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約莫四個來月。基爾薩諾夫由於經常照顧克留科娃,後來又經常回憶起她來,於是產生了錯覺,以為現在他對韋拉-巴夫洛夫娜的思念是沒有危險的了。不管她來拜訪克留科娃也好,碰到了他、與他談話也好,以致於後來她極力幫他擺脫痛苦也好,他都不迴避她了。他傷悼克留科娃期間,在他意識到了的對韋拉-巴夫洛夫娜的感情中,除了對她的關心所回報的友好的謝忱外,也確實沒有什麼別的了。
可是——男讀者已經預先就知道了這個「可是」的意思,正如他對已讀過的篇頁後面的內容總是會預先知道的一樣。可是——基爾薩諾夫在與克留科娃重逢時,對她的感情自然是與克留科娃對他的感情完全不同的,基爾薩諾夫心中對她的愛情早已逝去了,雖然對她還抱有好感,畢竟是自己曾經愛過的女人。其實往昔他對她的愛僅僅是出於年輕人想要愛上一個人(隨便什麼人都行)的一種強烈的願望。克留科娃自然和他不般配,因為他們在自身素養方面彼此就不相稱。等他過了青春期,他只是憐惜克留科娃,也只能如此而已;憑借回憶,充滿憐惜地對她施些溫存,也僅此而已。他對她的傷悼實際上很快就過去了。可是當那悲傷真的化為烏有時,他還總會記起那悲傷曾佔據過他的心頭。而當他發現,他已不再悲傷,只剩下對悲傷的回憶時,他才看到了自己與韋拉-巴夫洛夫娜之間的異常關係,他才認定,他已陷入了極為尷尬的境地。
韋拉-巴夫洛夫娜極力幫他擺脫痛苦,他也心說誠服地接受了她的關懷,認為自己已無危險可言,或者不如說,他已不記得,他本來是愛韋拉-巴夫洛夫娜的,也忘了她的關懷無疑會使他走入窘境。那麼在韋拉-巴夫洛夫娜幫他擺脫傷悼克留科娃的痛苦開始,已過去了兩三個月了,現在情況怎樣呢?沒有什麼新情況。在這期間他幾乎每天晚上不是待在洛普霍夫家,就是護送韋拉-巴夫洛夫娜到什麼地方去,他常常和她丈夫一起護送,單獨護送的次數更多,也就僅此而已。這不僅對他已心滿意足,就是對她也覺得儘夠了。
現在韋拉-巴夫洛夫娜每天的日子是怎樣過的呢?傍晚之前和過去一樣。可是到了六點鐘呢。過去她通常在這時獨自去工場,或者獨自待在房間裡幹活。而現在,如果她傍晚需要去工場,那麼頭天晚上她就通知基爾薩諾夫叫他來送她去。在往返的不長的路途中,他們總是要談點什麼,通常是談工場,基爾薩諾夫是她在工場事務中最為得力的一個助手。她主管工場事務,而他也有許多事情可幹:三十名女工詢問和托辦的事情加在一起難道還少嗎?由他來處理這些事是再合適不過了。辦事間歇他就和孩子們待在一起閒聊,有幾個女工也參加了這種天南海北的閒談。他們還談起阿拉伯童話《一千零一夜》是多麼有趣,其中不少篇他已經講過了。又談到印度人所尊崇的白象,就像我們這裡的白貓很是招人喜愛的。夥伴中有一半人認為,白象、白貓、白馬——俗不可耐,這是患了白化病的一群病態動物,從它們的眼睛就可看出,他們不像有色動物擁有健壯的體格;1另一半人卻非說白貓好。「關於斯托夫人2的生平您還知道不知道更詳細的情況?她的小說我們是聽您講過才知道的。」一個參加談話的成年女工問。不,基爾薩諾夫暫時還不知道斯托夫人生平的更詳細情況,但他會知道的,因為他自己對此也頗感興趣。眼下他倒可以講講霍瓦德3,他差不多是跟斯托大人同樣的人物。就這樣,基爾薩諾夫時而進行講解,時而跟夥伴們進行爭論。夥伴中佔半數的小孩始終抱成一團,而成年人卻不斷地有變動。韋拉-巴夫洛夫娜幹完工作以後就同他一起回家喝茶,三個人喝完茶還要坐好半天。現在韋拉-巴大洛夫娜和德米特裡-謝爾格伊奇同坐的時間要比以往基爾薩諾夫不在時長得多。只要是他們三個人共度的晚上,準要安排一兩個鐘頭的音樂節目:德米特裡-謝爾格伊奇彈鋼琴,韋拉-巴夫洛夫娜唱歌,基爾薩諾夫坐在一旁靜聽;有時基爾薩諾夫彈鋼琴,那麼德米特裡-謝爾格伊奇就和妻子合唱。最近常有這種情況:韋拉-巴夫洛夫娜從工場急匆匆趕回家來,以便換裝去歌劇院,最近他們經常去歌劇院,或者是三人一塊去,或者是基爾薩諾夫單獨陪同韋拉-巴夫洛夫娜去。除此之外,洛普霍夫家的客人比以前來得更為頻繁了。從前,年輕人不算數——年輕人算什麼客人呢?他們不過是小字輩——幾乎只有梅察洛夫夫婦常來做客。現在洛普霍夫家又與兩三個像這樣可愛的家庭交往密切起來。梅察洛夫家和另外兩個家庭安排每週輪流舉行一次小型舞會,只約圈內人參加,每次都能湊足六對、甚至八對舞伴。缺了基爾薩諾夫,洛普霍夫幾乎從不去歌劇院,也不去熟人家,可是基爾薩諾夫卻常常單獨陪伴韋拉-巴夫洛夫娜外出活動。洛普霍夫說,他寧願穿著大衣待在家裡的沙發上歇著。因此,只有半數的晚上他們三個人一塊度過,不過這些晚上他們三人差不多總是一刻不分離地待在一起。的確,當洛普霍夫家中除了基爾薩諾夫沒有外人時,長沙發常常會把洛普霍夫從放鋼琴的客廳吸引過去——現在鋼琴已從韋拉-巴夫洛夫娜的房裡搬到了客廳——但是這對德米特裡-謝爾格伊奇來說仍然無濟於事:過一刻鐘,最多過半小時,基爾薩諾夫和韋拉-巴夫洛夫娜也離開鋼琴,起身坐到他的沙發旁。而且韋拉-巴夫洛夫娜也不在沙發旁久坐,她很快就挪到沙發上斜靠在那裡,即使兩人坐在一張沙發上,丈夫坐著也還是挺鬆快,因為沙發很寬。其實也並非太鬆快,可是她用一隻手摟著丈夫坐,所以他坐著也不感到擠——
1暗示作者對種族歧視的否定態度。
2斯托夫人(一八一二——一八九六),美國作家,反映黑人悲慘生活的小說《湯姆大伯的小屋》(一八五二)的作者。此書的俄譯本出版於一八五八年。
3霍瓦德(一七二五—一七九0)英國著名慈善家,主張改善監獄中囚徒的生活。在俄國考察士兵生活時死於傷寒。
三個多月就這樣過去了。
田園詩當今已不流行,而且我自己也根本不喜歡它,就是說,我個人不喜歡它,正像我不喜歡遊逛,不喜歡蘆筍一樣。我不喜歡的東西可不少,一個人本來就不可能喜歡所有的菜餚和所有的娛樂方式。但是我知道,這些雖然不合我個人的口味,可都是上好之物,它合乎絕大多數人的口味,或者可能合乎絕大多數人的口味。他們可比像我這樣的寧可下象棋而不愛遊逛、寧肯吃大麻油拌酸白菜而不愛吃蘆筍的人要多得多。我甚至知道,不願分享我下象棋的樂趣和情願不來分享我愛吃大麻油拌酸白菜的樂趣的那大多數人,他們的趣味決不低於我。因此我要說,願世上能有更多的機會遊逛,願大麻油拌酸白菜從世上消滅乾淨,僅剩下的就作為希罕的珍饈供我這樣極少數的怪人來享用吧!
我確實知道,對於那絲毫不比我差的絕大多數人來說,幸福應當具有田園詩風味,於是我大聲呼籲:讓田園詩風味在生活中壓倒其他一切的生活情趣吧。而極少數的怪人還達不到田園詩的境界吶,他們有著別種情趣。大多數人需要田園詩。說田園詩不流行、人們對它才毫無興趣,這可不能作為反證:他們對它不感興趣,只是像寓言中的狐狸不愛吃葡萄一樣。他們覺得田園詩式的生活無法企及,因此才說出這樣的話:「叫它別流行吧!」
不過,說田園詩式的生活無法企及,那才純屬無稽之談呢:在絕大多數人看來,它不僅是美好的,而且也是可以達到的。要營造這樣的生活沒有什麼困難,不過不能夠為了一個人或者為了十個人,而是為了所有的人。為五個人排演一場意大利歌劇是不可能辦到的,為全彼得堡來排演,正如大家看到和聽到的,卻是完全可能的。為十個人印一部《尼-瓦-果戈理全集》(一八六一年莫斯科版)是不可能的事。為全體讀者來印,誰都知道,卻是可能的了,價錢也不會貴的。但是當還沒有給全城演出的意大利歌劇時,也只能開個隨便什麼的音樂會來對付對付一些特別熱心的歌迷們。在《死魂靈》第二部還沒有為全體讀者刊印出來的時候,只能由果戈理的少數特別熱心的讀者不惜力氣分別為自己抄制個手抄本。手抄本和刊印的書不可同日而語,隨便什麼樣的音樂會比起意大利的歌劇來更是差得遠,不過有個手抄本和音樂會總比沒有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