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留科娃的故事
第二天一清早,克留科娃就來找韋拉-巴夫洛夫娜。
「我想跟您談談您昨天看到的事情,韋拉-巴夫洛夫娜,」她說,然後猶豫了一會,不知該怎麼講下去,「我不願您把他想得太壞了,韋拉-巴夫洛夫娜。」
「那是您自己把我想得太壞了,娜斯塔霞-博裡索夫娜。」
「不,如果這不是我,而是別的女人,我就不會這麼想了。您知道,我跟別人不一樣。」
「不,娜斯塔霞-博裡索夫娜,您沒有權利這樣說您自己。我們認識您已經一年,而且我們這個圈於裡有許多人以前就認識您。」
「這麼說,我看您對我的事一無所知吧?」
「不,我當然知道得不少。您當過女傭,最後這次是在女演員N家。她出嫁以後,是由於她公公的糾纏,您才離開她進了N裁縫鋪,又從那邊轉到我們這兒。這我知道得非常詳細。」
「馬克西莫娃和捨伊娜知道我從前的情況,我當然相信她們不會說的,不過我還是以為總會間接傳到您或者別人的耳朵裡。啊,我真高興:你們什麼都不知道!不過我還是要告訴您,好讓您知道他這人多好。我過去是個很壞的女孩子,韋拉-巴夫洛夫娜。」
「您,娜斯塔霞-博裡索夫娜?」
「對,韋拉-巴夫洛夫娜,是很壞的。我過去還很粗野,不知羞恥,總是喝醉酒。我得這個病,韋拉-巴夫洛夫娜,就是因為我的肺部本來就弱,又喝得太多。」
韋拉-巴夫洛夫娜已經碰見過兩三起這樣的事例了。有些女工從跟她認識以後在行為舉止上無可指摘,但是她們卻告訴她,她們從前也有過一段醜惡的生活。她初次聽到這樣的自內感到吃驚,可是思考了幾天,她推斷說:「那麼我的生活呢?我出身的那個污泥潭也挺醜惡,然而我能出污泥而不染,成千上萬的婦女出身的家庭還不如我,她們也依然挺純潔。如果幸運的機會有助於某一些人擺脫這種屈辱地位,使她們不致墮落,那又有什麼奇怪的呢?當她聽第二篇自白時,對於向她自白的女工居然能保持著人的一切高貴品質,她已不再感到吃驚了,她們大公無私,對友誼忠誠,心地善良,甚至還保持著些許的天真。
「娜斯塔霞-博裡索夫娜,您要說的話,我已經聽過幾次了。不管是說的人,還是聽的人,雙方都難受。現在我知道您經歷過許多痛苦,我對您的敬重不會比以前減少,反倒只有增加,我就是不聽也全明白。我們別再談這個,您不必向我解釋。我自己也在極度的痛苦中過了許多年,我盡力不去回想它,也不愛談它,兔得難過。」
「不,韋拉-巴夫洛夫娜,我卻懷有另一種感情。我想告訴您,他這人有多好,我希望有人知道我多麼感激他。但是,除了您,我還能告訴誰呢?我說出來好受些。我從前過的什麼生活,自然沒什麼可說的,像我們這樣的窮人過的生活都是一個樣。我只想講講我是怎麼認識他的。我真樂意談他,再說,我要搬到他那兒去住,您也該知道我為什麼離開了工場。」
「您要是樂意講,娜斯塔霞-博裡索夫娜,我也高興聽。對不起,我要拿件活計來。」
「好,我可是連活計也不能做了。這些女工心眼真好,她們給我找了適合我身體的事兒干。我感謝她們大伙,她們每一個人。請您轉告她們,韋拉-巴夫洛夫娜,說我請您代為感謝她們。」
「有一次我在涅瓦大街閒溜,韋拉-巴夫洛夫娜。我剛出門,天還很早。走過來一個大學生,我上去纏住他。他什麼話不說,走到馬路對面去了。他看看我,我又跑到他跟前,抓住他的手。『不,』我說,『我不叫您走,您這麼漂亮。』——『我可要請您離開我,別纏我了。』他說——『不,跟我一起走吧。』——『沒必要吧。』——『好,那我跟您一起走。您上哪兒?我跟定您啦。』我就是這樣不知羞恥,我比別人更壞。」
「娜斯塔霞-博裡索夫娜,也許您實際上是個靦腆的姑娘,您害羞了」
「對,也許是這樣。至少我見過別的姑娘是這樣,當時自然不懂,後來才懂得的。這樣,他聽我說非跟他走不可,他笑了起來,說道:『您願意,那就走吧,不過這是白浪費時間,』他想教訓我,像他事後告訴我的:他叫我給纏煩了。我一邊走,還一邊跟他胡扯,他始終不說話。我們就這樣到了他家。拿一個大學生來說,他當時就已經過得不錯,他光教家館,每月能掙二十盧布左右,又是光棍一條。我仰著倒在沙發上,說:『喂,拿酒來。』——『不行,』他說,『我不給您酒,我們來喝茶吧。』——『放上點潘趣酒。』我說——『不,不加潘趣酒。』我開始不知羞恥地胡鬧起來。他坐在那兒看著,可是毫不在意,我覺得這太侮辱人了。現在這樣的年輕人隨處可見,韋拉-巴夫洛夫娜,從那時候起年輕人變得強多了,當時可太稀罕了。我甚至覺得這太侮辱人了,就破口大罵起來:『既然你是這麼個木頭人,』我罵他,『好,那我走。』『現在別走,』他說,『請喝杯茶,女房東馬上就端茶炊來。不過您別罵人了。』他對我仍用『您』相稱。『您最好對我講講,您是什麼人?您怎麼淪落到這一步?』於是我對他胡扯起來,瞎編了自己的身世:我們給自己編了各種各樣的經歷,因此人家對我們誰都不相信。其實有些人的經歷不是瞎編的,我們當中也有高尚的、受過教育的人啊。他聽完以後,說:『不,您編得並不高明,我即使願意相信也辦不到。』這時我們已經喝完茶。他又說:『您可知道,我從您的身體看出來喝酒對您有害,您的肺恐怕已經有病了。讓我給您檢查一下。』好,韋拉,巴夫洛夫娜,您簡直不會相信,我居然害羞啦。我本來靠不知羞恥為生的,而巨剛才我還那麼不知羞恥呢!他也注意到這個。他說:『沒什麼,光聽聽肺部。』那時候他還在念二年級,但是已經深通醫道了,在科學上也走在了前頭。他開始聽肺部。『是的,』他說,『您根本不適於喝酒,您的肺不好。』——『我們哪能不喝酒?』我說,『我們不能不喝』確實不能不喝,韋拉-巴夫洛夫娜——『那麼您拋棄這種生活吧。』——『我會拋棄的!可是這種生活才快活吶!』——『得了吧,』他說,『有什麼快活的。喂,』他說,『我現在可要幹工作了,您走吧。』我走了,心裡直冒火,一個晚上白搭了。再說,他那冷若冰霜的樣子也太傷人了,我們也不是沒有自尊心啊。一個月後,湊巧我又到他住的附近去。我想,我順便看看這個死木頭,跟他玩玩。正趕上快吃午飯了,我睡了一夜好覺,又沒有喝酒。他在看書。『你好,木頭。』——一『您好,有事嗎?』我又於起蠢事來。『別這樣,』他說,『我可要轟您走了,我跟您說我不喜歡這樣。現在您沒醉,能明白我的意思。您最好考慮考慮我的話:您滿臉病容,比頭一次見您還難看,您該戒酒啦。先把衣服整理好,然後咱們好好談談!』我的肺確實已經開始有毛病了,他又聽過,說是比頭一次更糟了,他說了許多話,我的肺真是有毛病了。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哭了起來:我可真不願意死,可他老拿肺病來嚇唬我。我就說:『我怎能改邪歸正呢?老鴇不會叫我走的,我欠她十七個盧布吶。』他們總是用債務壓我們,好讓我們乖乖地聽話。『哦,』他說,『我手頭現在不夠十七個盧布,那您後天來拿吧。』我感到奇怪,因為我完全沒有找他要錢的意思。怎會料到有這等好事呢?我連自己的耳朵都不敢相信了,哭得卻越發厲害了,我以為他是在耍笑我;『您看著我哭,欺負一個可憐的女孩可是罪過。』他一再擔保,說他的話是認真的,可我就是不相信他。您能想到嗎?過了兩天他真的湊足了錢交給了我。就在那會,我似乎還是不敢信以為真。『您既然不願意跟我來往,』我說,『怎麼還對我這樣?這倒是為什麼呢?』
「我向老鴇贖了身,自己租了間房子。不過我還是沒活幹:我們有一種特殊的身份證,拿著這種身份證,怎麼有臉見人呢?我又沒錢。我就還像從前那樣過,其實跟從前也不一樣了,跟從前怎麼比呢,韋拉-巴夫洛夫娜!只有熟客我才接待,只接待那些沒有欺負過我的好人。我也不喝酒了。所以沒法跟從前比了。您知道,比起從前來,我這已經好過些了。可也不盡然,我還是痛苦。我要跟您說的是:您會以為我痛苦是由於我的相好太多,有四五個人。不,其實我對他們幾個都有感情。這倒一點沒叫我痛苦。求您原諒我這樣說,不過我坦白告訴您:我直到現在也還是這麼想的。您知道我現在不是挺注意的嗎;現在除了最正派的話,有誰聽見過我說過別的話嗎?我在工場照看過許多小孩,他們都喜歡我,老太太們也不能說我沒教孩子學好。不過我坦白說,韋拉-巴夫洛夫娜,我直到現在還這麼認為,只要有感情,那就不怕,可別是欺騙,如果欺騙,那就該另當別論了。
「我就這麼過了大約有三個月,在這個時期我可是休息足了,因為我的生活已經安定下來了,雖說我也為自己的錢的來歷感到羞愧,可是我再也不把自己看作一個壞姑娘了。
「不過,韋拉-巴夫洛夫娜,這個時期薩申卡常來找我,我也去看過他。瞧,我又口到我該告訴您的那件事上了。不過他來找我和別人目的不同,而是為了監督我,怕我再犯老毛病,怕我喝酒。最初那些日子他確實幫了我大忙,因為我總想著喝酒。可是我覺得愧對他:萬一他來正看見我喝酒多不好。若沒他監督,我大概挺不住的,因為我的那些相好的——也都是好人,他們常說:『我派人買酒去。』但是我覺得愧對他時,我就說:『不,絕對不行。』不然的話,我哪兒受得了誘惑:只是想著酒對我有害還是不夠的。後來,過了三個星期左右,我自己也挺住了:酒癮沒了,我已經改掉喝酒的嗜好了。我一個勁兒攢錢,好還給他,攢了兩個來月就還清了。我還給他錢,他那份高興就別提了。第二天,他給我帶來薄紗裙料,還用這筆錢給我買了些別的東西。打這以後他常來,我還是像醫生來看病人那樣。我還清他賬以後,過了一個來月,他又來找我,卻說:『娜斯堅卡,現在我開始喜歡上您了。』喝酒的確使人容貌受損害,而且一時不能恢復過來,而那天我的臉色好了,變得柔嫩起來,眼睛也變得亮晶晶。還是因為改掉了舊嗜好,我說話也規矩起來了,您知道,戒了酒,思想也不那麼花哨了。但是一開口還是顛三倒四,有時樣子大大咧咧,像早先似的滿不在乎。可是這個時候我的言談舉止已經慢慢變得穩重些了。他一說他喜歡我,我就高興得想撲上去摟他的脖子,可是我不敢,強忍住了。他卻說:『您看,娜斯堅卡,我不是沒感情的人。』他說我變漂亮了、也穩重了,還跟我親熱起來。怎樣親熱的呢?他拉起我的一隻手,放在他的手上,又用另一隻手撫摩它。他瞧著我的手,這時候我的手的確又白又嫩……這樣,他拉我的手的時候,您不會相信的,我居然臉刷地紅了。在我有過那樣的生活經歷以後,韋拉-巴夫洛夫娜,我還能像個天真無邪的小姐似的,這真是叫人奇怪,可事實就是這樣。不過,儘管我害羞——說起來都覺得可笑,韋拉-巴夫洛夫娜,我居然害羞了,但這是真的——我還是對他說:『您怎麼想起跟我親熱呢,亞歷山大-馬特韋伊奇?』他說;『因為,娜斯堅卡,現在您是個好姑娘啦。』他一說『好姑娘』,我高興得都掉眼淚了。他說;『您這是怎麼啦,娜斯堅卡?』然後就吻了吻我。您能想到嗎?他這一吻不要緊,我的頭都暈了,我昏了過去。在我有過那樣的生活經歷以後,居然還會發生這種事,怎麼能叫人相信,韋拉-巴夫洛夫娜。
「第二天早晨我待著待著就哭了:現在我這個可憐的女人怎麼辦?往後的日子怎麼過呀?擺在我面前只有一條路了——跳涅瓦河。我感覺到,我不能再幹那營生了,就是千刀萬剮、餓死,我也不幹了、您看,這就是說,心裡早就愛上他了,可是他對我沒有一點表示,我也不敢指望他會喜歡我,我心裡的這份感情也就自生自滅了,連我自己也不會曉得心裡曾有過這份感情。而現在,這一切全給說破了。當然,在你察覺了這份情感時,你的心中只有他,你怎麼會再去左顧右盼呢,您自己有這方面的經驗,您會意識到這絕對不可能。除了你那心上人,剎時間一切都不復存在了。所以我待著待著就哭了:現在我怎麼辦?我沒法活了。我確實想過這樣做:先上他家跟他見上一面,然後就去跳河。我哭了整整一個早晨。可我突然看見他來了,他跑來吻我,說:『娜斯堅卡,你願意跟我同居嗎?』我告訴他我所想的。於是我就跟他同居了。
「這是一段幸福的時光,韋拉-巴夫洛夫娜,我以為有過這種福氣的人很少。他總是那麼欣賞我!有過好多次,我一醒來,他正在看書,然後走過來看著我,簡直像是著了迷似的,一動不動地端詳我。不過他很穩重,韋拉-巴夫洛夫娜。這是後來我才懂的,因為我開始讀書了,我瞭解了小說裡怎樣描寫愛情,我也能夠判斷了。不過他儘管很穩重,他欣賞我的時候,是多麼地忘情!被愛人欣賞的時候是什麼樣的滋味啊?這是一種妙不可言的快樂。例如他第一次吻我,我甚至頭直暈眩,結果倒在了他的臂彎裡,看來那感覺該是夠甜蜜了吧。但不是,還不完全是。您知道,當時血在沸騰,心裡有點慌亂,甜蜜的感覺中似乎攙雜著點苦澀,我甚至覺得沉重,雖然,不必說,這是一種極樂的境界,人也許可以為了這瞬間犧牲自己的生命,並且的確有人在為它犧牲,韋拉-巴夫洛夫娜,可見這是至高的極樂境界。但還不是,完全不是的。這卻彷彿是你獨自坐在那兒幻想的時候,你只是思忖著:『啊,我多麼愛他,』這時,在這愉快中既無慌亂,又無任何苦痛,你只感到心平如鏡。當愛人欣賞你的時候,你會有同樣的感覺,你心平如鏡,而不會感到心的悸動,不,內心已不再慌亂,你不會有慌亂的感覺,你的心只會越發平靜而愉快,那麼柔和地跳動著,你的心胸變得更開闊,呼吸更暢快,對了,這點確確實實感覺到了:呼吸很暢快。啊,多麼暢快!因此,一個鐘頭、兩個鐘頭飛也似地過去了,就像是一分鐘,不,連一分鐘都沒有,連一秒鐘都沒有,根本不存在時間了,如同你一覺醒來:你才知道你已睡了好長時間,但這段時間是怎樣過去的呢?連一剎那都不到!你如同睡眠之後那樣,不再有倦意,而卻頭腦清醒,精力充沛,彷彿你剛休息過;正是休息過。我剛才說『呼吸很暢快』,這是最實在不過的一點。眼神中有著多麼大的力量啊,韋拉-巴夫洛夫娜:任何其他的撫愛都不如眼神,叫人感到那樣親切、那樣溫存。愛情中沒有任何東西比這種愛情更充滿柔情蜜意了。
「他總是在欣賞我,總是在欣賞我。啊,這是怎樣的一種享受!沒有親身體驗過的人是想像不出來的。您可是懂得這個的,韋拉-巴夫洛夫娜。
「他不知厭倦地吻我的眼睛和手,後來又開始吻我的胸、腿、全身,可我並不害羞,雖然當時,我改邪歸正以後,我已經像現在一樣靦腆了。您知道,韋拉-巴夫洛夫娜,我就是對著女人的眼光都要害羞的。我們的女工會告訴您,我有多麼靦腆,所以我才單獨住一間房。而當他欣賞我、吻我的時候,我卻一點也不害羞,只感到那麼愉快,呼吸起來那麼暢快,這麼奇怪,您不會相信。為什麼我在女工面前害羞,而對著他的眼光卻不害羞?我想,這是因為他對我來說已不是另外一個人了,我覺得我倆就是一個人。似乎不是他在瞧我,是我自己瞧自己;不是他在吻我,是我自己吻自己——我正是有這種感覺,我才不害羞。這您是知道的,不,不必再對您講了。不過,只要我想到這件事,就無法離開這個念頭。不,我得走了,韋拉-巴夫洛夫娜,我再也沒的可說了。我只想告訴您薩申卡是個多麼好的人。」——