子,女客人躲在帳子外面。她的手真奇妙,我親愛的!她歌唱愛情,並且向我暗示什麼是愛情。現在我懂得了,我親愛的。我過去真夠傻的,居然不懂那個,那時我不就是一個小姑娘,一個小傻瓜嗎?」
「我親愛的,我的天使,萬物都有自己的季節。我們從前那樣住是愛,現在這樣住也是愛。一些人需要那種愛,另一些人需要另一種愛。對你來說,以前那種愛就足夠了,現在卻需要另一種了。是啊,現在你長大成人了,我的朋友,以前你不需要的,現在開始感到需要了。」
過了一兩個星期。韋拉-巴夫洛夫娜正在悠閒自在地躺著。如今只有當丈夫不在家或者當他工作的時候,她才待在她自己房裡。也不盡然,他工作的時候,她也常常守在他的書房裡。如果她看出她妨礙了他,發現工作要求他全神貫注,那麼就走開吧,幹嗎要妨礙他呢,不過這樣的工作在任何人那兒都不多,甚至學術工作也大多數是純機械性的。因此他總有四分之三的時間能看見妻子在身旁,他們有時還互相親熱親熱。她想出來只需要個新物件了:再買一張沙發,比男人睡的小點兒的。於是午飯過後,韋拉-巴夫洛夫娜便悠閒地躺在她的小沙發上,丈夫坐在小沙發旁邊欣賞她。
「我親愛的,你為什麼吻我的手?你知道,我不喜歡吻手。」
「是嗎?我已經忘了這使你覺得屈辱,可是往後我還會使你受屈辱的。」
「我親愛的,你這是第二次救我了:你先把我從惡人手裡救出來,又把我從我自己手裡救出來!跟我親熱親熱,我親愛的,親親我吧!」
過了一個月。韋拉-巴夫洛夫娜吃完午飯,悠閒自在地躺在她那張寬寬的、軟軟的小沙發上,沙發擺在她和丈夫共同使用的房間,也就是丈夫的書房裡。他在沙發上坐了下來,她摟著他,頭貼著他的胸口,沉思著。他吻著她,她依舊在沉思,眼淚幾乎就要奪眶而出了。
「韋羅奇卡,我親愛的,你怎麼老像有心事?」
韋拉-巴夫洛夫娜哭著,不回答。不,她擦掉了眼淚。
「不,別親我啦,我親愛的!好啦。感謝你!」她真誠溫柔地瞧著他。「感謝你,你對我這樣好。」
「對你好,韋羅奇卡?這是什麼意思?怎麼這樣說?」
「你對我好,我親愛的。你是個好人。」
過了兩天。韋拉-巴夫洛夫娜吃完午飯,又悠閒自在地躺下來。不,不是悠閒自在,而只是躺著想事,這一次是躺在她自己房裡的小床上。丈夫坐在她身邊,摟著她,他也在想事。
「是啊,這不是那種感情。我心中沒有那種感情。」洛普霍夫想。
「他真好,我真是忘恩負義!」韋拉-巴夫洛夫娜想。
這就是他們所想的。
她說:「我親愛的,到你自己房裡去吧,幹幹工作或者休息休息。」她想要打起精神、用平常的聲調說出這些話來,她也能夠做到。
「你為什麼趕我走,韋羅奇卡?我在這兒也覺得很好。」他想要用平常的、愉快的聲調說出這些話來,他也能夠做到。
「不,去吧,我親愛的。你為我做的儘夠了。去休息吧。」
他吻著她,她忘記了自己的思慮,呼吸起來又感到輕鬆暢快了。
「感謝你,我親愛的。」她說。
基爾薩諾夫卻十分幸福。雖然這一次鬥爭相當艱苦,但卻給他內心帶來了許多的快樂,並且這種快樂不會隨著鬥爭而消逝,它將長久地溫暖著他的心懷,直到他的生命終結。他挺正直。不錯。他使洛普霍夫夫婦變得親密了。不錯,確實使他們變親密了。基爾薩諾夫躺在沙發上,一邊抽煙,一邊想道:「為人要正直,就是說,要好好計算計算,切勿失算,你得記住總數,記住總數大於部分,也就是說,人之情理比你的任何個別慾望1對你更為重要、更為有力量,如果這兩者發生矛盾,那麼與其滿足你的任何的個別慾望,不如順乎人之情理,只有這樣,才能保全住一切。簡而言之:為人正直,一切都會圓滿的。這個簡單易懂的法則便是這門學問的全部成果,便是幸福生活的全部法典。不錯,那些生來就能懂得這個簡單法則的人是幸運的。我在這方面也夠幸運了。當然,我多虧受教育多,我受惠於教育恐怕比受惠於天性之處更多。這個法則會逐漸發展為通用法則,這是由全部教育和整個的生活環境啟示給人們的。是啊,那時候人人都會感到活在世上輕鬆自在,像我現在一樣。不錯,我挺滿意。可是我應當去看看他們,我已經有三個星期左占沒去了。應該去了,雖然這並不能使我感到愉快。我已經不想上他們家了,但是應該去。最近幾天內我要到他們家待個半小時。難道不能推遲一個月再去?好像也行。不錯,『退卻』圓滿完成,表演業已結束。我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現在他們不會注意我是三個星期還是三個月沒去過他們家了。從遠處來關心我以誠相待的兩個人,倒也挺愉快。我對眼下的處境十分滿意——
1「人之情理」指對洛普霍夫的友誼,「慾望」指對韋拉的愛慕。
過了兩三天,也是在午飯以後,洛普霍夫走進妻子的房間,抱起他的韋羅奇卡轉回自己的屋裡,把她放在她的小沙發上:「在這兒休息吧,我的朋友。」然後欣賞著她。她微笑著打起盹來;他坐下看書。可是她卻又睜開了眼睛,想道:
「他的房間收拾得真乾淨,不必要的東西一件都沒有。不,他也有他的癖好:這一大盒雪茄還是我去年送給他的,可是至今完整無缺地擱著,等著人來享用它。對了,這是他唯一的爵好,他僅有的奢侈品就是這盒雪茄。不,他還有一件奢侈品:這位老人的照片。老人的外貌多麼高貴,真是慈眉善目,滿面睿智。德米特裡費了許多周折才弄到這張照片,因為歐文1的肖像在哪兒都找不到,誰都沒有。他寫過三封信,兩個收信人沒找著老人,第三個才找到。真是把老人折騰了好一番,才拍成這張真正出色的照片、當德米特裡收到照片和他稱之為『聖賢老人』的來信時是多幸福啊,歐文根據他講的話,在信中誇讚了我。瞧,他還有另一件奢侈品:我的畫像。他用了半年的積蓄,請來一位優秀畫家,他和這青年畫家也把我折騰了好一番。兩幅肖像,他的奢侈品僅此而已。買幾幅像我房裡掛著的那種版畫和照片,難道就是很大的破費嗎?他房裡也沒有花,我房裡卻挺多。為什麼他不需要花,我卻需要?難道因為我是女人的緣故?這算什麼原因!也許因為他這人嚴肅博學吧?但基爾薩諾夫也是嚴肅博學的人,他房裡既有版畫,又有鮮花——
1歐文(一七七一-一八五八),英國空想社會主義者,在十九世紀六十年代俄國進步青年中頗有影響。
「為什麼他為我多花時間就悶悶不樂呢?我也知道他挺勉強。難道因為他這人嚴肅博學嗎?但是基爾薩諾夫……不,不,他是個好人,好人,他事事都為我做到了,而且他事事都心甘情願地為我去做!誰能像他這樣愛我?我也愛他,我也事事都樂意為他去做……」
「韋羅奇卡,你怎麼不睡了,我親愛的朋友?」
「我親愛的,為什麼你房裡沒有花?」
「好吧,我的朋友,我一定買,明天就去。我就是恰恰沒想到房裡有花好。有花確實很好。」
「我還想求你買些照片掛房裡,也許,花和照片讓我出錢給你買更好。」
「那我太高興了。我本來就喜歡這些東西,要是你送給我的,我就更喜歡了。不過,韋羅奇卡,剛才你在想心事,你在琢磨你的夢。可不可以請你把這個夢,把你嚇得那麼厲害的夢,給我更詳細地講講?」
「我親愛的,現在我不去想它了。回想起來太不好受。」
「可是,韋羅奇卡,也許我知道了這個夢有好處。」
「好吧,我親愛的。我夢見我因為沒能去看歌劇而覺得煩悶,心裡老想著歌劇,想著博齊奧。突然有個女人來看我,我起初把她當作博齊奧,她總是躲著我。她強迫我念自己的日記,日記中盡寫著我倆彼此怎樣相愛,可是她的手一碰到紙頁,那上面就出現了一些新的字句,說是我並不愛你。」
「對不起,我的朋友,我還要問你一句:你只是做夢夢見的嗎?」
「我親愛的,如果不僅僅是做夢夢見的,難道我還不告訴你嗎?當時就會告訴你了。」
她這話說得那麼溫柔,那麼誠懇,那麼樸實,洛普霍夫心裡立刻湧上一股甜蜜的暖流,凡是有幸體驗過這種激動的人,是一輩子也忘不了的。遺憾的是,只有少數,只有極少數丈夫能夠瞭解這種感情!比起幸福愛情中的種種歡樂來,其他的一切都算不了什麼,這種感情使人心裡總是充溢著最純潔的滿足和最神聖的自豪感。韋拉-巴夫洛夫娜的話小透著幾許傷感,聽起來還帶有責備的味道,但這責備的意思不過是:「我的朋友,難道你不知道你已經獲得了我的完全的信任?做妻子的本該對丈夫隱瞞自己內心的隱秘的活動,他們之間的相互關係就是如此。可是,我親愛的,你為人那麼好,在你面前無需有任何的隱瞞。我可以對你敞開心扉,正如對我自己一樣。」這才是丈夫的成功所在,只有高尚的品德才能贏得如此豐厚的回報。誰要是獲得了這份回報,誰就有權利認為自己是完美無瑕的人,他就可以大膽地指望:不管現在或將來,他永遠能夠問心無愧,無論在什麼時候,遇到什麼事情,他都會勇敢地面對,在任何一次考驗當中,他將始終泰然自若,無比堅定,命運幾乎支配不了他的心靈世界,從他得到這份回報的殊榮時候起,到他生命的最後一刻,不管他遭受了什麼樣的打擊,他都會因為意識到自己人格高尚而感到幸福。現在我們對洛普霍夫已經有了足夠的瞭解,知道他並非是個多愁善感的人,即使他也被妻子這幾句話感動得臉紅了。
「韋羅奇卡,我的朋友,你責備我了。」他的聲音發抖,這是他生平第二次,也是最後一次。他的聲音第一次發抖是由於他懷疑自己的揣測是否是真的,現在發抖卻出於喜悅,「你責備了我,可是這頓責備我聽起來比所有的情話更為珍貴。我提的問題叫你覺得委屈,但是,也算我有福氣,我那個愚蠢的問題竟給我換來這樣一頓責備!你瞧,我已經流淚了,童年時代不算,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回掉淚!」
他的目光整晚沒有離開過她,這一晚她一點都不感覺他的溫存是勉強的,這一晚是她生平,至少迄今為止,最快樂的一個晚上了。在我對你們講述她的故事以後過了幾年,她又經常享有過這樣的好時光,天天、月月、年年如此,那時她的孩子們長大成人了,她會看到他們都是配享幸福的幸運者。這種快樂超過了一切其他的個人快樂,任何其他個人的快樂中罕見的、極樂的瞬息,在這種快樂中不過是每個尋常日子的尋常水平。但這也都是後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